恃宦而骄 第188节
  明沉舟一听,这才恋恋不舍地收回身子,眼睛恋恋不舍地依旧黏在那个灰衣人身上。
  “你划过去凑近点,让我看看他长什么样子。”明沉舟突发奇想。
  锦衣卫一愣,立马悄悄去斜掌印。
  掌印手中的帕子直接蒙住娘娘的眼睛。
  “哎哎哎,做什么,我看不到了。”明沉舟四肢乱舞,不高兴地扒着他的手。
  “他有我好看吗?”
  明沉舟只觉得腰肢一紧,整个人天旋地转,紧接着坐在一人的膝头,耳边是不阴不阳的低沉声音。
  明沉舟一顿,眼睛在他的手心眨了眨,不进反退,顺着声音靠了过去,促狭打趣地激道:“掌印吃醋了?”
  她本以为按照谢病春的性格,大概又会是沉默,谁知没一会儿,就觉得耳边有一阵冰冷的呼吸声。
  “嗯。”
  声如低/吟,气若轻羽,瞬间激起浑身战栗。
  明沉舟瞬间觉得扣着自己腰肢的手都开始不规矩起来,修长冰冷的手指隔着夏日单薄的衣裙上,好似下一秒便要钻进来一般。
  她吓得连忙连滚带爬地跑了,背对着他盘腿坐好,眼睛胡乱地盯着外面的混乱景象。
  “大庭广众,白日淫喧。”她忿忿不平地碎碎念着,脸颊却是不可抑制地泛上红意,“无耻,无聊。”
  背后是一声轻笑声。
  锦衣卫充耳不闻,已经快速穿过人群,来到两艘大船对峙的中间。
  两边人在湖上对峙的大船都选了鹰船。
  船身两头尖翘,并无首尾之分,船面四周装满茅竹密钉,竹间都留有铳眼射孔,是用来前锋作战的快船。
  这种船只轻快便利,进退如飞,形状更是不大,底下可以装火铳,上面也能站满人,后续补给只需要身姿敏捷就能不断补上来,是一个杀伤力极大的船只。
  两边大船对峙的正中落水的人更加多,一个呼吸间几乎就能看到三四个人扑通扑通落下来,中间划过来凑热闹的人更是来一波掉一波。
  两艘船上的士兵被人救了上来,之后又源源不断地补了上去。
  “京兆府要输了。”鹰船比一般的乌篷船要高,明沉舟沿着头,只能看到一个上半身,但一点也不耽误她看热闹,嘴里嘟囔着,“也太丢脸了。”
  地方府兵和京城士兵常年不对付,早已不是什么秘密,借着机会,自然是使劲揍。
  明沉舟仰着头张望了没一会儿,立刻被溅得满脸是水,只是她还没来得及缩回去擦一把,突然见灰衣人惊险横生。
  只见京兆府那边突然换帅,来了一个红衣人,那人手中的旗子向左向前挥了了一下,京兆府的原本一字排开的队伍瞬间向左移动,最后直接朝着水军右侧的船只撞去。
  为首的那个灰衣人正打算变换战姿,只见那个红衣人手中的长杆直接朝着他挥了过去。
  剑锋凌厉,去势汹汹,几乎在一个呼吸还未吐出间就隔着逐渐靠近的船只,朝着灰衣人的脑袋,悍然落下。
  那竹竿在瞬间化成利刃贯穿而下,鹤鸣之声在混乱声中尖锐响起。
  明沉舟看得瞬间屏住呼吸。
  那灰衣人避之不及,只好惶然后退,手中竹竿一避一挡,死死顶着那支破空而来的竹竿。
  “撞!”
  红衣人大喝一声,这一出声,明沉舟瞬间觉得耳熟。
  “安望星的母亲是将门虎女,他性子腼腆,武功却承其外家,一手长枪鲜有对手。”
  耳边是谢病春的镇定自若地解释声:“这也是为何安悯冉并未让他参加今年文试科举的原因。”
  只见安望星所在的主船立刻掉转方向,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直接撞上灰衣人的正中船杆。
  毫不犹豫,破釜沉舟,只进不退。
  灰衣人狼狈不堪,腰肢凭空一扭,麻绳束着的小腿被崩断,一直挂在腰间的长剑瞬间出鞘,剑鞘上的银色水波流纹在日光下好似长蛟出水,晃得人眼花。
  安望星手中的长杆应声断裂。
  灰衣人顺势拉过一侧躲闪不及的兄弟,手中刀锋锐利,站在船杆上杀气腾腾地看着安望星。
  “出剑!作弊!”有人大声呐喊着。
  “作弊!作弊!”
  “滚下来!”
