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6章 报道先生归也
  冬至时分,虽是日短之至,人影长之至,实则是天地阳气回升之始。
  东宝瓶洲的各国皇帝君主,都会在这一日祭山岳,即便无法亲至,也会让礼部高官去山岳神庙烧香。
  与龙泉郡差不多,梅釉国这边一样有过小年的习俗,即使是贫寒人家,亦要准备饺子、羊肉汤或是糯米饭。
  陈平安三骑啃着市井买来的糯米团,从梅釉国最南部的旌州返程。
  在一处边境关隘,陈平安停马不前,让曾掖和马笃宜先行过关。陈平安独自驱马转向一座丘垄,登顶之后,刚好有一位老修士缓缓走向坡顶。陈平安翻身下马,老修士以略显生疏的东宝瓶洲雅言笑道:“你可能不认识我,但是我对你很熟悉了。”
  陈平安微笑道:“辛苦前辈一路护驾。”
  元婴老修士不理会言语之中的讥讽之意,任谁被一路盯梢,都不会感到舒服。
  老修士笑道:“我曾是桐叶宗的修行之人,所以这一路隐忍,确实辛苦。”
  陈平安问道:“曾是?”
  老修士依旧将一身气息压制在金丹地仙的境界上,肌肤之上,光华流转,如有日月流转于身躯小天地之中。老修士没有回答这个问题,而是上上下下打量着这个年轻人,似乎想要看出他到底是靠什么才能成为那名大剑仙的……朋友?同门师兄弟?暂时都不好说,都有可能。只不过天底下可没有白白消受的福气,尤其是山上,一着不慎满盘皆输。
  老修士站在小山坡之巅,环顾四周。梅釉国的山水,实在瞧着无趣乏味,灵气稀薄,更是远远不如书简湖。
  有些秘事,没有说给这个年轻人,他当下是以阴神出窍远游至此,以阳神携带那块用以监视自己的秘制桐叶牌,以此遮掩自己的真正行踪,避免这场见面被书简湖那边察觉。之所以愿意冒这么大的风险,自然有他深思熟虑的考量和算计。他们这伙被玉璞境野修刘老成当作宫柳岛座上宾的外乡人,能够被精心挑选出来,丢到书简湖,就没一个是省油的灯,他自然不例外。
  只是大道之上,给人卖命,也得看价格。
  他就觉得价格低了些。
  即便他已经被大阴阳家勘定为无望上五境,好歹还是一位擅长厮杀的老元婴,还有两百年寿命,若是舍得花大钱吊命,再活三百年都有可能。
  接到这个秘密任务后,他思来想去,总觉得是一个借刀杀人的连环扣,那位上五境的领路人,是被人当作了刀子,自己更是。可惜东宝瓶洲不是自家地盘,毫无根基,自己无人可用,不然的话,再找把刀,快一点的,脑子差一点的,说不定自己就是富贵险中求,真能够捞到一场泼天富贵,当然也有可能是一根线上的蚂蚱,借来借去的几把刀,大伙儿一起完蛋,至于那个连他都猜不透身份的真正幕后人,则要逍遥快活了。
  老修士问道:“我有一笔互利互惠的买卖,你做不做?”
  陈平安点头道:“说说看。”
  老修士笑道:“但是我要先得到你的一句承诺,至少百年之内,你陈平安不能与任何人说出我们之间的交易。”
  陈平安问道:“就算我答应下来,你敢信吗?”
  老修士点头道:“我不全信,但是打算赌一把,我站在这里,出现在你面前,已经就是一种证明。山上修行,只要道行比我高,我便看不透深浅,可是与谁朝夕相处这么久,再看性情,不算太难。你这种人,我也曾经见过不少,多是年轻时候认识的,结果发现你们大多死得早,半道而亡,所以我只说了这是一场百年之约。”
  陈平安笑道:“快过年了,麻烦前辈说几句吉利话。”
  这位元婴老修士微笑道:“我若是与你说些客套寒暄的话,你难道不会疑神疑鬼?还如何做买卖?”
  陈平安觉得这话没说错。
  约莫一炷香后,陈平安驱马下山坡,本就不太好看的脸色,变得面如金纸,坐在马背上,摇摇欲坠,像是经历过一场生死大劫,本就孱弱的体魄,几乎油尽灯枯。
  吓得过关之后停马等候的曾掖和马笃宜,心惊胆战,大气都不敢喘。
  先前几乎整座关隘内外,都看到了陈平安消失处剑光如虹。
  陈平安摇摇手,道:“没事,摆平了,此行返回,路上都不会再有事情。我们继续赶路,还是老规矩,你们到时候不与我一起返回书简湖。”
  在山坡那边,元婴老修士早已撤去障眼法神通,竟是一位姿色平平的中年妇人,眉心处缓缓渗出一粒鲜血,被她以手指轻轻抹去。只是那点痕迹,落在任何一位中五境修士眼中,稍稍打量,都是无比扎眼的存在。
  与那个年轻人做买卖,还算放心,双方下定决心做买卖后,推敲细节,滴水不漏,几次试探,年轻人都算应对得体。
  她望向天幕,作揖行礼,虔诚且惶恐,颤声道:“李芙蕖粗鄙不堪,只能得罪君子,不敢得罪小人,失礼了。”
  片刻之后,天地寂静。
  妇人哑然失笑,应该是自己多想了。
  如今东宝瓶洲大乱,需要那位陪祀圣人盯着的人和事实在太多,北俱芦洲天君谢实,大骊藩王宋长镜,朱荧王朝皇帝,等等,怎么都轮不到她和那个陈平安,即使被拘押在水牢底层的刘志茂亲口所说,如今陈平安身上带着那块“吾善养浩然气”的圣人玉牌,但是关于坐在一洲天幕的陪祀圣人,她多少知晓些内幕,只要脚下人间没有太过出奇的厮杀,就不会转移视线,瞥上一眼,至于类似太平山老宗主亲自出手追杀背剑白猿,声势实在太大,肯定会被桐叶洲圣人第一时间察觉。
  不过小心驶得万年船。一些该有的礼数,终归是有比无好,多比少好。
  离开梅釉国那座关隘后,即将进入书简湖地界之际,陈平安在一座乡野村庄附近,转头看着身后两个兴致不高的家伙,沙哑着嗓子笑道:“让你们担心了,这一路想事情比较多。”
  马笃宜捂住心口,有点夸张道:“陈先生,你可总算还魂了,这一路上不是发呆,就是皱眉,这都多长时间没喝酒了,我们两个都快要吓死了。”
  曾掖使劲点头。
  陈平安轻声安慰道:“遇上了一时半会儿没能想明白的事情,对不住了。”
  马笃宜笑问道:“这会儿想明白啦?”
  陈平安摇头道:“仍然没能想明白缘由,但是退而求其次,大致想清楚了应对之法。”
  马笃宜忧心忡忡道:“真没事?”
  陈平安点头道:“没事了。”
  马笃宜犹犹豫豫道:“那陈先生你喝口酒,给咱们瞧瞧,不然咱们不放心。”
  曾掖脸色尴尬。
  陈平安当然没有真去喝一口酒,笑道:“你们就在这边停步吧,记得不要打搅附近百姓,都好好修行,相互督促,不可懈怠。我争取最晚明年开春时分,赶来与你们会合,说不定可以更早一些。到时候咱们就要往书简湖南边走了,那边瘴气横生,多山泽精怪,据说还有邪修和魔道中人,会比石毫国和梅釉国危险很多,你们两个别拖后腿太多。”
  马笃宜冷哼一声。曾掖倒是赶紧承诺会勤勉修行。
  陈平安独自策马离去。
  不过离开之前,将那根金色缚妖索与几张符箓交给了马笃宜,以防意外,再就是叮嘱要记得藏好那根缚妖索,不许轻易现世,一旦被过路野修瞧见,就是一出板上钉钉的天降横祸。
  涉及生死大事,马笃宜不敢丝毫怠慢,也没有开什么玩笑,只是让陈先生宽心,他们绝不会这么不小心。
  陈平安这天露宿在一座荒郊野岭,阴煞之气颇为浓重,几乎可以笃定有厉鬼藏身其中。只是偏偏一夜无事,这让陈平安有些奇怪,如今又不便展露真实修为,对方又隐匿极深,多半是与一地的山根气运有所牵连,只好作罢。
  他骑马缓缓而去,忧愁不已。
  根据那个元婴老修士李芙蕖的含蓄说法,派遣她离开宫柳岛的主使,是一位桐叶宗的上五境修士,曾经管着一宗祖师堂的清规戒律,地位尊崇,哪怕是杜懋在世之时,也是相当有威势的存在,现任桐叶宗宗主都要喊一声师伯。
  这还不算最让陈平安忧虑的事情。
  真正可怕的地方,在于这个桐叶宗大修士,如今是玉圭宗的供奉,正是玉圭宗即将选址东宝瓶洲书简湖,作为下宗根基所在!
