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7节
  面对对自己油腻不堪的神袍视而不见的侍女,小蝶严肃认真地点头:
  “嗯,改天有空我定要好好教他们,待会儿你们先给它俩拾掇干净一点。唉,你看,小白都睡在碟碗堆里了,真是一点都不知道脏。”
  侍女扭头一看,小狸花果然已经四仰八叉地睡倒在地,咬着半截露出来的猩红舌头,见了鬼一样,也不知刚刚偷喝了多少酒。倒是大黄狗依然本本分分地坐在那里,吐着舌头一脸单纯。
  ......
  大威宝殿。
  “你们神使的架子太大了点吧?我亲自来汴梁,他竟然都不肯出来相见?”看了半阵神像看得有些心烦的杨佳妮,听罢小蝶的话忍不住皱了皱眉头。
  小蝶双手合十,眉眼宁静气度平和地诵念一声神号:
  “杨大将军有什么事,只管跟仆下说明就是,神教大小事务仆下都能做主——即便仆下不能做主,也会如实转告神使。”
  杨佳妮瞥了小蝶一眼,不高兴地道:“吴国需要你们劝说张京不得在汴梁与晋军会战,各地驻军严守城池执行吴王的既定军令。”
  她虽然不高兴,但更怕麻烦,所以懒得跟小蝶掰扯,直接就把事情说了出来。
  “无量神光。”
  小蝶仿佛是那座没有感情的神像的分身,语气神态没有丝毫变化,言语中更没有感情与态度,“此事仆下就能答应杨大将军。我们会尝试劝说张帅。”
  杨佳妮盯着她:“不是尝试,是一定要说服对方。”
  小蝶迎着杨佳妮的目光一脸平静,好似脸上的肌肉都是假的,根本不会变化出任何表情,当真是比真正的面瘫还要面瘫。
  杨佳妮道:“作为交换,吴王允许你们在吴国传教。”
  听到了想听到的条件,小蝶再度有了动作,双手合十低眉敛目:“无量神光。请杨大将军明日再来。
  “届时,仆下会给予杨大将军答复。”
  这就是表示要去向神使请命。
  杨佳妮懒得多在教坛多呆片刻,转身就走。
  ......
  湖边小筑。
  听完小蝶的禀报,赵玉洁放下手中书册,端起手边的茶碗浅啜一口,眼神不变地微微一笑:
  “天机莫测,世事总是充满变数,有时候踏破铁鞋无觅处,有时候得来全不费工夫,真是立时不到,成败不可知也。”
  前有天元王庭请金光教去草原,现在又有杨氏支持金光教在吴国传教,人逢喜事精神爽,小蝶美滋滋地道:
  “之前我们为了跟魏氏、杨氏结盟而多方奔忙,甚至组建了神战大军在曹州奋战,付出了诸多代价一无所得。
  “不曾想眼下就因为张京不听号令擅自行动,吴国就不得不主动来求我们,这真是跟天上掉馅饼差不多了,我们真该谢谢张京。”
  虽说中原大战刚刚开启的时候,赵玉洁就已经让小蝶安排人手深入秦国、吴国发展神教势力,但那毕竟是悄悄施为,没有获得官方支持。
  一旦之后魏氏、杨氏全力打压神教,结果如何不好说,麻烦必定不会小。
  而今杨延广愿意为神教背书,可想而知神教在吴国会有怎样的大好光景。
  “天上可不会掉陷阱,之前没有,现在没有,以后也不会有。”赵玉洁当然不认为大好机会是凭空出现。
  一切都跟她的努力息息相关,没有之前的诸多谋划与付出,现在也不会有这样的结果。
  如果金光教不是势大于中原,有不俗实力,且善于控制百姓思想,对统治者稳固自身统治秩序有利,根本不可能入各方法眼。
  倘若她不是凭借自己的智慧手腕,让张京对她言听计从,就不会有如今以左右张京行动为筹码换取在吴国传教,跟吴国士大夫、庶族地主分享吴国权力财势的机会。
  她费尽心力帮助张京夺取数镇之地,她耗时数年让张京成为中原霸主——现在,她终于可以把张京卖个好价钱了。
  命运的馈赠或许不会在暗中标注好价格,毕竟有的人就是一生命好大富大贵,而有的人生来困顿一辈子艰辛,但人对人的馈赠却不会无缘无故,基本都会早早标好相应的价码。
  当小蝶说出那句“我们真该谢谢张京”的话时,便已默认了赵玉洁会毫不犹豫选择吴国,不会去考虑之后的行为是否对张京有利,也不会去管对方的生死。
  赵玉洁起身离座,走出轩室来到湖边,长身玉立纵目远眺,眼神深邃意气万千。
