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节
  屋里空气一滞,白璧成望了望含山。
  含山领会其意,既然邱意浓能看出她像娘亲,虞温也应该能看出来,此时虞温不耐烦细说,要看看含山的情面了。
  “虞琴师,我有件与抚琴有关的小事请教,不知琴师能否给些指点。”
  她原本坐在边角里,虞温没看见她,此时听见问话,他才将目光投向含山。然而四目相对的一瞬,含山立即感觉到他的讶异。然而虞温比邱意浓要深沉,他没有明显表现出来,只是施了一礼道:“姑娘有何事要问,只管说就是。”
  “虞琴师是琴艺高人,自然对曲子滚瓜烂熟,”含山道,“听见瓷碎之时,您还记得梅下捣衣弹奏到哪里吗?”
  虞温愣了愣:“在下记得,如若此时要抚奏瓷碎时的琴音,在下亦能做到。”
  “好,”含山点头道,“您是一流的琴师,抚奏一首曲子要用时几何,您一定清楚吧?”
  虞温点了点头:“用时长短在下虽说不出,却很清楚。”
  “那么,从瓷碎之时到您听到外头吵嚷不堪放弃奏琴,这中间用了多久?”
  含山问出这句话,白璧成眼睛微亮,连陆长留都露出喜色,道:“含山姑娘问得不错,这一段是快是慢,你快快说来!”
  “在下说不出快慢,只因当时专心抚琴,并没余力感受外面的事。”虞温道,“但是在下可以重新抚奏,请各位自行感受快慢。”
  “好,”白璧成拊掌起身,“我们这就上二楼去,请虞琴师抚琴,请几位客人坐在自己的位置上,把当时情形还原一二。”
  “侯爷,二楼内室是凶杀现场,县衙尚未检视痕迹,这时候只怕还用不了。”孟郁赶紧说道,“这事是卑职的疏忽,卑职只顾叫捕头捕快到庄子里搜人,没来顾得上事发之地。”
  白璧成怔了怔,转而一笑道:“这也怪不得孟典史,出了事捉拿凶犯自然是第一位的。再说妙景山庄太大,县衙的人全压上去也是应该。”
  “是,多谢侯爷体谅!卑职这就调个捕头回来,先把二楼内室检视罢了,再安排虞琴师上去重演当时情景。”
  “那又何须上二楼?就在这里演示好了!”陆长留却道:“一楼虽然摆设不同,但方位格局无二,亦可操演。虞琴师,烦你将琴拿来,在此地演奏一二。”
  “陆司狱所言甚是!但重演一事,须得精确无误,否则没有参考的意义。”孟郁坚持道,“卑职这就叫他们回来做事,只需一炷香功夫即可,不必久等!”
  他话音刚落,大门忽然被推开了,一个穿捕头服色的急匆匆闯进来,嘎声道:“孟典史!葛师爷出事了!”
  “葛师爷!”孟郁大惊,“他怎么了?”
  “他,他被白衣人给,给杀了!”
  一听葛师爷被杀害,孟郁哎呀一声,急着就要往外跑,却被白璧成一把拽住了。
  “不要慌,”他说,“把事情说清楚,葛师爷在哪出的事,还有,你是何人,你在事发现场吗?”
  “你快,快回侯爷的话!”孟郁急道。
  “回侯爷,小的姓高,是吴县的捕头!适才小的在岸上值守,见葛师爷上岸来,说是侯爷要见丁甲,让我们去通传,当时也有两个护院站在边上,小的便让他们去找丁甲,我们几个陪着葛师爷叙话。谁知,谁知……”
  他说到这里,声音抖得说不下去。陆长留不耐烦,急道:“你好好说话!接下来怎样!”
  “就,就忽然之间,有人拍了小的肩膀,小的回头一看,却是个穿白衣戴白色面巾的人,”高捕急忙说下去,“他一掌将小的推开十多步,等小的踉跄着站稳,就看见,看见葛师爷躺在地上,那白衣人已经飞上枝头,跑了!”
  “你可上去看了,葛师爷是不是死了?”
  “是的!”
  “是怎么死的?”
  “他喉咙上插着一片碎瓦,”高捕头哭丧着脸说,“就和韦庄主一样,嘴里身上都是血,人早已不行啦!”
  “是不是雪夜盟的白衣人?”孟郁立即问,“你可看清他穿得衣袍?”
  “他就站在小的身后,虽然蒙着脸,小的却能看清他的衣袍!”高捕头道,“从领口开始有花,先是一朵两朵,再是三四朵五六朵,一团一簇的。”
  “团花飞绣!”陆长留一口咬定,“肯定是白衣人!”
