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节
  “眼神不错啊,这照片是监控里截出来的,没想到你扫一眼也能认出来。”
  “这箱子是我陪嫁,所以印象比较深,怎么了?”
  “没什么,只是你为什么不问我们曹小军的下落呢?”
  孟朝盯着吴细妹的眼睛。
  “我们都以为曹小军是被人塞进箱子带走的,现在箱子找到了,你怎么都不问曹小军的下落呢?”
  吴细妹脸上仍是那副可怜巴巴的表情,可孟朝却在她眼底捕捉到一丝狡黠。
  “我不敢问,怕他出事。有好消息最好,没有我也认了,事到如今我们不敢抱什么希望,只要没见到尸体,我们娘俩就能假装他还在,日子也能继续凑活——”
  “你似乎认定他死了。”
  吴细妹忽然停止了哭泣,诧异地望向孟朝。
  “他没死?”
  孟朝没有回答,似笑非笑。
  他在吴细妹的凝视中前倾身子,拿起茶几上的水杯,不紧不慢地喝了口茶,缓缓吐出口气,“冬天就得喝热水。”
  坐在旁边的童浩不安地扭了扭身子,不知队长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你话说清楚,小军没死吗?你们有他下落了?”
  “你先说说,你为什么这么笃定他死了?”孟朝又呷了口水,抹了把嘴巴,这才又重新望向她,“吴细妹,你好好想想,是不是忘了告诉我们什么?”
  他看着吴细妹胸口微弱的起伏,知道她的心理防线正在崩塌。
  只需要再推一把。
  “据我所知——”
  咣当,卧室传来板凳倒地的声音。
  吴细妹条件反射般弹起来,疾步奔过去,顺手关上了房门。
  孟朝叹口气,知道错失了机会。
  短暂的停顿后,卧室传来吴细妹又细又密的话语,听语气像是在呵斥儿子。很快里间响起母子二人压低嗓音的争吵。童浩挑眉询问,而这次孟朝也只得摇摇头。
  南洋省村村方言都不同,他这个半吊子只能听懂又慢又稳的标准南洋话,像这种刀枪相对的争论,他实在无能为力。
  果然,等吴细妹再回来时,脸上又挂上了波澜不惊的淡漠。她一边给孟朝和童浩添水,一边冷着脸回答,“该说的我都说了。”
  “儿子情况好点了么?”
  孟朝看见她的紧绷一点点松弛下来,眼神中的戒备与仇视也渐渐软化,身上盔甲片片剥落,露出里面那个脆弱无助的母亲。
  “没有特效药,勉强维持吧。”
  “得不少钱吧?”
  “是,”她用手揩揩眼睛,“偏偏这种时候小军又不在。”
  “如果你配合我们调查,说不定很快就能找到他。天保也很想爸爸不是吗?”
  “三钱鸡仔看透筋,”吴细妹苦笑着舒了口气,“你们想知道什么,直接说吧。”
  “第一次笔录的时候,你说去年 10 月 2 号曹小军曾在酒后跟人起过冲突,并扬言要杀了那人。”童浩翻看着笔记本,“你当时说对方是工地上的工头。”
  “对,怎么了?”
  “可是据我们调查,当天晚上在你家喝酒的不是什么工头,而是倪向东。”童浩打断吴细妹的辩驳,“我们有很多证人,有很多可靠的证词,所以在这点上继续撒谎是不明智的。”
  吴细妹忽然想了起来,那天好像跟隔壁李老太太打过照面。
  没有错,那天是她孙子生日,小男孩嚷嚷着要吃糖醋里脊。傍晚时分李老太太来她家借了点醋,她提着醋瓶子出门的时候,正撞见倪向东笑呵呵地走进来。
  她心往下一沉,却仍面不改色地说道:“那可能是我记错了吧,他们工友之间经常一起喝酒,今天这家,明天那家的,很容易记混。”
  “曹小军从不带人回家喝酒,工地上的人说他也没有什么交情深的朋友,实际上,只有倪向东会经常出入你家。”
  吴细妹脸色灰白,不再言语。
  “他俩是在工地认识的,后来还合伙开过搬家公司,可 10 月份时候关系突然变僵,你知道为什么吗?”
  “我不知道,他们男人间的事情我不大参与。”吴细妹抿了抿头发,“而且我跟倪向东不熟。”
  “可是,有人目睹倪向东开着面包车送你上下班,特别是在 10 月份他跟曹小军决裂之后。”孟朝前倾着身子,步步紧逼,“跟你丈夫闹掰之后,他跟你之间的走动反倒多起来,这怎么回事?我想听听你的说法。”
  见吴细妹不接话,孟朝重新靠向沙发。
  “听说你们三个是老乡?”
  “是。”
  “很巧啊,都来自南洋省,又刚好在琴岛遇见。”
  “是挺巧。”
  “到底是巧合,还是他追着你来的?”
  吴细妹攥着茶杯的手不住敲打着杯壁。
  “在认识曹小军之前,你先认识的倪向东吧?”
  孟朝余光瞥见那只手在微微颤抖。
  “曹小军知道么?”
  他瞥了眼卧室虚掩的门,压低声音。
  “他知道你跟倪向东以前是一对么?”
