39.我来了
  孔见青起身往洗手间去,躲在小隔间里摸出自己的诺基亚,开机,她本想给韩应打个电话,按拨号键的时候却犹豫了,她怕打扰他,也怕他拒绝她。
  想了想,还是点开信息页面,给他发了一条短信:“韩应,你没事吧?”
  像韩应这种手机不离身的人,以往周末或者假期里她给他发短信的时候,他向来都是秒回。但这一次,孔见青在厕所里呆了十分钟,直到预备铃响,她也没收到韩应的短信。
  上课的时候,她正强制自己集中精神听课,突然感受到口袋里的手机震了两下,她整个人一激灵,心都快提到嗓子眼了。她强装镇定地看着黑板,眼睛眨都不眨一下,而手已经悄悄地摸进口袋里……掏出手机,按开,趁着老师不注意,她讯速地低头瞄了屏幕一眼,然后脸黑了。
  消息来自10086。
  想砸手机。想把手机卡扔掉。她这辈子再也不想用中国移动的手机卡了!
  之后,一直到她回家、吃晚饭,再到晚上十点她上床睡觉,韩应都没有回她短信。
  当晚下了一场夜雨,孔见青睡得很不安稳,有好几次,豆大的雨滴打在窗户上发出“啪嗒啪嗒”的声响,她都从睡梦中惊醒,以为是韩应又在半夜爬她的窗户了,想都不想就翻身下床,赤着脚就急急朝窗户奔过去,而一拉开窗帘,窗外只有漆黑的夜和冰冷的雨。
  她觉得自己简直要魔怔了。
  第无数次入睡,然后再次醒来时,这次是被“嗡嗡”的震动声吵醒的。孔见青昏昏沉沉地睁开眼睛,茫然地望着天花板发呆,没拉严实的窗帘缝隙间透出朦胧的晨光,灰暗又冷清,这是日出之前的光,她想,这个时候,应该是凌晨五点多。
  手机还在震。
  孔见青突然回过神来,猛地翻过身去摸床边的手机。
  手机屏幕上,那个失联十六个小时、也令她失魂落魄十六个小时的人的名字在不断跳动。
  不是做梦吧?
  她屏住呼吸,静静地按了通话键,说话声音轻如梦呓,却又有点急促:“喂?韩应,是你吗?”
  耳朵里有细细嘶嘶的电流声传进来,她等了好一会儿,也没听见电话那头的人讲话。
  “韩应?”她不确定地又喊了一声。
  “青青。”
  他总算讲话了,孔见青轻出了一口气,却没注意到他的嗓音有点低哑,哑到像是从另一个世界传过来的,更没反应过来此时是凌晨五点,绝不是通电话的正常时间。她半靠着床头,膝盖屈起,轻声问他:“韩应,你怎么不回我短信啊?你没事吧?”
  静了片刻,然后她听见韩应的声音,低沉、颓唐、无力的,那是孔见青从来没有从他口中听到过的语气。
  他说:“我没有爷爷了。”
  孔见青不知道自己听见韩应告诉她这件事的时候她是什么反应,因为她的脑子里霎时间白茫茫的一片,什么也没有,等到她终于回过神来的时候,她已经衣帽整齐、背着简单收拾好的书包站在路边打车。
  早晨六点的五月末,春寒尚未完全褪去,因是雨后,所以能感受到扑面而来的带着湿意的清凉的风,也是这风,吹得她渐渐清醒。
  她真大胆。没跟父母说一声,就决定这么莽莽撞撞不管不顾地去另一个城市找韩应,甚至,她都不确定是否能够找到他。她完全想不到等徐雅菁和孔文博起床以后发现她没在家,会有什么后果,她顾不得这些了。
  管它有什么后果,她想见到韩应,她要见到韩应。
  她心急如焚,等了三辆出租车,都不肯跨市将她送去m市,加钱也不行,加三倍的钱倒是可以,可她又拿不出那么多钱。最后只得打车去到长途汽车站,抱着书包坐在候车厅里捱时间,从六点半等到七点半,终于坐上去往m市的大巴车。
  后面的旅途还算顺畅,从l市到m市,有近两个小时的车程,从大巴车上下来,然后打车去位于郊区的韩应爷爷家。她没跟韩应说她会来,但幸而寒假里跟韩应通电话的时候,韩应跟她提过他爷爷家的位置。位于郊区山脚下的四合院居住群,跟出租车司机描述的时候并不费什么劲。
  而孔见青下车以后就傻眼了,说她是头脑发热也好,一时冲动也罢,直到此时,她是真的不知道接下来该往哪里走了。
  她没想到这个社区居然这么大,一排又一排,起码有几十户人家。
  但来都来了,起码她要见到韩应——她一定要见到韩应,这样她才会稍微放一点心。
  气喘吁吁地跑了两排,家家户户院门紧闭,又没办法一家一家敲开门看是不是韩应家,孔见青只得摸出手机给韩应打电话。
  她的手机一直是关机状态。离开家门的时候,她给爸妈留了一张纸条,只说是跟同学们约了一个集体活动,傍晚之前就回家,然后就咬咬牙把手机关了。照徐雅菁的性子,看见纸条以后一定会给她打电话,不审问个一清二楚绝不罢休的那种,届时她需要编的谎言太多,逻辑太难圆,而她那时候担心韩应担心得紧,脑子里只有他现在好不好,实在没有精力和心思应付她妈的质问。
  这会儿虽然决定开机,但她仍然是忐忑的,可想象一开机就会面临无数个未接来电和无数条言辞激烈的短信……但没办法。她的拇指才放到开机键上,还没来得及长按,无意间一转头,眼风突然扫到一个熟悉的身影。
  孔见青呼吸一滞,使劲捏了下手机,定睛看过去。
  此时她正在街角的广场边,隔了一个喷泉,隔了重重树影,她终于看见韩应。
  他一身黑衣黑裤,背对着她静静地坐在树坛上,像个沉默又孤独的幽灵。看样子他应该是在那里坐了很久,可是,她为什么现在才看见他?
