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节
  薛队长手里捏一支钢笔,很有节奏步调地在笔记本上不停画圈,圈得梁有晖那俩大眼珠子也下意识围着笔尖转悠,仿佛小行星沿着既定轨道围着一颗大恒星做周而复始的平移运动,转成个恍惚的对眼儿。
  这是警官同志在心理学上的一招“噬魂大法”,就在梁有晖不由自足鬼使神差地将视线由笔尖移至薛队长那一张很有金属质感的酷脸时,金属突然铿锵发声质问:“那你昨晚又干什么去了,跟谁在一起?”
  梁有晖一激灵,赤红着脸招供:“几个老总接我出去吃饭么,吃完饭,男人嘛,就一起放松一下,‘雨润天堂’嘛……啊,不是,那个、那个……”
  梁有晖不慎爆出了老总们组团出入声色场所的聚点,顿觉这事不该说的,这不是害了那一堂子清纯无辜身世可怜的小倩们嘛,一准儿得被黑山老妖扫荡了吧?薛谦不屑地哼出一声,说不清是笑模样还是鄙视:“你也没闲着,遭报应了吧?以后就该哪睡就回哪睡就对了!你如果是回的自己酒店房间睡觉,能出今天这种事?”
  梁有晖从这话里听出一丝教导主任对留级学生语重心长的教诲,很服气地沉痛点头:“您说的都对,以后该哪个床睡,就哪个床睡,再也不出去玩了。”
  只是他眼眉前桌对面这位教导主任比较特别,常年出外勤将一张扑克脸晒成深麦色,搁在普通寻常人身上一定黢黑土气,然而配上薛队的冷兵器汉子气质,这黑啤酒的卖相还挺耐看!唯独眼眶位置被墨镜压出了一双有点让人出戏的大白眼圈,梁少顶着一对黑眼圈盯着对方那大白眼框,终于在衙门口的审讯桌上嗅出一丝风情的味道。
  这时候麦允良案就是市局操办的头号大案,不知戳了哪个部门的敏感点了,被上级透出口风限期半个月内破案,黑山老妖最近很忙,焦头烂额,谁还有闲心置喙“雨润天堂”那点小破事?
  薛队长也不是吃干饭的,同时已布置手下调查过梁同学近日行踪,很容易就从各种人证和监控录像中确定这人说的实话,有确凿的不在场证据。薛谦只是例行问话确认梁有晖的诚实和无辜,再顺便套一些关于麦允良的人际关系信息。
  薛谦问:“你知道的人里面,燕津两地,还有谁和麦先生比较熟悉,尤其有‘那方面’来往的?……我是说,床上关系、情人关系?”
  梁有晖谨慎地转了转眼珠:“这可真不太好说,薛警官,我先拉个名单……”
  旁边做笔录的年轻警员“噗”了一声,薛大队长用他粗糙的拇指食指指腹捏住自己历经熬夜疲惫不堪的额头,无奈地听梁少爷掰开手指口舌生花,平生那点儿头绪和智慧全用在了这件妙事上,竟还当真很配合地理出一份足有二三十口子的已是保守估计的大名单……
  梁少这样身份,既然暂时洗脱嫌疑,不必收押,迅速就放出来了,只是在薛队这里留了备案,保证一个电话随传随到。梁有晖丝毫没介意这种遭受监控的待遇,很认真精细地记下薛队长的电话微信,迅速给对方打上跟严小刀的号码同样级别档次的特殊关注设置。
  梁有晖没想到,深更半夜市局一楼大厅竟然有人等他,而且等他的人是小刀。
  严小刀是从修表老匠人家中出来后,迅速给薛谦发了条微信,客客气气问候:【薛队长,打扰您了,我朋友有晖怎样了?我知道他无辜的,但也不妨碍您办事程序,如果没事了我去接他出来?】
  薛队长惜字如金:【赶紧带走!】
  严小刀见到梁有晖迅速搂过人来,作为好哥们说了一些宽慰对方的废话。梁有晖经此一役,连夜间消沉许多,也迅速成熟了两分——当然在严小刀眼里仍然傻白如透明人。这人双手插兜低头随严小刀踱过走廊,挺俊一张瓜子脸顶个鸡窝头,身上两天没洗澡连蒙带吓都快馊了,硬是整出几分颓废青年的文艺气质。
  严小刀还在以知心大哥身份说着什么,梁有晖突然怔怔地开口:“没事,我也没特别害怕。薛警官对我挺好的,这人竟然比薛之谦长得还帅。”
  “……谁?”严小刀这种直男的直脾气,对男人的品貌身材真没太大研究,谁帅谁不帅的,整天琢磨这个?
