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节
  严小刀不能回头寻觅,他感觉背后有双眼,那双眼无处不在。他此刻回头就能与之对上视线,彼此都心知肚明了。他谨慎地挪开脚步,慢慢离开那最要紧的现场位置,一手插兜,淡淡地扫一遍视线范围,夜色越来越深,只能等到明早再仔细察看。
  现在冲回房间抓住当事人提着衣服领子质问,凌河不会承认的。
  当初两人在伊露岛共处一室,在浴室里他下了七分力的狠手凌河都拒不承认,现在怎么可能再改口?
  他一定要弄清楚这件事,是他捕风捉影误会了,还是他从头至尾被人耍了,不弄清楚无法甘心。
  ……
  彻夜没睡的可不只咱严总一人,也是这一夜,专案组连夜加班察看各处监控,试图缩小嫌疑人范围。
  薛谦大队长双腿翘在办公桌上,用力敲着被各种繁杂信息壅塞住的脑袋。这人抿掉大半杯咖啡,拿出一根新的香烟放在鼻子下面用力提气闻了闻,就跟缉毒犬闻到k粉一样双目放光。
  梁有晖原本就没嫌疑,案件此刻陷入僵局,就是因为他们调查出的人际关系名单实在太长,一个一个地捋很耗费人手时间,手下人员两人一组都安排不过来了。而且最关键的,那家酒店相关楼层和车库的监控,零零散散专门在关键地点坏掉,到底谁当晚进入过那个房间,什么信息也没留下。
  酒店大部分监控仍然好用,依照薛谦判断,做手脚的人也像是临时仓促计划,只能挑拣最重要位置下手。假如将酒店比喻成一座大迷宫,正确的通路在中间几处关键位置黑掉,走不过去。这是嫌犯故意在作案前弄坏,还是有其他人刻意弄掉监控,将水搅浑?……
  当晚登记入住酒店的客人,有些人可能用的假名假身份证,混淆了警方视听,根据入住登记名册查不到曾进入梁有晖房间的客人真名实姓。按常理讲,梁有晖已经订下的房间,是不应该也不可能再让别的客人入住,高档酒店在这种事上都能出差错,把两拨客人凑到一个屋,前台都不知干什么吃的一群蠢货!
  薛谦在酒店盘问前台时气得直想抽人大嘴巴。那几位前台先生小姐没出事时就是游手好闲以聊天刷手机打发时间,一出事百般推诿,谁都不承认自己曾经接待过客人入驻梁有晖房间。六星级酒店服务生还当真端着六星级的架子,没见到警官证之前对他们这些身背小黑挎包的便衣爱答不理,一脸嫌弃。妈的,是知道我们条子住不起六星级吗?出差确实从未住过四星以上的薛队长,此时很想甩开膀子骂人。
  外勤人员大步迈进办公室:“薛队,找着车了!”
  薛谦:“……梁有晖那辆失踪的宾利?”
  “对,就是那辆豪车,在距离案发酒店相当远的北郊区县,没有通过省际公路往外省逃窜所以之前搜索疏忽了!附近村里群众举报发现的,车里有血迹,但人早跑了。”警员回答。
  “化验血迹dna。”
  “希望那就是麦允良的血,猜测应该就是了。”
  薛谦把手头厚厚一摞资料往桌上一拍,破案在即的兴奋感重新吞没神经中枢,咬着烟蒂大声吆喝屋里所有人:“查查查!沿途所有监控,谁开的这辆车到达了最后弃车地点!”
  全市的监控总不可能都坏了吧。
  这事就有眉目了,只是需要些时间和人手翻看那些无聊冗长的沿线监控录像,弄这个特费时间。
  “想办法缩小范围吧,绕过那些烦人的监控。”薛谦把半截烟掏出来回折了几下,不嫌磕碜地又塞回嘴里,“查查车库里还有没有跟梁有晖的宾利看起来类似的车,无论车牌型号还是外观颜色。”
  他就是天马行空的发散式想法,住这种酒店的总之非富即贵,还有其他人开宾利小跑吗?
