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阴酿 第95节
  “大臣们逼宫,生生逼死了先皇后。”
  郦清妍冷笑起来,伏在面前的桌上,肩膀都笑的一耸一耸的,看着很有些吓人。“什么破而后立,肃清朝野,全都是假的,这个人筹谋多年,为的只是杀母之仇。我想要的对上他想要的,怎么可能赢得了?”
  “少阁主……”焕逐有些不忍看到她这样,伸出的手悬在她背上良久,终究不敢拍下去。
  “焕逐,我想问你几个问题,你要么不答,要么一定是实话,可以么?”
  “少阁主尽管问,焕逐定知无不言。”
  “栖月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委托十二禤阁帮他找寒女的?”
  第一个问题就把焕逐问住了。
  郦清妍目光空洞,不知道她在看哪里。
  “母亲选了我当少阁主,说明我不是傻子。你们想要瞒我我不介意,我也不想听你们的理由。先前让你查的寒女的事,你现在都说出来吧,我懒得等你主动告诉我了。”
  “少阁主,焕逐并不是……”
  “不想说就滚出去。”
  焕逐皱眉,拳头捏紧,指甲已经掐进掌心的肉里。终于认输,“一直不告诉少阁主,是为了您好。当然也是因为宁王殿下一直在您身边,我等不敢造次。少阁主既然想听,焕逐全部告诉您便是。”
  郦清妍直起身来,严肃地看着焕逐。
  “天性极炎的男人,与冷若寒冰的女子可算是双生子。不过寒女出世,未必会有炎男,后者出现,世间必定有寒女存在。世间之物相生相克,怪异之物也不例外,炎男拥有可怕的力量,看似无敌于天下,却有一个致命的缺陷,他的血液会随着年岁增长越渐滚烫,直至沸腾,将人活活烧死,想要长寿,只有靠寒女的血压制。宁王是在习武后的第二年,遇见阁主,知道了其中秘密,然后就开始寻找寒女下落的。”
  “方法,”郦清妍蜷起冰凉的手指,“压制的方法是什么?”
  焕逐吸了口气,“确定了寒女是处子之身之后,在其十八岁生辰当夜的子时,将其周身血液全部放入池中,以供炎男血浴。”
  “寒女生还的几率几多?”
  “一丝,也无……”
  “必死无疑?”
  “对。”
  郦清妍沉默了半晌。
  “所以他将我豢养在身边,是为了保证我能好好活到十八岁?”
  “嗯。”
  “情到深处,也从不越矩,从不提娶我,不做承诺,都是因为要保留所谓的处子之身?”
  “是。”
  “那他对我的好,对我的宠爱,纵容,包庇,都是因为什么?愧疚吗!”手心紧紧抓着方才摊开在桌上的名单,整张纸全部皱起来。“因为要活活抽干我的血,所以想弥补吗?”
  焕逐看着她,不知道该说能说些什么。
  郦清妍突然撩高袖子,亮出那个镯子,“那这个又是什么?”撤出胸口璀璨美丽的惊人的石头,“这些又算什么?”
  “姬无病曾反复检查过您的身体,发觉您的寒女体质不像古书记载中那些生来体质特异的寒女,而像中途突然获得了这种特殊体质,所以存在很大的不稳定性。宁王为了巩固您身上的寒性,搜罗了天下所有极寒的石头和药材,以养您的身子,确保长到十八岁时,血液能发挥最好的效果,不至于功亏一篑。”
  郦清妍想了一会儿,无甚悲喜地偏了偏脑袋,“我怎么确定你说的一定就是真的,万一你是十二禤阁里的叛徒,事先编好的话,此刻说出来,正好离间我和栖月的关系呢?”
  让焕逐受伤的不是她说的这些话,而是对方在听到这样残酷的消息后,连悲伤的表情也没有,好像已经忘记了失望是什么,伤心是什么,难过是什么。
  “少阁主若是不信,可以去问霜降,她一直在研制巩固您体质的药。”焕逐缓缓说道,“而且皇上让即曳留在少阁主身边,是想让作为寒石异族最后一代传人的他,在宁王血浴之后,复活少阁主。”
  “为何?”听了那么多,这个时候郦清妍居然还有心思笑,“觉得十二禤阁的阁主非我不可?”
  “因为……”焕逐说的很艰难,“传闻破了寒女处子之身的人,能得到她百毒不侵的体质……”
  郦清妍闭着眼睛喘了一会儿气,“这一切,栖月都知道?”
  “是的。”
  “母亲也知道?”
