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5节
  皇帝平时忙成那样,每天要看的奏折都有一箱子,他说起这事的时候,徐循应是应了,可没大当真,等皇帝派人来接她了,才知道是真的要去。当下也是好一团忙乱,连着钱嬷嬷、齐养娘等人,全都一窝蜂换了宦官穿的贴里——以此袍前后都有开片,方便骑马。孙嬷嬷俏皮,还给徐循的衣服上缀了个鲜花补子,虽然也穿着红衬贴里而已,但看来都特别与众不同。
  把头发绑成简单的单髻,带上纱帽,徐循感到了睽违已久的兴奋和新鲜,她觉得自己现在比晋封贵妃时还要高兴,二十七岁的人了,都忍不住唇边的笑意,这笑而且还有点傻乎乎的,连她自己都觉得有点太不得体了,可却又实在是忍不住。
  毕竟,这宫廷能有多大?就是一个院子接一个院子,以前在南京的时候,没事还能跟着太孙出门,来了北京,她也能经常出门走走。只是皇帝登基以后,他稳重,出门次数少,根本没人有随驾的机会,就连去西苑,都成了难得的盛事。这种放风般的心情,不是在宫城里住个几年,都不会了解。
  当然了,和她比起来,宫女子平时走动的机会更要多些,虽也是高兴,但都没她这么夸张,簇拥在徐循身后,伺候着她翻身上马,众人有的骑马,有的步行,钱嬷嬷牵着点点,齐养娘抱着壮儿,一行人浩浩荡荡地往西上门去了,一路出了好几个门,走了能有小半个时辰——带着步行侍女,速度快不起来。好容易,徐循眼前一亮,便看到那熟悉又陌生的山水,又出现在了眼前。
  上回来西苑是伺候太后来的,老娘娘左边是皇帝,右边是皇后和贵妃,哪有什么心思游览景色?徐循跟在人群里慢慢地走了半个时辰,领导就要回去了。说是游幸,其实一点气氛都没有,现在望着这浩浩淼淼的太液池,真想一声长笑,催马出去奔上一会儿——不过,皇帝派来接她的宦官可就在旁边呢,她到底还是压制住了这股冲动,“大哥在哪儿呢?”
  几个内侍也上了马在前头引路,徐循一行人慢慢地走在山水之间,宫人们的议论、赞叹之声不绝于耳,点点都指着水道,“好大的池子呀!这——这叫什么!姆姆,是不是叫湖?”
  “真聪明。”钱嬷嬷笑道,“这叫太液池。点点会不会写太液池的液字呢?”
  “不会!”点点大声道,“弟弟——弟弟别睡啦!弟弟,看!太液池!”
  孩子们乱喊乱叫的,煞是热闹,这边几个内侍将众人领到了一座门楼跟前,徐循眼前一亮,不禁赞道,“啊!这马球场已经建好啦!”
  “正是。”皇帝从二楼窗户附身下来,笑眯眯地招呼道,“点点,你看爹在哪里。”
  点点出生到现在,多数都在平房里住,从来没有上过楼的,现在看到这两层的牌楼,不免倒吸一口气,惊愕地往后仰去,皇帝见了,哈哈大笑,壮儿也跟着咿咿呀呀。徐循翻身下马,笑道,“大哥今儿来得早!”
  说着,众人便登楼同皇帝相会,这马球场周围都搭了台子,点点、壮儿早都被带出去绕着场子玩了。阿黄、圆圆和栓儿不久也被带来,偌大的马球场,顿时就被各种声响充满了,显得煞是热闹。
  眼看也快到午饭时分了,皇帝挑这里,应该是因为此处宽敞,便于一大家子露天聚餐,徐循在台子上走了几步,便回眸对皇帝笑道,“大哥,你还记不记得,很久很久以前,我们也在这里打过马球的。”
  “怎么能忘?你打得那么好,想忘都忘不了。”皇帝哈哈一笑,“有时候做梦都还记得你在马上的英姿!”
  徐循白了皇帝一眼,自己也笑了,“那都是多少年前的事了,难为您还真的记得我那天的雄风!”
  两人说笑了几句,忽而听见有马嘶,孩子们都兴奋起来,徐循诧异地道,“怎么,今儿还真有马球赛吗?”
  正说着,便见到两队红蓝人马鱼贯进了场中,与之而来的还有大队宫女宦官,全都在远处看台就坐,连裁判官都骑马进来。徐循定睛看时,只见两队人马并不相等,红队居然比蓝队还多了两人,“这人数不一样,还如何比啊?”
