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7章 炼制
  年轻人来到了湖边,看得出来,弋阳高氏为这座书院花费了不少心血和财力,而大骊的山崖书院旧址,即将成为大骊京城新文庙的所在地。
  年轻人转过头,看到一个既熟悉又陌生的身影,陌生是因为那人的相貌、身高和装束,都有了很大变化,之所以还有熟悉的感觉,是那人的一双眼睛,一晃这么多年过去,当年的两个隔壁邻居,一个是沸沸扬扬的窑务督造官的私生子,一个是孤苦无依的泥腿子,如今分别变成了大骊皇子宋睦和远游两洲千万里山河的读书人?游侠?剑客?
  陈平安开门见山道:“听茅山长说你们到了书院,我就来看看你。”
  宋集薪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陈平安,据说他背着一把半仙兵的剑仙,是老龙城苻家的赔罪礼,至于腰间酒壶,是当初购买几座大山的彩头,北岳正神魏檗帮他精心拣选的一枚养剑葫。宋集薪笑呵呵道:“我们当邻居那会儿,总觉得福禄街和桃叶巷的家伙,有钱有势,没有想到现在看来,还是咱们泥瓶巷和杏花巷的人,更有出息一些。杏花巷就靠一个真武山的马苦玄撑着,反观我们泥瓶巷,出了你、我、稚圭,还有小鼻涕虫,不知道几十年后,我们那条当初连狗都不爱撒尿的泥瓶巷,会不会被外人视为一个充满传奇色彩的地方?”
  陈平安正要说话,宋集薪摆摆手:“好歹听我讲完,不然就你陈平安那种不会讲话的脾气,我怕咱们这场难得的异乡重逢,会不欢而散。”
  陈平安点点头:“那就边走边说。”
  两人沿着湖边杨柳依依的幽静小径,并肩散步。
  宋集薪笑道:“你这趟远门,走得真远,也久,你大概不知道这会儿的小镇是怎么个光景了吧?自从老百姓知道骊珠洞天的大致渊源后,又对外打开了大门,无论是福禄街、桃叶巷那些有钱人家,还是骑龙巷、杏花巷这些鸡粪狗屎满地的穷地儿,家家户户都在翻箱倒柜,把祖传之物,还有所有上了年头的物件,一样样小心翼翼搜出来,吃饭的瓷碗,喂猪的石槽,腌菜的大缸子,墙壁上抠下来的铜镜,都特别当回事。这些都不算什么,还有很多人开始上山下水,特别是那条龙须河,差不多有半年时间,人满为患,都在捡石头,神仙坟和瓷山也没放过,全是搜宝的人,然后去牛角山那座包袱斋请人掌眼,还真有不少人一夜暴富。以前无比稀罕的银子金子算什么,如今比拼家底,都开始按照兜里有多少枚神仙钱来算。”
  陈平安问道:“庄稼地都荒废了吧?龙窑那些烧瓷的窑口也停了不少?”
  宋集薪点头道:“可不是,谁还在乎那点收成。”
  陈平安叹了口气,这是人之常情,他陈平安如果没有那些经历,留在了骊珠洞天泥瓶巷,当了个普普通通的窑工,上山下水只会更加勤快,唯一的不同,大概就是不会忘记手头的本分事,如果有庄稼地,舍不得丢下不管,如果当了正儿八经的窑工,手艺舍不得废。
  当年被陆沉提醒了一句,陈平安一听说有可能换钱,当晚就去了龙须河,背着大箩筐,寻觅那些灵气尚未消散的蛇胆石,那叫一个撒腿飞奔和废寝忘食。
  只不过那次陈平安翻翻检检,恨不得将整条龙须河搜刮殆尽,当然收获颇丰,可事实上马苦玄只是一次下水,就找到了那颗最值钱的蛇胆石,拿着出水之时,那块石头便如明月升空。
  宋集薪停下脚步:“你恨不恨我?”
  陈平安摇头道:“谈不上恨,只是想着对你敬而远之。”
  宋集薪疑惑道:“那位娘娘都派人杀你了,你还不恨我?”
  陈平安问道:“是你说服她来杀我的?”
  宋集薪自嘲道:“我可没这份本事。所谓的母子之情,我在宗人府档案将名字改为宋睦后,有当然有,不过亲疏有别。不过这也没什么好大惊小怪的,我如今才知道,帝王家事,虽然都比较大,可本质上跟咱们早年那些街坊邻居家,没什么两样,一户人家只要有多个子女,爹娘都会有这样那样的偏袒。”
  陈平安说道:“这不就得了。以后有机会,我找她就行了,没必要恨你宋集薪。”
  宋集薪在折柳,打算编织柳环,陈平安轻声道:“她跟国师崔瀺一样,是大骊最有权势的几个人之一,可我不觉得这就是大骊的全部。大骊有最早的山崖书院,有红烛镇的繁华热闹,有风雪中主动要我去烽燧躲避风寒的大骊边军斥候,有能让青鸾国掌柜笑脸相迎的关牒户籍,甚至有她亲手创建的绿波亭的局外人谍子,愿意为了大骊亲身涉险来给我捎信,我觉得这些也是大骊王朝。”
  陈平安转头对宋集薪继续说道:“这些我都知道了,以后如果还是决定要面对面一拳打死她,我可以做到清清爽爽,两个人的恩怨,在两个人之间了结,尽量不波及其他大骊百姓。”
  宋集薪笑道:“她可不会这么想。”
  陈平安笑着反问道:“道理我已经有了,甚至儒家规矩都挑不出毛病,我还管她怎么想?”
  宋集薪再次打量起陈平安:“你是不是看了某些法家书籍?”
  陈平安仍是反问:“齐先生留给你的那些书,有些你留在了小镇屋子里,有些带走了,带走的书,你看没看?”
  宋集薪编制了一个小柳环,套在手臂上,轻轻晃动:“你管我啊?”
  陈平安也不愿多聊这些,问了个与恩怨、公私无关的问题:“你怎么跑到大隋来了?”
  宋集薪双手抱住后脑勺:“当年高煊跑去咱们那儿寻找机缘,有人说我不如他,我就来这边逛逛。”
  陈平安笑道:“能一样吗?你这是来大隋耀武扬威来了?当时高煊才算名副其实地深入敌国腹地。再说了,现在高煊又去了披云山林鹿书院当质子,你也学学?”
  宋集薪哑然失笑:“陈平安,你现在可比以前强太多了,都知道说些怪话了。难道是跟我学的?”
  陈平安道:“少往自己脸上贴金。”
  宋集薪蹲下身,捡起石子丢入湖中:“求你一件事,怎么样?”
  陈平安毫不犹豫道:“不答应。”
  宋集薪抬起头,满脸委屈道:“为啥?陈平安,你扪心自问一下,除了骗你去当龙窑学徒那次,其他事情,我有任何对不住你的地方?”
  陈平安说道:“你看我不爽,我看你就爽了?何必假装是朋友?”
