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8章 夫子气魄
  崔东山走后约莫半个时辰,让一位相貌平平的汉子跑了趟客栈,找到陈平安,出示了一块大骊仙家细作才能携带的太平无事牌。
  陈平安神色如常,可心中差点炸毛。要知道他在桐叶洲被算计得最狠的一次,就是那块太平山祖师堂嫡传玉牌。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而且两块玉牌刚好都有“太平”二字,陈平安难免犯怵。
  能够担任大骊细作的修士,得符合三个条件:一是本事高,能杀人也能逃命;二是心智坚韧,耐得住寂寞,可以坚守初衷,数年甚至是数十年死忠于大骊;三是必须擅长察言观色,不然就会是一颗没有生发之气的呆板棋子,意义不大。
  所以这名蛰伏青鸾国多年的大骊细作,一瞬间就捕捉到了这位年轻仙师的细微异样,只是这些,与他无关。此次他光明正大地现身走入百花苑,事后收尾一事,少不得要解决诸多麻烦。没办法,那位大人身份太过吓人,进入这座青鸾国皇帝眼皮子底下的郡城后,不但直接上门找到了他,还出示了一枚品秩最高的绣虎兵符,此符能够调动所有大骊境外的细作死士。
  大骊谍报机构,最早是呈三足鼎立之势,牛马栏、铜人捧露台、绿波亭,国师绣虎、藩王宋长镜和那位后宫娘娘,各自执掌一块地盘。前几年手握绿波亭的娘娘,突然去了一座毗邻京城的仙山结茅修行,退出大骊权力中枢,绿波亭就划归国师。后来竟是连藩王宋长镜的铜人捧露台,在皇帝陛下授意下,一并交给国师经营。绣虎崔瀺如今可谓大权独揽。
  汉子以久违的大骊官话,与陈平安说了那位大人交代的事情。原来是那头隐匿城外的黄色地牛,决定跟随崔东山远游,而崔东山也会给这头地牛之属的龙门境妖物一份机缘,顺利结成金丹的希望很大。
  陈平安微微松了口气,问道:“敢问先生手上这块太平无事牌,是什么品秩?”
  汉子没有任何犹豫,坦诚道:“回禀公子,是第二高品。在下受之有愧,诚惶诚恐。”
  关于太平无事牌的品秩高低,这本身就是一桩不小的机密,只是那位大人要求自己有问必答,汉子不敢有丝毫怠慢。
  汉子站起身,毕恭毕敬拿出一只钱袋子,递给陈平安道:“那位大人还要属下将此物交给公子,说是‘束脩数条’。”
  陈平安起身接过一袋子……铜钱,哭笑不得,放在桌上,对这个大骊细作抱拳道:“劳烦先生跑这一趟了,希望不会给先生带来一个烂摊子。”
  汉子有了些笑意,有这句话其实就很够了,何况为大骊卖命效死,本就是职责所在。他抱拳还礼道:“公子客气了。”
  陈平安在汉子离开后,打开那只材质普通的棉布钱袋,将铜钱倒出,一小堆,不知道崔东山葫芦里卖什么药,难道就真的只是私塾拜师礼?
  裴钱埋怨道:“崔东山真是的,不说一袋子小暑钱,一袋子雪花钱也行啊。怎么给师父你当学生,恁的小气。”
  陈平安见钱袋子和铜钱真没有什么玄机,反而心情好转几分,犹豫了一下,没有放入地盘更大的咫尺物,而是收起来放入方寸物飞剑十五当中。
  陈平安笑着揉了揉裴钱的小脑袋,黑炭小丫头笑眯起眼,像只小猫。
  之后裴钱开始抄书写字,一笔一画,一丝不苟。习惯成自然,如今她若是哪天不抄书,反而浑身不自在。
  陈平安就绕着桌子,练习那个扬言拳意要教天地倒转的拳桩,姿势再怪,旁人看久了,也就见怪不怪了。
  这天暮色里,朱敛来到陈平安屋里。此时裴钱正坐在桌旁,一手拿着他送她的游侠演义小说,一手比画着书上描述的蹩脚招式,嘴里哼哼哈哈的。陈平安也坐在桌旁,手边搁着一本尚未合上的法家典籍。朱敛笑道:“少爷真是事事勤勉,‘天下无难事,只怕有心人’,这句老话应该就是专门为少爷说的。”
  画卷四人,虽说哪怕是到今天为止,仍是各怀心思,可抛开这些不说,从桐叶洲大泉王朝一路相伴,走到这东宝瓶洲青鸾国,多次生死相依,并肩作战,结果一天工夫,隋右边、卢白象和魏羡就离去远游,只剩下眼前这位佝偻老人,陈平安要说没有半点离愁别绪,肯定是自欺欺人。
  陈平安拿出了两壶桂花酿,与朱敛一人一壶,对坐而饮。
  朱敛笑道:“少爷为何始终不问老奴,到底是怎么在武道上接连跨出两大步的?”
  如果是在崔东山下完那盘“棋外棋”之前,陈平安可能还会斟酌权衡一番,又兴许是喝过了几口桂花酿,便不愿意太过钩心斗角,笑道:“谁还没有点压箱底的心事和秘密,不愿拿出来晒太阳给人看,很正常,我不也一样?只要不是害人之心,藏着就藏着吧,说不定就……跟我们手里的桂花酿一样,越放越香。”
  朱敛晃了晃手中的酒壶,咧嘴笑道:“既然少爷愿意给这壶酒喝,那老奴也就开怀痛饮了。老酒,新酒,都是酒,先喝为敬,少爷,走一个?”
  陈平安笑着跟朱敛酒壶碰酒壶,各自喝了一大口,看得裴钱十分眼馋。桂花酿她是尝过滋味的,上次在老龙城灰尘药铺的那顿年夜饭上,陈平安给她倒了一小杯,甜得很,好喝极了。
  朱敛抹了一把嘴,问道:“少爷还记得那位姓荀的老前辈吧?”
  陈平安点点头。
  朱敛笑道:“老奴破开六境大瓶颈,紧跟着隋右边跻身第七境金身境,是水到渠成的事情,少爷不会感到奇怪。但是后来老奴偷偷摸摸又成了远游境,这里边,九境武夫郑大风的喂拳,老龙城战死了一次,荀老前辈的指点迷津以及最后又拉扯了老奴一把,再加上老奴自身所走武学路数与隋右边三人大不相同,环环相扣,缺一不可。非是老奴自夸,老奴所走武道,虽是在藕花福地那么个小地方悟出来的,根柢就只有四个字,‘厚积薄发’,但自认便是在奇才辈出、神仙乱飞的浩然天下,都不算差。”
  朱敛放下酒壶,笑着起身,走到桌子与房门之间的空地,道:“老奴打一套拳,少爷看看能否瞧出些端倪。”
  本就身形矮小佝偻、拳意貌似松垮提不起的武疯子,身架子越发“蜷缩”,手脚背脊肩腰,皆是如此,让旁人看得十分别扭。裴钱一眼看去,觉得这个朱敛此时越发“小”了,只是比起平时懒洋洋的矮老头,这一缩,力气和拳意,好像反而一下子都迸发出来了。
  猿猴之形。
  朱敛身形拧转,步伐诡谲,看似随意出拳,骨架收拢,只是在身架偶尔舒展的某一瞬间,就有雷霆万钧的拳意倾泻而出。
  裴钱觉得有些眼熟。
  陈平安心中赞叹不已,武疯子武疯子,真是天资卓绝,不愧是丁婴之前的藕花福地天下第一人。经历过一场场生死大战之后,陈平安心中坚信,单论捉对厮杀分生死,画卷四人在境界相当的前提下,最后活下来的,多半会是这个朱敛。
  朱敛竟是将太平山女冠黄庭当初在药铺后院,传授裴钱白猿背剑术和拖刀式时的刀剑真意,转变成了他自身的拳意。
  当然,这其中,又有朱敛近水楼台先得月的先天优势,因为朱敛的拳法和武学,相对隋右边三人,最为接近黄庭传授的剑术刀法的精气神。
  可能够在旁观看黄庭几眼,就学得如此形神俱备,并且融入自身拳意,朱敛这份眼力和根骨,陈平安不得不佩服。
  朱敛停下拳架,笑道:“少爷好眼力。”
  裴钱有些不服气,老厨子你适可而止啊,这样的马屁也说得出口?我师父可还一个字都没说呢。
  朱敛敛了敛笑意,以比较罕见的认真神色,缓缓道:“这条路,类似隋右边的仗剑飞升,只能惨淡收场,在藕花福地已经被证明是一条不归路,所以老奴到死都没能等到那一声春雷炸响。只是在少爷的家乡,就不存在攻不破的关隘城池了。”
  陈平安由衷赞叹道:“可是归根结底,还是你朱敛站得高,看得足够远。”陈平安突然担忧道:“只是你连破两境,第七境的底子,会不会不够牢固?”
