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传奇,但含羞草 第20节
  桂村不大,村人之间沾亲带故的多,因此大家对她们这对自幼失去双亲的姐妹多有照料。她们的日子过得并不富裕,却很惬意自在。
  故事的转折发生在姐妹俩十三岁那年。
  那时已近深秋,桂村多雨,一连下了十多日。
  宁唯萍好动坐不住,和村里的伙伴们出去打水仗,闹到黄昏时分回家,却发现家里多了个人。
  那是个年轻俊雅的男人,做书生打扮,手里常拿一卷名为《诡闻奇术》的书,他说那是他生平最得意之作,因而不忍释卷。
  他和宁唯笙相谈甚欢。
  宁唯萍刚回到家,就被姐姐拉到身边,塞了一大包银子。
  她说:“姐姐拜了这位先生为师,要与他离开桂村修行十年。这些钱你拿着,好好过日子,给村里的叔伯婶子们把屋子修一修,路也修一修。十年后,姐姐一定回来找你。”
  宁唯萍自然是很舍不得姐姐的,她们一起长大,曾经互为彼此的支柱,她想象不出没有姐姐的日子会是什么样。
  但姐姐还是跟着那个书生走了,走得头也不回。
  于是从那天起,宁唯萍脑海中姐姐的模样,便随着时间的流逝,渐渐模糊得只剩一个背影。
  宁唯笙离开后,宁唯萍如她所嘱咐的那样,给村子修了路,帮叔伯婶子们重新盖了房子。
  最后一栋房屋落成的那天,正好有个戏班子经过,向他们讨了口酒喝,并免费为他们唱了一出《谈风月》。
  宁唯萍听着那哀婉的唱腔,不知不觉沉浸其中,自此不可自拔地爱上了唱戏,还加入戏班学了戏。
  一学十年,她终于功成,能当花旦,能唱完整支《谈风月》了。
  就在她初次登台,为桂村的亲朋们唱戏那日,她的姐姐宁唯笙回来了。
  第二十一章
  宁唯笙突然回归,除了宁唯萍以外,仿佛没有一个人注意到她。
  她病病殃殃地坐在人声鼎沸里,脚边放着一盏捏了兔子耳朵的灯笼,冲台上的妹妹微微地笑。
  四周灯火明亮,宁唯笙置身其中,身形却单薄得仿佛风一吹就会病倒,哪怕脸上带笑,也跟一阵轻烟似的,稍微喘大点气,都怕将她吹散了。
  宁唯萍怔怔看了她许久,用水袖掩面转身。
  最后那段哭诉戏,她哀哀泣声,情真意切,下台时泪水把妆糊了满面。
  姊妹重逢于自己初登台之日,于宁唯萍而言是双喜临门。虽然她有些埋怨姐姐丢下她这么多年,可看到姐姐回来,她心里仍是高兴多于不悦。
  姐妹俩沿着长满狗尾草的小路,从村头走到村尾,然后回到家,点上灯,挤在一张床上,闲叙了一整夜的话。
  宁唯萍仍如小时候那般活泼健谈,给宁唯笙说自己学戏的酸甜苦辣,说这些年独自生活的乐趣与不易,天南地北,无话不谈。
  宁唯笙就静静听着,偶尔问一两句,却从不打断她。
  直到宁唯萍说无可说,下床喝水润嗓子时,宁唯笙才缓慢撑坐起身,终于开口。
  她将自己头上戴的木钗簪到妹妹鬓边,叮嘱她无论如何不可摘下。又给她念了一段拗口的口诀,一套奇怪的指印,逼着她背熟做熟,不得有半点错漏。
  宁唯萍不知姐姐为何突然如此严肃,还做这种怪事,询问也没有得到答案,心中忽然升起巨大的不安。
  就在她抓着姐姐的手想继续追问的时候,天亮了。
  阳光从窗外斜照入屋,穿过宁唯笙的身体,打在了地上。
  宁唯萍怔住了。
  她看着宁唯笙在自己眼前,像一颗泡沫般碎裂、消散,没有留下半点痕迹,也来不及说出哪怕一个字的告别。
  她茫然攥紧手指,姐姐身上的温度似乎还残留在指尖,她触摸到的却是一片刺骨的冰凉。