  宋集薪怎么都没想到是这么个答案,捧腹大笑:“陈平安啊陈平安,现在的你,比以前那个性格死板的木头人,可要顺眼多了,早是这么个脾气,当年我肯定诚心诚意跟你做朋友。”
  陈平安摇头道:“宋集薪,其实你清楚,我们两个是做不成朋友的,只要别成为仇人,你我就都知足吧。”
  宋集薪摘下柳环,丢入湖中,然后捡起石子,试图往柳环中央丢掷:“落魄山的山神庙,如今处境不太好,魏檗对你家山头上的这位山神很……有芥蒂,我先前就是想要你帮着在魏檗那边说几句话,不奢望魏檗能够提携那座山神庙,只求尽量不要哪天突然更换了山神庙里边的神像。”
  陈平安欲言又止。如今的落魄山山神,正是曾经的窑务督造官宋煜章。
  宋集薪看着那只渐渐漂远的柳环,轻声道:“你想说什么,我其实一清二楚,他之所以会被过河拆桥,被卢氏降将王毅甫割掉头颅,除了遮掩那座廊桥的皇室丑闻内幕之外,其实也有皇帝陛下的私心,毕竟谁乐意自己的亲生儿子,心中会有个‘便宜老爹’?王毅甫私底下告诉我,他死之前,祈求过王毅甫,捎一句话给我,说他那么多年,一直想要我给他写一副春联来着。你说这样大逆不道的臣子不死,谁死?”
  陈平安想了想:“我本来就要返回龙泉郡了。这件事,我会与魏檗说说看,但是我不会要求魏檗做什么,也没这本事去对一位北岳正神指手画脚,这点,我现在就可以跟你说清楚。甚至我现在还可以告诉你,宋煜章将来多半会站在你娘亲那边,身为落魄山山神,却要来对付我,到时候我只要做得到,就一定会将宋煜章的金身打得粉碎,再无拼凑成一尊神像的可能性,绝不含糊。”
  宋集薪笑道:“这一来一去的两笔账,怎么觉得我都不用谢你了?”
  陈平安冷笑道:“就没想过你宋集薪这辈子会感谢我。”
  宋集薪哎哟一声,发出一连串啧啧啧的声响,站起身拍拍手:“陈平安,你这会儿的言行举止,真像一位山上的修道之人,极有神仙心性了。”
  陈平安无动于衷。
  宋集薪笑问道:“见过了你,求过了事情,我就要心满意足地打道回府了。对了,稚圭就在山脚那边的书院门口等着我,你要不要跟我一起去看看她?”
  陈平安摇头道:“不用了。”
  宋集薪又道:“如今的真武山马苦玄,闭关之后破关、破境这种事情,对他来说,就像凡夫俗子吃坏了东西拉肚子一样,所以如今已经被誉为第二个风雪庙魏晋,你说杏花巷靠他一个,在名声上,就跟能我们整条泥瓶巷掰手腕,气不气?”
  陈平安默不作声。
  宋集薪伸出两根手指,弯曲其中一根手指后,说:“本来想要告诉你两件事情,作为你关于落魄山山神庙一事的报答,现在我发现还是看你不爽,就只说一件事好了。如今龙泉郡西边大山,随着形势变幻,好像咱们大骊宋氏有翻船的迹象,不少买下山头、打造府邸的别国势力,不太看好我们,尤其是一些靠近宝瓶洲中部的山门,都有了贱卖山头的打算,以免将来被谁拿捏把柄。已经有一两笔买卖秘密交易成功,其中阮邛就一口气收了三座山头,其中就有包袱斋出手的牛角山,你如果早点赶回去,说不定还能抢到一两座,如今只需要谷雨钱就行。”
  陈平安问道:“什么时候的事情?”
  宋集薪白眼道:“来的路上,我刚听许弱说的,约莫就是一旬前的事情。在那之前,谁舍得将山头转手?一个个恨不得将整座山门都搬迁到龙泉郡的架势。据说魏檗所在的披云山,这几年热闹得一塌糊涂,全是溜须拍马之辈。亏得魏檗来者不拒,愿意一个个笑脸应付过去,换成我,早给恶心得反胃了。”
  陈平安点点头:“我会试试看。”
  宋集薪笑道:“不用送我。”
  陈平安道:“那就不送。”
  宋集薪哈哈大笑:“这点没变,还是没劲。”
  宋集薪离开湖边,向山脚走去。陈平安站在原地,目送此人缓缓离去。
  宋集薪到了书院门口,对稚圭笑道:“走了。”
  稚圭问道:“公子心情不错?”
  宋集薪笑嘻嘻道:“见到了陈平安,看他混得风生水起,公子特别开心。”
  稚圭哦了一声。
  宋集薪回头看了眼山崖书院,好奇问道:“真不逛逛?想的话,公子可以陪你再走一趟。”
  稚圭摇摇头:“没兴趣。”
  宋集薪哀叹一声:“你说两位国师会不会都站在我那弟弟那边?”
  稚圭掩嘴而笑:“公子,你都问我很多遍了啊。”
  宋集薪无奈道:“公子这不是心里没底嘛。叔叔又不肯跟我交个底,两位国师大人又是那么高深莫测,公子在京城那边毫无根基,比起陈平安当年在泥瓶巷还要一穷二白,他好歹还有个祖宅,公子可是什么都没有,文臣武将,山上山下,除了一些个信奉赌大赢大的家伙,谁愿意真正看好你家公子?”
  稚圭安慰道:“还有奴婢陪在公子身边呀。”
  宋集薪笑了起来,高高举起手臂,摊开手掌,手背朝向天空,手心朝向自己:“公子反正就是个傀儡,他们爱怎么摆弄都随他们去。陈平安都能有今天,我为什么不能有明天?”
  稚圭还是丫鬟婢女的装束打扮,只是相比于泥瓶巷那会儿,衣饰多了些富贵气而已,身材越发出挑,她笑道:“公子拿自己跟他比,好像有些……丢人?”
  宋集薪收起手,以拳击掌,转头称赞道:“这句安慰话,中听!”
  大隋京城,在千叟宴即将举办之际,氛围有些波谲云诡。
  蔡丰已经向钦天监告假,只是蔡家府邸也没有了蔡丰的身影。
  新科状元郎章埭不知为何,已经很久没有出现在最为清贵、培养储相之才的翰林院。
  据说步军衙门副统领宋善去刑部衙门串了个门。
  小道消息在京城官场和市井满天飞。
  那位名义上的山崖书院山长、大隋礼部尚书在一天深夜莅临书院,单独拜访了副山长茅小冬,见面地点,不在书斋,而是在祭祀尊奉有三位儒家圣人的夫子堂。
  当晚后半夜,茅小冬没有跟陈平安细说此事,只是喊上陈平安离开书院,去了趟大隋京城文庙,比起第一次的狮子大开口,这次茅小冬从文庙带走了更多承载文运的礼器、祭器。
  返回东华山后,茅小冬带着陈平安来到山巅,拿出那枚玉牌,以圣人姿态坐镇书院。
  陈平安取出三十余件茅小冬帮忙准备的天材地宝,姗姗来迟的最后两件,一件是千年水牛角,一件是宝瓶洲中部某国京城武庙的一位武圣人生前的佩刀,蕴含着浓郁的金戈肃杀之气。茅小冬关于收集炼化材料一事,没有故作清高,而是从一开始,就跟陈平安讲述过这些天材地宝的来历、价格与独到之处。
  由于第一次在老龙城炼化水字印,筹备一事是范峻茂帮忙,所以此时陈平安才真正了解为何练气士炼化本命物一事耗钱以及耗费光阴,寻常练气士,想要成功,除了依靠钱袋子,还要拼运气,运气不好,欠缺了关键之物,就会直接导致炼制一直停滞不前,而修行路上,一步慢步步慢,这里边的无形损失,让练气士都要心焦抓狂。
  即便运气稍好一些,也要伤筋动骨。打个比方,得到一件适合的炼化之物,之后对于辅助材料的价格,大致心里有数,原先计划花费一枚谷雨钱,这是所需天材地宝的真实价格,可即便所有材料都能够遇到,但是如何变成自己手中物?山泽野修多半靠抢,喜欢推崇杀人越货金腰带,美其名曰天予不取反受其咎。谱牒仙师多半靠买,靠香火情,以神仙钱跟人购买,或是以物易物。若是没有交情,就在倒悬山灵芝斋、龙泉郡牛角山包袱斋、青蚨坊这类各大神仙店铺,砸下神仙钱。这还不算什么,最费钱的一种状况,是那些供不应求的天材地宝,神仙店铺会有专门的袖里乾坤楼,喊上一些个有购买意向的金主,各自出价,自有一套让人割肉、心头滴血的商家手法。一旦走到这一步,最终成交价格,比起一位练气士的最早估价,翻上一番都很正常。甚至还有人专门喜欢拆台抬杠,一旦看准了某人势在必得,便故意坏事恶心人,一枚小暑钱的物件,硬生生哄抬到三枚四枚小暑钱的价格。苦主买还是不买?不买,就会过了这个村儿没这个店儿,况且耽搁了本命物的炼制,如何是好?何况一座座仙家山头之间,一般来说越是邻近,越是钩心斗角,谁乐意眼睁睁看着别家山头多出一个中五境,尤其是一个呼风唤雨的地仙修士?打生打死未必有,可暗中相互下绊子肯定层出不穷。
  所以当茅小冬收集完所有天材地宝后,陈平安在如释重负的同时,也有些揪心。
  第三件本命物如何炼制?按照既定计划,那会儿自己应该已经身在北俱芦洲。
  难道改变主意,将老龙城一役剩余的大骊赔偿收拢,砸锅卖铁,在落魄山炼制完第三件后,再去游历那个剑修如云的北俱芦洲?