  人群一怔,随之爆发出巨大的抗议声。
  这样的点到为止的竞争是禁止动用武器的。
  谢病春正好剥好手中的瓜子,再一抬眸,便看到明沉舟趴在窗户上一步不动,手指用力压着太阳穴一侧,指甲深深嵌入肉中。
  “怎么了?”他蹙了蹙眉,上前把人抱在怀中。
  明沉舟一张脸煞白,满头冷汗,双眼紧紧闭着,脑海中是挥之不去的画面。
  ——“人就在这里。”
  ——“这两个小孩全听到了,必须斩草除根。”
  ——“全杀了!”
  凌厉的剑锋在近在咫尺的眉心。
  收回的长剑拨开了等腰高的草芥,剑鞘上的水波流纹在日光下好似活了一般,深蓝色的下装被深色麻绳束着腿,好似一个个狰狞的高大巨人在近在咫尺的草堆前走过。
  ——“你是全知道了是吗?”
  ——“我带你去西南,可不是让你给我惹事的。”
  ——“现在死了,我送你一个全尸。”
  冬日的湖水带着还未完全化掉的冰冻,落入鼻腔间呛得人头痛欲裂。
  波光凌凌的水面上,背着手站着一人。
  清瘦修长的身影在水波中被拉长,狰狞的好似话本中的修罗。
  “娘娘!”谢病春见她后背全是冷汗,神思恍惚心中一惊,大喝一声,“回宫。”
  明沉舟整个人就像被两股力道拉扯着,一下子回到了西南的寒冬,一下又是明府的冬日,纷乱繁杂的声音在耳边尖锐失真响起,此起彼伏,甚至重叠在一起。
  一直蒙着雾的朦胧记忆中终于彻底散开。
  “这个人怎么流血了还躺在雪地上,我去看看……没事,别拉着我,烦死了……”
  “你别死啊……下次不能跳水了,我怕水……下次不会救你了。”
  “小乞丐真好看……我带你会京城好不好……我舅舅家还有空房间内……”
  “只要我有口饭吃,我也给你吃。”
  “别不理我啊,我给摸了一个烧鸡来。”
  “你腰上的伤口疼不疼啊……”
  “小乞丐,你去哪了……呜呜,小乞丐……我害怕……”
  小女孩叽叽喳喳的声音在耳边响起,这些画面她早已梦到过,那个小男孩虽然从未露出完整面容,可她看了第一眼就早已知道是谁。
  往日里所有的回忆从未像现在一样,那些沉寂挤压多年的故事都飞快地串了起来。
  所有模模糊糊,断断续续的记忆突然如潮水一般涌了过来,争先恐后地浮现在脑海中,疼得她想要打滚呻/吟。
  ——“我们这些水军一向在海上,如今来这里西南这种鬼地方,只求更大的荣华富贵,诸位兄弟与我出生入死,我是万万不会亏待你们的。”
  那颗下巴处大黑痣在飘摇烛光中泛出油光,声音动情豪迈。
  哭声,尖叫声,刀剑出鞘声,甚至是不断奔跑带来的喘息声,在脑海中隐隐汇聚在一起,炸得她泪流满面。
  ——“把这些老百姓都杀了,就当是我们交战的功绩。”
  那双狭长下垂的眼睛透出杀气,举起的巨刀光亮面甚至能倒映出草丛中惊惧的一张面容。
  ——“杀,只要把他们都杀完了,郑相不会亏待我们的。”
  鲜血横飞,断肢一地,到处都是死人。
  明沉舟被人紧紧抱在怀中,睫毛上都挂着冷汗,头疼得似乎要裂开,一抽接着一抽,好似记忆中一道道带着血的刀锋当真落在她脑袋上一般。
  “疼……”
  “不疼,没事!太医马上就来了。”
  她的手被人紧紧握着,耳边是温柔的低喃声。
  “谢病春。”
  她惶然地睁开眼睛,盯着那双漆黑的瞳仁。
  记忆中,只是露出一双漆黑死寂眼睛的小乞丐终于露出全部面容。
  赫然是谢病春年幼时的模样。
  “别走……”
  她眼尾湿漉漉地看着他,喃喃自语。
  谢延站在门口盯着两人紧握的手,失神看了一眼,这才移开视线。
  “太医呢?”
  “一刻钟前就去清了,马上就到了。”英景看着并未踏入屋内,只是站在门口的小皇帝,心惊胆战地回答着。
  “嗯,我在偏殿,让太医好了来我这边。”他低声说着。
  “是。”
  “去抬一个屏风来,让太医隔着屏风诊脉。”踏入偏殿时,谢延突然出声说道。
  英景一惊,悄悄抬眸,却只看到小皇帝挺拔的背影,以及身侧的绥阳正拿出折子递到他手中。
  万岁勤勉,早已天下皆知。
  瑶光殿慌乱一片,刑部死牢却是寂静无声。
  郑樊失神地坐在床上,一张脸被烛火笼罩着,阴暗不定。
  “若是西南那批人死了,我们尚有一线生机。”许久之后,郑樊喃喃自语,“只是我这个首辅也要走到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