  面对着眼前的一方天地与胸中的广阔天下,她不那么平静地说道:
  “历史变迁潮流更易,天下汹汹风云际会,阴谋算计愈多,阳谋夺利愈甚,慷慨悲歌者不休,向道而死者不绝,几度刀光剑影,多少金戈铁马,繁华市井归为瓦砾,秀丽河山沦为焦土,朱颜辞镜花辞树,大好儿女成枯骨。
  “这一带江山如画,这风物向秋潇洒,这六朝有多少兴废事,尽入了渔樵闲话。一将功成万骨枯,可悲,可叹。
  “哼,渔樵闲话,他们懂什么六朝兴废事?他们只会鹦鹉学舌,说皇图霸业转头空罢了。
  “一将功成万骨枯,以万骨之枯成一时功业,万千心血付之东流,十年征战化作飞烟,空留后人评头论足笑谈不已,那所谓的英雄人物,也不过是一群愚夫蠢妇而已。”
  说到这,赵玉洁顿了顿,双眸如深渊,目光似流星,字字如剑声声如刀:“宗族,世家,门阀,王国,皇朝,纵使一时兴盛,终究都会成为过眼云烟。
  “唯我神教,大业永存,可传百世,当立千年,万载绵延!
  “试看千百年后,这天下的名山大川、繁华城池,到底是我神教教坛矗立如林,信徒万千香火不灭,还是他赵氏的公平正义,能够成为高悬在众人头顶的明月,照亮世间每一家窗台的皎洁!”
  第八九一章 那就去战
  “魏兄,近些时日方上师来了好几趟,询问魏兄出关的时间,一次比一次急切。我只能告诉对方魏兄正在修炼功法的紧要关头,行将突破,马上就会出关。”
  明面上的神教五品上师,实际上的一品楼精锐修行者何君来,在自家宅子里看到赵宁后,立即上前禀报。
  赵宁微微颔首,在堂中的太师椅上坐了下来,示意何君来也坐:“汴梁最近有什么要紧事?”
  何君来面容肃杀:“张京原先打算尽起麾下主力保卫汴梁,日前杨佳妮来了城里一趟,先是去了神教总坛,隔日去见了张京。
  “如今张京竟然放弃了会战打算,下令原本即将出动的各地大军原处不动,就地加固城防。”
  赵宁目光略沉。
  这倒是他没想到的变化。
  很棘手的变化。
  反抗军最希望看打的,便是张京尽起麾下兵马在汴梁与自身会战,只要对方失去坚城依托,反抗军无论是半路截杀、运动奔袭、城外阵战,都有足够把握重创对方。
  如今对方缩回了龟壳,便没了破绽可寻。
  稍作思量,赵宁想通了张京态度、策略变化的核心关节:杨佳妮亲自到汴梁神教总坛,肯定是要去见神教神使,借助对方对张京的影响力,让张京放弃原有的军略布置。
  虽然不知道杨氏跟神教达成了什么交易,神教神使又是如何说服张京的,但如今看来,杨氏的图谋已经达成乃是板上钉钉的事。
  由是观之,张京对神教神使当真是言听计从——不管张京是不是真的唯神教神使马首是瞻,至少外人根据一件件事情的变化,站在就事论事的角度来分析,会认为是这样。
  赵宁没有感到多么意外。
  他如今基本确定了神教神使的身份,既然知道了对方是谁,那么对张京会受对方“摆布”也就不足为奇。
  “神教奉神使之命,接下来会竭尽全力帮助张京把守城池,汴梁是神教中枢所在,神教力量强大,不仅修行者众多,还有两批神战大军在此,端得是不容小觑。”
  何君来见赵宁不说话,便将自己知道的消息和盘托出。
  赵宁嗤地一笑:“神教说到底跳不出自私自利的天地,他们全力帮张京守城是真,一旦城池即将守不住会第一个撤退也是真。”
  神教这回愿意倾力帮张京守城,对晋军而言不是什么好消息,那意味着攻城难度会大大增加。
  神战大军在野外战阵中碰到反抗军正规军,的确是跟送人头无异,但神教修行者在城头防卫作战,却能有很大发挥余地。
  反抗军要攻取汴梁,便不得不正视这个问题,解决这个麻烦。
  “魏兄明鉴。”
  何君来接着道,“因为决定固守城池,张京昨夜刚刚下令各地坚壁清野,乡里地主大户举家迁入州县城池,平民百姓皆不能避免被裹挟,地里的庄稼能抢收的抢收,不能抢收的也会烧掉。
  “等反抗军抵达地方,面对的就会是一片白地,要人没人,要粮没粮,反抗军想要在乡里进行革新战争无异于水中捞月,那将是困境中的困境,艰难中的艰难!”