  第39章 悲木之声
  葛师爷的尸体躺在湖岸边的草丛里,和韦之浩一样,他口眼不闭,喉咙上插着一片碎瓦,大片的血糊在下巴和前襟上,分不清是从嘴里涌出来的,还是从伤口喷出来的。
  这里不算太黑,一串串的橙红木瓜灯挂在树上,把这片地方照得通亮。
  “当时小的和葛师爷站在这里说话,”高捕头抖着声音说,“衙役和护院都站在前面,守着云堤的入口。小的也没想到,白衣人会从身后过来。”
  白璧成往云堤入口相反的方向看去,那里并不黑,被橙红木瓜灯照耀着,但是空荡荡的,空得一眼望不到头似的。
  “那里为什么不设衙役和护院?”他问。
  “因为人手不够,”孟郁沉痛地说,“大多数人都派去搜庄了,只有他们几个能护卫俪影楼,还要分三两个来听差跑腿。”
  白璧成望了望他:“值守和搜庄都是你安排的?”
  “是,卑职疏忽了!”孟郁态度很好,“但卑职着实没想到,那白衣人居然还在庄子里。”
  “我就说他可能还在呢。”含山小声插话,“毕竟祁胖子只看见他踏波遁走,并没有亲眼看着他越墙出庄。”
  “可是雪夜盟的人为何要杀害葛师爷呢?”陆长留不解。
  “要我说,白衣人杀害葛师爷的理由,八成和杀害韦庄主的理由是一个。”含山分析,“白衣人并没有想逃跑,他留下来,就因为要杀的人没有杀完。”
  “这是为何?”陆长留没懂。
  “他若想逃跑,就只会杀掉妨碍他或者发现他的人,”白璧成代为解释,“但高捕头和葛师爷并没有发现白衣人,是白衣人主动现身,先推开无关的高捕头,再动手杀了葛师爷。”
  “原来是这样!”陆长留恍然大悟,却问孟郁,“你们县衙这位师爷,和韦之浩很熟悉吗?”
  “卑职与葛师爷并无深交,因此并不知晓。”孟郁面色阴沉,“葛师爷是跟着施大人上任的,此事或许要问施大人。”
  “那也不必深交,道听途说就没有吗?”陆长留不信,“衙门里三五成群的,说这个说那个都是常事,孟典史就没听过风言风语吗?”
  “卑职性子孤僻,在县衙少与人往来,并没听过传言。”
  “那你呢?”陆长留转而问高捕头,“你听说过没有?”
  “小的也没有听说,”高捕头抓抓脑袋,“韦庄主有着通天的关系,他哪能和葛师爷有交情?县里的官员在他看来,那都是不值一提的小人物罢?”
  此话刚出,孟郁便瞪了他一眼,高捕头连忙捂住了嘴,随即又找补道:“当然施大人肯定与韦庄主有交情的,施大人……”
  “侯爷!”孟郁再听不下去,截断他的话说,“卑职这就叫他们去检视二楼内室,这草丛附近亦有高捕头带人查看,您还是回俪影楼歇息罢。”
  白璧成正要搭话,却见县令施栩生带着县丞主簿等快步赶来,显见是刚得到消息。施栩生也顾不着向白璧成行礼,先就着灯笼看了看葛师爷的尸体,转而便问孟郁:“这!这是怎么回事!怎么闹到葛师爷身上去了!”
  他话音未落,那边丁甲也带着三五护院赶来,几人将孟郁团团围住,都要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白璧成借机撤身出来,带着陆长留和含山往俪影楼走去。
  等把孟郁等人甩在后面,陆长留才问:“侯爷,您可看出什么了?”
  “别的倒没有,只是高捕头有句话倒提醒了我。”
  “什么话?”含山和陆长留异口同声问。
  “他说韦之浩有通天的关系,县里的官都是小官,怎能与之结交。”白璧成道,“这话有几分道理,因此我想,昨晚来参加宴请的几个商人,为何会与韦之浩有交情?”
  “也许是他们有钱?”陆长留猜测,“再说这些商人特别喜欢结交官场,就像紫仲俊那样。”
  “可是这几位里面,有一个开染坊的孔老板,”白璧成沉吟道,“做染坊是体力活,盈利不够大,算得小本生意,即便他愿意结交,韦之浩能看上他吗?”
  “侯爷这么一说,仿佛的确如此,”含山也道,“就算是开酒楼的卞老板,开客栈的余老板,那也没什么特别,如何能成韦之浩的座上宾?这韦之浩,可是圈了老百姓的地都能不给钱的!”