  不知道为什么,孔见青的眼眶突然有点热,泪水差点控制不住地滚出来。
  说实话,人类的悲欢本不相通,哪怕她非常非常在乎韩应,她也没办法做到跟韩应感同身受,她想象不到韩应爷爷的离世对他而言究竟是何种伤痛,可是这一刻,她看见韩应的这一刻,她好想哭。
  以前她跟韩应聊起过爷爷的话题,她跟韩应开玩笑:“你这么给你爷爷丢脸,他不会拿拐杖敲你吗?”韩应说她:“你爷爷才拄拐杖呢。”然后她就淡淡地告诉韩应,她没有爷爷,她从没见过她爷爷,那时候韩应自知失言,十分懊恼,还对她充满了抱歉。
  她也不知道为什么会突然想起一年多以前跟韩应的这段对话。她小的时候,也会嫉妒别的小朋友有慈爱的祖父,就她没有,长大以后才渐渐忘却了这件事。现在想来,她忽然觉得,或许从小就没有爷爷,是她的另一种幸福。她从来没有跟爷爷相处过,也从来不知道有一个爷爷究竟有多好,但正因为如此,她便也免去了失去爷爷时的那种肝肠寸断的难过与苦痛。
  可是这种痛苦,韩应正在经历着。
  孔见青深呼吸一口气,直直地朝韩应走过去,走了两步,又忍不住跑了起来。
  直到轻喘着气在他身后站住。
  “韩应!”孔见青双手紧紧捏住肩上的书包带,她虽然忐忑,虽然不安,但还是用最坚定的声音喊出了他的名字。
  她看着眼前的人微驼的背动了一下,下一瞬,韩应缓缓地回过头,漆黑静默的眸子里闪过一丝惊讶。
  “青……”他可能是太久没有讲话了,一开口,嗓音里便带了浑浊的沙哑。
  “韩应,我来了,”孔见青鼻子都酸了,她绕过树坛小跑到他身边,紧贴着他坐下,“我来了韩应,我,我来的有点慢,我六点多就到汽车站了,但我没想到l市到m市的大巴车要到七点半才发车,后来路上也花了很长时间,然后坐出租车……”她不知道她为什么要这么喋喋不休,她就是想,韩应现在肯定不想讲话,没关系,那就让她讲话给他听,讲什么都行,哪怕他觉得她聒噪呢。
  “青青。”韩应突然叫她的名字。
  愿意开口讲话就好,她就怕他什么都不说。
  孔见青把自己绞尽脑汁想到的废话全部咽了回去,温柔地看着他:“嗯,我在呢。”
  韩应垂下眼眸,眼睛里的悲伤和无助藏也藏不尽,这是孔见青从来没有见过的韩应。
  “你知道吗?我在国内没有亲人了,一个也没有了。”他用最平静的语气说着最难过的话。
  孔见青的心疼了一下,她死死忍住眼泪——韩应都没有哭,你想哭个什么劲儿啊!不可以哭,不可以。她朝韩应笑:“不会的,韩应,你不会没有亲人,我就是你的亲人,我永远都……”
  她话没说完,眼前一花,韩应突然翻身将她抱住,沉重的身体整个压在她身上,她毫无心理准备,险些被他压倒,好在她反应快,惊了一瞬以后,努力撑住身体,也撑住他。而他的瘦削的下巴就磕在她的肩膀上,她听见韩应低低的声音响在耳畔:“让我抱一会儿,青青,我好累啊,我真的好累。”
  孔见青犹豫了一下,稳住身体以后,双手慢慢环上他的后背,一下两下,轻轻地安抚着他。
  她什么都做不了,除了给他一些陪伴,给他一点温度,她不知道在这种生离死别的痛苦面前她的安慰于韩应而言是不是如杯水车薪,她只知道,此刻她愿意把她所能给的一切都给怀抱里的这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