  朱敛叹了口气,点头道:“比起第六境的坚固程度,我先前那金身境确实很一般。”朱敛喝了口酒,无奈道:“但是没办法,荀老前辈道破了一句天机,说宝瓶洲所有看似前程远大的天才武夫,如果再磨磨蹭蹭,那么这座宝瓶洲,就会是所有七境、八境纯粹武夫的伤心地,这辈子就算是没啥大指望了。所以我就想要走得快一些,步子迈得大一些,趁早到达九境,先占据一席之地再说。之后即使如同围棋国手里面那些沦为弱九段的,也总好过一辈子待在八段。”
  陈平安思量一番。先前在县城武庙,崔东山以神通显化过青鸾一国武运,所以朱敛所说,并非全然没有道理。其中的隐患,朱敛自己已经看得真切,就是某天跻身九境后,断头路极有可能就断在了九境上,无望到达真正的止境;再就是屈指可数的九境武夫当中,又有强弱高低,一旦厮杀,不同于围棋九段对弈可以用神仙手扭转劣势,九境武夫底子差的,对上底子好的,就只有死。
  按照郑大风的说法,当初宋长镜离开骊珠洞天之前,如果不是杨老头暗中阻止,李二当时就能打死同为九境的宋长镜。
  陈平安说道:“先到先得,落袋为安,不失为一条可行的路子。”
  朱敛笑道:“老奴当然奢望传说中的武道十境,却不敢有半点瞧不起九境。在灰尘药铺的时候,郑大风一打四,帮着喂拳,我们四个,其实谁肚子里不憋着口窝囊气?只不过技不如人,就得认,我们四个,这点气度还是有的,不然不光是郑大风瞧不起咱们藕花福地,说不定少爷也会。”
  陈平安感慨道:“我算是半个藕花福地的人,因为我在那边滞留的日子不短,你们四个的岁数加起来,估计和我待的时间差不多。只是就像你说的,脚下走得快,步子大,所以当时我对于光阴流逝的感触不深而已。”
  朱敛说道:“少爷是鸿运当头的天之骄子,有此福缘,理所当然……”
  裴钱蓦然大怒,骂道:“放你个屁!”
  朱敛愕然,然后笑容玩味,哟呵,这小黑炭腰杆硬了不少啊。只是朱敛再一看,就发现裴钱神色不太对劲,不像是平常时候。
  陈平安也有些讶异,不知道裴钱为何突然恼火起来。
  朱敛没来由地想起崔东山在跟自己第一次切磋前说:“看你这副脸上笑嘻嘻心里贱兮兮的鸟样,我很不爽,我们打一架。我说到做到,双手双脚都不动,任你拳打脚踢,我皱一下眉头,就算我输。”最后嘛,崔东山就让朱敛知道了什么叫大隋书院的多宝神仙,知道了他是如何在京城一战成名,挣到一个“蔡家便宜老祖宗”的绰号。
  朱敛笑道:“少爷,你这位学生崔东山,真真是位妙人,妙不可言。”
  陈平安无奈道:“甘苦自知,以后有机会,我可以跟你说说里面的恩怨。”
  朱敛走后,裴钱还在生闷气。
  陈平安笑问道:“午饭吃得太辣,火气大?”
  裴钱低着头,不说话。
  陈平安只当是来去如风的孩子脾气,开始继续翻阅那本法家书籍。
  第二天清晨时分,背着剑仙和竹箱的陈平安,还有斜挎包裹、手持行山杖、腰间刀剑错的裴钱,加上朱敛、石柔,一行动身去往青鸾国京城。当然还有在地底下穿行自如的莲花小人。
  依旧是寒碜的步行远游,算是陈平安一行默认的老规矩了。
  裴钱头顶戴着个由柳条编织而成的花环,在跟陈平安说,崔东山教了她用行山杖在地上画圆圈,能够让山水精怪和魑魅魍魉一看到就吓跑,只是太难学了些,她现在连这门仙术的边都没摸到呢。本来想着哪天学成了再告诉师父的,后来觉得万一这辈子都学不会,岂不是几十年一百年都得憋着不说?那也太可怜啦。
  陈平安笑着听裴钱絮絮叨叨。
  女鬼石柔在画卷四人当中,最不喜欢的就是这个色色的佝偻老头。如今她和朱敛在陈平安和裴钱这对师徒身后并肩而行,这让她浑身难受。
  可每次她故意放慢脚步,朱敛就跟着放慢,但从来不说话,就只是看着老者形容的“杜懋”笑。
  石柔忍不住心中作呕,总觉得朱敛的视线,尤为油腻恶心。尤其是在陈平安帮着裴钱折断柳条的时候,朱敛这个老王八蛋,竟然趁她不注意,偷偷捏了一下“杜懋”的肩膀。石柔吓了一大跳。
  朱敛当时笑眯眯道:“不小心不小心,莫见怪。”
  她如今虽然是这副仙人遗蜕的主人,但暂时还是名不正言不顺的状态,类似不被朝廷正统认可的地方淫祠,所以即便拥有直指大道的方便法门,可以走一条让地仙瞠目的捷径,但是崔东山帮她掂量过斤两,她先前所学的那点微末伎俩,打个经验老到的观海境修士都悬。即便崔东山教了她一手傍身术法,给了几件保命符,但至多也只能对付个龙门境修士,唯一的用处,就是靠着遗蜕,在危急时刻,站出来帮助陈平安扛刀子挡飞剑,抵御地仙法宝。
  崔东山告诉过她,那个喜欢看才子佳人神仙打架的老色坯,如今已是远游境武夫,要她悠着点。所以石柔一直故意粗着嗓音与此人说话,尽量不开口。
  石柔自认可以忍受世间万般苦,身躯皮囊挨上千刀万剐也好,死后神魂被点灯也罢,都熬得住,唯独朱敛这种视线,让她束手无策。
  朱敛突然凑近了些,石柔赶紧挪开数步。
  朱敛轻声笑道:“你这副体魄我摸得出来,应该不是女子之身,给人施展了仙家障眼法,的的确确是个男子身躯……”
  石柔冷声道:“朱老先生真是慧眼如炬。”
  朱敛继续道:“那么敢问小姐芳龄?”
  石柔心中一颤,问道:“你在开什么玩笑?”
  朱敛脚步不停,转头笑望着石柔,道:“我朱敛看人看心,皮囊俊丑,其实没那么重要。”
  石柔几乎要疯了,她快步向前,打算“投靠”陈平安。
  朱敛这次没有跟上,就在石柔背后微笑道:“只看姑娘走路时天然流露的风情,哪怕故意遮掩,仍是给我瞧出了腰肢拧转如柳枝摇曳的滋味,所以我敢断言,姑娘生前必然是一位美人!”
  石柔真疯了。
  陈平安只得转头道:“行了,朱敛你收敛点,以后不许拿此事调戏石柔。”
  朱敛立即点头,毕恭毕敬道:“老奴记下了。”
  裴钱有些迷糊,师父也学会她的变脸神通了?方才跟她说话,脸上还带着笑意呢,一转头看向朱敛,就严肃许多。
  陈平安回头后,对裴钱眨眨眼。裴钱立即以眼神示意自己懂了。
  裴钱偷着笑,我们师徒,心有灵犀哩。
  藕花福地。
  南苑国京师的某些有心人,都注意到了状元巷附近的那栋宅子,出现了一位仅凭相貌、气度就可以断定为谪仙人的年轻人。
  他深居简出,每次外出露面,要么手持折扇,要么拎着一壶酒,悠闲散步,不会走远,而且路线固定,来来回回就那么几条街巷。
  他名叫陆抬,不知通过什么门路,从京城教坊陆陆续续买了几名出身官宦的妙龄少女作为奴婢,在那栋僻静宅子金屋藏娇。不过说实话,论姿容,那些美婢其实还不如他这个主人。
  陆抬跟附近那个学塾的教书匠种老先生,讨要了一名长相还过得去的南苑国女细作,作为他跟朝廷传递消息的桥梁,省得他在宅子和皇宫之间飞来飞去,南苑国皇室多没面子。
  今天拂晓时分,陆抬走出宅子,合拢折扇,轻轻敲打手心。当他走过街巷拐角时,很快就从一间绸缎铺子走出一名妇人,小心翼翼地走到陆抬身边。她没敢多看这位世间罕见的贵公子,害怕自己深陷他的情色之中,某天连家国大义都不顾了。世间男人好美色,女子不也一样?谁不愿意看那些赏心悦目的风景?
  这位曾经深入塞外腹地的老资历细作,一身市井殷实门户妇人的装束,轻声道:“陆公子,最新的十人榜单,敬仰楼那边已经出炉,即将传遍四国朝野。只是这次没有详细的名次,有些奇怪。我们衙门这边觉得应该是登榜新人太多,相互之间又无比试记录,所以暂时无法给出确切的名次。”
  陆抬目视前方,微笑道:“说说看。”
  妇人嗓音轻柔,道:“除了陆公子和我们国师大人之外,还有湖山派掌门俞真意,鸟瞰峰剑仙陆舫,前不久从我们这里离开的龙武大将军唐铁意,臂圣程元山,已经还俗的前白河寺老禅师。此外四人,都是新鲜面孔,敬仰楼给出了大略背景和出手经过。”
  陆抬点点头,问道:“怎么说?”