  “红队都是宫女,马技不好。”皇帝说,“和宦官们比,人必须多,不然没什么好看的。”
  什么时候偷偷地训了一队女骑手啊?徐循也是一阵稀奇,拍着手道,“有趣、有趣,可惜仙仙今日没来,不然她一定激动死了。”
  “现在双方实力不大对等,还不好看。”皇帝说,“咱们先看一场,等以后打得好了,再请母后她们都能一起来看。”
  说着挥手示意,下头人便吹着哨子,变换了几个队形,又各自分列到球门两边,在裁判官的哨声中开始冲刺击球,各自千方百计地要把球击到对方的球门中去。
  徐循从前看到的,多数都是太孙身边那些专事游幸之事的宦官自己在那练习而已,哪里看到过这种初具专业水平的竞技比赛,比不得只是看个热闹的孩子们,成年人很容易就可以看出花头来,尤其这些选手又都会炫技,一个小球在空中飞来飞去,忽而西东,不知多么扣人心弦,不过一会儿,连她身边的大宫女都投入进去,随着徐循一道为红衣队拍手欢呼,握拳加油。
  刚开始还顾得上什么仪态、体面,但随着那些‘专业’观众的鼓噪,徐循连这个也不顾了,靠在栏杆边上,一时笑一时叫,兴奋得跳个不停,几个孩子里,点点和壮儿、栓儿却是都饿了,被抱下去吃饭,阿黄和圆圆也渐渐看懂,只是在礼仪嬷嬷的冷眼下,都不敢放肆,只能小声谈笑议论,面上也是笑意连连,说不出的高兴。
  皇帝所言不假,的确,红衣宫女们的实力比不得蓝衣宦官强劲,虽然有两人优势,最开始还能扯平,但到了后半场,体力明显不支,便落入下风。最后以大比分落后,还是输了。不过徐循依然是叫得浑身发汗,脸上的笑都止不住,转身拉着皇帝,叽叽喳喳地问了好些问题,都没觉得肚子饿。
  还是皇帝沉稳——他也是看过太多场球赛了,他挥了挥手,让球员、观众们都各自退下用餐,又有两队歌姬上来,在厅内歌舞,丰盛的宴席,亦是排了上来。
  没有人不喜欢享乐,徐循当然也不反对美食和舞蹈,只是这些都是宫中饮宴的惯例,也没什么新鲜感剩下,唯今日是新曲,又在西苑里,风景好,便觉得特别高兴,吃了几杯酒,便酡红着脸,笑着夸皇帝,“多谢大哥今日带我出来秋游——今儿玩得真开心!”
  “才看了一场球赛而已。”皇帝不以为然,“这就玩够了?”
  徐循也是玩得兴起,闻言忙用力摇头,皇帝笑了,“还想玩什么,说。”
  徐循就扳着手指,“想骑马,想爬爬山,想坐船……都想!”
  “这个一天可玩不了。”皇帝看她高兴,也笑了,他轻轻地摸了摸徐循的脸颊,“下午先骑马四处逛逛吧,孩子们就让他们在左近小殿里午觉好了。”
  徐循自然没有异议,用过午饭,便和皇帝一道,两人并马而行,身后只跟了几个随从,在西苑太液池边随意游逛。
  ——也是有了酒了,徐循拨马走了几步,便忍不住转头对皇帝笑一笑,皇帝被她逗得哭笑不得,“有这么开心吗?”
  “大哥你成日出门,哪里懂得我们的心情。”徐循喝了酒就变得更敢说了。“当然是开心得不得了。”
  “今日倒是开心得够了,想不想报答我一番?”皇帝撩徐循。
  “报答,好啊。”徐循喝了酒,却实诚得很,直接猛点头,“是该要报答!”
  连花枪都不耍了,直接答应下来,皇帝看着徐循,真是觉得她的憨态十分可掬,他笑了一下,“你看啊,这红衣宫女,水平是差了点,到现在还没法和内侍队抗衡。比赛嘛,还是要势均力敌才好看——所以,还是要练。”
  “嗯。”徐循不懂皇帝为什么说这个,反正在理,她就用力点头。
  “可这人才难寻,好的马球小将都是男丁,也没有和宫女随意接触的道理。”皇帝慢悠悠地铺梗。“小循啊,你说该怎么办呢?”
  “怎么办啊?”徐循跟着往下说。
  “不如这样。”皇帝笑了,“反正你球也打得很好,以后就由你来训她们,就在这马球场里,每个月几次随你自己安排,早日训好,也就早日能登场献艺,邀些人来看了——小循,这个忙,你帮不帮我啊?”
  啊——这,徐循的一点酒都被吓醒了,她瞪大眼,又使劲地扇了扇睫毛,方才小心翼翼地说,“大哥——你是说——”
  皇帝望着她这不加任何矫饰的诧异,还有那缓缓浮现的喜悦,不由深深一笑,他弯过身,探出手,一个发力,竟然还是那样轻而易举地,便把徐循给搬到了自己身前侧坐。
  “我在南内和你说的话,你怕是都忘了吧?”虽是秋日,但皇帝的声音却如春风,满载了唯有春天的太阳才有的热力。“小循,从前待你不好,是大哥的错。大哥以后,肯定一直疼你,你不用怕,不用担心……你懂大哥的意思吗?宫里你那些姐姐妹妹,都怕失宠……呵,她们是该怕,可你不用,你想要什么就说,想笑就笑、想哭就哭,生我的气了你就喊,想吵架就吵架……你想要什么我都给你,你想做什么就去做,我在你背后给你撑腰……”
  见徐循半懂不懂地扇着睫毛,他在她脸侧轻轻地印了一吻,“在我跟前,你再也不用怕,小循,不管你怎么样,大哥都会一直在这里……你明白吗?”
  都说得这么明白了,徐循哪能不明白?她也没想到,皇帝居然是看出了她心里的那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不安,又是如此体贴地给了她这样的一个惊喜……
  他对她真的挺好的,从刚进宫到现在,从来都没有什么可以挑剔的地方。她很想对他说,其实我在南内和你说的那些话,不能算是特别真心,我从来都没有因为你不了解我而怪过你……
  她想要对他说,你对我越好,我就觉得越对不起你,你这么好,可我为什么,我为什么……我应该、我应该……
  在深深的感动中,昔日那怪异的空洞和悲伤又慢慢地浮现出来,无数种复杂的情绪,交杂成一丝一缕,似乎将她的心五花大绑,越收越紧。忽然间,徐循又有了想哭的冲动。
  作者有话要说:更新了!
  我们家网坏了,折腾个手机热点折腾了好久,擦汗去写孤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