  梁有晖认真品评道:“他不是叫薛谦么。我觉着比薛之谦更有男子气概,特酷特阳刚的那款。”
  简直他妈有病。
  严小刀心里吐槽梁大少不分时间场合和人物对象就敢精虫上脑,他指着这人两眼正中的高鼻梁:“你丫忒么刚出来,就你这小心思让人家知道了,当心薛队长拿警棍爆你菊花。”
  梁有晖顿时屁股缝一紧,在警局大厅里走路双腿都夹起来了,他就是天生爱好男人的属性,见到特带劲的男人忍不住多看两眼,对穿制服的也没有更多的企图心了。
  梁有晖挽着小刀的胳膊:“那,你带我回家?薛警官说让我两周内不得离开本市。”
  “我家不太方便,我带你……”严小刀此时已经算好一些事情,自然是不能带毫不知情的梁少在别墅里碍事。他正思忖去哪家酒店安顿这人,外面又来两三辆黑色轿车,黑衣墨镜的精瘦身影带着手下匆匆进门,竟是连夜从燕都方向赶过来的梁董事长,来接儿子的。
  圈内知名的燕城首富梁通,在外面一向是低调且富有城府的,并不吆三喝四颐指气使,也不会谄媚逢迎虚假客套。这人低声与某位警官交谈数语,随后就戳定在那里,自己不动,等着儿子送上门来,就阴阴地看着梁有晖一言不发。黑色大衣将这人裹得愈发结实精干,相貌身形甚至发型都很有效率,感觉身上每一分每一寸都是特别有用的东西,没用的累赘不要,匆忙间头发都一丝不乱,透出豪强商人的精明实干。
  梁有晖是家养小耗子见了镇宅老猫一样,跟寻常人家父子见面不一样的,连声“爸”都不敢喊,自知心虚有愧,眼神都含羞带臊地缩严小刀怀里去了。
  严小刀与梁董事长不算太熟,鉴于对方长了一辈,隔空客气地颔首叫了一声。
  梁通根本就不说话搭理,就这么牛逼。
  严小刀也总算掐算出梁有晖单纯软弱的性格是怎么被揉捏镇压出来的。父母强势则子女弱,没错。
  梁有晖哪还敢跟着严小刀出去浪?灰溜溜被老猫拎回去之前,他难得惆怅地对小刀说:“挺难受的其实,麦仔最后一场演唱会,他给我送票了,我临时陪生意就没能去,真后悔啊,你去了么?”
  严小刀心里一动:“麦允良给你送票了?”
  梁有晖:“送了啊,没给你送吗?”
  严小刀:“你拿出来给我看看。”
  梁有晖:“……没带身上,可能还在我公司办公室里。”
  梁有晖被严小刀逼着形容那票子长什么样:“就是一个信封,快递到我们分公司给我的,里面两张演唱票贵宾票,还是第二排的好座……没有啊,没看见麦仔的亲笔便签卡。”
  严小刀最后一次与麦允良见面时恰好问过此事,麦允良说:“严总,我就只给您送过一次票,我去您公司拜访但您当时不在,我还跟您的秘书一位挺漂亮的小姐合了影。”
  麦允良应当说的是实话,严小刀认为。票还能是谁送的?谁如此热忱如此有心“邀请”他们一干重要人物出席麦先生的演唱会?实情已经呼之欲出了。
  第三十七章 急转直下
  雨终于歇了。
  严小刀回到家时心事很重。他一向是不愿将情绪外露的人, 上楼时脑子和上半身重得像被人灌了铅, 双脚却轻飘飘如同踩在云雾里。
  心里没底,弄不清楚许多事,就是这种纠结和不明朗的心态令他很不舒服、不愉快。他是喜欢把周遭一切人事看得透彻清晰、再稳稳地照料周到的那种人,然而有一天突然发现,身边他在意的这个人何止是不需要他自以为是地施加关照, 弹指之间就能颠倒局势拨动乾坤, 能耐得就差要上天了, 像是在耍着他玩儿!
  别墅飘荡在悠扬美妙的琴声中。昂贵的施坦威与优雅的凌先生的组合, 这琴声怎么可能不好听?只是现在再听让他心里愈发难过,无法接受。
  杨喜峰警惕紧张地跟严小刀打个眼色, 再摇摇头,用口型道:没出过房间。
  杨喜峰附耳低声向他老大汇报, 凌先生对他们几个弟兄说:“别在门口来回晃悠, 晃得我也心烦。我知道严总不准我出房间,我就坐这里弹琴,你们集体退散吧!”