  玉圭宗,出现在老龙城灰尘药铺的荀姓老人,未来的修道证道之地,以及更早出现在青虎宫的姜尚真。
  其中姜尚真有较大可能,会是玉圭宗下宗历史上的首任宗主,但是玉圭宗祖师堂那边,尚未有确凿说法,所以犹有变数。
  因为姜尚真始终迟迟没有赶赴东宝瓶洲,也是证据之一。
  至于下宗的首席供奉,自然是宫柳岛刘老成。
  那个元婴老修士李芙蕖就说了这么多。
  由于最喜欢凑热闹的姜尚真都没有露面,反而是那位野心勃勃的原桐叶宗老祖,成了玉圭宗开道人物,说不定这位大修士,便有了些天经地义的想法,要与姜尚真掰一掰手腕子,争一争下宗宗主之位。
  难怪李芙蕖会一路追踪,伺机而动。
  也难怪苏高山会对陈平安不假颜色,如果连谭元仪都知道一部分绿波亭档案,清楚陈平安与大骊千丝万缕的瓜葛,那么完完全全不将谭元仪放在眼中的苏高山,只会知道更多。到了苏高山这种高位,虽说无法肆意调用绿波亭谍子,但是查阅档案,甚至是获悉比谭元仪更多的内幕,不难。
  好在李芙蕖足够小心谨慎,足够敬畏那些无法预知的大道无常,才与陈平安演了一场各有折损的苦肉计。
  当然是要从山坡之外的关隘边境某处,再次重逢。
  能够在一位老元婴的眉心处戳出一点伤痕,这个消息传出去,搁在宫柳岛之外的书简湖千余岛屿数万野修,谁都不信。
  但是只要刘老成没有铁了心坑害陈平安的念头,不去主动泄露陈平安的真正底细,那么在原桐叶宗老祖那边,多半会将信将疑,这就足够了。
  不过在山坡之上,陈平安对刘老成以刘志茂飞剑传讯的那次提醒,只字不提,并没有因为要与李芙蕖结盟,就以此作为不花半枚铜钱却无比立竿见影的一颗定心丸,向李芙蕖示好。
  有些事,做不得。
  不然陈平安就真要好好反省一番,好好掂量掂量自己的良心,是不是已经成为一个彻头彻尾的书简湖野修了。
  陈平安也好,李芙蕖也罢,竟然都不知道,在双方先后离开关隘后,边境城头上,隐隐约约,涟漪阵阵,虚实不定,最终浮现了一位双方其实都认识的熟人身影。
  如果李芙蕖知晓此事,估计一颗道心都要被吓破不可。
  因为这位不速之客,正是在得到那块道君祁真都要抢上一抢的琉璃金身碎块后,更加有望跻身仙人境的东宝瓶洲野修第一人,刘老成。
  他此次离开书简湖,是去找了苏高山商议大事,只是如何返回宫柳岛,什么时候回,还没有人能够管得着他刘老成。
  即便是那位从桐叶宗转投玉圭宗,并且顺手偷走祖师堂一件重宝的上五境修士,也一样不敢对刘老成太过约束,更不敢三番两次随便试探。
  上五境的野修,哪怕是在远比东宝瓶洲更加广袤的桐叶洲,一样是极其难缠的存在。
  不管刘老成当时为何会出现在那边,他一挥袖子,收起了几近仙人境修为的掌观山河神通。一名山泽野修,总得有一样或是几样特别出彩的拿手好戏,杀力巨大却极其隐蔽的杀招或是法宝,乌龟壳一般庇护阴神阳神的本命物,逃跑,窥探,多多益善,技多不压身,本事越杂且精,没有靠山的野修就能活命越久。
  李芙蕖拔地而起,化虹飞掠远去,关隘上空如冬雷震动,轰隆作响。
  刘老成随之现身后,微笑道:“好小子,还是讲一点江湖道义的,算你聪明。不然……呵呵。”
  刘老成一闪而逝。
  这种隐藏在阳关道上让人命悬一线的鬼门关,陈平安哪怕亲自走过一趟,依旧浑然不觉。
  世人世事往往如此,只是很多时候,不会是生死大事,而是更加轻巧一些的事情,比如莫名其妙的机遇,毫无征兆的失势,无缘无故的争执,突如其来的红运当头,一件件,一桩桩,都教人一头雾水,或是欣喜若狂,或是叫苦不迭。
  看似皆有定数,其实不在天命而在人。
  人在做,天在看,即便天不看,一个个旁人也在看。
  至于到底应该怎么做,各人有各人的缘法,无非是根据各自环境的不同取舍,以诚待人,唯利是图,得过且过,皆可以成为立身之本。唯独可笑之处,在于这么个浅显道理,不管好人与坏人,许多人都不知,即使知道了也只是安慰自己世道如此,道理无用。毕竟每个人能够走到每一个当下,都有其文字之外的潜在道理支撑,每个人的最根本的想法和脉络,就像是那些最为关键的一根根梁柱,修缮房屋阁楼,添砖加瓦,可是要花钱的,若是梁柱摇晃,必然屋舍不稳,或是只想要更换瓦片、修补窗纸还好,若是试图更换梁柱,自然是无异于伤筋动骨、自讨苦吃的难熬事。“改变”二字,说已不易行更难,少有人能够做到,年纪越大,阅历越丰,就意味着既有的屋舍,住着越习惯,故而越难改变。一旦磨难临头,身陷困境,便想一想世道如此,人人这般,再从书上借一借几句捣糨糊的处世名言,图个暂时的心安,不然就是看一看他人的更可怜事,就都是情理之中的念头了。
  陈平安临近书简湖,却突然拨转马头,向梅釉国方向疾驰而去。却不是跟曾掖、马笃宜相聚,而是舍了坐骑,将其放养在山林,至于日后能否相见,且看缘分了。
  陈平安直接从一条只有樵夫才会行走的荒芜小路,徒步翻越山岭边境,去找一个人。
  一个能够降服心猿的年轻僧人。
  到了那处山崖下,陈平安停下脚步,双手合十,向高处石窟行礼。
  石窟里的年轻僧人从蒲团上起身,似乎并不惊讶,还礼,然后伸出一只手掌,示意陈平安只管沿着峭壁攀缘而上。
  陈平安这一路行来,即便没有感知到有人跟踪,也始终走得不算太快,稍稍假装呼吸不如平常顺畅些许,至于内里气象,自有李芙蕖的独门秘法帮忙遮掩,但还是需要处处小心,不然害人害己,既要连累李芙蕖,也会让自己置身于危境。
  如山林猿猴攀岩而上。
  年轻僧人站在狭窄石窟那边,在陈平安立定后,他才往里边盘腿坐下,却将那张蒲团让给了客人。
  陈平安犹豫了一下,还是坐在蒲团上。
  至于那头心猿,一直闭眼,仿佛酣眠中。
  年轻僧人开口道:“我来自桐叶洲,你们东宝瓶洲雅言,我并不熟悉,关于佛理,我本就只知晓皮毛,又有两个文字障在,一为你我之间的言语,一为佛法之义与佛经之语的距离,我就更不敢妄言了。”
  陈平安以桐叶洲雅言笑道:“还好,我游历过桐叶洲,会说那边的雅言,勉强可以破去一个小障。”
  年轻枯槁僧人微微一笑,问道:“施主可知桐叶洲有‘别出牛头一派’的说法?”
  陈平安摇头道:“不知。我对于佛法,认识得极其浅薄,先前几次游历,也无机会接触佛经。”
  年轻僧人竖起单掌在身前,道:“不知也好,少些心中藩篱。”
  陈平安心念一起,却轻轻压下。毕竟降服心猿一事,是眼前僧人的大道契机,外人不可轻易提及,陈平安只想要询问一些心中疑惑。
  年轻僧人却已经笑道:“施主与佛法有缘,你我之间也有缘,前者肉眼可见,后者依稀可见。想必是施主游历桐叶洲北方之时,曾经走过一座山峰,见过了一位仿佛失心疯的小精怪,念念有词,不断询问‘这般心肠,如何成得佛’,对也不对?”