  陈平安微微叹息,只能告诉自己明日愁来明日愁。这还没有炼制成功金色文胆,就开始想那第三件本命物,不妥。今日事今日毕,先将今日事做得尽善尽美,才是正途大道。
  陈平安收敛思绪,凝神屏气,最后取出了那只来自桐叶洲青虎宫的炼物之器——五彩金匮灶。然后开始在心中默念一遍埋河水神娘娘相赠的那套炼物道诀。
  茅小冬从头到尾,都没有说话,多说无益。修行是自己的事,即便是传道人,解惑几句,指点几句,就已经差不多了。哪怕是护道人,对此更是不会插手,最多就是不幸炼制失败,尽量保住那人的大道根本,竭力追求一个被护道之人的“留得青山在”而已。
  陈平安身前已经摆满了各色天材地宝,他突然抬起头,望向坐在对面的茅小冬,问道:“茅山长,我其实有个疑惑,一直想不明白。”
  茅小冬点头道:“问。”
  陈平安问道:“我们浩然天下,既然有七十二书院坐镇九洲,为什么不是七百二十座?是中土神洲的文庙做不到,还是至圣先师不愿意这么做?”
  茅小冬在回答这个问题之前,缓缓道:“我只说我个人见解,你拿去参考,未必正确,但是可以作为你理解这个世道的一种可能性,如何?”
  陈平安点头:“好!”
  茅小冬这才说道:“关于此事,我曾经与人探讨过。如今可能已经不大有俗世人记得。很早之前,嗯,要在三四之争之前,北方皑皑洲,在昔年四大显学之一的某位老祖宗的提议、刘氏的鼎力支持,以及亚圣的点头答应之下,曾经出现过一个被当时誉为‘无忧之国’的地方,人口在千万人左右,没有练气士,没有诸子百家,甚至没有三教。人人衣食无忧,人人读书,夫子先生们所传学问所教道理,皆是四大显学与诸子百家的精粹内容,但是尽量不涉及各自学问根本宗旨,不过主要是以儒家典籍为主,其余百家为辅。”
  说到这里,茅小冬缓了一缓。
  他说得极慢,极其认真。以至于即便此刻身为书院圣人,茅小冬都显得有些吃力。
  陈平安开口问道:“学塾先生,是那精心挑选的书院贤人君子?”
  茅小冬摇头道:“当然不是,不然就毫无意义了,因为即便成功,一国风俗最多演变成一洲,可却会饿死其余八洲,以八洲文运支撑一洲安乐,意义何在?所以皑皑洲刘氏在各方监督下,为此前期秘密筹备了将近四十年,方方面面,都必须得到到场的许多诸子百家代言人的认可,只要一人否定,就无法落地实施,这是礼圣唯一一次露面,提出的唯一要求。”
  陈平安好奇问道:“最终结果,不尽如人意?”
  茅小冬点点头:“不然就不会有后来的三四之争了。”
  陈平安陷入沉思,思考为何会失败。一团乱麻。
  茅小冬轻声道:“从至圣先师到礼圣,一位阐述仁义道德,一位具体制定规矩框架,为什么?”
  茅小冬自问自答:“在回答这个问题之前,我也曾请教那人,为何至圣先师和礼圣,在奠定浩然天下的独尊和正统地位后,依旧容得下诸子百家?为何不干脆只留下儒家学问,教化苍生?那个人的回答,让我这榆木疙瘩,豁然开窍,才知道原来天地如此之大。那人说,道祖在看那个一,所以当初那场作乱的余孽,才得以迁徙去往剑气长城。而我们浩然天下,也没有对妖族斩尽杀绝。佛祖也只是留下了一句,预言那末法时代终会到来,‘从是以后,于我法中,虽复剃除须发,身着袈裟,毁破禁戒,行不如法’。”
  茅小冬反问道:“你觉得这三位,在求什么?”
  陈平安摇头不知。
  茅小冬说道:“那人告诉我,他也不知道答案,但也许是希望给世间所有有灵众生,一种趋近真正意义上的自由,一种你不需要付出额外代价就能够达到的自由。”
  茅小冬问道:“可曾明白?”
  陈平安老老实实回答:“不懂。”
  茅小冬笑了:“陈平安,你没有必要现在就去追问这种问题的答案。”
  茅小冬站起身,抬起一只脚,离地寸余,悬停空中,然后往上抬高两次:“当下种种所学,知其根本与真意,循序渐进,步步登高,那么一个人无论站在怎么样的高位,心都稳。不管那些乱七八糟的旁门左道,至少我们读书人,都应该是这样的。”
  陈平安想起自己在大泉王朝山巅与姚近之所说之事,关于一个个从里到外、从小到大的圈子,会心笑道:“这个我懂。”
  茅小冬坐回原位,笑问道:“真懂?”
  陈平安点头道:“真懂!”
  茅小冬伸出一只手掌,微笑道:“天时地利人和三者兼具,那就可以炼物了。”
  陈平安先闭上眼睛,轻轻吸一口气。一颗金色文胆,安安静静悬停在他身前。
  陈平安依旧没有急于以一口纯粹武夫真气,去“开灶生火”,反而没来由地想起自己年少时在泥瓶巷祖宅的那件事。
  二月二,龙抬头,烛照梁,桃打墙,人间蛇虫无处藏……
  那大概才是陈平安行走江湖的最开始。
  那会儿,很多人都还没有遇到。但是就那么一步步走,一个一个遇到了。
  练拳不辛苦。读书很值得。
  坚持与人讲道理,原来是一件未必次次痛快却不会后悔的事情。原来我陈平安也能有今天。原来宁姑娘的眼光这么好啊!
  茅小冬怒喝道:“心境过于快意了,停一停!”
  茅小冬差点一戒尺打过去,气呼呼教训道:“就算有了喜欢的姑娘,也要在成功炼制了本命物后再去想!到时候谁管你想几个时辰,是不是乐开了花?!没轻没重!”