  “一位首次现身于某个湖边的年轻道人,无名无姓,疯疯癫癫,反反复复说着谁都听不懂的一句话。
  “一个将簪花郎从春潮宫驱逐出去的青衫书生,约莫三十岁,似乎精通仙家术法,扬言三年之后,要与大宗师俞真意一较高下。
  “一名自称南苑国方士之祖的高大老人,穿着与口音,确是我们南苑国早期风格。此人如今正往南苑国赶来,说他已经完成了皇帝密令,一路上收取了十数名弟子。
  “一位赤手空拳的中年武夫,侏儒体形,出现在塞外边境上。此人性情乖僻,所到之处,全凭喜好,一通滥杀,死在他手上的无辜百姓已经多达数百人。草原四百精骑围杀此人,被他杀了个一干二净。”
  妇人又道:“除了这些,还有副榜十人,我们皇子殿下、簪花郎周仕,都位列其中。”
  陆抬晃了晃折扇,道:“这些无须细说,意义不大。将来真正有机会跻身前十的人物,反而不会这么早出现在副榜上边。”
  妇人识趣停步。
  陆抬走在一条热闹的大街上,早前有人在这里,一人对峙各方大宗师,打了个天翻地覆慨而慷,动静极大,南苑国京城百姓都有所察觉,所以如今这里成了一处江湖人士必须瞻仰的武林圣地。只是这些江湖豪侠、门派高人,清楚此处必然有南苑国谍报眼线盯着,不敢造次,一般都是走完了这条街就离开。
  先前就有魔教中人,借此机会,鬼鬼祟祟试探那座于魔教而言极有渊源的宅子,无一例外,都被陆抬收拾得干干净净,要么被他拧掉脑袋,要么答应帮他做事,才得以活着离开宅子附近。一时间分崩离析的魔教三座山头,都听说此人想要重整魔教山头,而且给了他们几位魔道巨擘一个期限,若是到时候不去南苑国京城纳头便拜,他就会一一找上门去,将魔教三支铲平。这家伙猖狂至极,甚至让人公然捎话给他们,魔教如今面临灭门之祸,三支势力应当同仇敌忾,才有一线生机。
  天色尚早,街上行人不多,市井烟火气还不算重,陆抬行走其中,抬头看天,自言自语道:“要变天了。”
  一座藕花福地,难不成要变成一座小洞天?这得花费多少枚神仙钱?这位观主的家底,真是深不见底啊。
  陆抬拐入一条小巷子,刚好遇见那位去私塾读书的孩子——曹晴朗。
  陆抬停步,笑问道:“今天怎么早了些?”
  曹晴朗有些脸红,道:“陆大哥,昨天去衙门那边领了些银钱,昨夜就特别想吃一个摊子的馄饨,路有点远,要早些去。陆大哥要不要一起去?”
  陆抬笑着摇头,道:“我不太爱吃这些,你自己去吧。”
  曹晴朗告辞后小跑离去,又突然停步转身,大声道:“对了,陆大哥,我昨天在回家路上,给你买了壶酒,就放在桌上了,你自己喝啊。”
  陆抬点点头,他是有曹晴朗宅子的钥匙的。
  曹晴朗转身跑出巷子。
  曹晴朗这个孩子,与人言语时,都会特别认真,所以他是绝对不会一边跑一边回头说话的。
  陆抬走向那栋宅子,开了院门,果然在正屋桌上放了一壶酒。七钱银子,对于吃一碗馄饨都要思量半夜的曹晴朗来说,不算少了。
  陆抬拿了酒壶,拎了条板凳坐在门槛外,手腕一拧,手心多出一只散发出酒酿醇香的小虫子。他打开酒壶,将这种名为酒虫的小家伙丢入壶中,然后慢慢等待这壶酒水以极快速度沉淀出等同于埋放数十年的窖藏美酒的醇厚口感。
  陆抬轻轻摇晃手中酒壶,满脸笑意。
  第一次找到曹晴朗,陆抬就开门见山道:“我叫陆抬,陆地的陆,抬起的抬,是陈平安的朋友,一起经历过生死的好朋友。”
  当时那个孩子的眼睛,立即亮了起来。
  在陆抬说了些陈平安的事情后,曹晴朗就喊他陆大哥了,然后陆抬就有了这栋孤零零宅子的钥匙。
  有一次,陆抬笑着问曹晴朗:“你想不想成为陈平安那样的人?”
  “想!”
  “那想不想比陈平安更好?”
  “不想。”
  “是不敢想,还是觉得太难,差了太多?”
  “就是不想。”
  在那天闲聊之后,拿了钥匙却从没有自己开门入院的陆抬,就经常来这边坐着,有曹晴朗身在私塾的时候,也有曹晴朗在家中晨读的时分。陆抬一开始会给需要自己开灶烧火做些米粥吃食的曹晴朗带些精致吃食当早饭,可是曹晴朗吃了两次后,第三次终于忍不住,一本正经地与陆抬说了些心里话,说自己如今领着衙门那边的钱财,学塾束脩,柴米油盐,都够用了。
  陆抬耐心听完曹晴朗这个孩子的肺腑之言后,笑问道:“那以后可就真吃不着这几家百年老店的美食了,不后悔?”
  曹晴朗有些难为情,赧颜笑道:“若是真的嘴馋,实在忍不住,也会跟陆大哥说一声。”
  陆抬哈哈大笑,说没问题。
  只是在那之后,直到今天,曹晴朗唯一嘴馋的,是一碗他自己买得起的馄饨。
  陆抬今天有些开心,竟然在藕花福地这么个小地方,给他找着了一个很像那个家伙的曹晴朗。
  有趣有趣。
  陆抬终于觉得这趟藕花福地之行,让自己的心气上生出些劲头来了。
  回到自己宅子,莺莺燕燕,环肥燕瘦。院落各处,一尘不染,道路皆以竹木铺就,被那些婢女擦拭得亮如明镜。
  一路上有三个因为陆抬而得以脱离苦海的婢女,先后与陆抬打招呼。方式有些奇怪,是些陆抬教她们从书本上搜刮而来的溢美之词。三名妙龄少女本就是教坊戴罪的官宦小姐,对于诗词文章并不陌生,如今古宅又藏书颇丰,所以不难。
  有人说“公子诗词,如初发芙蓉,自然可爱”。
  又有美婢说“公子气度,似东海扬帆,风日流丽”。
  还有少女说“公子容貌,若芝兰玉树,光耀满庭”。
  陆抬开怀大笑。
  陆抬脱了靴子,斜靠在一个造型简洁素雅的罗汉榻上,有美婢想要上前服侍,被他挥手赶走。
  他嗅了嗅酒壶,抿了口酒,这放入酒虫的酒虽然比起藕花福地的酒水,味道已经好上不少,可哪里能够与浩然天下的仙家酒酿媲美。
  陆抬将壶底还趴着一只珍稀酒虫的酒壶,随手抛在远处桌上,稳稳当当,滴酒不洒。
  之后半年,在这栋宅子的欢歌笑语中,藕花福地风起云涌,江湖是如此,庙堂沙场更是如此。
  此时,陆抬正在教一位聪慧婢女斗茶,有美婢说屋外有位老儒士登门拜访。陆抬便放下手头雅事,亲自去迎接那位种老夫子。
  按照曹晴朗的说法,种先生虽然严厉,可是把学塾所有人都教得很好,耐心更好。
  门外,正是南苑国国师种秋,脸色不太好看,拒绝了进门的邀请,说在门口说完事情就走。
  陆抬笑道:“洗耳恭听夫子教诲。”
  种秋沉声道:“陆公子,你虽是好心,却是在拔苗助长!”
  陆抬故作讶异,问道:“此话怎讲?”
  种秋恼火道:“陆公子敢做就不敢认?”
  陆抬啪的一声打开折扇,轻轻扇动清风,风流倜傥,朗声道:“敢问种夫子,我错在何处?”
  种秋深呼吸一口气,这个陆抬,半年来,教了曹晴朗一大通所谓的世情和道理。若非今天在学塾,种秋无意间听到曹晴朗与同窗的争执,恐怕都不知道他给曹晴朗灌输了那么多“杂学”。
  什么恨人有笑人无。什么好人难做,难在少有好人真正懂得君子是施恩不图报,所以这类好人,最容易变得不好。什么那些开设粥铺救济难民的善人,是在做善事不假,可接受施舍之穷苦人,亦是这些富家翁的善人。除了这些,还有许多正经学问道理之外乱七八糟的东西,连素来以博学著称的种秋都闻所未闻,什么道家兵马科、墨家机关术、药家百草淬金身、返老得还婴。
  所幸曹晴朗,在种秋和颜悦色的询问下,没有隐瞒,把陆抬所教的一五一十都说了。
  种秋稳了稳心神,缓缓问道:“曹晴朗秉性如何?”
  陆抬想了想,答道:“纯良向善。”
  种秋又问:“曹晴朗才情如何?”
  陆抬叹了口气,道:“尚可。”
  种秋再问:“曹晴朗今年几岁?”
  陆抬破天荒有些心虚。
  种秋感慨道:“为人,不是武夫学艺,吃得住苦就能往前走,快慢而已;不是你们谪仙人的修道,天赋好,就可以一日千里;甚至也不是我们这些上了岁数的儒士做学问,要往高了做,求广求全求精。为人一事,尤其是曹晴朗这般大的孩子,唯精诚淳朴最为重要。年幼读书,疑难重重,不懂,无妨;写字,歪歪扭扭,不得其神,更无妨;但是这世间的儒家典籍,不敢说字字句句皆合时宜,可到底是最无错的学问,如今曹晴朗读进去越多,长大成人后,就可以走得越心安。这么大的孩子,哪能一下子接受那么多驳杂学问,尤其是那些连成人都未必明白的道理?”
  陆抬收起折扇,作揖赔罪道:“陆抬知错了。”
  种秋叹了口气,冷哼道:“若是陈平安在曹晴朗身边,绝对不会如你这般行事。”
  陆抬抬起头,非但没有生气,反而笑容畅快,道:“种夫子此番教诲,对我陆抬大有裨益。为表谢意,回头我定当送上一大坛子好酒,绝对是藕花福地历史上不曾有过的仙酿!”