  陈平安目瞪口呆。
  年轻僧人微微一笑,道:“是了。”
  年轻僧人望向石窟之外,好像看到了一洲之外的千万里,缓缓道:“问对了,我给不出答案。”
  年轻僧人继续说道:“当年取经路上,我既是师父,也是弟子,一身化五而不知,深陷我执迷障,偶遇一座与人为善的山精洞窟,好心为我指路,后有风波,结果便是一棒下去,打杀无数。取经之路,在那个时候其实便又断了,一断再断,步步不回头。我依然不知,远游一洲又一洲,历经千辛万苦,离了这座天下,终于见到了佛国净土,我却转头而回,手上心中,空空如也。”
  年轻僧人喟叹一声,望向陈平安,道:“施主,问吧。”
  陈平安便将心中一些疑问缓缓道出,既有佛经上的疑难,也有处世的困惑。
  年轻僧人便以佛法解惑。
  陈平安只看了几部崔东山推荐的佛家正经,对于佛家颇为复杂的派系传承,全无概念,况且也不是特别关心这些,纯粹是以虔诚问道的心思,聆听这位桐叶洲远游僧人的回答。
  有几处,陈平安印象极深,其中就有因明之学。
  一问一答,回答之外,年轻僧人又有延伸。有些说法,竟然明显存在着儒道两教与百家学说的痕迹,僧人对此毫无顾忌。
  当陈平安再无问题的时候,年轻僧人微笑道:“莫怕问了佛法,就会逃禅,这是世人误解。”
  陈平安笑着点头。他确实敬重佛法,却也不想真的去当僧人。
  此后与年轻僧人聊了藕花福地那座心相寺的经历,尤其是与那位老和尚的闲聊,都一一与年轻僧人说过。
  僧人听得认真,偶有会意,便轻轻佛唱一声。
  最后陈平安从蒲团上站起身,后退一步,对着这位年轻僧人再次低头合十,道:“我惑已解了。”
  年轻僧人随之起身,低头佛唱一声,喃喃道:“如去如来,神秀上座。”
  陈平安退出石窟,原路返回山崖之下。
  年轻僧人望向那张蒲团,再次双手合十,重复了那后半句:“神秀上座。”
  陈平安不解其中深意。
  只记起,家乡那边,确实有座高山大壁之上,篆刻有“天开神秀”四个大字,最早的时候,与人跋山涉水,走到过那边,只是那会儿陈平安眼力不济,加上云雾缭绕,便是举目望去,一样无法看清。后来还是魏檗带着他游历北岳辖境,才得以见到。当时是觉得阮师傅之所以选择那座山头,作为开宗立派的本山,是因为阮姑娘的名字里边带了个“秀”字。
  陈平安返回梅釉国边境,在山林之中,竟然找到了那匹马,它瞧见了陈平安后,朝他飞奔而来,十分亲昵。
  陈平安轻轻拍了拍马背,玩笑道:“才发现咱们俩都瘦了啊。不过你还好,向前敲瘦骨,犹自带铜声。我这叫瘦骨嶙峋,没有几斤肉,风吹即倒。”
  翻身上马,直去书简湖。
  腰间刀剑错,悬挂养剑葫。
  只是如今的陈平安,估摸着当初要是这副模样,紫阳府那晚都不会有江湖险恶的敲门声。也怪不得留下关那边的江湖老剑客,要说一句“不是所有青衫客,都是那剑仙”。
  陈平安再次由绿桐城进入书简湖,依旧将马匹寄养在绿桐城那座客栈,还去了那条陋巷,在那包子铺,买了四只价廉物美的肉包子。现在的铺子,比起半年前,生意好像冷清了许多,年轻掌柜神色萎靡,经常唉声叹气。陈平安一路上啃着包子,找到了渡口的渡船,清扫一番,撑船赶回青峡岛。
  临近年关,如今的书简湖,比起去年,比那间包子铺还要惨淡。去年年末,接连三场鹅毛大雪,书简湖灵气增长明显,连对于过年一事十分淡漠的修行之人,都像是实实在在过了一个好年。不承想今年尚未结束,就已是这般田地,连同青峡岛在内,千余岛屿都需要上缴一半家底,进贡给苏高山麾下的那支大骊铁骑,一些个与朱荧王朝以及藩属石毫国、梅釉国有关的岛屿,更是苦不堪言,大伤元气不说,还两边不讨好。
  最可怕的地方,还是粒粟岛谭元仪,与素鳞岛田湖君、供奉俞桧在内,联手所有岛屿祖师中拥有地仙修士的,例如鼓鸣岛地仙眷侣,再次结盟。这次没有任何争执,异常精诚合作,主动以书简湖畔池水、绿桐在内的四座城池为“关隘”,拉伸出一条包围线,任何胆敢私自携带岛屿钱财潜逃的修士,一律抓捕,交给大骊铁骑方面分别入驻四座城池的那几位,一位铁骑武将,一位文官,还有两位随军修士。一座天罗地网,数万山泽野修被围困其中,出不得,只能硬着头皮往自己身上割肉,一箱箱神仙钱源源不断运往池水城。其间又生出诸多变故和冲突,在死了包括两位金丹修士在内的近百位山泽野修后,书简湖这才终于沉寂下来,乖乖夹着尾巴做人。
  据说这才是第一轮。
  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接下来一些大的岛屿,还会得到大骊铁骑的许可,大肆开拓藩属岛屿,最终书简湖当下的千余岛屿,极有可能在一年之内,就会少去三成大大小小的祖师堂,断了香火,彻底沦为大岛的附庸。在这个必然充满血腥的过程当中,所有胆敢反抗的修士,只有一个下场在等着他们——传言苏高山麾下将新设立一个没有品秩的职位,牵马修士,意思就是担任那些正规的大骊随军修士的牵马扈从。这拨牵马修士,唯一的幸运,就是当苏高山与曹枰两支大骊铁骑对朱荧王朝发动进攻之时,可以通过与朱荧边军的战场厮杀,积攒军功,有望跻身为底层的随军修士。只是十个牵马修士,能否活下两三人,成为随军修士,天晓得。就算成了随军修士,大骊铁骑还要南下,怎么办?
  这个说法,传得有鼻子有眼。因为经得起推敲,苏高山那个想钱想疯了的大骊蛮子,真做得出这种杀鸡取卵的勾当。
  但是如今人心涣散,大的势力早已分崩离析,谁胆敢率先揭竿而起?
  这会儿,书简湖野修,倒是人人念起刘志茂的好了,当年一个个害怕刘志茂跻身上五境,如今只恨刘志茂修道不够专注,不然何至于沦为宫柳岛阶下囚,无法为书简湖伸张正义?
  陈平安登上青峡岛,先在山门屋子里边坐了一会儿,发现并无灰尘,很快释然,应该是顾璨做的。
  看似违反了双方的约定,可其实这是好事。
  陈平安走出屋子,瞥了眼湖景。
  一路要经过不少岛屿,想必有心人早已知晓这个消息。
  只是今时不同往日,再无登门拜访的客人。其实上次陈平安由石毫国重返书简湖,就已是这种寂寥光景。
  富在深山有远亲,穷在闹市无人问。
  自古而然。
  陈平安乐得清静,仍是去了横波府废墟停留片刻,多看一眼,就能够多体会一下山上修道的险恶。
  这次顾璨很快就来到横波府遗址,站在陈平安身边,道:“还以为你要年后才能回来的。”
  陈平安感慨道:“接下来要去书简湖以南的群山之中,可能耗时会稍多。”
  顾璨点点头。
  陈平安问道:“田湖君找过你没有?”
  顾璨说道:“找过,比较诚恳,说我既然是龙泉郡出身,就是一笔不小的本钱,劝我主动放低身价,不妨去池水城那边找一位年纪不大的随军修士,说这么个年纪,能够驻守池水城,肯定来头很大,与此人打点拉拢关系,说不定可以求个稳妥处境。只是我不太敢相信她。如今她跟韩靖灵还有黄鹤,私底下走得比较近。”
  陈平安想了想,道:“她劝你去池水城的那些个道理,算不得骗人,只是却未必就可以得出她那个结果。你没有答应去池水城找那个大骊随军修士,不算错,因为你根本不知道那个所谓极有来头的随军修士,到底是什么性情,会不会早就被韩靖灵和黄鹤给你下了绊子。虽然我也不知道,但是我却可以说些人之常情,比如那位年轻修士若真是大骊豪阀子弟出身,却能够投军入伍,担任必须上阵厮杀的随军修士,就意味着此人心高气傲,不愿依靠家族成事。这样的世家子,往往对你顾璨之前在书简湖的行事作风,哪怕理解,也不会认可,因为他们熟稔官场规矩,更认可那一套行事准则。所以,我不是说你不去池水城,就一定对,但肯定没有错。”
  顾璨转头看着陈平安,笑问道:“你怎么懂这些的?”
  陈平安指了指自己眼睛,再指了指自己脑袋,道:“多看多想,就会少错一点,并且能够时时刻刻做好知错改错的准备,生死之外,事事给自己留点余地,留有退路。路子不能越走越窄,不然哪天就突然发现身在一条断头路的死胡同了。”
  顾璨蹲下身,捡起一块碎石,随手丢出,问道:“不也说宁为玉碎不为瓦全吗?”
  陈平安笑道:“那是没得选的时候。这一点,你得先想清楚,什么叫真正没得选了,又为何会走到无路可走的那一步,然后再想一想,有没有可能,天无绝人之路,其实还有得选。”
  陈平安也蹲下身,捡起一块搁在俗世王朝就是僭越的绿色琉璃瓦,道:“你现在可能觉得有些复杂,那是因为你还没有搭建起这条脉络,所以觉得很麻烦。其实没那么难,这就像一个人行走在山水之间,逢山开路,遇水搭桥,你只要知道如何开路搭桥,你就会发现,其实遇上山水阻路,没有那么难以过去。当然了,知道了开路搭桥的法子,但如何找那些材料,也很累人,自己拣选石子,自己上山劈柴,实在没了钱,还要与朋友赊欠,甚至是要低声下气,去跟自己不喜欢的人借钱,才能开好路搭起桥,但是当你过了河,登了山,你就会发现一切都是值得的。更甚至,到最后你也可能无法成功,依旧身陷绝境,但是只有到了那一刻,你才好说一句,我问心无愧了,这时候再来谈先前你所说的宁为玉碎不为瓦全,就是合乎顺序之理了。”
  顾璨喃喃道:“在书简湖,你就是这么做的吧。”
  陈平安低头吹去那块绿色琉璃瓦的尘土,“嗯”了一声,语重心长道:“说句你可能不太愿意听的,话难听,但属于我的真心话,你先听着。我是到了青峡岛,对你很失望后,才意识到我们之间的不同。”
  顾璨使劲点头。
  陈平安接着缓缓道:“那是我们第一次走出骊珠洞天,都对这个世界很害怕,对吧?但是我们选择了不同的道理。我在小心翼翼审视着这个奇怪的世界,对于所有出现在我身边的人,我都竭尽全力去看到他们的真正想法,去学一学他们的好,去想一想他们到底是怎么能够变成强者。你呢,是去摸索一条最省心省力的捷径。我能够理解你在青峡岛的种种艰辛,以及对你娘亲的保护,我佩服你,但是有些事情,不是我与你亲近,知晓你的苦难,就可以对你说,顾璨,你做得没错。世间的事情,其实对错分明,千万别觉得人心复杂,就连最基本的是非都混淆了。我在这里,说句更混账的话,哪怕是当个坏人,也该知道自己到底是个什么东西,坏了多少规矩,这样的坏人,才能够祸害遗千年。这些,你不懂,而且以前还喜欢不懂装懂。”
  顾璨叹了口气,埋怨道:“还不是怪你,这么晚才来书简湖。要是早跟我说这些,我肯定听得进去。”
  陈平安没有半点生气,他知道这只是一个孩子的习惯性嘴硬,反而是心中认可的一种显露,与先前在春庭府饭桌上的第一顿饭,以及顾璨那晚承认自己“喜欢杀人”,是云泥之别。
  陈平安揉了揉顾璨的脑袋。顾璨低着头。
  陈平安轻声道:“如果你娘亲哪天偷偷告诉你,要在春庭府故意策划一场刺杀,好让我留在青峡岛,给你们娘俩当门神,你别答应她,因为没有用,但是也不用与她争吵,因为一样没用。你有没有想过,真正能够改变你娘亲一些想法的,甚至不是你爹,而是你?”