  酒店车库就那疙瘩大地方,迅速就得到反馈:现场没有类似车了。
  “出事之前的傍晚,有没有类似车进库;然后在出事之后这二十几个小时内,有没有类似车辆在咱们没有封锁地下车库的情况下偷偷开出去了?”队长继续发号施令,指挥手下干活。
  这回还真让薛队长给蒙着了,他就是觉得此事蹊跷。
  车库监控是坏的,但出库之后通往大路的路口有完好的摄像头。警员指着那段录像,不断放大到比较清晰的图谱:“薛队,这个,是在法医估算的案发时间之前一小时,经过这个路口,有可能最后就是进了车库。这也是一辆宾利,跟梁有晖的车颜色还差不多!”
  “驾驶员看外套颜色是个女的。”
  薛谦简直想现在就跑到路口爬上红绿灯杆子,亲一口那只珍贵的摄像头宝宝,省他多少工夫啊!他拿烟头戳着那屏幕:“放大放大,找技术人员甄别,开车这女的是谁家阔太太!”
  办公桌上的手机恰好在兴奋点上蹦出短信提示音,梁有晖道:【薛警官晚上好,我的车找到了没有啊?】
  薛谦:【有眉目。】
  梁有晖:【太好了,辛苦薛警官。】
  薛谦:【心疼车了?重要物证你一时半会也不能取走。】
  梁有晖:【我不心疼,我不着急,我不取走,就寄存在薛警官那里我挺放心,比停哪都让人放心!】
  梁少打完字搓了搓手指,心想我心疼什么啊,我没话找话呗。
  薛谦读着微信里一行小字,哼了一句“有毛病”。不心疼不着急你哪那么多废话?你们家又不是买不起,少爷您可以买上红橙黄绿青蓝紫七个色的宾利,凑成一串葫芦娃,每天换着开,一星期都他妈的不重样!
  ……
  严小刀一身白色汗衫和运动裤装,特意换上轻便跑鞋,在清晨天边金光照耀的时分驱车绕出小区,驶到海边停车场。
  浓雾给他的车子蒙上一层莹莹欲坠的水滴,笼罩此时欲坠谷底的心情。他的头发肩膀迅速也被海边水汽打湿,低头想点根烟都点不着,手滑,烟卷也湿了……他心里尚存一线侥幸和柔情,内心仍然有个身影属于那两日在回马镇他母亲家里,那个影子纯真美好,与他心贴心靠在一起,心跳的节奏都是相通的。
  他抹了一把鼻尖上的露水,徒步往海滩某个方向跑去,寻找自家别墅悬崖的位置。
  海滩上有零星的人跑步健身,还有人清晨出来从湿沙下面挖蚌壳和蛏子。严小刀一路踩沙狂奔,一双鞋迅速看不出本色,脚底浮出一层硌出来的隐痛。
  “严总,晨练啊!”还碰见个邻居。
  “是啊,早。”严小刀扯出心绪不宁的微笑。
  他很快跑到那一片黑色礁石之下,定神向上看去,目测丈量那块地势和距离,都有些震惊和震撼了……内心五味杂陈,无话可说。
  为自己的愚蠢、自负、疏忽和轻率感到无话可说。
  这险峻,这高度。
  他凭借经验揣摩对方会选哪一条路径,有些巨大的岩石看起来需要徒手攀岩的功力,还有一片紧锣密鼓交织成一片的碎石堆,稍微爬一爬可能就会触动碎石划坠……
  能这么玩的,不仅是不瘸,妈的简直是轻功飞檐走壁。
  ……
  严小刀也没什么恼火,有八分是失望,他竟都配不上对方对他讲出一句起码的大实话。
  也有两分安慰,至少,这里没有人是双腿残废的瘫子,脑补还是活蹦乱跳结实得很呢!