  种秋沉声道:“免了。”种秋转身离去。
  陆抬突然笑问道:“若是陈平安请你喝酒,你又会如何?”
  种秋看来给这名谪仙人气得不轻,头也没转,答道:“就他那点酒量,不够看,几下撂倒。”
  陆抬看着那个渐行渐远的青衫背影,叹息一声。
  道之精微,莫若性命。大梦先觉。
  若是生在浩然天下,这位种老夫子,了不得啊。
  因为是踏春郊游的时节,郡城外的官道上,多有鲜衣怒马。
  若是寻常的马车行驶,扬起的尘土不会太大,可一旦有骑队纵马飞奔,两边行人就要遭罪了。裴钱就吃了不少灰尘,衣裳灰扑扑的,气得她赶紧从斜挎包裹里掏出一只香梨,狠狠啃咬掉大半个,这才消了气。这些百花苑客栈每天更换的仙家瓜果,裴钱都没敢开口询问师父,能不能带走,反而是陈平安自己问过客栈管事,得知可以任由客人带离客栈,才将几间屋子的碟子搜刮一空,打包带走!
  陈平安给了裴钱一只香梨和一捧枣子,让她路上吃。
  这会儿官道上又有身穿锦罗绸缎的数骑男女,策马一冲而过,好在裴钱早早转过身,双手捂住剩下的小半只香梨。
  陈平安伸手赶了赶灰尘,对裴钱笑道:“记得把梨核留下。”
  裴钱吃完香梨,将梨核放入包裹,问道:“师父,你说这些骑马的家伙,可恶不可恶?么(没)得真本事,还喜欢耍威风。”
  陈平安摇头道:“不过是吃些灰尘而已,谈不上可恶。”
  裴钱想了想,大概是没想明白。
  陈平安笑着问道:“以后轮到你闯荡江湖,要不要骑马?想不想快马扬鞭,嚷嚷着‘江湖我来了’?”
  裴钱恍然道:“这倒也是。”
  陈平安揉了揉裴钱的小脑袋,轻声道:“以后你第一次行走江湖,磕磕碰碰,也别失望,江湖里头,总能遇到好人,请你喝好喝的酒。”
  裴钱小声嘀咕道:“可是走多了夜路,还会遇见鬼哩,我怕。”
  陈平安给逗乐了,笑道:“那时候你骑着一匹骏马,拿着师父帮你准备好的降妖除魔刀剑,是妖魔鬼怪怕你才对。”
  裴钱乖巧讨好道:“师父,刀剑要得,然后我有头小毛驴就行,跑得慢些不打紧!”
  有一天陈平安一行在河边僻静处烧火做饭。
  远方有个汉子犹犹豫豫,似乎在纠结要不要过来,最终仍是打定主意,向他们这边靠近。
  距离着二十多步远,那个汉子就停下脚步,最后视线投向摘了竹箱依然背剑的白衣年轻人,以宝瓶洲雅言笑问道:“公子,能否商量个事情?”
  陈平安点头道:“你说。”
  那汉子再走近些,问道:“不知公子有没有听说过香火摊贩?”
  陈平安笑道:“知道些,你是青鸾国哪座道观寺庙的递香人?是山香还是水香?”
  汉子微微松了口气,看来这位年轻仙师是个明白人,更是个讲究人,晓得称呼自己为更顺耳的递香人。自己的眼光果然不差,这伙人虽是步行游历,可那一身神仙气做不得假。
  香火摊贩是山泽野修里边的一种营生,替山水神祇祠庙或是道观寺庙担任说客,请那些有希望一掷千金的大香客去敬香。一般来说,香火摊贩身上都会携带一定数量的神香,这类由山水祠庙和真人高僧精心制作的神香,价格不菲。练气士焚香之后,可以静心凝神,汲取灵气的速度会更快,而将相公卿、显贵人家在祭祖时点燃这类香火,据说能够为子孙积攒阴德。这类香火的品相有高低,价格悬殊,山香是山神庙和五岳庙出产,水香自然就是来自各处河伯、水神的祠庙了。
  陈平安对于崔东山提过的递香人,记忆深刻。
  汉子指了指附近这条大河,笑道:“是本地河伯祠庙的水香。”
  陈平安放下碗筷,擦了擦手后站起身,走向那汉子,问道:“如果我想请香,需要多少雪花钱?”
  汉子说道:“三炷香,一枚雪花钱。”
  裴钱蓦然瞪大眼睛,一枚雪花钱可是整整一千两银子!
  陈平安便请了三份水香,递给那汉子,汉子则交给陈平安三只古雅的长条木盒,各装有三炷香。
  原本请香之后,其实不需要立即去祠庙敬香,任何时候都可以,甚至去与不去,不强求。除了山水有别必须要讲究,不能请了山香却礼敬水神,在此处请香,去别处烧香一样没问题,去往任何一座道观寺庙也没事,祭奠祠堂先祖、文武庙、城隍阁等,仍是好事。
  陈平安让汉子稍等片刻,然后让裴钱他们赶紧吃完饭,便动身去往那座河伯祠庙。
  去的路上,裴钱小声问道:“师父,这么走,咱们会绕路啊。”
  不过裴钱很快就觉得自己问了句废话。师父经常这样,只要是名胜古迹,或是好的风景,只要他们不着急赶路,师父都会去看看,为此走了好多冤枉路。
  陈平安抬起头,望向远方,默不作声。
  和煦春风里,白衣年轻人衣袖飘摇,缓缓而行,呢喃道:“我想要多看看。”
  去往河伯祠庙敬香,约莫需要走上半个时辰,不算近。陈平安没觉得什么,那个递香人汉子倒是有些愧疚,不过越发好奇这一行的来历。
  青鸾国与宝瓶洲绝大部分国家不太一样,跟山上的关系极为密切,朝廷从不刻意拔高仙家门派的地位,对于山上山下诸多摩擦,唐氏皇帝都展露出相当不俗的魄力和硬气,这使得青鸾国,尤其是富贵门庭,对于神神怪怪和山泽精魅,十分熟稔。故而青鸾国人氏,一向自视颇高。
  如今又有无数衣冠士族涌入青鸾国,加上这场举国瞩目的佛道之辩,青鸾国在宝瓶洲东南部的风头一时无两。
  汉子修为实在浅薄,三境而已,偶尔钱包鼓鼓,邀二三好友小酌闲聊,发现身为青鸾子民的优越感,竟是半点不比身为练气士逊色。
  这大概就是家国情怀吧。
  只是汉子也不敢保证,等到自己成为那中五境神仙后,会不会与那些谱牒仙师一般无二。
  不过美好的愿景太过遥远,脚下的路终究还是要一步步走,碗里的饭要一口口吃,比如当下自己就需要尽量拉拢这拨外乡人。
  在汉子眼中,这一行以背剑背竹箱的年轻人为首,这毋庸置疑。这个年轻人脚步轻盈,气度森严,应该是谱牒仙师那一类的,不过真正的根脚,应该还是来自于豪阀世族。
  汉子见过许多出身不太好的年轻仙师,投胎投得好,故而资质绝佳,小时候早早获得修道机缘,被某些云游高人,或是某些大仙家门派专门负责寻找拣选好苗子的修士一眼相中,一步登天。这类年轻修士的后天脾气性情嘛,确实是餐霞饮露不带人气,每次下山游历,在红尘里砥砺道心,兴许谈不上咄咄逼人,却也极少有平易近人的,无论是面对达官显贵将相公卿,还是江湖豪侠武林好汉,一视同仁,唯有“漠然”二字。
  悬佩竹刀竹剑的黑炭小丫头,多半是年轻公子的家族晚辈,瞧着就很有灵气。至于那两位矮小老者,多半就是走江湖途中为主人遮风挡雨的扈从侍卫。
  在汉子打量猜测他们身份的时候,陈平安用桐叶洲雅言给裴钱讲述河伯这一级山川神祇的一些内幕。
  河伯、河婆等,虽是朝廷认可的神灵,可以享受当地百姓的香火供奉,只是品秩极低,相当于官场上不入流的胥吏,不被登记在山川正神的金玉谱牒上,但是比起那些违反礼制的野祀淫祠,后者哪怕规模再大,仍是艳羡前者更多。野祀淫祠属于空中楼阁,没了香火,就此断绝,金身腐朽,等死而已,而且没有上升阶梯,并且很容易沦为谱牒仙师打杀的目标,山泽野修觊觎的肥肉。而河伯、河婆之流,哪怕一地风水流逝,香火寥寥,只要朝廷正统犹存,愿意出手相助,便可以更换神主位置,再受香火,金身就能够得到修缮。
  到了那座占地十余亩的河伯祠庙,庙祝很快就出门迎接,亲自为陈平安一行讲解河伯老爷的事迹,以及一些墙壁上文人骚客的墨宝。
  去主殿敬香途中,庙祝还暗示陈平安只要再花三到五枚不等的雪花钱,就能够在几处雪白墙壁上留下笔迹,供后人瞻仰,祠庙还会小心保护,让其不受风雨侵袭,价格按照位置好坏计算。再就是供养,以及点燃长明灯,都是结善缘的好事。不过这些都要看陈平安自己的心意,祠庙这边绝对不强求。
  那个递香人汉子脸色略微有些尴尬,没有掺和其中。庙祝几次用眼神提醒汉子帮着美言几句,汉子仍是开不了那个口。汉子虽说做着与练气士身份不符的营生,难免有些气短心虚,可关键是本性憨厚,说不得漂亮话,就只当没看见庙祝的眼色。
  陈平安分别给了裴钱和朱敛三炷香,唯独石柔没给,毕竟是女鬼阴物寄居在仙人遗蜕中,怕犯冲。
  敬完香后,庙祝已经觉得再添几笔香油钱应该是没戏了,不过也没因此而变了脸色,只是遗憾居多,仍是客客气气地请陈平安一行去他精舍那边喝杯清茶。递香人汉子先前一直沉默,这会儿开口了,跟着庙祝一起邀请陈平安饮茶,说河水自古就不是煮茶好水,可这河伯祠庙畔的河水,大有讲究,蕴含着些许水精,能够裨益体魄。
  庙祝有些气笑,在游廊当中,趁着陈平安一行人在前面欣赏廊道碑刻拓片之际,偷偷踹了这汉子一脚,道:“胳膊肘往外拐得有些厉害了。”
  汉子似乎对此习以为常,嘿嘿一笑。
  陈平安婉拒了庙祝的邀请,只是询问裴钱想不想在墙壁上写字。
  裴钱使劲摇头。三五枚雪花钱!这庙祝怎么不直接抢钱?若是折算成银子,都能砸死她裴钱了,她可不愿意让师父花这钱。郡城那边纸鸢铺子买的木鹞,也才八两银子!