  顾璨抬起头,一脸震惊。
  陈平安笑道:“怎么,已经与你说了?”
  顾璨哀叹一声,嘀咕道:“我有些怕你了,陈平安。”
  陈平安放下手中那块琉璃瓦,沙哑着嗓子道:“那是因为当年在小镇那边,我藏得好,许多糟心的事情,都没有告诉你。”
  顾璨笑了起来,说:“倒也是,那会儿我哪里会想这些,成天想着要你买这个买那个,每次你带着铜钱从龙窑那边回泥瓶巷,我就跟过年一样。对了,你真不心疼钱吗?”
  陈平安摇头道:“换成别人,我会心疼,在你这边,没心疼过。一开始是想着报答恩情,后来不是了,习惯成自然。”
  顾璨突然问了一个问题:“那你有没有想过,你的朋友,可能会感到负担?”
  陈平安笑了,道:“这个问题问得好。”
  顾璨嘿嘿一笑。
  陈平安抬起手臂,画了一条长线,对顾璨认真说道:“第一,我们的人生,一般情况下,极有可能会比普通老百姓更加漫长,所以我们要看得长远些,多想一想好的人,好的事,游历四方,看过山河万里。在人生路途上,我也会遇到过不去的坎,遇到想不通的事,那会儿,我会来找你们帮忙的,不会难为情,所以之前才会与你说,好的朋友关系,如那老酒窖藏,余着一年,就香一分。”
  陈平安轻轻握拳,接着道:“第二,顾璨,你有没有想过,我也见过很多让我感到自惭形秽的人?有的,事实上还不止一两个。哪怕是在书简湖,还有苏心斋和周过年他们,哪怕撇开与你的关系,只是遇见了他们,一样让我心难平,觉得世间怎么会有这样的好……人,鬼?”
  陈平安看着顾璨,看着他眼神与脸色的细微变化。并且毫不掩饰自己的观察。
  顾璨与陈平安对视,道:“陈平安,可以拜托你一件事情吗?能不能将我娘亲送出书简湖?比如回泥瓶巷,或者送到我爹身边。”
  陈平安问道:“你呢?”
  顾璨说道:“你说过,讲理和不讲理,其实都是要付出代价的。不讲理的代价,我懂了,你说讲理的代价,我也想试试看。书简湖以南的群山之行,我和曾掖一起去,你只需要送我娘亲离开书简湖就行了。”
  陈平安点头道:“好。”就像是一直在等待这句话,等了很久。
  顾璨双手笼袖,陈平安也双手笼袖,一起望着那座废墟。
  此后顾璨返回春庭府,关于与陈平安的新约定,与娘亲一个字都没有说,只说了些安慰她的言语。
  而陈平安则去了一趟池水城。
  那块大骊太平无事牌,见不着苏高山的面,见一位驻守此城的随军修士,还是分量足够的。
  结果进了戒备森严的范氏府邸后,见着了那位年轻修士,两人都面面相觑。
  关翳然。
  陈平安。
  人生何处不相逢。
  关翳然很客气,热情且真诚。
  但是当陈平安说要将青峡岛顾璨娘亲送往龙泉郡后,关翳然却没有一口答应,而是公事公办,说此事可大可小,他不好擅自决断,必须上报给大将军苏高山。
  陈平安当然没有异议。这才是做事该有的规矩。
  人情混淆,公私不分,看似敲门砖走捷径,人情往来无比顺畅,暂时交情甘若醴,实则一个个遗患就留在人生道路上,说不定哪天就要报应不爽。
  关翳然说一旬之内,最晚半个月,大将军就会给一个答复,无论好坏,他都会第一时间通知陈平安。
  聊过了公事,两人又喝了顿酒,陈平安请客。
  如上次在石毫国郡城的城门口,这位大骊年轻修士开玩笑所说,什么都可以赖账,可天王老子也不能欠他关翳然的酒。
  关翳然虽然是当代大骊栋梁关氏家主的嫡玄孙,但是如陈平安先前所猜测那般,越是有抱负的官宦子弟,对于“规矩”二字,反而看得更重,换成是顾璨来此,关翳然极有可能会让他直接吃个闭门羹。而黄鹤之流,近期确实在关翳然这边没少吹耳旁风,用心险恶却也算不得如何高明,被关翳然一眼看穿,须知关氏可是大骊官场两百年来的中流砥柱,对于这一套,实在是见得太多,哪怕黄鹤可以用一个顾璨换取短期利益,可至少关翳然这条线,是别想要搭上了,因为他根本无法想象关翳然的家世之深厚。
  不过,就像陈平安不曾在李芙蕖那边泄露刘老成的提醒,关翳然哪怕再觉得陈平安投缘,也不会将黄鹤、素鳞岛田湖君他们这伙人的内幕,拿出来作为佐酒的谈资。
  一旬过后,池水城飞剑传讯青峡岛。关翳然告诉陈平安,大将军苏高山已经亲口答应下来,顾璨之母,能够乘坐仙家渡船返回龙泉郡,但是不许携带太多神仙钱或青峡岛密库珍宝。同时作为交换,陈平安必须交出大骊太平无事牌,归还大骊,并且在礼部衙门那边销档,等于彻底失去了大骊头等修士的护身符,以后再想要获得一块,就得靠功勋换取。
  陈平安毫不犹豫答应下来。
  在春庭府那边,妇人突然听到这个消息后,如遭雷击,如闻天大的噩耗。
  稍稍稳定心神之后,看到陈平安和顾璨默契地都不说话,妇人似乎认命,便询问陈平安,顾璨怎么办,还说如果顾璨不一起离开书简湖的话,她就是死也不会离开青峡岛。
  顾璨望向陈平安。
  陈平安说道:“可以一起离开,书简湖以南的群山之行,我可以自己去。”
  顾璨问道:“我娘亲这趟返回泥瓶巷,安稳吗?”
  陈平安点头道:“苏高山也好,关翳然也罢,只要答应了,就可以相信。如果实在不放心,我也希望你能够陪着你娘一起回去,有些事情,你只要诚心想做,都来得及。”
  顾璨陷入沉思。
  妇人怯生生问道:“以后还能回来吗?”
  陈平安说道:“是有这个机会的,但是我现在不敢保证。”
  之后妇人又询问了返乡的诸多细节,陈平安一一答复。显然她想到的,陈平安都想到了,甚至妇人没有想到的,他也想到了。
  加上,能够带走春庭府的一部分积蓄,比如一大堆神仙钱,还能够拣选出五到六位府上婢女,字画古玩也有三大箱子的份额,更能够从青峡岛密库房由着她亲自挑选灵器十件,法宝一件。这让心如刀割的妇人稍稍舒坦几分。
  之后妇人就好似蚂蚁搬家,斗志昂然,焕发出一种类似当年在泥瓶巷燕子衔泥、添补家用的光彩。
  陈平安已经不去管这些,都是顾璨一直陪着她。
  最终顾璨来山门口屋子找到陈平安,说他打算陪着娘亲走这一趟,不然还是不放心。
  陈平安笑着答应下来。
  两人坐在陈平安亲手打造的小竹椅上,晒着冬日的和煦阳光。
  顾璨问道:“你就不怕我一去不回吗?”
  陈平安摇摇头:“我最怕的事情都发生了,也面对了,就很难再去失望了。”
  顾璨手里边拎着陈平安先前递过来的炭笼手炉,低声道:“对不起。”
  陈平安笑道:“一样的,我当时也做了最坏的打算。之前我跟你说了,我与一位姑娘有过十年之约,如果真要在书简湖耗上那么多年,我也会离开一段时间,走一趟倒悬山和剑气长城,见过了她,与她原原本本说过了事情缘由,再返回书简湖,你当时怎么说来着?去吧,只要真的还会回来,十年百年之后,晚一些,都没有关系的。”
  陈平安转过头,道:“但是这次事先说好,你如果来得晚,还不如干脆不来。”
  顾璨点头道:“不会的。信我一次。”
  陈平安点了点头。
  今年年末,书简湖一场雪也未下。
  一天,素鳞岛田湖君亲自让人将一艘青峡岛楼船停靠渡口,妇人带着六位最讨她欢心的丫鬟婢女,以及一只只箱子,上了渡船。
  陈平安陪着顾璨一起站在船头。
  田湖君除了一开始打招呼,没有再露面,不知道是审时度势,还是心怀愧疚,总之没有出现。
  顾璨轻声问道:“为了这件事,又破费了吧?”
  陈平安拎着那只炭笼取暖,笑道:“以前大晚上帮你家争水,被人打过不少次。甚至当了窑工后,由于一有空就回小镇帮你家干农活,传出来的闲言碎语难听得让我差点崩溃。那种难受,一点不比现在付出一些身外物好受,其实还会更难熬,会让我束手束脚,觉得帮忙也不是,不帮忙也不是,怎么都是错。”
  顾璨对于那些长舌妇的嚼舌头,其实一直不太在乎,他用肩头轻轻撞了一下陈平安,低声道:“陈平安,告诉你一个秘密,其实当年我一直觉得,你真要做了我爹,其实也不坏,换成其他男人,敢进我家门,看我不往他饭碗里撒尿,往他家米缸里泼粪。”
  陈平安瞬间黑着脸,一巴掌使劲拍在顾璨脑袋上。
  顾璨嬉皮笑脸道:“玩笑话,别当真。”随即顾璨有些黯然,道:“说实话,我对那个爹,真没有半点印象了,都不知道见了面,还能说什么。”
  陈平安叹息一声,道:“慢慢来吧。”
  到了池水城,关翳然亲自迎接,与下船后的陈平安相谈甚欢,这让待在顶楼船舱内的田湖君,有些讶异。
  顾璨与陈平安话别,说道:“放心,我会很快赶回来。说不定你可以比预期更早一些,离开书简湖,然后去做你自己的事情。”
  陈平安拎着炭笼,点点头,目送他们一行人离去。池水城范氏白玉广场上,已经停有一艘苏高山亲自调度的仙家渡船,有一位金丹修士坐镇其中,此外还有两位随军修士。
  如今整个东宝瓶洲北部,都是大骊版图,其实哪怕没有金丹地仙,也不会有太大的风险。
  渡船缓缓升空。
  陈平安收回视线,关翳然站在旁边,笑道:“你的事情,先前只是有所耳闻,知道青峡岛有个奇怪的账房先生,没怎么上心,结果发现原来是你后,我近期便挑了些柳絮岛邸报,以及抽调了一些绿波亭谍报,深入了解了一下,不得不说,真是个最笨的法子了。”
  陈平安笑道:“磨砖做镜,积雪为粮,万一真成了呢?”