  第八章 旧日(一)
  吴细妹很小的时候就明白,这世上的神恨她。
  六岁那年,她学着阿婆的样子,在村头土庙里跪了整整一宿,可第二天,阿妈还是走了。
  阿妈的婚礼很简单,没有花轿,也没有喧天锣鼓,她所有的聘礼只是一件崭新的花衣裳。
  阿妈的嫁妆也很简单,阿爸去世后,这个贫苦的家已经拿不出什么像样的东西,阿妈唯一的陪嫁就是刚满三岁的弟弟。
  她也想去,即便以物品的名义,可那户人家是不要赔钱的女娃的。
  临近傍晚的时候,阿妈牵着弟弟,跟着那个瘸腿男人走了。
  她哭着跟出了二里地,那个陌生男人不耐烦地推搡,她一次次爬起来再跟上去。
  阿妈也哭了,蹲在地上搂着她,久久不肯撒手。流着鼻涕的弟弟什么也不懂,看着阿妈哭也跟着哭。男人被他们哭得烦躁,骂了句难听的脏话,飞起给了阿妈一脚。
  阿妈收起哭声,无声地掉着泪,手却忙不迭地去擦她的脸。
  “听话,回去吧,”阿妈声音囔囔的,“再晚路就不好走了。”
  男人愤而拖起阿妈,阿妈护着弟弟,三个人拉拉扯扯地向前走去。她独自跟在后面,赤脚跑过山路,一声声地喊着阿妈。
  阿妈被男人扯着头发,回不了头。
  最终她累了,倒在地上再也没有力气爬起来。
  她趴在泥地上无声嚎哭,看着西边的日头一点点消失,连同阿妈小小的影子。吴细妹伸出胳膊,徒劳地张大手掌,却抓不住太阳,也留不下阿妈。
  星光落在枝头的时候,她回到了失去所有至亲的家。
  风雨飘摇的老屋里,如今只剩下瞎眼的阿婆。在她所剩无几的童年里,也只剩下这一个残缺的亲人。
  “你不要怪她,”阿婆没有牙的嘴皱成一团,“她也是要活的,女人家没办法的。”
  那她该怪谁呢?
  像是听见了她心中的抱怨,阿婆浑浊的眼珠转向她,“要怪就怪你命不好吧。”
  阿婆生养了九个儿女,只活下来五个。两个女儿嫁去了很远的村子,而娶她阿妈的那个男人不许她再跟这个家来往,所以能指望的也只有二儿子和小儿子。
  小儿子早年去了县城打工,慢慢断了联系,而二儿子的家庭同样的贫苦,上有瘫痪三年的岳父,下面也是一群仰着脏脸,嗷嗷待哺的崽子,能给予自己母亲的也只不过是一日三餐的温饱。
  她是个累赘,即便大人们不明说,吴细妹也能感受到这一点。
  小小年纪就学会了察言观色,如果吃饭时二舅妈脸色难看,她就乖巧地放下饭碗,手脚麻利地背起门后的竹篓子,不声不响地跑去后山割猪草。
  阿婆不敢说什么,阿婆也是看儿子脸色吃饭的。
  夜深人静时,祖孙二人窝在茅屋里,听着彼此肚子此起彼伏的咕噜。
  阿婆轻轻拍着她,替她扇走嗡鸣的蚊虫,哄她说这云层顶上有天宫,里面住着救苦救难的神,专门庇佑他们这些苦命人,只要虔诚地祷告,终有一天神会带着她脱离苦海。
  可是神明厌恶她,慈悲的神迹从未在她的命运中显现,就像她跟着阿婆念叨了一宿,第二天醒来时,肚子依旧很饿。
  她时常盼望自己快些长大,可又时常觉得长大没什么好,不过是将从阿妈到阿婆的老路再走一遍。
  可无论她愿不愿意,朝夕更替,她还是饿着肚子长大了。
  吴细妹出落得像母亲一般标致,田间的毒日拿她生来白皙的皮肤没有办法,一张小尖脸总是粉扑扑的,像是沾着露水的鹅蛋在粉盒里滚了一圈般细腻软糯。
  寄人篱下的日子教会了她谨言慎行,讲起话来柔声细气,做起事来慢条斯理,更显得整个人小巧娇憨。
  村里的青年不安分起来,就连二舅家的男孩子也总有意无意地在她眼前晃悠。二舅妈将一切看在眼里,时常一脚蹬在儿子的屁股蛋上,再怨毒地剜她一眼,大声呵斥她丑带骚。
  可临近仲夏的时候,二舅妈却忽地变了脸。
  那日晚饭吃得早,吴细妹收拾桌上的碎骨头时,月亮还没有爬上椰树。
  二舅妈坐在竹凳上打着扇子,视线顺着她的腰身上下游走,喃喃低语。
  “转眼细妹长成大姑娘了。”
  她向二舅递个眼色,二舅假装没看见,别过身去,装模作样地捂着嘴剔牙。
  “嗳。”
  舅妈不甘心,又朝他努嘴,用胳膊肘去顶他的肋骨。
  “我不管,你自己去说。”二舅推开她,烦躁地起身走回里屋。
  吴细妹快速收拾好碗筷,扭头往厨房走,只当没看见二人间的哑谜。舅妈脸上堆着笑,身子一拧,起身堵住她的路。
  “你眼看也快十六岁了,这以后怎么打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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