  陈平安转头望向庙祝老人,笑道:“劳烦帮我们挑一个相对没那么显眼的墙壁,三枚雪花钱的那种,我们两个写几句话。对了,这字数篇幅,有要求吗?”
  裴钱差点连手中的行山杖都给丢了,一把抓住陈平安的袖子,小脑袋摇成拨浪鼓。
  庙祝赶紧说道:“若不是咱们这儿风水最佳的墙壁,三枚雪花钱,公子就算将一堵墙壁写满,都没关系。”
  之后庙祝快步领路,让汉子帮忙打声招呼,让祠庙里边赶紧准备上好笔墨。
  一行停留在第四进院落的抄手游廊中。在等待笔墨的间隙,庙祝笑容有些自得,指了指不远处墙壁上的一首文人诗词,自夸道:“这儿虽然靠后,不显眼,却是咱们祠庙的风水宝地。说句真心话,我是实在觉着与公子有缘,才领着公子来此。那边正是咱们青鸾国柳老侍郎的墨宝,这位柳老侍郎可真真正正是咱们青鸾国的名士,是当之无愧的硕儒大家,写得一手漂亮的行书,想必公子早已看出功力火候,无须我多说什么。”
  陈平安点头道:“笔力遒劲,筋骨老健。”这倒不是陈平安附庸风雅,而是他确实见过不少好字。
  比如那李希圣、崔东山、钟魁。
  庙祝伸出大拇指,赞道:“公子是行家里手,眼光极好。”
  陈平安有些心虚。与学棋差不多,在写字这件事上,陈平安也是资质平平,再往前推,烧瓷拉坯也一样谈不上有天赋。
  裴钱更加忐忑。钱是肯定要花出去了,不写白不写,如果没人管的话,她恨不得连这座河伯祠庙的地板上都写满,甚至连那尊河伯神像上都写了才觉得不亏,可她那些给朱敛老厨子讥讽为蚯蚓爬爬、鸡鸭走路的字,这么大大咧咧写在墙壁上,她怕丢师父的脸面啊。
  汉子跟一个河伯祠庙收养的相熟少年拿来了笔墨砚台。
  裴钱越发紧张,赶紧将行山杖斜靠墙壁,摘下包裹,掏出一本书来,打算从上面摘抄出漂亮的语句。她记性好,其实早就背得滚瓜烂熟,只是这会儿小脑袋一片空白,哪里记得起来半句?朱敛在一边幸灾乐祸,阴阳怪气地嘲笑她,说:“读了这么久的书抄了这么多的字,算是白瞎了,原来一个字都没读进自家肚子,仍是圣贤书归圣贤,小笨蛋还是小笨蛋。”裴钱没空搭理这个心眼贼坏的老厨子,哗啦啦翻书,可是找来找去,都觉得不够好,真要给她写在墙壁上,丢脸可就丢大了。
  裴钱合上书,哭丧着脸,对陈平安说道:“师父,你不是有很多写满字的竹简吗?借我几枚行不行?我不知道写啥啊。”
  陈平安原本已经接过毛笔,打算写几句自己欣赏的诗句佳文,看到裴钱这副可怜模样,就忍住笑,将毛笔递给裴钱,道:“就写你觉得书上最有道理的句子,实在想不出,随便写点心里话就行了。不用这么紧张,就跟平时抄书一样。”
  看着陈平安的笑容,裴钱稍稍心安,深呼吸一口气,接了毛笔,然后扬起脑袋,看了看这堵雪白墙壁,总觉得好可怕,于是视线不断下移,最后缓缓蹲下身,竟是打算在墙根那边写字?既没有她最害怕的妖魔鬼怪,也没有崔东山,裴钱露怯到这个地步,是太阳打西边出来的稀罕事了。
  陈平安想起少年时的一件旧事,那时他和刘羡阳,还有小鼻涕虫顾璨,一起在那座小庙用木炭签名。刘羡阳和顾璨为了跟其他名字较劲,两人想了无数法子,最后在小镇里偷了一户人家的梯子,一路扛着飞奔,过了石拱桥到那小庙,这才将三人的名字写在了小庙墙壁上的最高处。刘羡阳在骑龙巷一户人家偷来的梯子,顾璨从自家偷的木炭,最后是陈平安扶住梯子,三个人合作完成。刘羡阳写得最大,顾璨不会写字,那个璨字,是陈平安跟邻居稚圭讨教了以后,才帮他写上的。
  此时陈平安看见裴钱的可怜相,笑着扯住她的耳朵,把她拎起来,然后蹲下身,让她骑在自己脖子上,吩咐道:“写在最高处,一样没人看得见。”
  裴钱手持毛笔,坐在陈平安脖子上,一手挠头,久久不敢下笔,陈平安也不催促。
  朱敛坏笑道:“裴大女侠你就写‘铁骨铮铮墙头草,见风使舵赔钱货’得了,多应景,还实在。跟我送你那本游侠演义小说上的江湖豪侠,砍杀了恶人之后,都要大呼一声‘某某某在此’,是一个道理。一定可以声名远播,名震江湖。说不定咱们到了青鸾国京城,人人见着你都要抱拳尊称一声裴女侠,岂不是一桩美谈?”
  裴钱转过头,皱着小脸,沙哑着嗓子道:“朱敛你再这样,再这样,我就……哭给你看啊!”
  陈平安抬腿踹了朱敛一脚,笑骂道:“为老不尊,就知道欺负裴钱。”
  朱敛哈哈大笑,点头道:“少爷发话,老奴就放她一马。这家伙每次吃得肚子滚圆还挑三拣四,老奴气不过。”
  石柔有些受不了这一老一小。
  之前偶尔离开官道大路,跋山涉水路过些山野村落,遇上了土狗朝他们狂吠,这个叫裴钱的丫头,会手持行山杖,飞奔过去就是一通疯魔剑法,尘土飞扬,人比狗跑得还快。
  老色坯朱敛会无聊到帮着小女孩拦路堵截,截下夹尾巴趴地的土狗后,裴钱蹲着按住狗头,瞪眼问道:“小老弟,怎么回事?还凶不凶了?快跟裴女侠道歉,不然打你狗头啊……”
  村民和孩童看见了,骂骂咧咧跑过来,陈平安带头脚底抹油,一行就开始跟着跑路。
  石柔不明白,这有意思吗?但是那个平时挺正儿八经的陈平安,似乎还……跑得很欢快?不提裴钱那个孩子,你们一个崔大魔头的先生,一个远游境大宗师,不害臊啊?
  在河边遇见一只大白鹅,老色坯就怂恿裴钱去过过招,结果裴钱被鹅追得哇哇叫,屁股还被啄了好多下,满头大汗地跑到陈平安身边,感慨一句“太厉害了,根本打不过”,陈平安那会儿笑得可不比朱敛少。
  石柔一直觉得自己跟这三人,格格不入。她甚至觉得,自己是不是跟在崔东山身边,会更好?
  这会儿裴钱总算开始提笔写字了,只是墙壁题字与纸上抄书是两回事,第一笔,那一横就歪歪扭扭了,裴钱倒抽一口冷气,伸手抹了一把脸上的汗水,咬着牙写完四个字——“天地合气”。写了半句话后,她身体微微后仰,审视着自己的字,怎么看怎么滑稽,不到平时抄书的一半功力。她不用去看朱敛,就知道这个老厨子在偷着乐呵,取笑她的下笔只有鬼没有神。
  裴钱犹犹豫豫,干脆就将那半句话晾在一边,笔锋稍稍往下挪了挪,蘸了蘸墨,写了句“裴钱与师父到此一游”。
  收功!
  裴钱觉得还算满意,字还是不咋的,可内容好嘛。
  不愧是师徒,当初陈平安在梳水国老剑圣宋雨烧的庄子里,瀑布后面的石崖上,一样是这么个蹩脚路数。
  陈平安也没有强求裴钱多写些什么,对朱敛说道:“你也写点?”