  那天,宁唯萍疯了似的翻遍整间屋子,喊着姐姐的名字跑遍桂村,跑遍附近的山与溪流,跑了一天一夜,喊得嗓子再发不出声音。
  她摔倒在水坑里,反射出月光的水面映着她脸上的无助与空茫。
  她没有悲伤,因为重逢和离别都来得这样突然,所以无处说起。
  过了许久,宁唯萍才失魂落魄地回到村子里,她无法冷静思考,仿佛昨日发生的一切,都只是一场荒诞可怖的幻梦,她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等梦醒。
  可她于家中枯坐数日,依旧没有从这个梦里醒来。
  直到戏班班主敲开她的门,说今日是村长生日,让她亲自登台,为那位和蔼的老爷爷唱一出庆生的戏。
  村长爷爷是村子里最年长的人,宁唯萍这一辈孩子都是他看着长大的,平日里鲜少管事,一把年纪了还乐呵呵地当他的孩子王,掏鸟蛋玩泥巴,下河捞鱼捉虾,哪里有孩子,哪里就有他的身影。
  没有人会不喜欢这样一位爷爷,尤其是曾经被他带着钓过鱼、逮过麻雀、烤过红薯和小河虾,被他掐着脸蛋喂麦芽糖吃的宁唯萍。
  听到村长爷爷的名字,宁唯萍终于如梦初醒,强撑着走出房间,在太阳底下晒干净骨头缝里渗出的霉味,然后好好将自己拾掇出个人样。
  在井边洗脸洗头发的时候,她看着涟漪里自己模糊的脸,坚定了日后要做的事。
  无论那天晚上发生的事是真是梦,不管姐姐是真的回来了还是她的幻觉,等村长爷爷寿宴过了,她都要离开村子,出发去寻找姐姐。
  带着这个想法,宁唯萍打起精神,吊过嗓子背熟唱词后,扮妆换衣服,走上戏台。
  此时正值冬日,天黑得早。
  戏台早早把灯点上,村民们提着灯笼,簇拥着村长爷爷坐到了第一排。
  村长爷爷换上新衣服,一件大红色的棉衣,喜气洋洋地坐在台下,笑眯眯地向她挥手。雪白的长眉毛垂在眼尾,像年画上的寿星公,慈祥得让人看了便心生欢喜。
  宁唯萍掩嘴轻笑,捏着水袖作势要回应,可一句“福如东海”尚未说完,灭顶之灾已至。
  她的村长爷爷,她的叔伯婶子,她的戏班师父。
  她亲眼看着一砖一瓦落成的房屋,期盼瑞雪兆丰年的田地,从村头长到村尾的狗尾巴草。
  她的亲人,她的朋友。
  她的一切。
  还有她自己。
  通通被打碎魂魄,撕裂身体,剥夺生命力,灌进鬼面杀阵下赤红的阵纹,做了别人的垫脚石。
  宁唯萍幸运又不幸,没能在灾难降临前念完那段口诀,做完那套指印。可这些不完整的努力却偏偏保下了她一缕残魂,让她流连人世,并看见了桂村的后续。
  她看见幼时有一面之缘的书生踏着狂风惊雷而来,信手镇压村民们的不甘,驱散杀死他们引发的因果,蒙蔽天机转移本该落在自己身上的劫难,将从村民们身上掠夺而来的生命力通过阵法输送到远方。
  远方是一座云缭雾绕的青山,山上有清风明月,红梅白雪。
  清澈的月色里躺着她死去已久的姐姐。
  书生爱怜地看着她,以最温柔的神色,行最酷烈的手段。
  他在用桂村所有人的命为她换命,让她复生。
  复生之术悖逆天道,施展过程中自然会引来诸多秽物。他无力处理这些秽物,便将它们转移至桂村旧址之下,布下阵法封印镇压。
  于是宁唯萍的村长爷爷,叔伯婶子便连死都不得安宁,自此沦落到万劫不复之境,既要承受灵魂破碎的痛苦,也要在鬼面阵下日日夜夜地煎熬。
  她只剩一缕残魂,游荡在桂村的废墟之上,被困在桂村的断壁残垣间。每日每夜听着至亲至爱之人撕心裂肺的哀嚎,恨不能以身相替。