  关翳然说道:“不过若非如此,我也不会壮着胆子多写一封信给大将军,斗胆催促一番。这可不是邀功,更不是自夸,而是现在我还后怕不已。你是不晓得咱们大将军的脾气,我当年最早的老伍长,如今也算是个实权将军了,加上我当下的顶头上司,平日里对咱们吹胡子瞪眼睛,跟老丈人见女婿似的,怎么看怎么不顺眼,结果等见着了大将军,跟耗子见着了猫,一个比一个会溜须拍马,都不带脸红的,所以我必须跟你讨要一两壶酒喝,压压惊。”
  陈平安哈哈大笑,与关翳然还有他的几位朋友,一起喝了顿酒。酒都是陈平安出的,另外几个穷光蛋就跟范氏要了几碟子佐酒小菜,由于平时军中有规矩在,坐拥金山银山,谁都没敢大鱼大肉,现在好不容易逮住了关翳然一个冤大头,就使劲薅羊毛,一点不手软。一个名为虞山房的青壮汉子,亦是随军修士,只不过在石毫国郡城那会儿,与关翳然还是品秩相当,这会儿就是下属了。汉子抱怨不已,说关翳然这个臭小白脸就是投了个好胎,他不服气。关翳然摇头晃脑,嬉皮笑脸,说着不服你来打我啊。
  结果虞山房犹豫了半天,就是轻轻一拳“摸”在关翳然肩头,然后嘿嘿笑着,变拳为掌,轻轻擦拭一番,说:“关大将军最小肚鸡肠了,杀敌的本事不大,记仇的本事不小,我哪敢啊。”
  看着他们袍泽之间的插科打诨,陈平安只是笑着喝酒。
  然后关翳然说了一桩石毫国趣闻。其实算是他们这伙人的糗事。
  当时郡城那边,有个刚刚举家从京城搬到城中的迂腐老书生,听说家世很好,只是落魄了两代人,已经远远不如从前了,就连郡城那边的石毫国本土官员,都不把他当回事。这户人家,竟然死活不愿意张贴大骊门神。
  于是气呼呼的虞山房就亲自带兵登门,结果瞧见了至今难忘的一幕。
  虞山房当下说起的时候,还是唏嘘不已,狠狠喝了一口酒。
  那一天,一位双眼近瞎的老人,一袭清洗到近乎灰白的老旧青衫,独自一人正襟危坐于大堂之中。
  当时,连虞山房在内的十余大骊甲士铁甲铮铮作响,还有那脚步声,都是一种足够让石毫国郡守都心惊胆战的沙场气势。
  但是不等他们开口,那个老书生就以最字正腔圆的大骊官话冷笑道:“崔瀺就是这么教你们打天下的?齐静春就是这么教你们道理的?好一个威风八面的大骊铁骑,好一个听了山崖书院百年琅琅书声的大骊!”
  儒衫老人猛然一拍桌,竭力瞪大眼睛,对那些大骊甲士怒目而视,骂道:“我倒要看看,这样的狗屁大骊,能够蹦跶几年!”
  老人站起身,更是伸出手指,对着那帮披挂铁甲的大骊精锐,一通怒骂。
  骂得虞山房憋屈不已,可是从始至终连同他在内,一兵一卒,无一人抽刀出鞘,甚至一句狠话都没有撂。
  之后,他们就这么离开了那座府邸,并且不许任何人骚扰那座府邸。
  关翳然知晓后,亲自写信给苏高山,询问能否破例,准许这户人家不张贴大骊袁、曹门神。其实关翳然也觉得可能性不大,毕竟大骊铁律,无人胆敢越界过线一步。
  结果苏高山一封书信寄回,将关翳然骂了个狗血喷头,说如今石毫国就是我大骊藩属,这样的读书人,不去敬重,难道去敬重韩靖灵那个龟儿子,还有黄氏那拨废物?这件事,就这么说定了,准许那位老先生门户之外不张贴大骊门神,一旦国师问责,他苏高山一力承担,就算吵到了王爷那边,他苏高山也要这么做,你关翳然要是有种,记得替老子在你太爷爷那边说句好话,劳烦再去国师那边说句好话,说不定可以让国师消消气嘛。
  陈平安默默听着。
  关翳然最后靠着椅子,望向陈平安,说道:“我觉得这样的读书人,可以多一些。陈平安,你觉得呢?”
  陈平安点头道:“多多益善。”
  关翳然眯眼而笑,举起酒碗,道:“这儿,就你我算是半个读书人,虞山房这帮糙汉武夫,晓得个屁。来来来,就我们俩走一个。”
  陈平安笑着抬起酒碗,与关翳然酒碗碰一下,没什么酒杯酒碗的上下高低之分,爽快道:“那就走一个。”
  虞山房“呸”了一声,也拉拢其余袍泽,朗声道:“咱们这些边关好汉,自己走一个,别搭理这些酸秀才。”也是酒碗相碰,响声清脆不已。
  最后都喝得有些醉醺醺,关翳然独自将陈平安送到府邸门口,冬夜的冷风一吹,眼神清明了几分,轻声提醒道:“关于书简湖的大局走向,至少在近期,你不要掺和。既然连我都无法调阅你的某些档案,实不相瞒,关于此事,我还专程飞剑传讯给京城家族,回信也很含糊,处处是玄机,所以这意味着什么,我心知肚明,并非是信不过你,只是……”
  陈平安已经点头,打趣道:“看来是酒没喝到位,才会说这些话,不然除了第一句话,其余后边的,你都不用跟我讲。”
  关翳然一巴掌拍在陈平安肩头,笑道:“好家伙,这话可是你自己说的,又欠我一顿酒。”
  陈平安笑道:“等到大局已定,就当是为你升官,到时候再请你喝一顿庆功酒。”
  关翳然笑着点头。一切尽在不言中。
  若是陈平安此后经常登门,关翳然也会喜欢,但是这就涉及了许多官场忌讳,对于双方都会有些后遗症。
  可是这种话,关翳然只能放在肚子里,觉得既然认了朋友,这点代价,就得付出,不然他关翳然当真只是贪杯,眼馋陈平安藏酒的家底,好那几口仙家酒酿?他一个大骊庙堂砥柱的关氏未来家主,会缺这个?他缺的,只是自己认可的朋友而已。
  但是陈平安既然能够从第一句话当中,就想通了此事,说了“大局已定”四个字,关翳然就更加高兴。
  真正的朋友,痛痛快快地喝酒是必须的,可是人生难尽如人意,总是有些不痛快的事情摆在那里,朋友如果瞧得上,上得心,愿意为对方着想,那就是真真最好了,即使手中无碗,也让人如饮醇酒。
  棉布青袍的年轻人,缓缓走在寂静冷清的大街上。
  关翳然望着那个消瘦背影,便记起了那张消瘦凹陷的脸颊。
  没来由,关翳然觉得有些心酸,可是又觉得那个朋友,其实有些潇洒。
  大概一位真正的剑客,都会是这样,宴席之上,也会尽情饮酒,宴席散去,依旧大道独行。
  关翳然与很多人喝过酒,也请很多人喝过酒。
  但是曾经有位声名狼藉的大骊元婴修士,是位高高在上的神仙了,在他那年从边境返乡之时,在篪儿街找到他,说想要请他喝酒,聊点事情。
  关翳然笑问道:“你配吗?”
  当时身边众人都觉得关翳然是不是喝高了,肯定要惹来不小的麻烦,即便是关氏,说不定也要吃一杯罚酒。
  事后回到意迟巷府邸,太爷爷大笑不已,使劲拍打着这个年轻玄孙的肩膀。
  那是关翳然第二次见到太爷爷这么高兴,第一次是他决定投军入伍,去边关当个最底层的斥候修士。
  总有些人,觉得身份地位才能够决定一个人能不能坐上某些酒桌。这些人,即便走了狗屎运,真坐上了某张酒桌,也是只会低头哈腰,一次次主动敬酒,起身碰杯之时,酒杯一低再低,恨不得趴在地上喝酒。
  真是好玩又好笑。
  关翳然双手抱住后脑勺,笑眯眯道:“家家有本难念的经,这些人,也要理解啊,毕竟有些还是生活所迫,不得已而为之,不过更多的,还是削尖了脑袋,用教养、家风和骨气这些虚的,换来实打实的银子,他们当中,还真的会有人爬得老高老高。不过呢,至少我关翳然这张酒桌,他们就别想上来喝酒了。为了将来能够少接触这些家伙,我也该多努力努力,不然哪天轮到我必须给他们敬酒,岂不是完蛋?到时候糟践的,除了自个儿和整个关氏家族,还有那么多一起喝过酒的朋友啊。”
  已经离开池水城的陈平安,当然猜不出关翳然会想得那么多,那么远。
  陈平安返回渡口后,发现青峡岛渡船还在等待。
  这是情理之中的事情。一个身份云遮雾罩的关翳然,足够让田湖君他们重新审视一番形势了。
  说不定黄鹤听说后,都会打消了请陈平安喝酒的念头,因为没办法与陈平安摆阔了。
  登船后,田湖君满脸愧疚道:“只能眼睁睁看着小师弟与婶婶离开春庭府,我很抱歉。”
  陈平安笑道:“人力有限,尽心就好了。”
  田湖君看着账房先生那张脸庞,尤其是他的眼神,没有发现任何讥讽之意,但仍然心中惴惴,毕竟在师父刘志茂几乎全无东山再起的可能后,她的所作所为,为自己和素鳞岛尽力谋划是真,为师父和小师弟尽心……是半点没有了。
  陈平安已经转移话题,问道:“春庭府如何处置?”