  作为大晋的合格革新战士,何君来基本的眼光与判断力还是有的。
  赵宁摸着下巴沉吟起来。
  古往今来,遇到不可战胜的强敌,己方在只能据守城池的情况下,坚壁清野是常规策略,如此施为,能让强敌在战场范围内得不到任何补充,避免己方的人力物力财力成为强敌军资。
  于大晋而言,张京施行坚壁清野的策略,理论上会让乡里革新战争无法进行,赵宁无法先改变乡村再合围进逼城池。
  城池攻坚非朝夕之功,乡里土地革新又无法进行,张京、吴国兵马加起来还是中原反抗军正规军的数倍,形势对大晋而言可谓陡转直下。
  莫说速战速决,能不能打赢都成了问题。
  随之而来的是皇朝倾覆之祸。
  但这毕竟只是理论上。
  坚壁清野想来容易,说来简单,真要贯彻执行下去,尤其是在广阔地域内有效施行,哪有那么好办到?
  要是坚壁清野四个字就能扭转局势、强弱易行,那古往今来的战争史就会是坚壁清野史,可事实并不是这么回事。
  坚壁清野不能说没有效果,但它到底有多大作用,是跟各方各面的情况密不可分的,并不能单靠这四个字就万事大吉。
  ——别的姑且不言,把人都拢到城池里呆着,敌军是没法得到补充了,己方不也没人种地没了粮食来源?
  “要是方鸣稍后再来,你便告诉他,我今夜出关。”跟何君来交流完,赵宁起身离开对方的宅子,向东而去。
  张京刚刚决定据守各处城池,坚壁清野的命令昨夜才下达,汴梁暂且不论,别的州县从接到这份命令,到制定执行方案安排执行人手,再到说服、威压、组织乡里百姓举家迁徙,运输粮食物资等,绝不是旬日间就能完成的。
  赵宁没道理坐视乡村百姓、粮食物资被带走。
  亦不能坐视地里的庄稼都被抢收、烧毁。
  反抗军主力正在汴州地界行军,队伍绵延如长龙似洪流,饶是身在半空都一眼看不到尽头,目光所及之处,只有滚滚铁甲与浓浓烟尘。
  赵宁找到随军的黄远岱,跟对方商议应付局面变化的策略。
  “神教全力帮助张京守城虽然是个大麻烦,但这种情况我们事先毕竟料到过,有相应的策略去针对,倒是坚壁清野需得立即应变。”
  坐在马背上的黄远岱摸着胡须,身体随着战马走动起起伏伏,手里的酒囊不时抬起凑到嘴边。因为门牙缺了两颗,他喝酒的时候都能不张嘴,水流可以直接通过豁口进去,也不知算不算方便了很多。
  “我意,派遣精骑分股向南奔袭,阻止州县官兵坚壁清野的行动,必要时可以尝试发动乡村百姓群起反抗。”赵宁在来的路上已有思考。
  跟身在中原张京与立足淮南的吴国相比,大晋的战马要多不少,而且相对优良,故而大晋的骑兵一直是手中利器。
  反抗军精骑运动突袭,不用太担心被州县驻军针对,打不过至少可以跑,且城池驻军未必敢大举出动,出来的少了又奈何不了精骑。
  要是各地驻军果真主力出战,包围合击反抗军精骑,那张京据城而守的策略便不攻自破,这正是反抗军愿意看到的场面。
  届时反抗军便能运动作战,在野外与之决胜。
  黄远岱点头表示赞同,紧接着边琢磨边问:“大帅意欲遣何人为将?”
  赵宁眼角微微弯起,笑容浅淡:“人选是现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