  陈平安悻悻然,赶紧抹了把脸,将脸上笑意敛起,重新静心凝神。
  茅小冬看似恼火万分,实则自己心中乐和着呢,默默念叨:先生,这件事,弟子做得可还行?跟先生讨要一句嘉奖不过分吧?
  东华山之巅,茅小冬与陈平安对坐之时,书院内还有两人相对而坐,是精通雷法的大儒董静,与半个弟子林守一。
  天地寂静停滞,光阴流水出现显化迹象,董静皱了皱眉头,看到林守一的一点秉性灵光即将随之停歇,一挥衣袖,隔绝出一方小天地,只是这位大儒略显吃力。
  董静沉声道:“不要分心,与读书一事一样,见着了妙不可言的圣贤文章,心神能够沉浸其中,是本事,拔得出来,更见功力。不然一辈子都是书呆子,谈什么与圣贤共鸣?!”
  林守一点点头。
  董静继续先前的话题:“不要急。争取再多开辟出两座本命气府,破境不迟。我们儒家门生炼气修行,自身体魄的修道资质,算不得最重要,儒家已是浩然天下正统,儒生修行,归根结底就是修‘学问’二字。我问你,林守一,为何有许多世人明明晓得那么多书上道理,却依旧浑浑噩噩,甚至会立身不正?”
  林守一沉声道:“不知某个道理、某种学问的根脚所在,自然不知如何去以道理为人处世,故而字字千钧重的金玉良言,到手之后,已是破败棉絮,风吹即飘荡,无法御寒,到头来埋怨道理非道理,大谬矣。”
  “你只说对了一半,错的那一半,在于许多圣贤道理,本就不是让世人双手抓住诸多实在之物,而是心有一处安歇之地罢了。”董静欣慰点头,“那么我今日就只与你说一句圣贤言语,我们只在这一句话上做文章。”
  林守一正襟危坐:“愿听先生教诲。”
  董静问道:“圣人有云,君子不器。何解?礼记学宫做何解?醇儒陈氏做何解?鹅湖书院做何解?青鸾国昔年桐城派又是做何解?你自己更是做何解?”
  林守一胸有成竹,正要回答这一连串问题,突然发现董先生转过头,望向窗外,比他林守一要分心多了。
  林守一犹豫了一下,见董先生没有收回视线的意思,就跟着转头望去,结果看到一颗脑袋挂在窗外。
  董静怒道:“崔东山,你在做什么?!”
  崔东山一脸无辜道:“我这不是怕林守一问到了你董静回答不上的道理,太过尴尬,好帮你解围嘛。”
  董静伸出手指,怒目对视:“你赶紧走!”
  传道一事,何等庄重肃穆,结果被这颗臭名远扬的书院老鼠屎在这里瞎捣乱。
  崔东山始终用双手扒住窗台,双脚离地,眨了眨眼睛:“我如果不走,你会不会动手打我?”
  董静平稳了一下心神,正打算对这个家伙晓之以理,然后搬出书院茅山长威胁此人几句,不承想崔东山已经松开双手,那颗碍眼的脑袋终于消失不见。
  董静冷哼一声。
  结果崔东山又一个蹦跳,胳膊搁在窗台上,哈哈笑道:“我又来了。”
  董静怒斥道:“崔东山,你一个元婴境修士,做这种勾当,无聊不无聊?!”
  崔东山理直气壮道:“我就是快无聊死了,才来你这儿找有聊啊,不然我来干吗?”
  董静站起身:“打一架?!”
  崔东山摇摇头:“君子动口不动手。”
  董静气得大步走去。
  修行雷法之人,尤其是地仙,有几个是脾气好的?
  崔东山脚尖在墙壁上一点,向后飘荡而去,挥手作别。
  林守一满脸苦笑。
  董静站在窗口那边,确定崔东山远去后,依旧等了许久,才返回原位。
  崔东山倒是没有继续纠缠,大摇大摆去了几座学堂和几间学舍,见到了正在课堂上打瞌睡的李槐,崔东山打赏了那小崽子好几颗栗暴;看到一个在光阴长河中静止不动的大隋豪阀年轻女子,坐在她身前的那张学堂几案上,为她更换了一个他觉得更符合她气质的发髻样式;去见了一个正在学舍偷偷翻看一本才子佳人小说的漂亮少女,取了笔墨,将那本书上最精彩的几处羞人描写,全部以墨块涂抹掉……由此可见,崔东山确实是无聊得很。
  逛荡来游荡去,最后崔东山瞥了眼东华山之巅的景象,便返回自己小院,在廊道上呼呼大睡。
  石柔“穿着”一副仙人遗蜕,已能够行走自如。没了最后一颗困龙钉禁锢修为的谢谢,想要行走却比较艰难,但是坐在台阶上感受光阴长河的玄妙,还算可以。
  崔东山一个毫无征兆的鲤鱼打挺,猛然站起身,吓了谢谢和石柔一大跳。
  崔东山突然想起前些年那个名叫李柳的少女,在书院门口那边,对自己所做的那个恐吓手势。少女看似不谙世事,不知天高地厚。
  崔东山后仰倒地,扑通一声,嘴上哼哼哈哈,一次次出拳,啧啧道:“江湖共主啊,难怪心比天高。”
  崔东山又闭眼睡去。
  谢谢和石柔几乎同时转头望向东华山之巅。那边的光阴流水,不知为何仿佛染上了一层浩浩荡荡的金黄色彩。
  只是石柔一瞬间,就转头飞快瞥了眼崔东山。那天当陈平安说出“要再想一想”之后,她分明看到背对着陈平安的崔东山,满脸泪水。
  崔东山明明已经酣睡,却打了个响指。石柔顿时腹部如雷鸣,已经数百年不曾有过的感觉。
  崔东山转过头,笑眯眯提醒道:“可别在我院子里拉啊,赶紧去找个茅厕,不然要么你熏死我,要么我打死你!”
  石柔悲愤欲绝,飞奔离去。
  崔东山在廊道上不断翻滚,嘴上说道:“谢谢,你上哪去找一个会帮你擦拭廊道的公子,对不对啊?”
