社稷山河剑 第26节
  等从山脚的牢狱走出来, 被干燥清爽的日头一晒,才发觉那山牢里湿气浓重, 阴潮发寒, 还是外边的空气更好。
  高柳低垂, 白鸟悠悠。
  倾风沿着修葺出的石子小路往前走, 拐过弯来, 瞥见路边站着一道清瘦的人影, 新鲜道:“竟有人来接我。”
  随即又张头张脑地四望:“居然不是我师父。”
  林别叙两手负后微低下头,似真似假地伤心道:“叫你失望了。”
  倾风见他两袖空空不像是来接人出狱的样子,可肩头又被晨露沾湿,分明在树下雾中等了自己许久,一时有点弄不懂林别叙此行的目的。
  这人看着目光清透眉眼温润,有一张极好骗人的脸,偏偏肚中肠子有千百转,倾风被他唬了好几次,而今就是被咬过十次的农夫又见到那条蛇,不免谨小慎微。
  林别叙在料峭春风里岿然站着,任由她不加掩饰地打量,许久后,如苍翠幼松一般被风吹得有些憔然,才摆了摆衣袖,伸出一只手,诚恳地道:“我来给你送样东西。”
  他手心里的是一片银白色的碎片,外形不规则,看不出是什么材质。天光一照,还会盈盈闪烁,似有星河光彩流动,很是玄妙。
  林别叙介绍道:“这是白泽的妖力,你留着吧。能帮你调用万生三相镜。”
  “先生给我的?”倾风翻来覆去地看了一遍,嘀咕道,“虽说先生如今妖力每况日下,还是能拿出这种好东西。瑞兽白泽果然命厚。”
  林别叙瞅了她一眼,没说话。
  倾风握在掌心,用各种方法驱动了下,没发觉有什么奇妙的地方,但既然是白泽妖力凝结的碎片,想来是很厉害的宝物。
  她心思转了一圈,刚张开嘴,就被林别叙抢白道:“你要是敢把它卖了。”
  倾风这骨头就硬起来了,尤其是在牢狱里吹了几日冷风后,跟着沾染了小妖们无法无天的痞气:“怎么?”
  林别叙缓缓吐字:“我就让先生,从你师父往后的薪俸里扣。”
  倾风愣了下,惊道:“……先生怎么能同我一般无赖呢?”
  林别叙却是不与她争这道理,笑了一下,转身往出山的方向去。
  山间野草疯长,还未来得及清理,从两岸一茬茬地歪倒在小径中间,叶尖沉重的露水将泥地打得湿润,他一双白色的鞋从草木中穿行而过,竟都没脏。
  倾风在里头住的两天都没沐浴,身上沾了不少灰。进去时衣服穿的是深色,如今袖口和后背蹭了一大片灰白,脸也不大干净。
  她看不惯林别叙一身清贵地站在她身边。故意落后两步,抹了把脸,趁他不备抬手去搭他的肩膀。
  她自觉这个动作该是敏捷而隐蔽的,可手还没够上对方簇新柔软的衣料,林别叙就跟脑袋后边长眼睛似的转过了头,一把抓住她的手。
  眸中带笑,似是看她胡闹,戏谑的话倒是很不客气:“你还没出来,我已经闻见你身上的味道了。”
  “怎么可能。”倾风悻悻收回手,在衣服上胡乱擦了擦,越过他走到前面。
  陈冀终归还是来接她了的,不过是矜持了些,站在回主峰的山道口。
  他手里拿着把扎成捆的繁茂枝叶,足有扫帚那么大——一时没找到柚子叶,不知是从哪里薅来的东西——等倾风刚一走近,就往她身上猛抽。
  不像是给倾风去晦气,更像是要把自己徒弟整个给去了。
  不远处还站了几个中年男人,先前在殿上粗粗见过一面,不认识叫什么,想来是陈冀的旧友。
  倾风朝几人行礼道好。陈冀围着她转了一圈,从头到尾拍扫了遍,觉得差不多了,催促说:“我给你烧了两桶热水,赶紧回去洗个澡,随后陪我去见先生。”
  他见林别叙从后面跟了上来,文质彬彬,似竹似玉,浑身都写着君子之风。对比起来倾风的野性就像一棵歪脖子树,补了一句:“多与师侄学习讨教,懂了吗?”