  田湖君笑道:“只要陈先生愿意,随时可以搬去住。”
  陈平安摆摆手,道:“算了,原先的屋子,住习惯了。”
  田湖君也就不再多说什么。
  春庭府是青峡岛仅次于横波府的灵气充沛之地,妇人一搬走,俞桧在内几乎所有头等供奉,都开始觊觎。至于那座横波府,谁都想要收入囊中,只是谁都没那个本事而已,就算是田湖君这个当下青峡岛的话事人,也不觉得自己能够重建横波府,入主其中。
  找死吗?
  至于春庭府,田湖君是肯定要收回的,说让陈平安搬过去,不过是惠而不实的客套话而已,也清楚陈平安不会答应。
  跟聪明人打交道,尤其是讲规矩的聪明人,还是比较轻松的。
  如果不是陈平安凭空冒出一个名叫关翳然的朋友,田湖君可能依旧会停船在渡口,但绝对不会亲自迎接,在这里陪着一个大势已去的账房先生,浪费口水了。
  田湖君沉默陪同片刻,告辞离去。
  陈平安拎着那只炭笼,微笑点头。
  田湖君看着那个憔悴男子的笑意,心头微微涟漪,只是没有深思。
  陈平安背对着田湖君,眺望湖景,神游万里。
  玉圭宗。
  灯下黑,真是怎么都没有想到。
  是玉圭宗的话,那么涉及那场先前打破脑袋都琢磨不透的大道之争,确实分寸火候刚刚好。但是这里边的曲折,还躲在重重幕后。所以关翳然一个旁观者的提醒,陈平安很认可。
  只不过如此一来,许多谋划,就又只能静观其变了,说不定这一等,就只能等出一个无疾而终。例如为书简湖制定一些新的规矩,例如在书简湖占据一座岛屿,专门为鬼物阴灵,打造一个与世无争又有自保之力的山头门派。
  陈平安其实想了很多,但既然世事难料,就只能跟着形势做出改变。
  这其中的好好坏坏,起起伏伏,取舍得失,不足为外人道也。
  很多事情,唯有沉默。
  回到了青峡岛,陈平安返回屋子,火炉烧炭,给整个屋子添些暖意,袋子里的木炭已经不多。陈平安自嘲一笑,如果不是关翳然的出现,估计想要木炭,都得跟青峡岛那边开口讨要了。不过现在嘛,应该明天就会有人主动跑来询问,陈先生屋内木炭可要添补?再就是,明天开始,自己这边应该又要多出些熟面孔的访客了。
  陈平安坐到那张书桌后,继续算账。
  一宿没睡。
  天亮后,陈平安推门,散步去了朱弦府。门房红酥如今还在春庭府当差,不知道今年以来,随着自己的失势,府内管事婢女的碎嘴,会不会卷土重来,或是愈演愈烈,犹胜最初?不过没关系,这会儿又不一样了。想必三番两次之后,春庭府那边,也该长点记性,红酥的日子,应该不至于太过艰难。
  朱弦府鬼修马远致,瞧见了陈平安越来越不人不鬼的尊容后,特别开心。没办法,在这件事上,鬼修真厚道不起来,涉及他跟长公主殿下刘重润的婚姻大事,必须要对陈平安这种年轻汉子多加提防,省得哪天陈平安没喝着自己的喜酒,反而是他收到了什么陈平安、刘重润喜结连理的喜帖。
  陈平安陪着马远致闲聊几句,就离开了朱弦府。
  马远致一直笑得合不拢嘴,真是怎么看陈平安怎么顺眼,一口一个陈先生,从未如此真诚。
  陈平安哭笑不得,懒得跟他继续掰扯。
  朱弦府的新门房,是位春庭府那边的婢女,见着了陈平安,特别热络,要知道这儿可是那个红酥的“发迹之地”,就因为攀附上了陈先生,红酥才能够在春庭府当上个日子清闲的小头目。陈平安对那位女子也客客气气,但就是这样了。多聊,又能聊什么?偌大一座青峡岛,有几个红酥?一个而已。
  果然如陈平安猜测那般,今天又有几位熟人来到青峡岛,与他攀谈叙旧。
  陈平安如今应付这些,熟能生巧,不再像以往那般心里别扭,言语不自然。
  都是点点滴滴,历练出来的。
  陈平安没有在青峡岛过年,撑船离开了书简湖,其间远远停船在宫柳岛外,继续赶路。
  去了绿桐城,牵了马,只可惜那间包子铺已经关门,不知道是难以为继,还是过年休业,等到过完元宵节再开张?
  陈平安是在路上过的年,就在马背上,悠然自得,不以为苦。刚好在正月初一这天找到了等候已久的曾掖和马笃宜。
  陈平安休息了一天,在初二这天启程,三骑绕着书简湖地界边境,一路南下。
  最后在一座渡船早已停歇许久的仙家渡口,陈平安说要在这边等一个人,如果一旬之内等不到,他们就继续赶路。
  曾掖和马笃宜修行之余,就一起跑去逛仙家渡口,这里店铺林立,货物琳琅满目。
  马笃宜逛过之后,就说不能再看了,不然越看越揪心,会觉得自己太穷。
  陈平安便给了曾掖和马笃宜每人一枚小暑钱,道:“这是新年红包。”
  曾掖没好意思收下,怎么都不答应。马笃宜是个不跟陈先生讲半点虚情假意的,还询问能不能把曾掖那枚也一并给她。
  陈平安笑道:“不嫌银子压手,对吧?”
  马笃宜头点得像小鸡啄米。
  陈平安当然没答应,收回那枚小暑钱,笑道:“不好意思,我也不嫌银子压手。”
  曾掖哈哈大笑,幸灾乐祸,被马笃宜一手肘击中,疼得他直龇牙。
  在仙家渡口,等了接近一旬光阴。
  这天黄昏,一艘渡船竟然有胆子停靠渡口,只是当各路修士看到渡船上边的那面旗帜后,便恍然。
  狗日的,是那大骊蛮子的战旗。
  陈平安领着那个人返回客栈,曾掖和马笃宜神色尴尬。
  因为是顾璨。
  曾掖是纯粹害怕顾璨。马笃宜则是心中忧虑,因为顾璨在这个时候出现,真不是什么好事。
  许多阴物鬼魅的遗愿,原本在陈先生这边行得通,可极有可能一见到顾璨本人,就会当场反悔,心中愤恨加剧,甚至有可能直接变成彻底失去灵智的厉鬼,到时候就又要白白挥霍陈先生的符箓了。
  陈平安当晚让曾掖从大书箱里边搬出“下狱”阎王殿,放在自己屋内桌上。
  屋内只有顾璨。
  曾掖和马笃宜原本都返回各自的房间,然后马笃宜破天荒来到了曾掖的房间,两个坐在一起发呆。
  后半夜,陈平安轻轻敲门。
  马笃宜快步跑去开门,陈平安示意他们都坐下,自己也落座后,轻声道:“不用担心我,你们想啊,再难,能有我们最开始的时候难吗?”
  曾掖“嗯”了一声。马笃宜也轻轻点头。
  陈平安笑问道:“陪着我这么个人,是不是很累?”
  曾掖使劲摇头。
  马笃宜白眼道:“心累死了。”
  曾掖怯生生道:“马姑娘,你还怎么死啊。”
  陈平安忍住笑。
  马笃宜难得在曾掖这边吃瘪一次,在桌子底下,狠狠踩了曾掖一脚。
  陈平安双手笼袖,靠着椅子,闭上眼睛,轻声道:“我就眯一会儿,你们不用管我。”
  入睡之前,陈平安想着,不知道家乡那边,那些自己在乎的人,都还好吗?除了家乡龙泉郡,这座天下,还有别处天下和那座福地,一年新春时节,也还好吗?也有那处处杨柳依依,春暖花开吗?
  陈平安缓缓睡去,有些微微鼾声,看来是真困了。
  曾掖原本以为最爱跟陈先生拆台的马笃宜,会取笑陈先生呢。
  但是当高大少年转头望去,却发现那位马姑娘,抽着鼻子,泪水盈盈。
  少年不解,陈先生不就是睡觉有些呼噜声嘛,马姑娘你至于这么伤心?
  龙泉郡。
  泥瓶巷一户主人远游未归的小宅子。
  大年三十那天,新的春联、福字还有门神,都已有人一丝不苟地张贴完毕。
  不但有一大桌子极其丰盛的年夜饭,厨子还是个远游境武夫,一个用筷子吃菜、年岁更长的老人,更是个曾经差点跻身武神境的十境武夫,一位风采若神的白衣男子,则是大骊的北岳正神。还有一个寄居在仙人遗蜕中的女鬼。
  死皮赖脸坐在主位上的,却是个黑炭丫头,说是替她师父坐的,谁都不许争,家有家规,师父不在,她这个开山大弟子,就得挑起规矩来。
  此外还有一位蹲在长板凳上的青衣小童,和一旁规规矩矩的粉裙女童。
  吃过了年夜饭,崔姓老人率先离开宅子,魏檗和朱敛一起出门游历,随便逛逛小镇。
  还剩三个“小家伙”,一起围着火炉守夜。
  天亮后,泥瓶巷祖宅外,爆竹噼里啪啦。
  腰间刀剑错的黑炭丫头双手抱胸,点点头,表示比较满意,师父家的年味儿,还可以的。裴钱恪守师命,没有只顾着自己放一早上的爆竹,不然就她那脾气,恨不得吵醒整个小镇百姓。
  裴钱放过了爆竹,大手一挥,喊道:“走,打架去!”