  谢谢只得附和道:“谢谢谢过公子。”
  崔东山趴在廊道上,以凫水姿势,从一头游到另一头,然后掉转身形,再来一遍,重复哼唱着:“蛤蟆不吃水,太平年哟太平年……”
  书院已成圣人坐镇的小天地,东华山之巅,又别有洞天。
  茅小冬运转大神通后,山巅气象,竟已是金秋时分。
  秋高气爽,陈平安坐于正西方,身前摆放着一只五彩金匮灶,以水府温养储藏的灵气“煽风”,以一口纯粹武夫的真气“点火”,驱使丹炉内熊熊燃烧起一丛丛炼物真火。丹炉突然间大放光明,如一轮人间骄阳。那颗金色文胆悬停在丹炉上方,缓缓下降。
  陈平安对此并不陌生,按部就班,以脱胎于埋河水神庙前仙人祈雨碑的那道仙人炼物法诀,驾驭起巴掌大小的一罐金砂,撒入丹炉内,火势更加迅猛,照得陈平安整张脸庞都鲜红明亮,尤其是那双看过千山万水的清澈眼眸,越发灵秀。那双曾经无数次烧瓷拉坯的手,没有丝毫颤抖,心湖如镜,又如一口古井不波不漾。
  那颗被城隍爷沈温从心口处“剖出”的金色文胆,在丹炉内起起伏伏,缓缓旋转翻动。
  既有那彩衣国数百年间善男信女,年复一年的香火浸染,也有文臣沈温死后,秉持一口真灵不散的浩然正气,还有与龙虎山大天师亲手篆刻的印章朝夕相处后,孕育出来的神性灵光,星星点点,如初夜天幕的粒粒星辰。
  众多天材地宝之中,以宝瓶洲某国京城武庙的武圣人遗物佩刀,以及那根长达半丈的千年牛角,炼化最为不易。
  陈平安心神安宁,只管步步稳当,步步无错,以“万物可炼”的那道仙诀缓缓炼化。
  曾经追随那武圣人戎马一生的佩刀,悬停在丹炉上空,逐渐消融,从刀尖处起始,熔出一滴金色水珠,坠入五彩金匮灶内,越到后面,水滴下坠的速度越快,串连成线,若是有人能够以内视之法,栖身于丹炉小天地内,再仰头望去,那串水珠便会像是一条金色的天河瀑布,来到人间。
  金主肺。而想要调养肺腑,修道之人,早已摸索出一条规律,气海、膻中与肺俞三穴,至关重要。
  陈平安呼吸之时,有意无意以剑气十八停的运转方式,让气机途经这三座气府,三座关隘顿时剑气如虹,随之外显的肌肤微微起伏,如沙场擂鼓,东华山之巅不闻声响,实则人身内里小天地,三处战场,充满了以剑气为主的肃杀之意,就像那三座巨大的战场遗址,犹有一个个剑仙英灵不愿安息。
  三十余件天材地宝的炼化,皆有先后顺序,必须在既定的时辰准时入炉,丝毫差不得,丹炉火候大小,更是不能出现偏差。
  茅小冬此刻作为坐镇书院的儒家圣人,可以用纯正秘法出声提醒,而不用担心陈平安分心,以至于走火入魔。只是陈平安没有给他这个机会。
  陈平安始终聚精会神,心无旁骛,以仙人炼物道诀将一件件天材地宝由实化虚,以水府继续灵气和一次次新生的纯粹真气,小心翼翼驾驭丹炉的火候,以剑气十八停壮大三座气府关隘的“沙场”声势,由于炼化这颗金色文胆,涉及儒家修行,相较于寻常练气士的炼化本命物,还要多出一件天大的麻烦事,就是默默念诵一些与五行之金相关的文字,例如带有“西、秋、然”字眼的那些圣贤文章、诗篇,这些一大半是陈平安从竹简上自己拣选,小半是茅小冬当时在书斋的建议。
  这一关,在儒家修行上,被誉为“以肺腑之言,拜访请教圣贤”。
  茅小冬其实比较担心这道关卡。
  事实上之前初次去往大隋京城文庙,不但要取回山崖书院的既得分红,还要借取更多的礼器、祭器,就在于茅小冬害怕陈平安的炼物,在此处出现纰漏,毕竟陈平安从未接触过书院儒家门生的修行法门,而且又无瞒天过海的捷径可走,就只能以一件件文庙器物蕴藏的浓郁文运作为弥补,强行破关而过。但是好在陈平安做得比老人想象的还要好。
  这意味着陈平安读书,是真正读进去了,读书人读那书上道理,相互认可,于是成了陈平安自己的立身之本。就像茅小冬带着陈平安去文庙的路上,随口所说,书上的文字自己是不会长脚的,能否跑进肚子、飞入心扉间,得靠自己去“破”,“读书破万卷”的那个“破”!儒家的道理的确繁多,可从来不是拘束人的牢笼,那才是从心所欲不逾矩的根本所在。
  茅小冬感慨不已。
  中土神洲的那座正宗文庙,有一处秘不示人的学问堂,全部是儒家圣贤留给浩然天下、并且被天地认可的一篇篇文章、一句句道理。
  字有大小,金光分浓淡。离地最近的金色文字,往往字体越大,散发出来的光彩越是光明纯粹。
  曾有诸子百家的许多开山鼻祖,或是一些名动天下的后起之秀,瞻仰此地,任由他们施展神通,有些高处的,已经算是字字万钧、不动如中土五岳、足可流芳百世的文章,他们可以摇动,甚至可以将其中许多文字挪到别处,可是至今无一人,能够稍稍移动地面上那些如巨大粟米的金色文字。因为那就是至圣先师与礼圣的根本学问。
  但是即便如此,至圣先师与礼圣某些悬停在学问堂稍高处的文字,一样会金光褪去,自行消散,在文庙秘史上,第一次出现这样的情况后,学宫圣人震动,惊骇不已。就连当时坐镇文庙的一位儒家副教主,都不得不赶紧沐浴更衣后,去往至圣先师与礼圣的神像下,分别点燃清香。只是两位圣人依旧不曾露面。
  正是那个时候,尚未被儒家文脉尊奉为亚圣的读书人,说了一句话:“天底下没有万世不易的学问,天底下没有尽善尽美的文章,不值得大惊小怪,不然要我们后人读书做学问做什么?”文庙因此而人心大定。
  茅小冬收起思绪,望向与自己相对而坐的年轻人。其形,神姿高彻,如瑶林琼树,自然风尘物外。其神,夜光之珠,仿佛一轮遗落人间的袖珍明月,未被月宫神人收回天庭,无数的碎片像那璀璨星光,如众星拱月。
  有这样的小师弟,身为师兄岂能不与有荣焉?这与出身贵贱、修为高低都没有任何关系。
  他茅小冬的先生是文圣,师兄有齐静春、左右他们,也早早认识阿良,还被礼记学宫看好,甚至曾经问道于那位一剑打开黄河小洞天的中土神洲读书人。他一样有过很多的大机缘,走过很多求学路,认识过无数高人逸士,甚至还与农家老祖喝过无数场酒,同行万里山河。可茅小冬还是觉得自己不如陈平安。因为他茅小冬错过了太多,没能抓住。
  崔东山曾经无意间说起过,陈平安离开骊珠洞天后最凶险的一段心路。不是什么打打杀杀,而是阿良找到了他。
  那场看似只有福缘没有半点风险的考验,如果陈平安心性移动分毫,就会跟赵繇一样,可能将来的岁月里,又像赵繇那般,另有自己的机缘,但陈平安一定会错过阿良,错过齐静春,错过齐静春帮他辛苦挣来的那桩最大机缘,错过老秀才,最后错过心仪的女子,一步错,步步错,满盘皆输。
  茅小冬当时不得不问:“那陈平安又是靠什么涉险而过?”
  崔东山当时给了一个很不正经的答案:“我家先生知道自己傻呗,当然,运气也是有的。”
  茅小冬还想要刨根问底,只是崔东山已经不愿再说。
  到最后,茅小冬从京城文庙搬来的那些礼器祭器,未能雪中送炭,只是锦上添花。茅小冬对此更加高兴。这意味着那颗金色文胆炼制的本命物的品秩,会更高。
  相较那枚水字印,当然会逊色,但是天底下,上哪儿再去找一枚齐静春以自身精气神篆刻为字的印章?
  便是茅小冬都替陈平安感到惋惜,竟然将山字印坏在了蛟龙沟那边,不然营造出“山水相依”的大格局,可就不是两件本命物成功后,一举突破二境瓶颈,跻身练气士二境巅峰这么简单了,板上钉钉的三境巅峰!哪怕之后剩余三件本命物品秩再差,只要凑足了五行之属,必然破开练气士的第一道大门槛,直达中五境!