  后来,宁唯萍的姐姐醒了,却忘记所有前尘往事,仿佛换了个人,性格变得越来越像那位书生,自私又暴戾。
  新生的宁唯笙任性自我,爱美却不能修行,又厌恶所有比她漂亮的男男女女,所以在杀了几个无辜之人出气后,她开始缠着她的师父给她种一朵驻颜的浮羽花。
  书生对她百依百顺,自然是一口答应了她,然后转头就到桂村废墟上挖出宁唯萍化为白骨的尸骸,害死了百多位无辜之人为她缝合新的血肉后,在她眉心种下那颗浮羽花的种子。
  书生为宁唯萍的躯壳穿上宁唯笙最爱的青色衣衫,低头抚摸她的鬓角,语调温柔缱绻地说:“最美丽的浮羽花,要用至亲血肉去种。我的笙儿,自然值得最好的。”
  那时,宁唯萍的残魂就坐在旁边,看着他作恶却无力阻止,看着他建造那座地宫并把自己的尸身放进去,还随着他飘进了地宫,在他离开后,短暂地回到自己体内。
  书生不知为何,竟没有发现她的存在,让她接下来的行动十分顺利。
  宁唯萍回到自己身体里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挖出她最讨厌的眉心这粒种子,但她想了想,终究没有碾碎,而是种到了后脑。
  随即她脱离身体,在地宫里吸收阴气修行,数年后功力小成,便选择化身为全新的模样。
  离开地宫,她悄悄去见了宁唯笙一面,这时的宁唯笙居然已经白发苍苍,垂垂老矣,被书生冰封于棺中,勉强吊着命。
  其实宁唯萍并不恨复生后的宁唯笙,她知道那不是她的姐姐。
  她的姐姐温柔善良,死后托梦回魂,也在想尽办法安慰她、保护她。
  那个狂妄戾性的女子,是书生复制的自己,是人心的丑恶与罪孽,是不存于世的怪物。
  怪物虽然不可恨,却也可怜。她也不过是书生用来伪装深情的提线木偶罢了。
  在那之后,新的桂村从宁唯萍死前的执念中,借旧桂村散落的因果降临人世,化为一个长达二百年的幻梦。
  宁唯萍一边照料那朵浮羽花,等待着花开后,书生再次到来。一边在人间游走,在各种典籍里寻找和姐姐当年教给自己的那段口诀与指诀有关的蛛丝马迹。
  她花了近两百年时间,终于找到了。
  原来,那不是用来保命的,那是用来破阵的。
  姐姐早已知道书生的打算,所以死后托梦回家,想要救下桂村和自己最为牵挂的妹妹。
  宁唯笙为她戴上的那支木钗,便是击破阵眼的关键,也是书生没有察觉她的原因。
  可是宁唯笙提醒得太晚,宁唯萍也发现得太迟了。
  跟随书生离开桂村后,宁唯萍便再也无法穿过杀阵回到村子,找到阵眼所在。
  她只能换着身份住在桂村旁边耐心地等待,等有人发现桂村的异样,等愿意解决此事的人循着种种线索来到此处,等一次天时地利人和。
  她做好了等上千千万万年的准备,无论等多久,哪怕物换星移,沧海桑田,哪怕等到书生与重生的宁唯笙腐朽入土,她也要等,也要熬。
  即使不能报仇也没关系,她一定要破掉压在桂村之上的阵法。
  因为她的村长爷爷,她的叔伯婶子,她从小一起长大的朋友还在里面受苦,她要为他们解脱。
  直到昨夜之前,宁唯萍都还真的以为自己要等上无数个百年。
  所幸这一回,天命终于眷顾桂村,眷顾了她。
  阵眼破裂的那一刻,宁唯萍不由得想起当年没来得及为村长爷爷唱的《南海辞》里有一句唱词,她非常喜欢,至今记忆犹新。
  “长风几万里,吹度南海关。”
  “我孑孓走过,道阻且长,终于是,雪霁天晴,明月照关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