  “阁主只知道她该清楚的那部分,阁内事务,并不是所有事情都报于她听。”
  “哦,我了解了。你出去吧,我想一个人静一静。”
  事情已经说完,焕逐没有理由能继续留下来,他一步三回头地走出去,也不敢走远,几乎关了门就贴在门上,生怕郦清妍做出什么傻事来。
  郦清妍一个人待在房里,突然觉得有些累,坐在椅子上,把脚也缩上去,抱着膝盖,下巴搁在膝盖顶上。她累得连眼皮都无法抬起,于是缓缓阖上。
  这就是真相。
  郦清妍一脚踩进去不愿出来的甜蜜泥沼之下,原来埋的全是锋利的刀剑,将人戳穿一次又一次。
  真相都是带着血和痛的。
  “慕容栖月,你和聆晖,又有什么区别呢?都把我当成了工具啊……”郦清妍问出声来,“信誓旦旦要改命,然后爱上同一类人,郦清妍,你和前世又有什么区别呢?”
  手上的硬物硌在手臂和腿中间,胸口的石头一刻不歇地提醒自己寒冷为何物。聆晔提醒过,这些都不是好东西,自己却一直戴着,为了那个人,忍着不适和反感,戴了这么久。
  以为贴身戴着一份温暖,是纯粹的爱情,其实,都是谎言,只是谎言。
  突然一扬手,狠狠敲上一旁足有一人高的青铜鹤尊炉台,腕上的坚硬与青铜的坚硬大力相撞,发出巨大的“铛”的一声。郦清妍连撞了三次,那镯子终于不堪重击,碎裂开,从已经撞的淤迹斑斑的手腕上掉下去,赤红的颜色,如同流下的血。
  “来人,搬火炉来。”郦清妍扬声吩咐。
  弄香和拾叶都不在,焕逐以最快的速度把一个燃的通红的火炉送进屋子。
  郦清妍把那漂亮的石头从脖子上取下来,撑着桌子站起,走到火炉边,把石头扔了进去。
  焕逐一惊,就要去捞,手却被打开,就这样眼睁睁看着如同女子美眸的石头在高温的灼烧下,一点点灰暗下去,“噗”地一声炸开。
  郦清妍突然咳了一声,然后呕出一口血来。
  天空一直灰蒙蒙的,风很大,登上城墙时,已经有些晚,送殡的队伍已经出了城,在遥远的地方行进出一条长长的苍白色线条。
  慕容曒亲自送出宫,送到城门处,此刻仍站在城墙上看着队伍走远。
  皇后死了,被扔去乱葬岗;贵妃跳墙,却几乎动用国丧的仪制。皇帝亲自送殡,如此殊荣,前所未有。
  慕容曒双目远眺,面色微沉,无法捉摸。见郦清妍上来,回头吩咐了一声,让人把她叫了过去。“面色不好,莫不成皇兄离了京,就让你食不下咽夜不能寐了?”
  郦清妍没有心思和他开玩笑,回答也懒得,横了他一眼,又去看那往皇陵方向去的队伍。
  底下的人交换着兢惧的眼神,猜测忤逆至此的兴晨郡主会否引起皇上的怒火,落不得好下场。不过他们的希望落了空,皇帝根本没有责罚郦清妍的意思。
  慕容曒笑道,“看来庄梦玲的死,对你打击很大。”
  郦清妍问的是不相干的,“人都死了,还做出这么大的阵仗,想让谁饱受折磨坐卧不安,又想让谁惶惶不可终日?”
  “正因为人死了看不见,只能由着朕折腾。”慕容曒勾起一丝邪魅,“你想救的鄞家,已经没了。你在乎的庄梦玲,也没了,庄家很快就要步他们的后尘。现在你还想救谁?”
  “臣女想救谁已经不重要了,皇上想对谁动刀就出手吧。臣女的确自不量力过,想要搅局,可无论怎么谋划,结局都是死,甚至不用死的人也丢了性命。与其日日疲于奔命,不如过好自己的日子,不要多管闲事。还要多谢皇上一直留着臣女的命,没有因为臣女的胆大包天而赐死。”
  慕容曒偏过头去看她,“想通了?”
