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节
  一个时辰后,两顶二人抬小轿悄悄抬进了籓台衙门后门,在外颠沛流离两个月之久的林小姐终于回到了父亲身边,自然少不得痛哭一场,林怀远倒是淡定的很,温言抚慰一番,让丫鬟陪小姐回绣房休息。
  林素咬咬嘴唇,语出惊人:“爹爹,女儿有一件事要向您老人家请罪。”
  “有什么事回头再说,舟车劳顿,速速休息去吧。”林怀远已经猜出女儿要说什么,挥手制止。
  “林家蒙难,对亏刘义士仗义相助,女儿已经……已经和他私定了终身,请父亲责罚。”林素离座,盈盈下拜,她知道父亲的脾气,八成容不下一个来历不明的刘彦直,若是不当着众人面把这件事定下来,恐怕要夜长梦多。
  林怀远已经有了心理准备,所以脸色如常,淡淡道:“爹爹知道了,此事容后再议。”
  林素跪在地上道:“还请爹爹成全。”
  二姨太见势不妙,也跟着下跪:“老爷,妾身……”
  “没你的事!”林怀远突然加重语气,客厅里的气氛变得微妙起来。
  刘彦直心乱如麻,不知如何是好,如果他是属于这个时代的人,自然愿意迎娶林素,哪怕入赘林家也是可以商量的,但他毕竟不是清朝人,他有使命在身,注定只是过客,只是林小姐一介女流都豁出脸面表白了,自己又怎么能当缩头乌龟,他只犹豫了几秒钟,也离座躬身:“林伯父,我和林素两情相悦,还望您老成全。”
  林怀远不怒反笑:“好啊,刘义士要娶林某的女儿,敢问您家住何方,父母安在?蓝翎侍卫的差使你是辞了,现如今又在何处高就?娶了素素,怎么养她?”
  刘彦直一横心道:“在下若想建功立业,只是举手之劳,这一点林伯父想必很清楚,至于在下的身世,以后会慢慢讲给伯父听。”
  该来的还是来了,林怀远自忖籓台衙门里的差役护卫加在一起也敌不过刘彦直,此事还得以计取胜,他换了笑脸道:“刘义士果然豪迈,只是婚姻大事不可儿戏,聘礼你总要拿得出手吧。”
  刘彦直的经费已经花的差不多了,只剩下一串大东珠,这玩意在现代并不值钱,因为都是养殖场里培育出来的,但是在清朝却是难得一见的稀罕物,估计能当几千两银子,所以心里有底,当即承诺会风光大办,绝不辱没籓台家的脸面。
  “管家,带刘义士去用饭,顺便帮他准备一下生辰八字和聘礼,咱们这边也得看个吉日了。”林怀远道。
  众人松了一口气,林大人终于松口了。
  林素扭头看了刘彦直一眼,满面绯红,从今天起一直到入洞房,两人怕是再难相见了。
  恰好刘彦直也在看林素,他寻思的可不是这些细枝末节,而是如何把这位清朝的新娘子带回2017年,穿越舱大概已经不在了,若想回去,就得等雷猛他们的下一次穿越,这个时间点不知道是十几年还是几十年后了。
  怎么就稀里糊涂娶了个媳妇呢,刘彦直仔细回想,和林素之间也就聊了几次,逛过一次街,手都没怎么拉过,他却不知道,这些交往在清朝已经算是逾越礼法,大逆不道了。
  大事已定,林素这才依依不舍得回绣房了,临走前回头一瞥,含羞带媚,倾国倾城。
  林怀远端茶送客,目送老管家陪刘彦直出门,脸色渐渐变冷,拂袖回了后堂,先找二姨太拷问真相。
  二姨太知道闯了大祸,岂敢隐瞒,将真相到来,林怀远还不信,一再逼问两人到底有没有生米煮成熟饭。
  “妾身以性命担保,刘义士始终以礼相待,未越雷池一步。”二姨太道。
  林怀远稍微安心,回书房运筹帷幄去了。
  刘彦直吃了饭,先去当铺把一串东珠给当了,兑了一千五百两银子,朝奉兴奋无比,以为占了极大的便宜,刘彦直才不在意,拿了庄票走人,在街上溜达一圈,他要做长期驻扎的准备,一所宅子,几个佣人,都是必须的。
  管家给刘彦直安排的是城外的馆驿,相当于衙门的正式招待所,晚上他辗转反侧睡不着,索性起身进城,轻车熟路,潜入藩台衙门后宅,爬上了小姐的绣楼。
  林小姐也没睡着,正对着窗外的月亮发呆,忽然面前出现一个人,吓得她差点尖叫出来,定睛一看原来是刘彦直,顿时娇嗔道:“吓死人了,你怎么来了?”
