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5节
  她答应过赵宁要照顾好武宁百姓,这不仅是承诺,亦是自我证明。
  一路走一路看一路问一路查,杨佳妮眼神渐渐低沉。
  吴军占领武宁之前,赵宁在武宁进行革新战争时,镇压了许多地方权贵、地主大户,这些人大多逃离家乡,去投了泗州的吴军。
  现如今,随着吴军占领武宁,这些地主大户、地方权贵都回来了,而且是在有军队撑腰的情况下回来的,美其名曰还乡团。
  还乡团回到地方的第一件事,便是拿回他们的土地、宅院等财产。
  地主的土地,先前被赵宁的人分给了平民百姓,同时消除了地主、佃户这两个阶层,让所有人都成为了自耕农。
  现在还乡团要拿回这些东西,自然是从平民百姓手中抢夺,他们有吴军背书,抢夺变得顺理成章且不可抗拒。
  刚刚拥有美好生活,拥有光明未来的穷苦百姓,一夜之间回到了革新战争前,嚎哭声连州接县,彻夜不绝。
  百姓哭喊得有多凄惨,还乡团的地主权贵们,就笑得有所猖狂肆意,后者宣称他们才是地方之主,以前是,现在是,以后也会是。
  至于各地新建的国人联合会,成员悉数被吴军抓捕,只是担心百姓群起反抗闹事,这些成员暂时只是被关押在牢狱中,并未处决。
  各级国人联合会的成员,有赵宁的人,大部分是本地百姓,由仁人志士与有才能有声望者组成——毕竟是百姓选出来的。
  杨佳妮再度回到徐州,直接去见了杨延广。
  “王上答应过臣,要善待武宁百姓,可臣下所见,却是遍地哀鸿。难道我吴国的天下,不是一个能让百姓安居乐业的天下?”
  只身站在大堂中,杨佳妮毫不客气地诘问杨延广。
  因为愤怒,哪怕大堂中没有外人,她亦不曾如平常一样称呼对方祖父,而是以硬邦邦的君臣礼节相见。
  杨佳妮的问题,让杨延广很是错愕。错愕之外,他感觉啼笑皆非。啼笑皆非之余,则心生对杨佳妮的不满。
  吴国是个什么国家?代表寒门地主、士大夫利益的国家。寒门权贵是这个国家的主人。
  既然如此,那些还乡团的成员,就是吴国的统治根基,杨延广岂能不维护他们的利益?
  平日里,嘴里喊着百姓安居乐业,那是在权贵利益与百姓利益不冲突的前提下,天下安定了繁荣了,大家都有好处。
  ——天下有十成财富,八成都会为权贵所得,权贵当然乐见盛世。
  可一旦权贵利益与百姓利益冲突,双方站到了对立面,那就是你死我活的斗争,权贵没道理跟平民百姓客气,吴国也不会。
  杨佳妮连这个问题都没想清楚、弄明白,此刻还来质问杨延广,令后者不能不感到失望。
  “地方官确实都在尽力抚民。”
  杨延广冷着脸沉声回应,“抚民的核心,是地方秩序稳定。
  “庶族地主也好,平民百姓也罢,都得各司其职。只有这样,大家才能相安无事,在既定框架内各谋其业,好生生活。
  “至于赵氏闹出来的那些东西,都是倒行逆施的乱象,必须得到彻底纠正,否则世道就不会清平,迟早会有大祸患。”
  这番话并不能说服杨佳妮,她一字字地问:“还乡团肆掠之下,无数百姓家破人亡,到时候只怕又有成千上万的人沦为难民!”
  话至此处,她心头一震,猛然想起徐州城外那些,赵宁没有拆除的窝棚,以及当时赵宁说得那句话。
  难不成,这些棚子还真有再用到的时候?而且为时不远?
  可那些棚子,在吴军占领徐州后,就被杨延广下令拆除了!