  这人真就没挪动窝,一晚上琴声就没间断。
  严小刀望向那端坐的熟悉背影,凌河坐在琴凳一端,身旁邀人四手联弹的位置,竟还虚位以待为他留着!
  严小刀忍耐不住情绪,大步生风,挟裹着想要撸袖子动手拷问实情的风云雷电气势,然而走到这人身后,面对凌河安详的背影和纹丝不乱的琴声,那股子气势全都被这一招化骨绵掌糅合着稀释掉了。
  一曲终了,严小刀双手猛地压上去按下琴键,让低音区和高音区一齐发出震荡式的轰鸣,双声部跌宕起伏的声波在两人眉心眼底都震出纹路,层次复杂深邃……
  “小刀。”凌河轻声说。
  严小刀这姿势是从背后将人虚虚地环抱,可以理解为亲昵姿态,也可以理解为将凌河钳制住准备随时发难勒颈,如何诠释全看两人心情了。凌河也没反抗,面对小刀他还能怎样?
  严小刀将下巴贴到凌河头顶,用指尖大小的方寸之地感受对方长发的温暖,原本一串开场白质问应当是“那些票是不是你送的”、“红场里有你的布置安排”和“你到底筹划些什么”,然而这些迂回式的欲盖弥彰废话连篇归根结底指向一个问题:你到底有没有对麦允良下手戕害?
  他简直问不出口,因为他从根本上不相信这一点,这是冤枉凌河!
  半晌,严小刀改口问:“凌河,你一向厌恶麦先生,更不待见简、游一伙人,那天为什么一定要去听演唱会?你见麦允良干什么去?”
  凌河答得简单直白:“纯属随兴所至,严总,我那天什么也没做。”
  凌河做了什么总之一概不承认,都没必要纠缠拷问,严小刀失望。
  他千言万语化作一句真心实意:“戚爷都快回来了,你还不走?”
  凌河浑然不惧:“严总刚买的琴还没弹两天,这么昂贵,我还想多稀罕几天。”
  凌河双手也撑在琴键上,四只手几乎合拢却又徘徊逡巡着不能相握。
  凌河笑得辛酸,无话可说,内心已是波涛翻滚巨浪滔天。
  小刀,我那天在红场什么也没有做,我厚着脸皮寄人篱下赖在你家里一直都不离开,这二者原因不是一样的吗。
  我想留下来多陪你几天。
  我想和你弹琴。
  人生在世难得求一知己,我与你分开了我凌河很难再找到一个贴心达意的知己我也舍不得!
  严小刀撤回手臂,一声不吭坐在凌河身侧。两人如今是轻车熟路都不用废话,四手同时摆在键盘上迸发出的就是一曲热烈激昂荡人心魄的《卡门》联弹。严小刀现在一个音都不漏,游刃有余,因为凌河即便不在他身边时,他脑海里也时常反复回味练习,四手之间配合已是滴水不漏炉火纯青,这份天生的默契感也让人无可奈何!
  曲终人散,严小刀很有风度地道了晚安:“你早点休息。”
  他手指夹上一根烟,溜达到二层露台上。高大的山茶和杜鹃已快过季,艳丽的大花朵铺了一地,鸢尾和月季的花骨朵却要冒出来了,一茬接一茬,总有新鲜热闹令人猝不及防的景色。
  这晚也是巧了,深夜月半时分,严总一般不会出来闲逛,平时早睡早起,偏就今天心事重重浑身绷紧得肌肉都疼。户外湿气很重,月光洒在木质露台上,他缓缓踱步到栏杆边缘处,想看洒到下面的落花与那无情倾覆的海水。
  他的别墅恰好在整座小区边上,完全临海,是一座地地道道的海景别墅。小区内也是这排别墅标价最贵,戚爷将位置最好的一栋留给干儿子住。别墅巧妙地依地势而行,建在海滩边一片天然的岩石高地上。他这座露台外侧恰好悬空在黑色岩石之上,是以类似悬空寺的建造方法,将十数根圆木插在下面礁石缝隙中,完全托起露台和一部分别墅的构件。
  这样,从海滩上看过来,他们的房子遥遥立于黑礁石之上,如同云雾缭绕的缥缈峰上一座别致的观景台。
  别墅房间向外极目远眺,就是沙滩和一片浩瀚的波涛,金光红日,水天一线,美不胜收。
  然而,很少有人会每天扒着栏杆使劲儿往正下方看,严总大忙人一个,他没时间照料这些小细节。他真是偶然一回扶着栏杆向外瞟了一眼,蓦地内心一沉,定在那里。
  扶手拐角的连接处,有极为轻微的磨损,一般是鞋底往复划过而形成,木头翘起细微的两根倒刺。
  视线再往下,底下支撑的那根圆木边缘,似乎也有一块踩出的痕迹。圆木本身直上直下、滑不溜手,没有任何趁手或者能踩脚的地方,假若有人试图从此处爬上爬下,严小刀脑补了一下,就是需要用鞋帮鞋底一侧抠住木头,因此容易留下“抓手”般的痕迹。
  再往下看,光线很暗了,只能借助院子里鹅掌枫树冠包裹着的一杆庭院装饰灯。那下面的黑色礁石上,隐隐约约的,好像呈现出半只脚印。
  ……
  那一刻有一种难以用语言形容描绘的心惊肉跳!