  朱敛搓搓手,笑呵呵道:“还是算了吧,这都多少年没提笔了,肯定手生笔涩,贻笑大方。”
  陈平安还是将毛笔递给了朱敛。
  朱敛不是什么扭捏人,接了笔就不拖泥带水,一手负后,一手持笔蘸墨,在心中酝酿。
  见过了小女孩的“笔力”,庙祝和递香人汉子,还有石柔,都对朱敛不抱希望。而且佝偻老人自称“老奴”,不知就里的人都会觉得,便是豪阀的奴仆,即使晓得一丁点文章事,粗通笔墨,又能好到哪里去?
  陈平安知道朱敛的底细。在藕花福地,朱敛彻底发疯之前,曾被誉为“朱敛贵公子,羞煞谪仙人”。
  不一会儿,朱敛就写了一篇藕花福地的雄文,内容字字珠玑。至于墙上字,以草书写就,字数不多,百余字,行云流水,令人惊愕。
  庙祝是识货之人,喃喃道:“聚如山岳,散如风雨。迅如雷电,捷如鹰鹘……妙至巅峰,已然出神入化,绝对是一位深藏不露的书坛巨匠……”
  朱敛多淡墨枯笔,故而蘸墨极少,气韵衔接紧密,堪称一气呵成,便是那石柔都不得不承认……一个老色坯能够写出这么好的字,实在是天理难容!
  朱敛将毛笔递还给陈平安,毕恭毕敬道:“少爷,老奴斗胆抛砖引玉了,莫要笑话。”
  陈平安哭笑不得,心想你朱敛这不是把我往火堆上架?
  其他人果然满是期待的神色。
  陈平安心想,只能让他们失望了。朱敛可不是什么抛砖引玉,等下其他人就知道什么叫珠玉在前,瓦砾在后。
  陈平安本想按照心中所想,照搬几枚竹简上的文字。
  朱敛微笑道:“少爷不然也写点心里话?少爷胸有丘壑,大可以另辟蹊径,何必处处效法古人。”
  陈平安想了想,站定后,一手握拳在腹部,一手提笔写字,依旧是端端正正的楷书,谈不上任何出彩之处,唯有认真规矩而已。
  等到陈平安写完两句话后,周围寂静无声,陈平安苦笑着递还了毛笔。
  庙祝和递香人汉子将他们送出河伯祠庙,路上庙祝又顺嘴提及了那位柳老侍郎,很是忧心。
  原来这位青鸾国大儒在辞官归隐后,住在青山绿水间那座被誉为青鸾国十大名园之一的狮子园。去年冬末狮子园发生了一桩怪事,以俊美少年现世的狐魅,将柳老侍郎待字闺中的小女儿祸害得神魂颠倒,一个风华正茂的妙龄少女,硬是给欺负成了皮包骨头的可怜人。那头道行高深的狐魅性情古怪难测,并不杀人,反而文采飞扬,精通三教学问,一次与柳老侍郎坐而论道,竟是说得誉满一国的老侍郎哑口无言。之后老侍郎耗尽家产,聘请了许多山上神仙去家中降服妖物,不承想许多山头的老神仙、谱牒仙师,甚至是一些声名不佳却本领高超的山泽野修去了,无一例外都给狐魅戏耍得灰头土脸,不是给抢了称手兵器,就是被偷了灵器法宝,还得私底下求爷爷告奶奶跟狐魅讨要回去。
  这桩事,陈平安在郡城那座仙家客栈百花苑的山上邸报上看到过,只是当时没有上心。邸报上还写有狮子园的悬赏金额,不管是谁,只要能够驱逐那头狐魅,柳老侍郎愿意将三件祖传古董双手奉上。
  临近祠庙大门的时候,递香人汉子不由得感慨道:“柳老侍郎是难得的好官清官,家风很好。我前几年,曾经有幸跟一位柳氏子弟打过交道,那位年轻的读书人,确实温良恭让,由此可见,柳氏家风之正。”
  庙祝唏嘘道:“可不是,那位在咱们附近担任县令的柳氏子弟,四年内,勤勤恳恳,做了诸多实事,这都是咱们真真切切瞧在眼里的。若说你见着的柳氏读书人,还只是学问家教好,这位县令可就是实打实的经世济民了。唉,不知道狮子园现在怎样了,希望已经赶跑那头狐魅了。”
  裴钱听得毛骨悚然,差点就要拿出符箓贴在额头。
  朱敛笑了,好嘛,想要咱们去替天行道?
  石柔自然希望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能够在京畿之地兴风作浪的狐魅,道行修为肯定差不到哪里去,万一是金丹境的大妖,到时候朱敛又故意坑害自己,袖手旁观,难道真要让她去给意气用事的陈平安挡刀子拦法宝?
  陈平安始终没有插话,走出大门后,与庙祝他们抱拳告别。在继续去往青鸾国京城的路上,陈平安突然说道:“高明之家,鬼瞰其户。”
  朱敛笑着点头,道:“正解。”
  陈平安等人走后,暂时已无香客的河伯祠庙内,一个身形缥缈、金光流转的儒雅文士,从神像中走出,来到第四进的游廊当中,站在那堵墙壁下。
  庙祝有些慌张,苦口婆心劝说道:“河伯老爷,如今香火不多,可别滞留太久。”
  山川神祇,若想以金身现世,可是需要精粹香火支撑的。山岳正神,香火鼎盛,自然无所谓,可是这座小小的河伯祠庙,必须精打细算。
  那个中年儒士形象的河伯老爷笑了笑,露出久违的释然神色,转头望向天空,快意道:“吾庙太小,夫子气魄太大。小小河伯,如饮醇酒,醺醺然。幸哉幸哉,快哉快哉!”
  庙祝茫然不知何解,他发现自家这个一向忧愁积郁的河伯老爷,不但眉宇间神采飞扬,而且此刻金光流转,似乎比先前凝练了许多。
  庙祝猛然转头,再看那墙壁,不是看那篇草书,而是那字字端正的两句楷书:
  天上月,人间月,负笈求学肩上月,登高凭栏眼中月,竹篮打水碎又圆;
  山间风,水边风,御剑远游脚下风,圣贤书斋翻书风,风吹浮萍有相逢。
  官道上多豪车大马,或是一些装束鲜明的怪人,懵懵懂懂的裴钱,只看出了有钱,陈平安三人的眼光,只会比那个递香人更好——如今在青鸾国游历、蹚浑水的练气士,真的很多。
  裴钱估计还在心疼请香和题字的雪花钱,精神气没缓过来,病恹恹的,当然也有可能是愧疚自己的字写得最差。
  朱敛这次没怎么挖苦裴钱,所以这一路走得比较安静,反而让石柔有些不适。
  按照正常路线,他们不会经过那座狐魅作祟的狮子园,陈平安在可以通往狮子园的道路岔口处,没有任何犹豫,选择了径直去往京城,这让石柔如释重负,若是摊上个喜欢荡尽世间诸不平的任性主人,她得哭死。
  狮子园作为柳老侍郎的私邸,是京郊西南方向上的一处著名园林。柳氏是书香门第,世代为官,狮子园由一代代柳氏人不断拓建而成,并非柳老侍郎这一辈飞黄腾达,一蹴而就,所以在“清廉”二字上,柳氏其实没有任何值得诟病的地方。
  曾经有好事者专门搜罗历代文人撰述狮子园风景的诗篇文章,收集成册后,版刻精良,据说在各地书肆卖得还不错。
  他们行出二十余里后,河伯祠庙那个递香人竟然追了上来,送了两件东西,说是庙祝的意思,一只雕刻精美的竹制香筒,看大小,里面装了不少水香,再就是那本狮子园集子。
  陈平安没有立即接受河伯祠庙的馈赠,只是用一只手的手心摩挲着腰间的养剑葫芦。
  汉子眼神真诚,说得直白:“我知道这是强人所难了,我还是希望陈公子能够帮狮子园一次。一来那头狐魅并不伤人,七八拨各路神仙前去降妖,无一例外,皆性命无忧;再者陈公子如果不愿出手,哪怕去狮子园游览风景也好,到时候看情况再行事。”
  朱敛冷笑道:“怎么,你想要以‘道德’二字压我家少爷?”
  汉子苦笑道:“我哪敢这般得寸进尺,更不愿如此行事。委实是见过了陈公子,更想起了那位柳氏读书人,总觉得你们两位,性情相近,即便是萍水相逢,也准能聊得来。听说这位柳氏庶子,为了书上那句‘有妖魔作祟处,必有天师桃木剑’,专门远游一趟,去寻找所谓的龙虎山游历仙师,结果走到庆山国那边就遭了灾,回来的时候,已经瘸了腿,就此仕途断绝。”
  陈平安突然接过汉子手中的香筒和书籍,点头道:“我只能说去看一下,不保证一定出手。”
  汉子抱拳笑道:“如此最好!”这个递香人原路返回河伯祠庙,并没有提出给陈平安领路去往狮子园。
  朱敛讥笑道:“一个赚蝇头小利的买卖人,不好好努力挣钱,偏偏学那侠客的古道热肠,真是不务正业。”
  陈平安笑道:“古道热肠不分人的。”
  石柔面无表情,心中却恨死了那座河伯祠庙。
  一行需要折返一里多路,然后岔出官道,去往狮子园。
  裴钱小声问道:“师父,我到了狮子园那边,额头能贴上符箓吗?”
  陈平安点头,提醒道:“当然可以,不过记得贴那张挑灯符,别贴宝塔镇妖符,不然恐怕师父不想出手,都要出手了。”
  裴钱大声答应下来。
  陈平安突然问道:“既然这么怕,怎么不干脆拦着师父?”