  倾风没理,又朝几位长辈欠身行礼,才态度尊敬地离开。
  中年男人一时欣慰一时惋惜,望着倾风的背影,将罪责都抛到一个人身上:“真是一歪歪一门。本该是多乖巧的女郎,也被你教的这般性情狂妄。陈冀,你真是造了大孽。”
  陈冀举起手里的树枝就往他那边丢去,心说关他什么事?自教导倾风以来,他念叨的从来都是恭谦礼让,清心寡欲。
  倾风能长成这样,那都是她自己的天赋!
  走出西北峰,山道拓宽,地势趋缓,视野也骤然开阔起来。
  林别叙要往另外一面去,倾风鬼使神差地叫了他一声:“你去哪儿?”
  林别叙说:“我去找季师妹,请她帮忙持剑大会的事。”
  “季酌泉?”倾风转道跟上他步子,“那我也去。”
  林别叙好笑道:“你就那么不想见先生?”
  倾风说:“没有的事,我不过是对她更为好奇。带个路吧。”
  季酌泉在不远处的一座僻静凉亭里。
  往常没事的时候,她就常坐在那里,见到她的次数多了,这地方便没人来了。
  她自己也不常清理入口的小道。细碎的春花覆在冬日未腐的残叶上,厚重地铺了一路,没有脚印踩踏的痕迹,倒是有一种别样的生动意境。
  见倾风跟着一同出现,季酌泉沉声说了句:“没人告诉过你,少同我待在一起吗?”
  倾风灵巧一跃直接跳上台阶,紧跟着大摇大摆地在凉亭长椅上坐了下来,身形往后一靠,不以为意地反问:“你觉得我像是会听话的人吗?”
  季酌泉看看她,又看看林别叙,不解挑眉。
  林别叙装作意会不了,往前走了两步,在亭边眺望群山。
  倾风不急着走,招手示意季酌泉在对面坐下,兴致盎然地询问道:“听那群小妖说,你身上有一道屠龙的煞气,还比别人多出几十年功力。那你剑法超然啊,为何至今拔不出剑?”
  季酌泉起初听着还面无表情,等她问到最后一句,只剩满脸困惑。
  “你觉得屠龙的人能做剑主吗?”
  倾风理所当然道:“可是剑主都屠过龙吧?”
  季酌泉哽了下,没遇到有人是从这角度思考问题的,犹疑道:“所以剑主屠完龙都死了?”
  林别叙笑出声来,引得二人一齐看去。
  他的声音怎么听都觉得有点嘲弄。
  “是啊。山河剑的剑主是天道垂青之人,少元山龙脉是天道庇佑之灵。偏偏天道选出的人杰次次都想斩杀龙脉,或许这也是多年不出剑主的原因吧。全是逆子。”
  倾风随口便是一句:“合该是天道的不对。这玩意儿说得玄乎,谁知道它究竟是什么意思?劳门子垂青不垂青的也很难说,许就是看运气呢?”
  季酌泉站在这二人中间,一耳朵一句大逆不道的话,直接变了脸色:“你们真是什么都敢骂。不要再说了。”
  倾风心道这算什么,她还见过一只更会骂的狐狸。
  亭内三人都沉默下来,配着周遭宁静闲雅的风景,有种悠然的舒适。
  季酌泉却不敢与倾风在一起多待,站了会儿,主动说:“我走了。”
  “我走吧。”倾风止住她道,“我还要去见先生。你们慢聊。”
  她直接一手撑着椅背翻过了围栏,落在亭子外面。刚走两步又折回来,侧身虚倚着栏杆,婉转纠结了那么久,终于问出真正想说的话:“林别叙,你知不知道,我师父这次回京,求先生做的事情是什么?”