  杨延广恼火地道:“怎么会有人家破人亡?怎么会有难民?本王已经下过令,让地方官监督地主大户们。
  “本王只是帮他们拿回属于自己的东西,当然不会容许他们趁机兼并土地、侵吞民财、残害百姓。
  “本王方才已经说过,我们要的是秩序稳定,大军征战在前,任何破坏秩序、贻害大局的人本王都会严办,谁也不会例外!”
  这席话同样没有说服杨佳妮。
  因为她亲眼看到的,就是百姓在受苦受难。
  但她知道,再纠缠这个问题本身,不会让她得到想要的回答。
  所以她盯着杨延广问:“天下大同难道不是吴国的治世目标?不是我吴国君臣的努力方向?”
  在杨佳妮心中,天下最理想的,也是最该实现的样子,便是天下大同这四个字,那也是无数士大夫心心念念的存在。
  她的吴国就该是这副模样。
  杨延广没有立即回答,沉默地看了杨佳妮很久。
  最终,他这样回答眼前这位吴国第一修行者、侍卫亲军大将军:
  “你年纪也不小了,阅历足够丰富,最重要的,你是吴国王室,是吴国统治者,你应该分得清口号与现实的差别,旗帜与利益的关系。
  “退下吧。回汴梁去。那是你该在的位置。好好主持前方战事。”
  君令下达,臣不得不从,杨佳妮走出了大堂。
  离开的时候,她木然的脸更显木然,晦暗的眸子里没有了光。
  第七七四章 改变
  汴梁。
  魏无羡看着堂中一身白衣,如竹而立的小蝶,轻笑一声:“足下便是金光教首席上师,那位神使座下的大弟子阿蝶?”
  阿蝶双手合十,低眉敛目,声音平和地道:“正是在下。”
  狮子般坐在太师椅上的魏无羡,身体斜斜靠着椅背高高翘起二郎腿,下巴搁在一条曲起的胳膊上,意态懒散举止不羁:
  “我魏无羡还不能让神使亲自来见一面?”
  小蝶语气不变地道:
  “神使乃洞察天机之人,天机未到之时,不会轻易涉足尘世,那只会起到适得其反的效果。时机到了,魏将军自然就能见到神使。”
  魏无羡呵了一声,直言不讳:“老实说,我很不喜欢你们装神弄鬼的那一套,之所以愿意见你,不过是因为你们在中原有几分实力。
  “但如果你们认为这样一来,你们就可以在我面前拿捏姿态,还能用神神鬼鬼的话来诓我,那就大错特错、让人耻笑了。”
  小蝶刚刚张嘴想说什么,魏无羡已是百无聊奈地摆了摆手:
  “我对你们有兴趣,但兴趣有限。征伐天下追根揭底靠得是兵强马壮,不是什么蛊惑人心的手段。你们与赵氏一样,都走入了歧途。
  “若是神使想要待价而沽,把自己卖个好价钱,那就亲自来跟我谈,你还没资格跟我谈条件,回去吧。”
  这场谈话短促而不愉快,小蝶却没有作无谓的纠缠,干净利落地行礼告别:“无量神光。”
  眼看着小蝶离开,魏无羡眼中的戏谑轻视之色渐渐消失不见,取而代之以认真和凝重。
  第一次见面不过是略作试探,谁的姿态高,往后能够争取的好处就可能越大。
  魏无羡重视金光教,但他并不着急,这不仅是心态上的,也是立足于秦国既定策略上的。
  ......
  兖州。
  赵宁见到了率部赶至的王师厚,平卢军兵强马壮甲兵鼎盛——至少表面上看是这样,这回王师厚带来的将士多达八万。
  要不是赵宁要他在青州留足兵马,防备已然进入密州的吴军,急于向大晋表忠心的王师厚,可能会让平卢军倾巢而出。
  随着王师厚到来,兖州城下的晋军数量扩大不少,加上万余反抗军,近三万武宁军,兵力超过了城中守军的两倍。
  兵法云,十则围之,五则攻之,倍则分之,敌则能战之,正常来说,两倍的兵力优势对攻城之战来说不值一提,更何况兖州还是一座坚城。
  不过赵宁就没打算让众军现在攻城,他只是把大军摆在城外,将袁承志困在城中而已。
  有诸多高手强者的优势,不愁围城无法进行。
  “大帅,城里的兖州军虽然人数不少,但战力寻常、士气低迷,末将请求攻城,旬日之内必能将其拿下!”