  裴钱怔了怔,灿烂一笑,道:“大人的事,小孩儿说不上话哩。”
  陈平安哈哈大笑,拍了拍她的小脑袋。
  朱敛啧啧道:“裴女侠可以啊,马屁功夫天下无敌了。”
  裴钱冷哼道:“近墨者黑,还不是跟你学的?师父可不教我这些!”
  朱敛嘿嘿一笑,道:“那你已经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了。”
  裴钱老气横秋地抱拳,还以颜色道:“不敢不敢,比起朱老前辈的马屁神功,晚辈差远啦。”
  朱敛抱拳还礼,笑道:“哪里哪里,后生可畏。”
  有了一老一小这对活宝的打诨,此去狮子园,走得优哉游哉,无忧无虑。
  临近那座位于山坳中的狮子园,如果不算那条纤细溪涧和黄泥小路,就可以称之为四面环山了。
  陈平安感慨道:“早知道应该跟崔东山借一块太平无事牌。”
  朱敛疑惑道:“大骊铁骑如今不是才驻扎在宝瓶洲中部吗?又有观湖书院与之对峙,能否顺利南下,尚未成为定局,不然大骊宋氏就不用在老龙城那么大费周章了,还需要请动桐叶宗杜懋,这可是引狼入室的举措,很容易引起宝瓶洲公愤。藕花福地历史上,为眼前利益而最终失去立国之本的藩镇割据势力,数不胜数。”
  陈平安解释道:“跟藕花福地历史其实不太一样,大骊谋划一洲,要更加稳健,才能有如今高屋建瓴的大好格局……我不妨与你说件事情,你就大致清楚大骊的深远布局了。之前崔东山离开百花苑客栈后,又有人登门拜访,你知道吧?”
  朱敛点头道:“怕是些秘事,老奴便待在自己屋子了。”
  陈平安拍拍裴钱的脑袋,笑道:“你先跟朱敛说一下太平无事牌的来历渊源。”
  裴钱在得知太平无事牌的作用后,对于那玩意儿可是志在必得,她想着一定要好好攒钱给自己买一块。
  太平无事牌最早是东宝瓶洲南北两座兵家祖庭——真武山和风雪庙的兵符,用来庇护下山历练的兵家子弟。真武山修士下山投军,大骊王朝当然是首选之地,而风雪庙兵家圣人阮邛进入骊珠洞天,担任坐镇圣人,后来直接在龙泉郡开宗立派,这意味着很早之前大骊宋氏就与风雪庙勾搭上了。
  一来二去,这太平无事牌,逐渐就成了整个大骊王朝练气士的头等保命符。当初墨家豪侠许弱,那个能够轻松挡下风雪庙剑仙魏晋一剑的男人,就送给陈平安身边的青衣小童和粉裙女童各一块太平无事牌。当时陈平安只觉得珍稀贵重,礼很大,如今回头再看,仍是小看了许弱的大手笔。
  朱敛听过了裴钱说的关于太平无事牌的根脚,笑道:“接下来少爷可以画龙点睛了。”
  陈平安以聚音成线的武夫手段,与朱敛隐秘地说了一句话:“去客栈找我的那个汉子,是大骊细作,手持一块大骊王朝第二高品的太平无事牌。”
  朱敛瞬间了然,道:“懂了。”
  把青鸾国放在整个宝瓶洲去看,其实是块弹丸小地,相较于那些大王朝,说是蕞尔小国都不过分,但国力不弱,比庆山、云霄诸国都要强大。
  所以那块太平无事牌意味着,大骊王朝早就盯上了青鸾国,而且在大骊眼中,青鸾国分量极重,被视为一块庙算上的必争之地。
  那么那几拨被宝瓶洲中部战火殃及的豪阀世族,士子南徙、衣冠南渡,就不过是大骊早就谋划好的请君入瓮罢了。
  这青鸾国,根本不是什么避难的世外桃源。
  朱敛赞叹道:“以半洲大势,简简单单赶鱼入网,一网打尽,坐等渔获,大骊绣虎真是好手段。难怪心高气傲的卢白象,唯独对这位彩云谱国手,最是心向往之。”
  陈平安笑了笑。
  先前大骊国师,准确说来是半个绣虎,远在天边近在眼前,而画卷四人,只有卢白象,借机认出了身份。
  高耸青山潺潺绿水间,视野豁然开朗,白墙黑瓦翘檐的狮子园,就坐落在宽阔山坳中,如山野幽兰,如香草美人。
  朱敛大笑道:“风景绝美,哪怕只收了这幅画卷在眼中,藏在心头,此行已是不虚。”
  朱敛总有一些奇奇怪怪的观点,比如看那美人美景,收入眼帘便是等同于收入我袖中,是我心头好,更是我朱敛囊中物了。陈平安总觉得哪里不对,可又觉得其实挺好。
  陈平安从来没有将画卷四人当作傀儡,既是自身性格使然,又何尝不是画卷四人各有千秋,容不得陈平安以画卷死物视之?
  道路只能容纳一辆马车通行,来的路上,陈平安就很好奇这三四里山水小路,若是两车相逢,又当如何?谁退谁进?
  有一棵参天古木盘踞在溪畔,石崖雪白嶙嶙。附近有一座小行亭,走出一位管事模样的儒雅老人和一位衣裳素雅的豆蔻少女。
  两人向陈平安他们快步走来,老管事笑问道:“诸位可是慕名远道而来的仙师?”
  陈平安有些尴尬。
  老管事对陈平安说道:“想必如今狮子园变故,公子已经知晓。那狐魅最近出没极其规律,一旬出现一次,自其上次现身蛊惑人心,如今才过去半旬光阴,所以公子若是来此入园赏景,时间其实足够了。而京城佛道之辩,三天后就要开始,狮子园亦是不敢夺人之美,不愿耽搁所有仙师的行程。”
  陈平安便也不绕圈子,说道:“那我们就叨扰几天,先看看情况。”
  老管事应该是这段时间见多了各路仙师,恐怕那些平时不太抛头露面的山泽野修,都没少接待,所以在领着陈平安去狮子园的路上,省去许多兜兜转转,直接与只报上姓名而未说师门背景的陈平安,一五一十地说了狮子园当下的处境。
  那头狐魅自称青老爷,道行极高,种种妖法层出不穷,让人疲于应付。祸事的根源,是去年冬在集市上,这头大妖见过了小姐后,惊为天人,便一定要与小姐结为神仙道侣。最早他携带礼金登门求亲,当时自家老爷并未看破俊美少年的狐妖身份,只当他是窈窕淑女、君子好逑的少年心性,没有生气,以小女儿早有一桩亲事为由,婉拒了少年,少年当时笑着离开。在狮子园众人都以为此事一笔揭过的时候,不料少年在大年三十那天再次登门,说要与柳老侍郎对弈十局,他赢了便要与小姐成亲拜堂,还可以送给整个柳氏和狮子园一桩神仙缘分,足以鸡犬升天。
  柳老侍郎虽然精于手谈,便是对弈青鸾国几位棋待诏都不落下风,可自然不会拿女儿的婚姻大事开玩笑,再次拒绝。
  此后俊美少年就每隔一天登门纠缠一次,而那位小姐也随之日渐消瘦,憔悴得几乎无法正常行走,柳老侍郎这才意识到祸事临头,立即让人去京城求援,但是那人竟是鬼打墙,次次走回狮子园,如何都走不出那条山水小路。好在狮子园一位幕僚客卿粗通仙家事,一番辛苦谋划,才好不容易将狮子园风波传递出去。
  先是与柳氏交好的一位京城道观老神仙慷慨而来,成功破开山水迷瘴,进入狮子园,在可怜少女的绣楼下面设坛做法,画符四方,结果第二天狮子园发现这位德高望重的龙门境神仙,被绑缚双手,赤条条悬挂在一棵大树上。被救下之后,老观主羞愧难当,只说这个狐妖道行太高,他不是对手。
  此后一拨拨练气士前来驱逐狐妖,既有仰慕柳氏家风的侠义之人,也有奔着柳老侍郎三件祖传古董而来的,最后都给那狐妖戏耍得狼狈不堪。
  狐妖公然向柳老侍郎放话,他一旬拜访狮子园一次,“老丈人”只管邀请八方来客,与他这位乘龙快婿斗法,好教狮子园知道他的厉害,以后成了一家人,今日之祸事,必然是来日之美谈。
  陈平安默默听在耳中。
  那位鼻尖有些雀斑的豆蔻少女,是狮子园管家之女。少女一路上都没有开口说话,先前应该只是陪着父亲在行亭说话聊天而已。
  入园之前,瞥了眼裴钱额头上那张挑灯符,陈平安悄悄以手指一点,对于阴煞之气极其敏感的符箓并无动静。
  陈平安心情并不轻松,这个胆大包天的狐妖,其术法肯定有独到之处,说不定真是地仙之流的大妖。
  狮子园当下有三拨修士,等待半旬之后的狐妖露面。加上陈平安,就是四拨人。
  陈平安他们被柳氏管家老赵带往下榻处,分别安排在狮子园那栋小姐绣楼的四角。其实狐妖来去无踪,这种粗浅布置,不过是稍稍安抚人心罢了。
  一行人去往住处途中,饱览了狮子园的怡人风景,堂楼馆榭,轩舫亭廊,桥墙草木,匾额楹联,皆给人一种巧夺天工之感。
  书香门第,若是既富且贵,散步在这样的私家园林中,哪怕无人相伴,亦无琴棋书画饮酒品茶,也能令人赏心悦目。