  林别叙转过身,不怀好意地说:“无论年龄还是辈分,我都确实比你大一些,你老老实实叫我一声师兄,我倒是可以告诉你。”
  季酌泉呆愣地重复了一遍:“师兄?”
  林别叙朝她颔首回应:“不是你,季师妹。”
  季酌泉瞥一眼倾风,下意识道:“可她不是我们刑妖司的人啊?”
  倾风正要黑脸,闻言才反应过来,笑着附和道:“不错。你本就不是我师兄。”
  林别叙正了正神色,也有迟疑,思忖片刻,还是说:“罢了,我今日送你一个答案。”
  他说:“陈师叔想要先生十五年的气运。”
  倾风说:“气运?”
  “当年陈师叔去界南之后,先生曾允诺过他,可以为他积攒十五年的气运,帮他弥补‘蜉蝣’所损耗的光阴。”林别叙说,“白泽是应人族国运而生的瑞兽,先生的气运就是衍生的国运,也就是他的妖力。当年师叔不忍先生再多消损,便婉拒了,而今想要救你,唯有这一个办法。”
  倾风扯动嘴角,却笑容僵硬,索性不伪装了,自嘲道:“纵是给我,也不过是苟且因循罢了。十五年国运又如何?六万蜉蝣都不过叫我多活十几年而已。”
  她得到这答案,好像心头石块落了地,有些空荡荡的,又有些轻快。舒了口气,洒脱地走了,边走又边笑陈冀:“石头落水还能听个响呢,平白做那么多不值得的事情。满头白发了都想不明白,真是个糊涂人。”
  她循着苍翠簇拥中的山道缓步向下,行至半路,看见一片平削似的浅绿水潭。
  水面映着游鱼的虚影,映着错杂的枝叶,映着尽头处停落的几只野鸟。
  倾风盘腿坐在岸边,腰背微松,垂眸看着波澜不止的水面。
  就这样从早晨到晌午,又从晌午到傍晚。
  流云来又走,聚又散。
  树叶摇又落,生又长。
  直到彤云四垂,天已薄暮。
  倾风才从石化的状态中脱离出来,抬起头,撑着膝盖起身。
  她想回界南了。
  上京再繁华,她还是喜欢界南的土。
  等倾风收拾好形容,来到后山见白泽,陈冀已经在屋里。
  二人不知谈了多久的话,倾风敲门进去时,里头正寂静无声。
  陈冀见她现在才出现,穿的还是一身便宜的旧衣裳,头发也只随意地束在脑后,本该是要生气的,这回脸上却什么神色都没有,淡淡说了句:“来啦。”
  让她过来,沏好一杯茶,放在托盘上,交到她手里。
  “去给先生敬杯茶。”
  倾风两手接过,看着眼前的那杯浊水,感觉手腕重得托不住东西。低头说了句:“师父,我想回界南了。”
  陈冀眼眶瞬间红了,身形都震颤了一下,却凶狠骂道:“你给我闭嘴!去给先生敬茶!”
  倾风抬步走到白泽身前,不屈身,不弯腰,又说了一句:“我屋前的花草都没人浇水,出来太久了,师父。”
  陈冀气得发抖,又痛得剐心,按住她的左肩,五指紧紧扣住,死死压下她的背,嘶哑地同白泽道:“她不懂事,先生不要与她计较。”
  又说:“请先生喝茶。”
  倾风弯着腰,手指捏紧托盘,仍是因角力不停颤抖,带着盘中杯盏一同震颤。
  白泽见二人如此,叹道:“何苦呢?”
  陈冀放软了语气,已是可怜哀求道:“当是师父求你。”
  “就算今日先生救我,我又得数年苟活,可这数年里我要战战兢兢不知所措。”倾风的声音也飘,仿佛落不到实处,怕用力些就伤到身后的人。
  可还是咬着牙,坚定地道:“蜉蝣不知日月,无畏光阴转逝,可人存于世数十载,只闻贪生而怕死,不曾听过因畏死,而畏生的。”
  倾风闭上眼,挂在长睫上的液体垂直落到茶水里,用沙哑的声音,残忍地、一字一句地道:“师父,这命太贵了,我活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