  “睡不着,陪你看月亮。”刘彦直也不见外,拉了张椅子在旁坐下,两人相对无言良久,林素终于将脑袋搁在了刘彦直肩膀上。
  父亲已经同意这桩婚事,再过不久就要成亲了,两人既然是未婚夫妻,也就不用再讲究那些俗礼。
  刘彦直闻到一股似兰似麝的香味,扭头看身畔的未婚妻,柔美娇媚,不禁心旌摇荡。
  “傻样,看什么呢?”林素道。
  “楼上看山,城头看雪,灯前看月,舟中看霞,月下看美人,我在看你。”刘彦直道。
  “没想到你还挺有文采的,会不会作诗?”林素歪着头,任由刘彦直拉着自己的柔荑。
  “你饶了我吧,我只会打仗,不会作诗。”
  “骗人,在沈姐姐面前你就会。”
  “那是对子,不是诗。”
  “我不管,我就要你作诗。”
  “真不会……”
  “那词总会吧?”
  “也罢,我作一首词,你奖励我什么?”
  “那要看你的文采了。”
  刘彦直无奈,一番搜肠刮肚,好在他中学语文老师要求很严,至今还能背诵一些诗词,清代以前的是不能用了,近代的好歹还能顶一下。
  “听好了,北国风光,千里冰封,万里雪飘……俱往矣,数风流人物,还看今朝!”刘彦直抑扬顿挫的将剽窃来的主席诗词念完,老脸都红了半边。
  “真的是你作的?”林素呆呆看着他,“文采一般,气魄惊人,这普天之下,能做出这般词句的人,怕是没有几个。”
  “夫人谬赞了。”刘彦直谦虚道,心说这首词的真正作者今年才七岁,正在湖南韶山冲耍呢。
  “谁是你夫人,还没成亲呢。”林素撅起嘴做小儿女状,如此娇憨可爱,刘彦直按捺不住了,凑上去在人家粉雕玉琢的脸上啃了一口。
  “讨厌。”林素嗔道,心里却并不排斥。
  刘彦直受到鼓励,大着胆子寻找林素的嘴唇,两人的嘴唇贴到一起,彼此都能听到心跳的声音。
  夜深人静,茉莉花开。
  第八十四章 死别
  这一夜如同梦幻般美好,黎明时分,林素推醒刘彦直,在他耳畔轻声说:“再不走丫鬟就上楼了。”
  “知道了,我这就走。”刘彦直起身穿衣,林素帮他扣上马褂上的盘扣,表情有些幽怨。
  “不想我走是吧,要不明晚再来。”刘彦直挑起林素的下巴,想开个玩笑,却发现她脸上挂着泪珠。
  “冤家,别来了,今晚都不该让你得逞的。”林素抽泣道,“让别人知道了,要戳脊梁骨的,反正也快成婚了,你就不能等几天。”
  刘彦直沉默了一会,婚前性行为在现代是常事儿,但在清末却是违背社会主流道德的行为,他决定尊重林素的意见,等结婚那天再见。
  他穿上衣服,趁着黎明前的黑暗悄然离开,林素望着心上人的背影消失在屋脊尽头,心中充满甜蜜的惆怅,甜的是终于嫁了个如意郎君,惆怅的是郎君神秘莫测,来历不明,忽然她想到了西游记里招赘猪八戒的高老庄高家三小姐,这刘彦直日后不会也变成个黑胖子吧,想着想着,她嘴角露出笑意,睡着了。
  刘彦直当晚安歇在城外馆驿,一夜辗转反侧,次日早早进城,先去钱庄把庄票兑换现钱,一千五百两银子可不是小数目,钱庄掌柜帮他兑了一百枚鹰洋,一百枚铜圆,剩下的换成小额庄票,用于大宗交易,带着也方便。