  没有市井百姓想象中的金玉满堂,更不会有几根金扁担、几条银凳子放在家中。宰相门房七品官,世族屋前无犬吠。
  如果不说权势高下,只说门风观感,一些个骤然而起的豪贵之家,到底比不得真正的簪缨世族。
  陈平安四人住在一栋雅致的独门小院,其实位置已经过了花园,距离绣楼不过百余步,于风俗礼仪不合。宝瓶洲一些个理学独尊的地方,会极其讲究女子的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只是如今那名少女性命难保,为人父的柳老侍郎又非迂腐酸儒,自然顾不得讲究这些。
  柳老侍郎有三儿二女,大女儿已经嫁给门当户对的世族俊彦,正月里与夫君一起返回娘家,不承想就走不了了,一直留在狮子园。其余子女也是这般惨淡光景。唯有长子,作为河伯祠庙附近的一县父母官,没有回家过年,才逃过一劫。出了事情后柳老侍郎也给长子寄了一封家书,措辞严厉,让他绝不可以私废公,擅自返回狮子园。柳老侍郎的二儿子最可怜,出门一趟,回来的时候已经是个瘸子。
  说是柳老侍郎,其实柳敬亭年纪不算太大,神童出身,科举顺遂无比,十八岁就高中状元,仕途上平步青云,为官三十年,其中有十二年是坐在礼部侍郎的位置上,尚未五十岁就辞官退隐,朝野上下都敬称其为柳老侍郎。
  陈平安刚放下行李,柳老侍郎就亲自登门,是一位气度风雅的老者,一身文气浓郁。虽然家族遭逢大难,可柳敬亭依旧神色从容,与陈平安言谈之时,谈笑风生,并非那强颜欢笑的神态,只是老人眉眼之间的忧虑和疲惫,让陈平安感受到他既有身为一家之主的沉稳,又有身为人父的诚挚感情。
  将柳敬亭送到院门外,老侍郎笑着说陈平安可以在狮子园多走动。
  回到院子,裴钱在屋内抄书,脑袋上贴着那张符箓,打算睡觉都不摘下了。
  石柔有些无奈,原来院子不大,就三间住人的屋子,狮子园管家本以为两位年迈扈从挤一间屋子,不算待客失礼,哪里知道“杜懋”遗蜕里住着个枯骨女鬼。让石柔跟老色坯朱敛住一间屋子,石柔宁肯每晚在院子里一夜到天明,反正作为阴物,睡与不睡,无伤魂魄元气。
  陈平安说要她住在正屋那边,他来跟朱敛挤着住。石柔犹豫片刻,点头答应,道了一声谢。
  朱敛一脸遗憾表情,看得石柔心中翻江倒海。
  院门外传来脚步声,陈平安朝朱敛点点头,朱敛便起身去开门,只见远处走来六人,应该是来狮子园降妖除魔的练气士中的两伙人。
  一对修士夫妇,男子瞧着岁数更大些,四十来岁,女子则相对年轻些,三十岁上下,应该都是洞府境。男子背了一把鲨皮鞘的长剑,这也是修士惯有的路数。练气士若是负剑游历,无形中就会有一种震慑力。万一是剑修呢?宫装妇人,中人之姿,只是肌肤胜雪,多少给人一些天生丽质之感。
  其余四人,有老有少。看位置,以一个面如冠玉的年轻人为首,竟是个纯粹武夫,其余三人,是正儿八经的练气士。黑衣老者肩头蹲着一头皮毛鲜红的灵动小狸,高大少年手臂上则缠绕一条碧绿如竹叶的长蛇,年轻人身后跟着个貌美少女,如同贴身婢女。
  朱敛领着他们进了院子,用宝瓶洲雅言客套寒暄。
  夫妇二人,是云霄国人氏,来自一座山上门派。
  年轻人复姓独孤,来自宝瓶洲中部的一个大王朝。以他为首的一行四人,又分为主仆和师徒,双方是路上认识的投缘朋友,一起对付过一伙占山为王、危害周边的妖魔邪祟,因为这场声势浩大的佛道之辩,双方结伴游历青鸾国。
  年轻人说还有一人,独自住在东北角,是个佩刀的中年女冠,东瓶洲雅言说得拗口难懂,性情孤僻了些,喊不动她来此拜会同道中人。
  陈平安再次将众人送到院门口。
  回到院子后,想起那个佩刀女冠,自言自语道:“应该没这么巧吧?”
  朱敛好奇问道:“有说法?”
  陈平安点点头,道:“我曾经在婆娑洲南边的那座倒悬山,去过一个名叫师刀房的地方。”
  道老二有一脉道士,一律使用法刀,被称为师刀房道士。曾经在中土神洲很出名,只是后来际遇跟墨家神秘赊刀人差不多,慢慢淡出众人视野。
  石柔始终无动于衷。陈平安察觉到这个细节后,就知道师刀房道士,在宝瓶洲确实名声不显。
  理由很简单,说来可笑,这一脉法刀道人,个个眼高于顶,不但修为高,极其强横,而且脾气极差,完全看不上宝瓶洲这个小地方。
  陈平安当时在师刀房那堵墙壁上,就曾经亲眼看到有人张贴榜单悬赏,要杀大骊藩王宋长镜,理由竟是宝瓶洲这么个小地方,没资格拥有一个十境武夫,杀了算数,省得碍眼恶心人。除此之外,游侠许弱,国师崔瀺,都在墙壁上被人悬赏。原因只不过是因为有痴情女子对许弱因爱生恨,至于崔瀺,则是由于声名太过狼藉。
  在陈平安将师刀房道士的传闻说了一遍后,石柔总算脸色微变。
  朱敛见陈平安笑望向自己,赶紧信誓旦旦道:“少爷放心!老奴再武痴,再不知轻重,也不会擅自挑衅一位有可能出自师刀房的别洲女冠。再说了,万一她是位动人女子,朱敛哪里舍得辣手摧花,给她去狮子园花圃摘花折柳献殷勤,还来不及呢。唉,这么一说,老奴是真有些好奇了,不知那个女冠的姿容如何?虽说石柔姑娘生前必然是个绝代佳人,可每天对着杜老儿这副皮囊,老奴再不以貌取人,也委实是有些……腻歪了啊。”朱敛懊恼道:“看来还是老奴境界不够啊,看不穿皮囊表象。”
  佝偻老人转过头,对石柔致歉道:“石柔姑娘,请你放心,我自认这种庸俗眼光要不得,我得改。你若是不介意,我朱敛今晚就与你同住一屋,好好锻炼一下自己的心境!说不定一夜顿悟,学那禅宗佛子的立地成佛,从今往后,再来看你,便是处处动人,时时美艳了……”
  陈平安咳嗽两声,摘下酒壶准备喝酒。
  石柔脸若冰霜,转身去往正屋,砰的一声关上门。
  陈平安轻声笑问道:“你什么时候才能放过她?”
  朱敛大义凛然道:“少爷有所不知,这也是我辈风流子的修心之旅。”
  言语之间,陈平安晃了晃养剑葫芦,朱敛便心领神会。
  墙头上蹲着一名身穿黑色长袍的俊美少年,拍手道:“好好好,说得甚合我心,不承想你这老儿拳意高,人更妙!”
  陈平安仰头问道:“神仙有别,妖人不犯,鸟有鸟道,鼠有鼠路,就不能各走各的吗?”
  那俊美少年一屁股坐在墙头上,双腿挂下,后脚跟轻轻磕碰雪白墙壁,笑道:“井水不犯河水,大家相安无事。道理嘛,是这么个道理,可我偏偏要既喝井水,又搅河水,你能奈我何?”
  骤然之间,一抹雪白光彩从那黑袍少年脖颈间一闪而逝。头颅从墙头坠落,只是没有一滴鲜血。
  脑袋搬家的俊美少年身形消散,竟是一个玄之又玄的幻象,除此之外,有一根细若发丝的黑色狐毛,在空中飘飘荡荡。
  狐妖气急败坏的话语回荡院内:“丑婆娘好俊的刀法!你等着,哪天晚上大爷一定会以布遮眼,吹了灯火,让你领教一下大爷的胯下剑法!”
  屋顶那边,有一个面无表情的女道士,手持一把雪亮长刀,站在翘檐的尖尖上,缓缓收刀入鞘。
  陈平安和朱敛相视一眼,还真是一个师刀房女冠。
  这位女冠是个金丹境修士,比较棘手,朱敛不敢托大。
  寻常宝瓶洲的金丹境地仙,朱敛身为远游境武夫,应该胜算极大。即便自称金身境的底子打得不够好,那也是跟郑大风和自己之前的六境做比较。但是对战能够在中土神洲闯下偌大名声的法刀道人,朱敛不觉得自己一定可以占到便宜。
  两颊消瘦凹陷、容貌枯槁的中年女冠,收刀后用蹩脚的宝瓶洲雅言缓缓道:“这头狐妖,是我囊中之物,你们如果敢抢,到时候就别怪我刀子不长眼睛。”
  朱敛笑了,这脾气对胃口。
  既然对了胃口,那他朱敛可就真忍不了了。
  佝偻老人就要起身,陈平安伸手拦下朱敛,然后用手掌摊向院墙之外,示意师刀房女冠可以走了。
  佩刀女冠身形一闪而逝。
  朱敛笑问道:“怎么说?”
  陈平安想了想,道:“等着便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