  粉裙女童没凑热闹,说要看家。石柔更懒得陪着裴钱胡闹,她来到龙泉郡后,也就跟粉裙女童亲近一些。
  青衣小童屁颠屁颠跟上,唯恐天下不乱。
  青衣小童,在初次见到那个佝偻老人和黑炭丫头后,觉得自己作为落魄山的前辈高人,必须有点架子才行,便一直压着跳脱性子,每天装着老气横秋,很是累人,这让粉裙女童很不适应。
  后来发现那个小黑炭根本听不懂自己讲啥,就是瞪大眼睛发呆犯傻,他便彻底放开手脚,带着她一起疯玩,骑着那条腹生金线的黑蛇,翻山越岭。
  跟裴钱相处久了,青衣小童心中那点萦绕不去的惆怅和失落,无形中减淡了几分。
  至于朱敛,见过了崔姓老人,很恭敬,但也仅是如此。
  在裴钱眼中,好像老厨子一到龙泉郡,就失去了马屁神功。倒是与那个相貌俊美的山神老爷很聊得来,经常去披云山登门做客。
  裴钱带着青衣小童在大街小巷“走门串户”,结果很是失望。
  竟然无一对手胆敢出来一战。
  裴钱一跺脚道:“真没劲!”
  青衣小童嘿嘿笑道:“不是还有那条乱窜的土狗嘛,找它去!”
  裴钱犹豫了一下,问道:“正月初一的,不太好吧?”
  青衣小童揉着下巴,想了想道:“也对。那就明儿再说?”
  裴钱点点头。
  裴钱所谓的“打架”,其实说的是小镇巷弄里放养的那些大白鹅,真是嚣张至极,个顶个的欺生。那么大一条巷子,各走各的,井水不犯河水,都不行?非要啄我?难道不知道挑衅高手,是要付出血泪的代价吗?
  先前第一次狭路相逢,裴钱和那位劲敌,双方斗智斗勇,终于裴钱一把抓住那只大白鹅的脖颈,原地旋转数圈,大喝一声“走你!”。
  双方都晕晕乎乎。
  不承想那只大白鹅越挫越勇,扑腾着翅膀又来厮杀。裴钱也找到了窍门,一次次得手,一地的雪白鹅毛,让她捡了起来,用铜钱做了只毽子。
  久而久之,大白鹅们只要遇上了那个黑炭丫头,竟然主动绕道而行。这让裴钱觉得有些寂寞,随即有些开心,觉得自己已经尝到了高处不胜寒的宗师滋味,想自己年纪还这么小,就这么出息大发了,不愧是师父的开山大弟子,在家乡地盘上,没给师父丢脸!
  后来裴钱和青衣小童又在西边大山中,遇见了一条特别野的土狗。这还了得?裴钱可是有大志向的人,其中一条,就是要打最野的狗。
  然后就是一场漫山遍野的追逐。青衣小童帮着堵路拦截,十分尽兴。
  在那之后,两个家伙就经常去找那条成了精的土狗麻烦。
  可怜那条遭了无妄之灾的土狗,如今的靠山刚好不在龙泉郡,只能夹着尾巴四处逃窜。关键是即便它逃到了龙泉剑宗的山头,一样无法逃过一劫,那两个心狠手辣的小王八蛋,就一个劲冲上山。山上仙师弟子见着了,不敢管,阮邛看到了,竟然也是乐呵呵,半点不拦阻,反而让门中弟子不用约束那两个顽劣家伙。
  裴钱倒是没忘记礼数,手持行山杖,见着了阮邛,抱拳行礼,很江湖气概了。
  在弟子那边从无笑脸的阮邛,竟然还笑着揉了揉小丫头的脑袋,说以后如果想入我宗门学剑,无论挂不挂名,都可以。
  裴钱当场拒绝,再次重申了自己是师父的开山大弟子。
  阮邛哈哈大笑,说以后再说,不着急。
  不过估计若是他晓得了这个小丫头的内心想法,就怎么都笑不出来了。还要怒骂那个姓陈的小子,真是贼心不死,挖墙脚的小锄头,让人防不胜防。
  裴钱对这个大名鼎鼎的兵家圣人,是不怎么怕的,反而有些亲近,这里她藏着一个小秘密。因为她看过了那幅光阴长河走马灯后,便牢牢记住了那位青衣姐姐,觉得就算当师娘是很难了,但是当个二师娘,不也行?
  裴钱和青衣小童走到泥瓶巷附近,裴钱突然跑去那座已经失去铁链的铁锁井,趴在井边,往里边瞧。
  青衣小童蹲在一旁,问道:“干啥咧?”
  裴钱轻声道:“你们都说龙泉郡藏着好多值钱玩意,我要瞧瞧里边有没有宝贝啊,真要有的话,岂不是发财了?”
  青衣小童白眼道:“我劝你别想了。别的地方还好说,这儿如今是私家禁地,也就是我的面子大,你才可以没人拦阻,大大方方走到这边。你没发现已经没有小镇百姓来汲水了吗?”
  裴钱大失所望,以拳击掌,憾道:“咋个回事哩,到了师父家乡,一件好东西都找不到!”
  青衣小童挠挠头,无可奈何。
  与裴钱说机缘说道理吧,人家根本不管;随口说撞大运吧,人家倒是上心。真是对牛弹琴,连觉得自己已经足够脑子进水的青衣小童,都要对她感到没辙。
  两人坐在井口上,青衣小童叹了口气。
  裴钱问道:“咋了?”
  青衣小童揉着脸颊,道:“不晓得我那位御江水神兄弟,如今咋样了。”
  裴钱“哦”了一声,不屑道:“就那样呗,还能咋样?离了你,人家还能活不下去?不是我说你,你就是想太多,有个屁用。”
  青衣小童翻了个白眼。
  裴钱双臂环胸,不再管青衣小童,自顾自忧愁道:“师父也真是的,这么久了还不回来。”
  青衣小童点点头,道:“这个不靠谱的老爷,可是欠我好几个红包了。”
  裴钱犹豫了一下,转过身,从老龙城桂夫人赠送给自己的绣袋里边,摸出几枚铜钱,递给青衣小童道:“就当是我师父给你的红包,够不够?”
  青衣小童愣愣地看着裴钱摊放在手心那几枚铜钱,顿时悲从中来,满腔愤懑,却还是伸出手去,想要拿了那几枚铜钱。蚊子腿也是肉。
  裴钱却哈哈笑着握拳收起,放回绣袋,道:“做梦呢你,这么多钱,我可不舍得。”
  然后裴钱收敛笑意,拍了拍青衣小童的肩膀,道:“混到这么惨兮兮的分上,连几枚铜钱都不放过,你也挺不容易的。没关系,我师父说过一句话,守得云开见月明,我把这句话送你了,我讲义气吧?”
  青衣小童抱头哀号起来。这苦哈哈的日子咋过啊。
  裴钱哀叹一声,真是个长不大的家伙,只得重新拿出那几枚铜钱,递给青衣小童,道:“拿去吧。”
  青衣小童立即笑逐颜开。
  裴钱老气横秋地摇摇头,教训道:“见钱眼开,没出息!”
  又一年春。
  一位青衣女子和一位白衣少年郎,没有与大队伍一路北归,而是在红烛镇从一条渡船跃下。然后两人徒步返回龙泉郡。
  这两人正是阮秀和崔东山。
  在红烛镇一座书坊,崔东山闲得发慌,就找了个由头,故意逗弄一拨客人。
  其中一人给惹急了,顾不得那小白脸身边还站着位灵秀至极的动人姑娘,急嚷嚷道:“看见别人过得好,还不许我眼红?看见别人过得不幸,还不许我乐呵乐呵?你谁啊,管得着吗?”
  崔东山笑嘻嘻道:“行行行,这是个好习惯,别改别改。我又不是你爹娘,你这种好习惯,苦口婆心劝你改了作甚?”
  阮秀既没有觉得无聊,也没觉得有趣。
  崔东山见她又开始掏出绣帕,吃起糕点,就赶紧带着她离去,低声埋怨道:“能不能别当着我的面吃这玩意?你这一拿糕点,我就慌。”
  阮秀眼睛一亮,道:“你知道?”
  崔东山无奈道:“我好歹差点成了飞升境的大修士,如今惨是惨了点,可是眼界还在,又是天底下最清楚你们根柢的家伙,能不知道吗?”