  他喜欢了一个人,直到这一刻还深深喜欢着,恐怕在很长一段时间内都不会改变、无法忘怀。
  严小刀也不认为这是出于“得不到才是最好”的某种求而不得的不甘和纠结,并不,而是出于两个男人之间经历过险境考验之后的情意相通,心智、成熟度与许多想法上的不谋而合。他不认为他能与许多人都达到精神层面上的默契与合拍,他也是骨子里有几分自尊和傲气的人,有许多坚持,直到今天,他也只认识了一个凌河,深感相见恨晚!
  他真心希望凌河能过得好,脑海里只要想到这个人,心就戳得疼。单方面的情谊,确实让他感到彻骨的心寒。
  半小时之后,做事极有效率的严总已经到达老城区,本市最好一家骨科和运动损伤科综合医院。
  严小刀直接在国际部挂两百元的特级专家号。肯花钱总有办法能缩短等待时间并提高服务质量,普通门诊的专家号您擎早儿四点钟来挂吧!
  他捏着挂号单穿越走廊,这个科室整条走廊好像就他腿脚最灵便,行动敏捷地侧身以最省时有效的路径穿过人缝。身边尽是拄着双拐、吊着胳膊或者坐轮椅而来的病患。严小刀现在回想,他可也给凌河推过许多次轮椅呢……
  “主任,就是向您请教一下,一个人髌骨缺失,有可能什么情况?”严小刀请教办公室内看似经验丰富的老主任。
  主任瞧严总这胳膊腿无比完好一阵风刮进来的样子就纳闷:“髌骨缺失可能性多了……病人呢?”
  “抱歉病人不在这。”严小刀一屁股坐到病人凳子上,硬着头皮按住老主任桌上的处方单,“就是类似于手感摸不到髌骨,缺失或者萎缩?或者天生就没长?有可能吗?”
  主任这边厢也是皱着眉头硬琢磨,毕竟严总挂号预约了谈话时间:“天生髌骨萎缩发育不全在我们临床病例里也挺多的,也有因为少儿时青春发育期滥用注射药物导致的骨骼问题,还有就是……你真确定是缺失或萎缩吗?病人片子给我看看?”
  严小刀被问得遽然愣住。
  他确定个鬼。
  他能确定是髌骨缺失或者萎缩?他只是下手摸过,他甚至并不拥有专业骨科知识或者按摩推拿理论,完全自负地凭自己手感,以为自己可以摸出来!他根本没有看过凌河任何的医疗资料或者x光片。渡边仰山简铭爵那也是几个糊涂没谱的,人云亦云,当初谁头一个下结论说凌先生是个残废?
  老主任活见了奇葩似的瞧着他:“就是嘛,都没有片子,哪能确定是骨骼出问题?如果病人行走不便膝盖不能弯曲,有可能肌肉问题,有可能韧带关节,甚至有可能是心理问题嘛!”
  “是我的智商问题。”严小刀眼望窗外,淡淡地给出结论。
  “……嗯?”老主任很想在诊断单上给严总下几服镇定安神的中药,然后转去精神科。
  严小刀强忍着千疮百孔全面崩塌式的心理防线,又问:“主任,您这有哪位髌骨萎缩或缺失的病人情况我能了解下?这类病人,他们平时能走吗?能通过康复锻炼恢复下肢能力吗?”
  主任随手一指门外走廊正走着的一名高中生模样的男孩,低声道:“瞧见了吗,就那个小孩,他就是天生髌骨萎缩缺失症,这不是康复得不错嘛!也能走,就是膝关节无力,下肢软弱,肯定没有正常人那么利索,也不能参加剧烈体育活动,但康复后还是能生活自理的……关键是你得把病人带来让我瞧瞧!”
  “我明白了。”
  “多谢主任,打扰您了。”
  “病人不会来了……他健康得很。”
  严小刀撤开凳子起身,脸上仍维持富有涵养的微笑,向医生告辞。
  ……
  严小刀确实明白了。他曾经几次委婉提议带凌河去瞧个专家,都被凌先生三言两语巧妙回绝,如今看来,以凌河的骄傲和要强,这人倘若真瘸,一定上天入地阅尽天下名医不遗余力也一定要把自己治好,这人怎么会愿意坐轮椅上?