  “想通了。”郦清妍冷冰冰地说,“皇上先前提议的那些,臣女全部接受并答应,还望皇上莫要食言。”
  慕容曒居然抬手摸了摸郦清妍的头,“识时务者,方能长盛不衰。”
  回到郡主府后便接到一道圣旨,五日后春狩,兴晨郡主不与敬王府一起,随圣驾同行。
  作者有话要说:  更晚了,抱歉,最近这几章都比较虐,祝大家食用愉快,么么啾
  第110章
  春狩是开朝来就一直有的习俗, 是皇家最盛大的狩猎活动,慕容曒尤其钟爱,每年必不会落下, 且规模一年大似一年。起先只得皇族参与的游戏,现在也有幸运的世家公子小姐得以随行,譬如去年跟着去的就有庆国公府的小姐刘容。
  狩猎地点位于木仓皇家猎场, 出了皇城往南, 需得走上足足四天,若是队伍行进的慢, 需要的时间会更久。
  郦清妍站在龙辇的打开窗户边, 胳膊撑在窗棂上,朝外看着风景。龙辇之后是永安的銮驾, 再之后是各位王爷, 打头的自然是辅政敬王一家。聆昐被温阑带着出来,隔了老远, 似乎也能听见她张扬的笑声。郦清妍有些想过去, 或者叫聆昐过来。
  已经预料到了一个人陪着慕容曒会相顾无言枯坐无聊,特地请旨把清婕带上了, 结果慕容曒连龙辇的车轱辘都不让她碰一下, 更别提准许她上辇陪着郦清妍打发时间。
  炭盆上的水壶发出咕噜咕噜的响动, 水烧沸了, 掀起盖子涌出来,淋在通红的银霜炭上,发出哧啦哧啦的声音。慕容曒等了半晌也没见郦清妍从窗边离开, 视线从正在看着的书页上移开,转到她身上,“水好了,朕渴,沏茶。”
  “你没手吗?要喝自己沏。”
  “朕怎么记得早膳里没有备酒。”
  “嗯?”郦清妍没听懂,回头看了他一眼,“什么?”
  “你只在喝酒后才用这种语气和朕说话。”
  “是啊,我醉了,醉于大美山河。”从窗边走开,去翻角落里的柜子。
  慕容曒抬高眼神顺着郦清妍将将站着的地方看出去,此时车队正穿过一片茂密树林,这一眼能看见的除了树还是树,哪里来的甚么大好河山,不由嗤了一声,“没见过世面,这样的景色也能醉。”
  “非得山明水秀、洞天福地才算是美景么。我心自在,一花一叶皆为风景,故而使我沉醉。”
  慕容曒笑,“果真是打击得狠了,已经开始参禅起来?”
  郦清妍没有回答,在柜子里找了找,取出那个专门放茶叶的八宝盒子,里面装的全是倾万金也未必能买到的珍品,胡乱捏出一撮,取了个杯子丢进去,拎起水壶灌了半杯水,丢在桌上,“喝吧。”
  因为递茶的动作,胳膊伸出去一截,手腕从衣袖下露出来,有斑驳的还没完全褪去的淤青,在苍白的肌肤上很是刺眼。先前那个镯子不见了,郦清妍给的说辞是,她摔了一跤,跌碎了。脖子上的系石头的绳子也在没察觉的时候断了,不知掉到了哪儿。
  这样蹩脚的谎言,慕容曒要是相信就真的是傻子了。心中猜测她定是知道了一些事情,一些让她突然想通了不再对着干的事,而且与庄梦玲之死完全无关,至于究竟是什么,从她面上实在看不出来。慕容曒看着那盏黄不拉几的茶水,一时沉默。
  茶水本该滚烫,不过只是从火炉旁端到桌上这短短的距离,却已经冷透,半丝热气也没有,杯子里的茶叶全都蜷着,未见泡开。轻轻晃了晃,里头有半杯冰渣。
  “不是渴了?怎的不喝?”
  慕容曒叹了口气,把杯子推到一旁,“朕已经后悔没在辇上留个心灵手巧且不以下犯上的宫女了。”
  郦清妍耸肩,“你现在叫一个进来,也还来得及。文美人不是一起来了么,你召她,肯定比谁都来的快。”
  慕容曒哼了,“为什么不能有旁人的原因,可别和朕说你不知道。”
  “知道知道,所以很感谢皇上煞费苦心让我一直待在龙辇之上哪儿也不去,亲自教我压制寒气的方法,任劳任怨百折不挠,皇恩浩荡感天动地行了吧?”
  对方忍笑道,“平日你不怎么说话,朕还以为你是个不善言辞的人,现在才明白之前对你的印象竟是错的。”
  郦清妍正托了那盏茶在手心,另一只手盖上去,再缓缓移开,冰花如同生长的树,慢慢从杯中升起来,那些茶叶就像树的叶子,夹杂在冰里,如同美妙的戏法。
  “人们对待怪物的态度是什么?”郦清妍看着自己的手,“囚禁起来为自己所用,还是烧死?我身体的价值挺高,这点水成冰的特异本领虽没有宁王的触物皆焚烧殆尽那般有用,夏天用来纳凉还是不错的,所以,不至于会死的很快吧?”
  “有朕在,谁敢来杀你?等你成为二皇兄那样让人害怕的厉害人物,就更不会有人敢动你。”看了一会儿郦清妍手里不停变幻的冰,“你挺聪明,不过短短几天,就能控制到这种地步。”
  “要多谢皇上的耐心教导。”
  “不过借了皇兄的经验,若他在,你的进步会更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