  在望楼观察了一阵兖州情况,王师厚主动向赵宁请战。
  这不是做做样子,他是真的想战。
  耿安国效忠大晋,是出于大义,想做个被人尊重的英雄,王师厚效忠大晋,则是立足于现实。
  这个现实当然不是藩镇军的利益,而是平卢的生死存亡,包括他自个儿的身家性命。
  简单说,王师厚认为只要赵宁想得到青州,平卢军就一定会被反抗军攻灭,只要赵宁想让他死,那他绝对活不成。
  国战时并肩奋战、朝夕相处、共败博尔术的经历,让王师厚对赵宁敬畏到了极点,怎么都不敢与赵宁为敌。
  既然不能与赵宁为敌,那就做好大晋的忠臣,这样才能有一个光明前程。
  “王将军不必着急,兖州我们最终是要拿下的,但不是现在,也不是以将士付出巨大伤亡的方式。”赵宁拒绝了王师厚的请求。
  让平卢军攻城,就算夺下了城池,将士伤亡也不会小,以藩镇军的德性和对大晋的普遍抵触,谁也不知到时候会发生什么。
  “全凭大帅定夺!”王师厚没有坚持,很坦然地就接受了赵宁的军令。
  这是跟着赵宁的好处之一,国战时的往事已经证明,赵宁的决策不会出现大问题,他根本无需多想什么担心什么,只要好生听令,依照赵宁的意思进退,就不愁不能建功立业。
  城头,袁承志望着在不远处扎下营寨的平卢军,脸色灰败;他周围的兖州官将无不情绪低落,满面忧色。
  “之前我们都以为只要吴军到了,双方就能里应外合,两面夹击晋军,届时能走出困境不说,还可建立大功,没曾想,没曾想......”
  说话的是白白净净的中年文官梅秀楚,满城头的官将中,就属他神色最为惊惶,“没曾想吴军竟然败了!
  “五万大军,被八千人在一夜之间击败......这是多大的战力差距!吴军怎么就这么不经事你?我们,我们还怎么靠他们?”
  在场众人闻言无不默然神伤,就连一向喜欢讥讽他的那员悍将,此时都没有抓住机会反驳,只因梅秀楚这话说到了大家心坎里。
  兖州被反抗军兵临城下的时候,他们虽然紧张但并不恐惧,因为觉得吴军一来便可万事无忧,谁能料想吴军那般饭桶。
  哪怕不算四万武宁叛军,吴军也有一万精骑,数量比晋军多,竟然让对方一夜之间击败,这种战力让他们对吴军再也没了信心。
  到了现在,袁承志等人都开始心惊胆战,忧心自己接下来的命运。
  “诸位不要太过惊慌,吴军只是败了一阵,距离此战胜负还远,后面吴军一定能够扭转局面!他们,他们毕竟是横扫江南的精锐,绝对不会都是吴廷弼那样的饭桶!”
  袁承志勉强宽慰众人,一番话说得很大声,却明显缺了中气,显然连他自己都没多少信心。
  事实上,袁承志现在都不知道,兖州能不能坚持到吴军赶来救援。
  反抗军大举离开兖州去邹县,平卢军又还没到的时候,袁承志认为战机已到,便下令精锐部曲出城作战,想要击败城外敌军解除兖州之困。
  孰料,他出城的所谓精锐部曲,被反抗军迎头痛击,战斗不到半个时辰,将士死伤就超过了三千人,战阵被撕裂濒临崩溃,兖州军无不大骇,赶忙退回了城内。
  那一天之后,城头守军连直视反抗军的勇气都已失去,连看都不敢再看反抗军的大营。
  现如今,兖州军已是人心惶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