  他只是心软没有逼迫对方。他见过凌河腿部膝盖位置的陈旧式伤疤,甚至粗大的针眼,明显在少年时代曾经遭遇过肉体上的虐待伤害,那些疤痕让他心软以至被蒙蔽。
  凌河一定曾经瘸过,因此懂得巧妙伪装残疾。但是,这人一定已经治愈了!
  第三十八章 魑魅魍魉
  凌河装得太像了。
  不,凌河都已经装过头了, 简直欲盖弥彰。
  严小刀尾随在那有腿病的男孩身后, 心情五味杂陈地走出一段距离。很显然那男孩是可以走路的, 只是双腿比常人迟缓,上下楼不够迅猛伶俐, 跑跳运动也会遭受很大影响, 但有一条底线,绝不会是半身瘫痪不能动弹的情况。
  凌河在他面前屁股都不挪动一下, 挪一下都需要他帮忙撑住上身, 上楼下楼上个床都是“严总您抱”, 进个浴缸都要他抱进去……从相识第一天起在“云端号”上就是这么一副拿乔的样子。
  严小刀拿出一根烟,随即想到医院楼道不能抽烟。
  他干脆地撅断过滤嘴,将剩下那截烟卷连同里面细碎的黄色烟丝丢进口中,面无表情地用力咀嚼, 用充满辛辣口感和焦油香气的味道让自己更清醒些, 眼底逐渐涌上一些蛛网般的血丝。
  他这时接到梁有晖电话, 还以为这人是要回燕都去了。
  他清了清嗓子,平静道:“有晖。”
  那边是梁少爷单纯而兴奋的、天生携带巨婴萌感的声音:“小刀我告诉你啊,警察找到新的嫌疑人啦!”
  “小刀,我就悄悄告诉你一个人哈,不能让我爸听见。”梁有晖还有心情煞有介事地向好哥们汇报情况,手机好像是埋在被窝里,“刚才听见我爸跟局子里熟人通气,我彻底没有嫌疑了,我的车找到了,那天是被嫌疑犯开走啦!”
  “嫌犯是谁?!”严小刀站在人潮涌动的医院走廊正中,都忘了移步让路,瞬间激起周围无数咂舌声和白眼。
  “是简家老二简铭爵,还有简家公司的女老总赵绮凤,你都认识的吧?他们两个从酒店开走了我的车,把我车还毁了,弄了一车恶心巴拉的血,我爸气坏了刚才还骂人呢!”梁有晖没有一句作假,一五一十地向小刀兄弟报讯,真是一支忠诚好使的传话筒,还自带扩音喇叭的效果。
  “……”严小刀眼眶发红,牙齿嵌入嘴角最痛一点。
  梁有晖之后一堆废话他都懒得听,梁少爷好像是说:“那位刑警队长破案神速,我爸说回头给他裱一幅锦旗送过去。小刀小刀,你说我……我亲自过去送锦旗合适不?会不会显得特别那个,不会真的被警棍爆菊吧!不然你陪我去呗……”
  麦允良,梁有晖,简铭爵,赵绮凤。
  严小刀觉着,他已经能够替警方先一步猜出下一位颇有来头的涉案目标人物是哪个了。
  伊露岛的那一桌黄金人肉宴赌局上,掰指头都数得出来,一共还能有几人?
  他感到难过和不寒而栗……简家也是临湾头号豪门首富,凌河你疯了吗?
  严小刀一步迈三节楼梯跑下楼道,冲出医院大门,心情仿佛已越过千丘万壑与十里八荒。他想赶回家,他仍心存一丝希望能赶在警局的办案步调之前,阻止事态向不可控制的地步发展。
  ……
  揪出新的头号嫌疑人过程并不艰难,但薛大队长还是比较谨慎,第一遍瞧出那女士面容大致形貌时,忍着没说出来,还是继续翻找沿途监控录像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