  不过茅小冬也清楚,携带齐静春的山字印去往倒悬山,极有可能会出现大波折。
  这些看似无迹可寻的取舍得失,大概就是陈平安比拳法、练剑和读书,甚至比一些他已经悟出的道理,更内在的“根本学问”。
  关于此事,崔东山其实钻研得最深,神人之分,魂魄深处,如何为人,崔东山和崔瀺在这条细微幽深的道路上,走得极远,说不定还是世间走得最远之人。
  传闻当年崔瀺决定叛出文圣一脉之前,就去了中土神洲文庙那座学问堂,在那边一言不发,看着地上如金色粟米的文字足足三天三夜,只看最底下的,稍高处文字,一个不看。
  茅小冬微微叹息一声。无论如何,能够顺利将这颗金色文胆炼化为本命物,已是一桩极其不俗的机缘。事不求全,心莫太高。
  不再神游万里,茅小冬将一件件礼器祭器中的文运,先后倾倒入那座丹炉内,手法妙至巅峰。这才有了谢谢、石柔眼中那幕山巅光阴流水染上一层金色光彩的绝美风光。
  五彩氤氲之气弥漫的丹炉骤然沉寂,烟云散尽。
  那颗安安静静躺在五彩金匮灶底部的金色文胆,化作金色汁液,然后慢慢“生长”拔高成为一个一指身高的背剑儒衫读书人,一身金色,他一个跳跃,来到了丹炉顶部的边缘,仰头望向陈平安,只是面容依旧模糊,没有定型清晰起来,大致是陈平安的模样,除了背有一把长剑,腰间还有几本以纤细金线系挂的金色小书,金色儒衫小人儿老气横秋道:“要多读书!再有,是你自己说的,知错能改善莫大焉!”
  已是大汗淋漓的陈平安擦了擦额头汗水,点头笑道:“共勉。”
  金色小儒士化作一道长虹,飞快掠入陈平安的肺腑窍穴,盘腿而坐,拿起腰间系挂的一本书,开始翻看。除此之外,还有一颗金色文胆悬停于洞府之中,与背剑悬书的儒衫小人其实为一体。
  茅小冬愣了愣,然后开始皱眉。
  陈平安疑惑道:“有不妥?”
  茅小冬神情凝重,问道:“那炼化为本命物的金色文胆,凝神为儒衫文士,我觉得不算太过惊异奇怪,可是为何他会说那句话?”
  陈平安认真思量片刻,说道:“我读书识字之后,一直害怕自己总结出来的道理是错的,所以不管是面对当年的青衣小童,还是后来的裴钱,再就是问我那两个问题的崔东山,都很怕自己的认知,其实是于我自己有理,实则对别人是错的,至少也是不够全面、不够高的粗浅道理,担心会误人子弟。”
  茅小冬释然,反而欣慰笑道:“这就……很对了!”
  茅小冬站起身,挥手撤去山巅的圣人神通,但是书院小天地依旧还在,他叮嘱道:“给你一炷香工夫,接下来可以取出那块‘吾善养浩然气’的金色玉牌,汲取一些剩余礼器祭器中的文运,不用担心自己过界,会无意中窃取东华山的文运和灵气,我自会权衡利弊。在这之后,你就是正儿八经的二境练气士了。”
  陈平安连忙起身致谢。
  茅小冬挥挥手,埋怨道:“真不晓得小师弟你身上这股客气劲儿,到底是跟谁学来的。”
  陈平安玩笑道:“说不定是文圣老先生呢?”
  茅小冬立即板起脸正色道:“先生的良苦用心,你要好好领会!”
  陈平安尴尬道:“我开玩笑呢。”
  茅小冬训斥道:“先生传道在言传,在身教,在点点滴滴,身为晚辈,岂能马虎,岂可玩笑!”
  陈平安只得点头。
  茅小冬转过身,满脸笑意,哪有什么生气的样子,小师弟你还嫩着呢。
  山巅光阴长河缓缓倒流,金秋时分退回盛夏光景,落叶返回树枝,枯黄转为浓绿。
  陈平安在茅小冬离开后,取出那枚金色玉牌,握在手心,开始汲取东华山之巅那些未被丹炉炼化的残余文运。
  一条拇指粗细的小小金色溪涧,萦绕在玉牌四周,然后缓缓流淌进玉牌,再从玉牌汇入陈平安手心,去往金色文胆儒衫小人所在的气府。其中所到一处,即浸润了陈平安的心田。
  当金色文运溪水涌入气府后,那儒衫小人立即不再看书,笑得合不拢嘴,蹦蹦跳跳,手舞足蹈。这大概就是陈平安在生长岁月里,极少有机会外露的孩子本性了。
  金色小人在溪水停滞在洞府后,蹚水而行,走到洞府大门口,大喊一声,只见一条纯粹真气化成的火龙飞掠而至。小人一个蹦跳,坐在那龙头之上,呼呼喝喝,使劲晃荡双脚,骑龙巡狩这个人身小天地。
  陈平安以内视之法,看到这一幕后,有些汗颜。“自己”怎么这么顽皮?感觉不比顾璨和青衣小童好到哪里去啊!
  茅小冬其实一直在默默观察这边。
  最后陈平安以金色玉牌汲取了大隋文庙文运,点滴不剩。
  哪怕炼化本命物一事,几乎耗尽了那座水府积蓄的灵气,如今陈平安又是货真价实的练气士,可别说是东华山的文运,就是相对来说不太值钱的灵气,即便他这个师兄已经开了口,陈平安也一样点滴不取。
  茅小冬直到这一刻,才觉得自己大致知道那段心路,陈平安为何能够涉险而过了。
  克己。就这么简单。
  这样的近乎迂腐死板,身为修行人却不知晓追求利益最大化的规规矩矩,会让世间聪明人特别有理由去讥讽嘲笑。故而陈平安因此衍生出来的道理,会让不讲道理的人特别厌恶。
  茅小冬心中蓦然震动。那个压在他心境上的几乎断绝了他跻身上五境希望的拦路石,似乎开始有所松动。
  道理不分文脉。他茅小冬敬重先生,立志此生只追随先生一人,却也不用拘泥于门户之见,为了书院文运香火,而刻意排斥礼圣一脉的学问。
  世间有些道理是相通的,相辅相成。
  茅小冬坐在书斋中,轻轻摘下戒尺,放在书桌上,开始闭目养神。
  厚积薄发,一朝开悟,天地转运,风月朗朗。
  崔东山在小院廊道那边,坐起身,惊讶道:“茅小冬这榆木疙瘩,都要合道了?”
  崔东山向后倒去,手脚乱动,就像一只被人翻过来的雪白乌龟……他使劲嚷嚷道:“我怎么还是个狗屁元婴境啊,以后还怎么活啊,我没有脸见先生了啊,谁来打死我算了哇……”
  蜂尾渡。
  三个老人并肩而行。瞧着岁数差不多,实则悬殊。
  在此土生土长的那个老人,以往来来去去,都不愿现身,实在是厌烦了那些俗世纠纷。只是这次有个老家伙说你又不是过街老鼠,藏头藏尾算怎么回事。于是三人就这么大摇大摆地出现在了蜂尾渡街道。
  名为刘老成的老人,已经察觉到一些震惊的视线,只是假装看不到,心中苦笑不已,默默带着身边两人去往那条小巷祖宅。刘老成心想,要是你们知道我身边两人的身份,估计你们得吓破胆。
  他刘老成祖籍就在这青鸾、庆山、云霄三国接壤处的蜂尾渡,最终成为宝瓶洲至今以山泽野修跻身上五境且尚在人世的唯一一人。其余二人,一个是无敌神拳帮的老帮主高冕,为了江湖义气,两次从玉璞境跌回元婴境的宝瓶洲著名修士。他跟刘老成是关系莫逆的至交好友,所以这次刘老成去争夺杜懋飞升失败后的琉璃金身碎块,专门喊上了高冕。高冕身材矮小,身穿麻衣,匪气十足,貌似凶悍,比起刘老成更像是一个打家劫舍的山泽野修。
  至于最后那个身穿长袍的别洲修士老者,估计如果没有刘老成和高冕帮着证明,任由他自己扯开嗓子大喊自己的名号,都绝对不会有人相信。他姓荀名渊,是玉圭宗老宗主,桐叶洲仙人境第一人。
  云窟福地的姜氏家主姜尚真,那么一个跋扈的大修士,见着了宗主荀渊,一样要夹着尾巴做人……准确地说是做玉璞境神仙。
  到了藏龙卧虎的那条小巷尽头,高冕咋咋呼呼问道:“刘老儿,姜韫那小子啥时候来我们帮派当供奉?长得那么俊俏,我估摸着肯定能骗得不少仙子到我山头做客。”
  刘老成无奈道:“我弟子跑去神拳帮待着,就为了让你过过眼瘾,多瞧瞧各路仙子?这种破烂事,我怎么跟姜韫开口?不然你借我脸皮用用?”