  严小刀向下费力地盯着那些隐在自然地貌之间若有若无的痕迹,盯得眼都疼了,眼球几乎要突破那一层红肿血丝的包裹和阻拦。他双手抠着栏杆,难以置信,后心陷入一层战栗……
  因为距离沙滩和海已不远了,海风与水雾常年侵袭,礁石应是滑的,爬满了暗绿色微生物和苔藓,就是典型的海滨生态。那些脚印清浅,应是踩上时恰好蹭掉一块苔藓,就露出手掌大一片摩擦过的横截面痕迹。经过之前大雨冲刷,痕迹模糊,四周露水雾气缭绕。
  夜太深,光线不够用,他实在无法看得更远,然而用常识判断那下面应当会找到更多鞋底经过礁石的痕迹。这座天然石头山不高可也不算矮,关键是边缘陡峭,乱世嶙峋,是没有被修整过的一段峭壁,是别墅区的天然屏障。当初这样修建,就没有预备着有人能从这里爬上爬下。
  倘若真的爬,严小刀目测估计那陡峭和打滑的程度,他自己恐怕都要费一番力气才能上下,绝对不轻松!
  ……
  月光下严小刀独倚危栏,面庞发白,黑眉曜目在微弱光线下还坚强地维持本来的尊严,没有扭曲狰狞,没有暴躁失控。
  他右手五指仍然下意识地在栏杆上快速敲动,像敲击琴键,脊背滚过一道彻骨的寒凉。
  心已经像被一把纤细的刀片从最柔软不设防的肋骨间隙插了进去,悄无声息地剜开他,割裂他,再轻轻搅动着他,搅得他喉咙里冒出一股淡淡的甜腥气。
  这可能吗……
  可能吗……
  就在他家里,在他眼皮子底下。
  露台犄角本来有一枚摄像头,严小刀看都不用看,那摄像头最近肯定已经“碰巧”坏掉了。
  谁在这些日子总喜欢流连在露台上看风景,一耗就是半天一天?谁时常等在那高处等他下班回家,往左边看能观察到他驱车回家进入电控大门,往右边去就能看到礁石沙滩和海水?
  ……
  严小刀难受地咬住右手掌骨,他艰难思考时的习惯动作。他直到现在弯曲抬高右肘时,仍能感觉到肘关节肌肉韧带发紧。那地方伤是好了,但总需要一段长时间彻底恢复原来的干练利落。
  然而现在,如果关于某个人这最重要的一个特性是伪装虚构的,是个不折不扣的障眼法,那么先前所发生的一切一切,甚至包括他们一同经历的危难和战斗,他所受的伤,全部都可能是个圈套。
  为什么会这样?
  ……
  纯美无暇的琴声仍在继续,从房间内悠扬地游走,飘扬过海,覆盖整座暗潮汹涌的海滩。
  钢琴曲子丝毫未乱,至少以严小刀这个初级段位选手听过来,听不出一丁点的惊跳抖动或错音漏音,手稳且心稳,稳得令人不寒而栗。
  中间能听出熊二和三娘那俩谄媚的畜生钻到房间里,找凌先生讨好卖乖。凌河应当是拿开左手去逗狗,两只二货被抚摸得惬意舒服,哼哧了一会才走掉,而凌河的右手仍然轻松自然地弹着曲子,或许唇边还挂着笑意,就是如此强大无敌的心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