  按照二十一世纪中国人的观念,结婚的前提条件是房子和车子,刘彦直受这种思维限制,下意识的认为应该先去置办这两样东西,近江府的房地产市场他不熟悉,更找不到所谓的房产中介,不过古代人自有古代人的智慧,城内的茶馆就是各种交易信息的集散地,买卖房子田产和招聘丫鬟奶妈苦力各自在不同的茶馆进行,就是所谓的牙行,刘彦直出手阔绰,用了一盏茶的时间就定下了城内黄金地段的三进小院,付了定金,只待看房之后付款交割房契。
  房子买好了,下一步就是车,城内有骡马市,也有轿行,夫人出行自然要乘坐轿子,他花了一上午,给自己挑了匹好马,给林素买了顶二人抬的小轿,抬轿子的是苦力被称为杠快,和管家、老妈子、厨子、门房,这些下人一样,都能在牙行找到,至于夫人的贴身丫鬟,刘彦直暂不考虑,等有时间把小翠找回来就是。
  忙完了这些,他又去裁缝铺定做新衣服,夏装冬装春秋两季的衣服,帽子靴子大氅围脖,全都量体定做,裁缝铺老板见他是大客户,亲自拿着软尺给他量尺寸,搭讪了几句,问客官是不是要成亲。
  “对,在下要成亲了。”刘彦直喜气洋洋道。
  “恭喜客官。”老板笑着恭维,“人逢喜事精神爽,客官精气神看着就不一样,您不来顶礼帽?正经英国呢制造,近江府流行这个,现在谁还戴瓜皮帽啊。”
  “您还敢卖洋货?”刘彦直打趣道,“不怕义和团把你的铺子烧了。”
  “那是前几个月的事儿,现如今谁敢啊,韦巡抚都革职查办了,听说洋人都打到太原府去了。”老板越说声音越低,最后叹口气道,“这大清国啊,要完。”
  刘彦直付了定金,约好半个月后来取衣服,中午在外面胡乱吃了饭,下午去看了房子,基本敲定,又去预备聘礼,这结婚的聘礼讲究就大了,用多少箱子,什么样的仪仗,牙行的人说的天花乱坠,刘彦直听的头都大了,索性全权委托给他们操办,自己只管掏银子就行。
  晚上回馆驿休息,一夜做的都是怪梦,清晨请来,刘彦直发觉右眼皮总是跳,早饭都没吃就进了城,来到藩台衙门附近就发觉不对劲,空气中弥漫着焦糊的味道,地上还有大片的积水,走近一看,衙门后宅被烧成了断壁残垣,焦黑的柱子还立着,但楼已经塌了。
  不祥的预感浮上心头,刘彦直径直闯入,找到老管家询问昨夜发生了什么事。
  “走水,小姐她……”管家老泪纵横,哽咽不止。
  刘彦直一阵眩晕,命运给自己开了个残酷无比的玩笑,打算结婚,媳妇没了,他要求见林素最后一面,老管家不敢做主,禀告林籓台,大人虽然伤心欲绝,但是还很有理智,劝说道:“贤侄,素素的遗体已经装殓了,就不要再打扰她了。”
  话是这样说,但刘彦直对林素的突然死亡抱有极大的疑点,谁也不能阻挡他见林小姐最后一面,林怀远拗不过他,只好派人带他去灵堂。
  林素的遗体已经被装进一口棺材,灵堂仓促布置而成,一片素白,凄风冷雨,条机上摆着林素的灵位,刘彦直亲自掀开棺材盖,躺在里面的是一具分不清面目的焦尸,漆黑变形的惨状让他想到那年春夏之交,被暴徒浇上汽油焚烧后吊在立交桥上的军人。
  刘彦直不忍再看,盖上了棺材,上了一炷香,转身出门,管家迎面而来,手上捧着朱漆托盘,上面蒙着红布。
  “刘义士慢走,这是我家老爷赠给你的盘缠。”老管家奉上托盘,刘彦直扯下红布,一封封纸裹着的银元整整齐齐。