  阮秀微微一笑。
  想吃世间的真正美食又不能下嘴的时候,怎么办?她就想了个小法子,吃些别的,聊胜于无。
  两人继续赶路,路过了那座棋墩山。
  在山巅停步,崔东山举目远眺,望向南方。
  大骊皇帝,其实已经是先帝了。
  这个消息快要纸包不住火,很快东宝瓶洲中部那边就要路人皆知。
  大骊宋氏子嗣,皇子当中,宋和,当然是呼声最高,那个仿佛天上掉下来的皇子宋睦,朝野上下,无根无基。大骊宗人府,对此讳莫如深,没有任何一人胆敢泄露半个字,可能有人出现过心思微动,然后就人间蒸发了。宗人府这些年,好几位老人就没能熬过酷暑严寒,寿终正寝地“病逝”了。
  皇帝陛下“英年早逝”的真相只掌握在三个人手中,那位被贬去长春宫修行的娘娘、两位皇子的亲生母亲,监国的藩王宋长镜,辅国的绣虎崔瀺。
  一个占据着大义和血脉正统,一个管着全部的大骊军伍,一个是大骊百年国策全出于其手的国师。
  三人维持着大骊朝野、山上山下的微妙平衡。
  在打下朱荧王朝之前,不会有任何问题。打下之后,就会有大麻烦。
  那位娘娘,当然毫无疑问,会殚精竭虑,偏袒那个从小待在自己身边长大的宋和,事实上宋和也算是老王八蛋的入室弟子。
  宋睦,或者说宋集薪,则是齐静春的弟子。
  但真正决定谁能够当上大骊新帝的人,只有一个,藩王宋长镜。
  即便宋长镜不满足于监国,自己来当这个皇帝,老王八蛋也愿意,这都是老幼“绣虎”当年都算计在内的结果之一。
  不过目前看来,宋长镜果真志不在此,不然早就可以脱下铁甲,穿上龙袍了。
  山风阵阵,泛着初春时分的草木清香。
  崔东山眯起眼。
  真是倒了八辈子血霉,有心栽花花不开,无心插柳柳成荫,先是在大隋山崖书院,不过是随口与先生聊了脉络障,结果差点着了那个臭牛鼻子的大道。
  崔东山给了自己一大嘴巴。
  又有那个姚老头隐藏极深的谋划,杨老头绝对撇不清关系,所以更是牵连甚广。
  崔东山又给了自己一耳光。
  对此,阮秀早已习以为常。
  崔东山瞥了眼山崖,想一想,还是算了,往下跳,死不了人,但是丢人。
  崔东山突然张牙舞爪,破口大骂:“老王八蛋,输了就输了,我和先生,都认!可你就不该昧着良心,说个屁的君子之争!齐静春死了,我家先生输得那么惨,在书简湖一无所获不说,还损失惨重,你更是跟一个死人下棋。君子之争,争你大爷的争,你给我滚出来,让我扇你两个大嘴巴子,看看你狗嘴里到底能不能吐出象牙来……”骂声戛然而止。
  阮秀眯眼而笑。
  崔东山咽了口唾沫,双手负后,仰头望天,淡然道:“今儿月亮真圆哩。”
  原来他身边,站着一位儒衫老者,正是国师崔瀺。
  崔东山缓缓转头,一脸无辜道:“你咋来了?这么巧?”
  崔瀺冷笑道:“怎么,不说一句落花时节又逢君?”
  崔东山破罐子破摔,指着崔瀺的鼻子,跳脚骂道:“老王八蛋,怎么,不服气,我哪句话说得不对了?你要是能够指出来,我就跟你姓崔,你就是我孙子!”
  阮秀摇摇头。见过找死的,敢这么变着花样找死的,真不多见。
  崔瀺竟是半点不予理睬。当年在书简湖边上的池水城高楼,多少还是会稍稍理睬一二的。
  崔瀺望向南方,又转移视线,往西边望去,问道:“知道真正的棋盘在哪里吗?”
  崔东山皱眉道:“中土?老秀才那边,有门道?”
  崔瀺讥笑道:“你如今就是一只井底之蛙。”
  崔东山“哎哟喂”一声,忙不迭地帮崔瀺敲打肩膀,殷勤问道:“爬上井口的老王八蛋,给我这只井底之蛙说道说道?”
  崔瀺振衣弹开崔东山的爪子,缓缓道:“我与齐静春的棋盘,是天下,所有的天下。一座乌烟瘴气的书简湖,算个什么东西?”
  饶是崔东山,都要在这一刻心弦剧震。
  阮秀不去想这些,懒。
  崔瀺淡然道:“就说这么多,你等着就是了。但哪怕是你,都要等上很多年,才会明白这个局的关键之处。即便是陈平安这个当局者,在很长一段时间内,甚至这辈子都没办法知道,他当年到底做了什么。”
  崔东山不再有任何玩世不恭的神态,神色肃穆,沉声道:“崔瀺,那我就拭目以待!”
  崔瀺一闪而逝。
  崔东山喟叹一声,与阮秀继续赶路。
  此后一路无言。
  只是进入龙泉郡地界后,下了一场蒙蒙细雨。
  崔东山似乎蓦然欢喜,伸手去接雨水,喃喃道:“报道先生归也,杏花春雨故乡。”
  书简湖之南的群山之中。
  又一年春夏秋冬,一行人才走完了所有路程。
  只是相较于之前两次,多了一个顾璨,所以走得愈发缓慢,越发坎坷磨难。
  至于与那些邪修鬼修的冲突,相比之下,不痛不痒。
  朱荧王朝国境内,已经战火纷飞。
  这一趟,就连曾掖都发现了古怪之处。
  那些游荡群山之中的山精鬼怪猛兽妖物,只要陈先生出现在它们眼前,稍稍有些心思起伏,它们就几乎都会有些畏惧,一些胆小的,更是直接退避逃窜。
  顾璨也越来越沉默寡言,但是眼神坚定。
  在此期间,顾璨有过彷徨、挣扎、愤怒,甚至还有两次想要选择放弃。
  那个从青色棉袍换成了青衫又换回了棉袍的陈先生,言语不多,只是站在顾璨身边,有些时候会说话,有些时候会沉默。
  陈先生面对那些杀人劫财的鬼修野修,会出拳,会出剑。
  明明是孱弱的体魄,动荡的神魂,出拳,出剑,却极快极快。
  一往无前。
  便是那把名为“剑仙”的半仙兵,都逐渐变得极其温顺,每次出鞘后,自行归鞘之前,都会萦绕主人四周,缓缓流转,如小鸟依人。
  这年年关,归程途中,终于迎来了一场鹅毛大雪。
  这年春风里,重返书简湖。
  在一处高山,依稀可见幽绿湖水之际。
  顾璨突然说道:“陈平安,接下来,让我自己走下去吧。”
  陈平安转头看着眼神坚毅的顾璨,温声问道:“想好了吗?可能会死的。我可以再陪你走一年。”
  顾璨摇头道:“足够了!”
  陈平安揉了揉他的脑袋。
  顾璨说道:“但是如果有一天,我是说如果,你陈平安被人打死了,我一定会先忍着,然后杀他全家,祖宗十八代的坟,都一个一个刨开。反正那个时候,你管不着我了,也没办法骂我。”
  陈平安无奈而笑。
  曾掖和马笃宜听得心惊胆战。
  要知道,顾璨决心修行之后,修行之快,真是让马笃宜都觉得自己是个修行路上的瘸子,人家顾璨不是走路,那是直接乘坐仙家渡船的。
  因为顾璨如今已是洞府境修士,并且即将破开瓶颈。
  陈平安就此与顾璨他们分道扬镳,独自一骑,说要一直往北走,有可能哪天就会乘坐仙家渡船,快一点返回龙泉郡。
  一人一骑。
  走过了书简湖边境,走入了石毫国境内。
  经常会有路人,看到一个青衫负剑的游侠,人与马都快瘦成竹竿了,骑马的年轻人却眼神熠熠。
  在那之后,陈平安就不再骑马,缓缓北行。瘦马很快精壮起来,只是主人还是那般消瘦。
  这一天,陈平安牵马沿着一条泥路,经过一处一望无垠的油菜花田。
  陈平安停步,那匹马也心有灵犀地几乎同时停下马蹄。
  陈平安坐在田垄上,马匹在身旁徘徊。
  陈平安挠挠头,摘下养剑葫,喝了口酒,然后捧着养剑葫,自语道:“齐先生,你真的不在了啊,我还以为能够再见到你一次呢。”
  陈平安笑了起来。
  也好,见着了自己这般惨淡模样,说不定连齐先生的小师弟,都做不成了吧?
  曾经有一年风雪夜,山崖栈道。
  一位白老爷带着婢女与那个少年分开,在断去婢女一根尾巴后,栈道上,出现了一位双鬓微白的中年儒士,微笑等待。
  当时白老爷笑了笑,道:“好嘛,有心找你,你不露面;不抱希望了,你反而自己来了。”
  那位宫装妇人模样的大狐妖,战战兢兢,主动远离两人,拉开一大段距离。
  中年儒士在与白泽分开之前,将一团水运精华凝聚而成的水球,轻轻递给白泽,微笑道:“几年后,可能是两三年,可能是四五年,具体时间,我现在也不敢断言,所以劳烦白老爷有事没事就瞧一眼,看过之后,白老爷再做决定。”
  白泽略微疑惑,仍是点头答应下来,接过了那个小玩意。
  因为这个儒士,是齐静春。
  所以到了中土神洲,在白帝城附近的大河之畔,白泽对那位礼记学宫的大祭酒,说了一句:“我要再看看。”
  在那座孤悬海外的岛屿上,目送赵繇离开后,中年儒士递给那位世间最得意的读书人一碗水,微笑道:“先生对人间失望至极,那么我可就要与先生打个赌了。”
  那位读书人微笑道:“别人不行,与你齐静春打赌,可以。”
  所以那位读书人,在齐静春离开后,见也不见那位亚圣一脉的大祭酒了。
  他也要等等看。
  最终,彩衣国那边,最后一次相逢,也是最后一次离别。
  齐静春对一位少年笑着说,最后陪你打一次拳。
  少年出拳。
  齐静春在一旁,悠然出拳,心中缓缓道:“小师弟,辛苦了。这么大的担子,被我亲自放在你的肩头,对不起。”
  那一刻,少年只是伤心打拳。
  并不知道,那位自己最敬重的齐先生,泪流满面,满是愧疚。
  这一年春,中土神洲。
  白泽离开了那座雄镇楼,主动来到了儒家正宗文庙。
  天下最得意的读书人,仗剑远游,亦是风流无双,任你天下任何剑仙,无人能敌。
  而东宝瓶洲,有个年轻人,坐在马背上,竟是睡着了。
  陇上花又开,先生缓缓归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