  “讲到圈地,此事也很蹊跷,”白璧成又道,“沈确说吴县民怨沸腾,可是我在黔州已有六年,却没听说过吴县百姓有动静,圈地绝非事涉一人,既是民怨沸腾,为何无人告状呢?”
  “韦之浩仿佛能只手遮天,却又与这些小民来往,”陆长留听明白了,“这事情的确是怪,左右说不过去。”
  “除了这两件,还有一事我也不理解。”白璧成道,“凶手为何要穿白衣,还要穿团花飞绣的白衣。”
  “太惹眼了!”含山立即反应过来,“他要杀韦之浩,最该穿一身灰布衣衫,躲进人群便查不出来的那种!”
  “所以我有感觉,白衣人刻意地要我们知道他。”
  “什么样的凶手会想引人注目?”陆长留开始动脑筋,“他已经杀了两个人,他还想干什么?难道他要向官府示威?是了!难怪他是雪夜盟的!”
  此言一出,他自己也知道失言,连忙看看白璧成。
  “向官府示威为什么就是雪夜盟的?”白璧成问,“怎么雪夜盟在你们印象里,就是向官府示威的?”
  “那当然不是!雪夜盟那是,是……”
  陆长留连忙要解释,然而支吾半天却解释不出来。
  “今日当着我的面,你说句实话,”白璧成微皱眉头,“你们黔州府如何看待雪夜盟?”
  “侯爷既然问了,我就说实话了,”陆长留满脸为难,“侯爷,全天下都知道,白衣甲不服!”
  白璧成心里跳了跳,没有说话。
  “侯爷,您这六年刻意避嫌,别说雪夜盟,就是昔日在玉州的旧部,您都躲得远远地。可您归隐了,白衣甲旧部并没有归隐,不要说黔州府,我在京城时也听说雪夜盟的大名,它不只是在黔州,天下十三州,哪个州没有雪夜盟?”
  “这可是皇帝做得好事!”含山接话道,“他若不把白衣甲打散编入各州,雪夜盟还不能有这样大的势力,这下好了,只消有人威信足够,来日登高一呼,那就……”
  “含山!”白璧成奋力打断,“你怎能背地里议论圣上?若叫人听去告了刁状,那可是要杀头的!”
  然而他不讲这话便罢,讲了,只换来含山冷笑连连。
  “做什么拿杀头吓人?侯爷有所不知,最不怕的就是杀头!”
  “那你说说,比杀头可怕的是哪些事?”
  “那可多了!有鸮鸟生翼、狼心狗肺,有恩将仇报、翻脸无情,以至于叫人哀毁骨立、欲哭无泪,终日里摧心剖肝、苦不堪言。侯爷,杀头并不可怕,哪里比得上生不如死!”
  含山站在湖边,身后一轮朗月,月下黑水无波,她一字一句说出这段话,从起先的唇齿含霜,隐有森森之意,到之后字字泣血,语带风木之悲,竟把白璧成和陆长留听得愣住了。
  良久,陆长留小心道:“含山,你是不是遇着什么事了?你说出来,就算我帮不了你,侯爷也能帮上你的!”
  “我并没有什么事,”含山微微偏头,对着月下黑沉的湖水笑一笑,“我替他人不平罢!”
  自从在松林坡遇见,含山仿佛是没心没肺的,她容易快乐,也容易满足,虽然与车轩针锋相对,但那生气也只是挂在脸上,甚至回到侯府之后,白璧成连续冷待,她也并无怨怼,在白璧成看来,“愤恨不平”与含山沾不上边。
  可是在这湖边,白璧成察觉到她藏在内心一角的恨意,虽然他不清楚她恨的是谁,但这丝恨意点燃了白璧成,让他隐约察觉到内心深处蛰伏的意难平。
  他也是恨的啊,难道不是吗?
  只不过痛恨是危险的情绪,白璧成长吸一口凉风,把冒着头的情绪压了下去。
  “白衣人未必就是雪夜盟的人,”他说,“那副腰牌刻的名字是谷满,我知道这个人,他虽勇猛,但并不能做到一击封喉和踏波而遁,这不可能。”
  “会不会在这六年里,他拜了师傅学了新本事?”陆长留问。
  “这样的高手,必然是从年幼之时开始修习,半路出家能有成就的,除非是绝顶天赋者,”白璧成道,“白衣甲里有天赋者我很清楚,谷满并不在其中。”
  “依侯爷的说法,这人是想嫁祸给雪夜盟!”陆长留猛然明白过来,“他为何要那样做!还有,雪夜盟的腰牌又是从何而来!”
  白璧成摇了摇头,忽然又问:“沈确去哪里了?我让他找人回府军报信,他怎么去了这么久?”
  白璧成这么一说,含山忽然想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