  高冕大步跨过门槛:“你就跟我装蒜吧你。当年我们一起走江湖那会儿,你学成了那旁门秘术,图啥?除了偷法宝,还偷了多少仙子的……”
  刘老成一把捂住高冕嘴巴,恼羞成怒道:“谁没有一段年少风流的荒唐岁月,聊这些有的没的,也不怕恶心了荀老前辈?”
  荀渊笑眯眯道:“哪里哪里。”
  高冕坐在院内,大手一挥:“刘老儿,去买几坛最地道的水井仙人酿,家里边肯定给姜韫喝完了,想都不用想。”
  刘老成向荀渊告辞一声,离开院子去买酒。
  回来的时候,看到两个家伙又在欣赏那宝瓶洲许多中小山头“生财有道”的镜花水月。那是一幅画卷,高冕已经准备好了一大堆神仙钱,老仙人荀渊身前那边桌上,更多。
  刘老成对这些实在是不感兴趣,但还是在给荀渊递过去一壶水井仙人酿的时候,客气了一句:“老前辈真是有雅兴。”
  荀渊笑着点头。
  画卷上,是一个正在焚香作画的“仙子”,身形曼妙,故意拣选了一件略显紧身的衣裙。由于画卷景象,可以交由看客自行掉转方向,故而那个仙子的坐姿,就连绣凳的大小,都是极有讲究的,她那丰腴的身段,曲线毕露。
  高冕斜瞥了一眼正襟危坐的荀渊,嗤笑一声,伸手将画卷景象旋转些许,立即便是一幅侧看山峰的动人画卷了,又双指微动,画卷中女子蓦然扩大几分,四周景象则随之退出了画卷。
  高冕不忘讥笑道:“装什么正经?”
  荀渊赧颜而笑,似乎不敢还嘴。
  刘老成自顾自喝着酒,很是无奈。
  据说分属两洲的这两个同道中人,一开始属于不打不相识,在宝瓶洲各类镜花水月这座江湖上,绰号玉面小郎君、别号武十境的高冕,与其真实身份无敌神拳帮老帮主,言行一致,脾气火暴,经常喜欢骂人,骂那些矫揉造作而且势利眼的仙子,最见不得她们逮住一两个冤大头就可劲儿谄媚,公然打情骂俏,全然冷落其余看客。而自号一尺枪的荀渊,一直是默默砸下神仙钱,见到不喜欢的,也不会说什么。
  只是随着两个人砸钱越来越多,名气越来越大,最后一次在关于神诰宗贺小凉和正阳山苏稼,到底谁才是宝瓶洲第一仙子这件事上,起了争执,两人“大打出手”,一人一句,每次一枚小暑钱,砸了一大堆,让人叹为观止。一时间人们都在猜测这两个人到底是哪座宗门里头的老祖宗,出手如此阔绰,将小暑钱当雪花钱打水漂,却又从不曾传出半点与仙子们的绯闻艳事。
  许多小山头的女子修士,为了给师门招徕生意,不惜或者被迫去让那些擅长摸骨法的旁门练气士,改变先天面相与身姿,至于会不会为此牵连命数,坏了大道修行,不管,委实是顾不得,只能任由那些精修此道的修士在脸上动刀子。
  有次玉面小郎君和一尺枪又偶遇了,当时许多看客眼尖,一眼发现了某个三流仙家门派的仙子,面容变化颇大,一时间嘲讽四起,尖酸刻薄,怪话连篇。那个仙子羞愤欲绝,却也不敢还嘴半句,她只是道歉,一直道歉。如此一来,讥讽谩骂越多,肆无忌惮。
  不承想玉面小郎君突然砸钱,开口说话,仗义执言,将那些看客大骂了一通,一尺枪随后跟上,两个死对头,破天荒,头一遭同仇敌忾。
  最后玉面小郎君丢完了神仙钱后,继续骂:“挣钱不易,修行不易,人家小姑娘是跟你有大道之争了,还是砍了你全家?非得这么没完没了地拿话糟践人家?你们这群人当初就不该被爹娘生下来。老子要是有那大神通,非要沿着光阴长河溯流而上,在你们爹娘床上打架的时候,一巴掌拍烂床。”
  最后的最后,玉面小郎君对一尺枪撂下一句:“你这家伙还算是个带把的,就是眼光差了点,竟然喜欢贺小凉多过苏稼,一看就是个修行没大出息的。”在那之后,一尺枪就成了玉面小郎君的“跟班”,只要撞在一起,一尺枪次次狗腿得很。
  今天在高冕和荀渊砸钱之前,已经有人开始以言语调戏那个仙子,镜花水月中,反正看客相互之间谁都不知道对方是谁,往往会肆无忌惮,习惯了往下三路走,经常会有人在欣赏画卷、水碗之时,手边就搁放着几部风靡人间的艳情小说。
  大概是殃及池鱼,站在一旁为仙子研墨的婢女,也被牵连。
  婢女名为石湫,是这座山门新收不久的记名弟子,每当主人露面时,她偶尔会出现在画卷中,不是端茶送水就是递送东西,做着伺候人的琐碎活计。其实她的身段犹胜那个仙子,但是山上修行,始终是靠天资和境界决定身份的。
  对于这些,高冕和荀渊是老江湖,习以为常,一般来说只要不太过分,不会说什么。
  不过那个名为石湫的婢女,大概尚未习惯那些不堪入耳的羞辱,眼眶微红,咬着嘴唇。偏偏祸不单行,从这个画卷角度,高冕刚好看到,那仙子兴许是恼火婢女大煞风景,在桌子底下飞快一脚踩在了身旁婢女的脚背上。
  高冕原本都想要开始丢掷神仙钱了,看到这一幕后,将手上一把雪花钱丢回了钱堆。
  拿起酒壶喝了口酒,高冕冷哼道:“又是这种娘们,白瞎了从俗世大族带往山上的那点书卷气。”
  荀渊微微一笑。
  高冕觉得有些扫兴,只是喝酒。
  刘老成提醒道:“老高,你悠着点。没喝酒,你是宝瓶洲的,喝了酒,整个宝瓶洲都是你的。这可是我祖宅,经不起你发酒疯!”
  高冕冷哼一声,突然问道:“小飞升,你觉得无敌神拳帮这个名字如何?”
  荀渊视线一直盯着画卷,毫不犹豫道:“强,无敌,霸气,在宝瓶洲鹤立鸡群,独一份儿!”