  女儿刚死,就迫不及待的要下逐客令了,可见林怀远对自己这个女婿并不怎么看好,刘彦直冷笑一声,还是接过了托盘,将银元收入囊中。
  “给你家老爷带个话,就说我走了,请他保重。”刘彦直说完,匆匆而去。
  远处阁楼上,林怀远松了一口气,冲老管家挥挥手,后者匆匆走进灵堂,换了一块灵牌,木牌子上写着“大清领侍卫府正六品蓝翎侍卫刘彦直 之位。”
  片刻后,满身素缟的林素被两个丫鬟搀扶进了灵堂,脸上泪迹未干,坐下来烧了几张黄纸,林籓台和二姨太就出现了,苦口婆心的劝说女儿想开些,人死不能复生,日子还得继续过。
  “爹,是不是你派人放的火。”林素忽然抬头问道。
  “你这孩子,爹爹怎么会做那种事情,是刘彦直喝醉了酒打翻了油灯,自己把自己烧死的,可惜他武功盖世,也敌不过水火无情啊。”林怀远表情非常沉痛,“素素,爹爹何尝不痛心疾首,彦直去了,不光咱们林家失去了一个好女婿,大清更是失去了一位栋梁之才。”
  “我不信。”林素摇头,“他不会被烧死的,我要看尸体!”
  “孩子,你就别看了,都烧成木炭了。”林怀远劝道。
  “我一定要看。”林素非常坚决,“不然我就一头撞死,就算是殉节了。”
  林怀远拗不过女儿,踱到一旁,心烦意乱的挥挥手,两个佣人抬开棺材盖,林素丝毫无惧,上前查看,她留意的是尸体的手,刘彦直手指上戴着一枚翡翠扳指,但是这具尸体上并没有。
  “这不是刘彦直。”林素扭头冷笑道,“爹爹,你作假都不用心。”
  “荒唐!”林怀远大怒,“你这孩子,疯了么,来人,把小姐带下去。”
  林素被两个健壮的仆妇拖了下去,管家凑过来道:“老爷,以防万一,我看还是……”
  “把小姐连夜送回湖南老家。”林怀远当机立断道,“那姓刘的手段了得,万一被他发现真相,绝不会善罢甘休。”
  “那葬礼?”管家迟疑道。
  “照办!”林怀远几乎是咬着牙说道,本来他还打算把女儿许配给温巡抚的公子,两家结个秦晋之好,但是经过深思熟虑,决定还是采取做戏做全套,彻底把刘彦直骗过去,以免后顾之忧。
  刘彦直没走,他就守候在藩台衙门附近,直到亲眼目睹葬礼完成,墓碑上刻了林素的名字,才确定未婚妻真的没了。
  秋雨绵绵,近江城外的坟地,刘彦直手拿一束茉莉花站在林素墓前,按照规矩,未出阁的女儿不能进祖坟,所以林小姐的遗体没拉回湖南老家,而是就近葬在了近江,石碑被雨水冲刷的干干净净,冰冷的如同刘彦直的心情。
  “素素,我走了,以后我还会来看你的。”刘彦直默念道,在雨中站了许久才黯然离去。
  他要去上海,乘船去美国,完成自己的使命。
  ……
  三个月后,美国西海岸,旧金山港口,一艘来自大洋彼岸的轮船靠岸了,各种肤色的旅客拖着行李排队下船,其中就包括刘彦直,他一袭洋装,器宇轩昂,在一群面有菜色的华工中显得鹤立鸡群。
  冬日阳光下的旧金山港口,一片繁荣景象,刘彦直眯着眼望着熙熙攘攘的人群,他感觉自己是一个孤独的猎人,来到陌生的丛林。
  乔治·坎宁安,你究竟在哪里。
  忽然远处传来喊声:“乔治,乔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