  高冕点点头:“算你识相,知道与我说些掏心窝的真话。”
  刘老成忍了忍,仍是忍不了,对荀渊说道:“荀老前辈,你图啥啊,其他事情,让着这个老匹夫也就罢了,他取的这个狗屁帮派名字,害得山门弟子一个个抬不起头,荀老前辈你还要这么违心称赞,我刘老成……真忍不了!”
  宝瓶洲野修第一人的蜂尾渡刘老成,身为山泽野修却厮杀出一条血路的玉璞境大修士,见多了稀奇古怪的人和事,可像荀渊与高冕这样的,一个仙人境的桐叶洲仙师领袖,一个已经跌回元婴境的宝瓶洲宗门老祖,若说一见如故,是臭味相投,其实已经少见,不理会两境之差,不计较两座山门的底蕴悬殊,刘老成勉强可以理解,但是荀渊你至于这么处处捧着高冕这个不通文墨的糙老汉吗?
  一开始刘老成还生怕荀渊是有所图谋,可荀渊不惜与道家天君祁真对峙,以及小飞升去往天幕,与坐镇圣人商议那个破碎洞天的归属,再加上此后三人闲来无事,联袂游历,哪怕是谨小慎微如刘老成,都不得不承认,荀渊对于高冕,溜须拍马,高冕对于荀渊,呼来喝去。两人竟然都是……真心的。
  荀渊对刘老成微笑道:“我是真觉得无敌神拳帮这个门派名字,特别好。”
  刘老成叹息一声,抱拳苦笑道:“佩服。”
  高冕说道:“刘老成,别的地方,你比小飞升都要好,唯独在审美这件事上,你不如小飞升远矣。”
  荀渊一拍膝盖:“对对对,小郎君这句话,让我茅塞顿开,我原本还想不明白,为何修行路上,我一直这么孤孤单单的,小郎君今天一语道破天机,正是审美趣味使然,让我曲高和寡啊!如果不是遇到了小郎君……”
  高冕一拍桌子:“马屁话要你来说?在无敌神拳帮,老子早就听得耳朵起茧了!”
  荀渊只得闭嘴。
  今天并无其他镜花水月能够观看,高冕便故意撤了练气士神通,喝了个酩酊大醉,去睡觉了。
  荀渊这才敢往画卷中丢了几枚小暑钱,开口说话,说那个石湫姑娘如果以后能够单独出现在画卷中,他一尺枪愿意次次捧场。然后荀渊就收起了画轴。
  人间悲欢多如牛毛,荀渊不愿为这些涉足世俗泥泞,事事点到即止。
  刘老成犹豫了很久,才说道:“荀老前辈,我刘老成作为高冕的朋友,想冒昧问一句,老前辈身为玉圭宗宗主,当真对高冕没有什么谋划?”
  荀渊摇头笑道:“确实不曾有,静极思动而已,就想要来你们宝瓶洲走动走动,刚好在你们这边只有高冕一个朋友,不找他找谁?”
  刘老成点点头。
  荀渊继续道:“不过私心,还是有那么点。练气士想要跻身上五境,是求‘合道’二字,借此打破道高一尺魔高一丈的心魔。怎么说呢,这就相当于是与老天爷借东西,是要在仙人境期间还的。而仙人境想要百尺竿头更进一步,无非是修道求真,独独落在这个‘真’字上头。”
  刘老成站起身,毕恭毕敬道:“受教了。”
  荀渊摇头笑道:“这等陈词滥调,你刘老成天资卓绝,受教什么?我又能教你什么?”
  刘老成笑着坐回位子:“若是没有高冕,相信我这辈子都没机会与荀老前辈坐在一起喝酒吧?”
  荀渊点头道:“因为我们永远不会是同道中人。不过不妨碍一番接触下来,我认可你刘老成。”
  刘老成说道:“晚辈幸甚!”
  荀渊突然说道:“我打算在未来百年内,在宝瓶洲筹建玉圭宗的下宗,以姜尚真作为第一任宗主,你愿不愿意担任首席供奉?”
  刘老成震惊道:“高冕可知道此事?”
  荀渊摇头道:“没告诉他,因为我把他当作了真朋友,而你刘老成不是,所以我们可以谈这些。”
  刘老成开始权衡。
  荀渊微笑道:“在我离开蜂尾渡之前,你给我个确切答复就行。放心,我不会强人所难,再说你刘老成本事真不算小。”
  刘老成点了点头:“容我考虑一二。”
  荀渊即便是一位术法通天的仙人,也不会知道他那个小小举动,会让那个名为石湫的年轻婢女,在山门明确通知她可以自行“开画”、并且能够得到一笔神仙钱分成后,先站着不动,硬生生挨了那个仙子十几个耳光。仙子骂了无数句“贱婢”,石湫只是一言不发。在那仙子发泄完满腔怒火,转身离去,走出很远后,她才敢抹去嘴角血丝,回到了那狭窄房间内。她关上门,蹲下身,小心翼翼掏出那只锦囊,攥在手心,一手死死捂住嘴巴,呜咽声从指缝间一声声渗出。
  在青鸾国,老侍郎柳敬亭从一位士林领袖、斯文宗主,突然变得声名狼藉,传为朝野笑谈。便是那些贩夫走卒都开始津津有味地聊起了那些夫子的香艳事。狮子园始终闭门谢客,柳敬亭从未对外说一个字。
  李宝箴大功告成,使得那些南渡衣冠失去了一个名义上的“文坛盟主”,不得不另寻他人,找一个能够服众且凝聚人心的青鸾国文坛地头蛇,只是柳敬亭的遭遇,让原本许多跃跃欲试的士林大儒,心中惴惴。迁徙到青鸾国的各大豪阀世族,只得退一步,希冀着从内部找出一个领袖,只是如此一来,形势就复杂了,其中许多大族家主,名声之大,其实不输柳敬亭,但既然大家都是外乡人,同是过江龙,谁当真愿意矮人一头?谁不担心被推举出来的那个人,私底下背着大家以公谋私?
  一时间青鸾国本土士林大乱,幕后那些本来还想着扶持柳敬亭为傀儡,用来制衡青鸾国唐氏皇帝的外来世族,也没个消停。
  李宝箴这天去县衙公署拜访柳清风,两人在黄昏时分散步,李宝箴笑着对那些群龙无首的南奔士子,说了句盖棺论定的话:“秀才造反,三年不成。”
  柳清风笑着点头。
  李宝箴脸上笑意浓浓,内心则冰冷。
  那晚柳清风走后,李宝箴很快就对柳清风的“三板斧”进行了查漏补缺,大大完善了那桩刀笔谋划。
  当时堂上那些猪脑子和大草包,一个个对李宝箴佩服不已,恭维不断,倒也有几分真心。可是李宝箴却越发遍体生寒,因为李宝箴足够聪明,他知道那些小小的缺陷,恰恰是柳清风故意留给他的一点残羹冷炙,是给了他借机树立威信的余地。
  这是柳清风无言无语的做人留一线。
  李宝箴离开衙署之时,忍不住回望了一眼衙门牌坊,喃喃笑道:“好在公门修行,修不出什么大道不朽。”
  一想到那些原本由衷仰慕、钦佩柳县令的胥吏杂役,一个个变得视线复杂、心生疏远,甚至有人还会遮掩不住他们的怜悯,李宝箴便有些开心起来,脚步轻快几分,快步走出衙署。
  柳清风回到住处,仔细翻看卷宗档案之余,突然想起门外那个真名是王毅甫的大骊武秘书郎,昔年宝瓶洲最北方卢氏王朝的头号猛将,即将成为管辖一县治安、捕捉盗寇的县尉。想那足可担任大骊庙堂栋梁的大材,会被青鸾国小用为县尉,这个柳县令便笑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