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3章 他乡遇故知
  正月十五,元宵节。
  老龙城家家户户张灯结彩,大街小巷游人如织。五大姓氏按照习俗,各自打造了一条灯火长龙,抬着游街,若是从云海俯瞰这座宝瓶洲最富饶的城池,就会发现有五条火龙在固定的路线上游弋。
  陈平安让画卷四人带着裴钱出去赏灯,让赵姓阴神暗中尾随,以防不测。
  他和郑大风两人在柜台那边,一壶酒,两只薄如羽翼的白瓷小酒杯,几碟子佐酒小菜,喝酒吃菜闲聊,守着铺子。
  郑大风总有些古怪规矩,喝酒之前,不知道从哪里找来了杨柳枝条,插在灰尘药铺大门上边,还在门槛外面搁了一副碗筷。
  陈平安瞥了眼门槛那边,问道:“是敬神礼佛,还是款待路过的孤魂野鬼?”
  郑大风笑道:“老头子传下来的规矩而已,具体怎么个说法,老头子从来不解释,我们当徒弟的,只能依葫芦画瓢,照做就是。这老龙城里边,这么多练气士待着,聚在一起,阳气太盛,能有什么妖魔鬼怪?就算有小猫小狗三两只,药铺有老赵这尊阴神在,它们也不敢凑过来。鬼魅阴物,除了那些失了心窍的厉鬼,大多数比咱们人要懂规矩讲礼数多了。”
  陈平安点了点头,抿了一口范家送来的桂花酿,突然说道:“我打算明天找范峻茂帮忙,去云海上面炼制第一件本命物。如果成了,就离开老龙城,往北走。虽说文圣老爷讲了,之后可以随便去哪里,没什么忌讳,不过我想了想,反正目前谈不上有什么大事必须要做,就仍然按照杨老前辈最早的说法,暂时不回龙泉郡。我大概要去宝瓶洲的三四个地方,估计花在路上的时间就要一年多,逛完后,差不多刚好可以回去。”
  郑大风斜靠柜台,看着门外的小巷,随口问道:“有没有想过在龙泉郡开宗立派?”
  陈平安摇头道:“开宗立派有多麻烦,只看阮师傅的所作所为,大致就心里有数了,难。再者我哪来的资格开宗。”
  郑大风哧溜喝了口小酒,满脸陶醉,小半杯桂花酿而已,好似给他喝出了几大坛子美酒的醉意,轻声笑道:“如果能够将龙泉郡西边大山一座座收回来,拥有十余座连接成片的山头,是有灵气底蕴来创立仙家门派的。只不过想要那些势力把吃到嘴里的肉吐出来,不太容易。之前大骊不过是为了结交拉拢这些山上仙家和王朝豪阀,给的价格才那么低。你如果不是有阮邛的那层关系,恐怕连一座真珠山都买不到,更别提落魄山了。”
  陈平安对此深以为然。
  骊珠洞天虽然不以灵气鼎盛著称于世,可这是跟其余三十五座小洞天做对比,一般的金丹境、元婴境地仙之流,能够单独在那里拥有一座落魄山,结茅修行,开辟府邸,已经是梦寐以求的天大美事。
  陈平安嘴上说开宗立派难难难,可是内心深处,却是极其希望能够真有这么一天,甚至当初在飞鹰堡跟陆台闲聊时,就已经想好了自家山头该有哪些人和事。不然为何陈平安会想到跟太平山那位道家老天君,询问一套护山阵法需要多少神仙钱?光是听闻钟魁讲述老天君坐镇太平山,现出金身法相,手持明月镜,驾驭三剑,追杀背剑白猿在千万里之外,陈平安就心向往之了。
  这时那个已经跟灰尘药铺混熟的外乡老人,突然出现,笑眯眯跨过门槛,开门见山道:“陈平安,看样子,是快要离开老龙城啦?想跟你商量个事。”
  陈平安站直身体,放下酒杯和筷子,微笑道:“老先生请说。”
  老人示意陈平安只管继续喝酒夹菜,自己则走到柜台旁,直接用手抓了几颗油炸花生米,放入嘴中,沉吟片刻,说道:“可能有那么点强人所难,也有些冒犯,但是缘分一事,聚散不定如浮萍,今朝错过,可能就会此生错过。缩头伸头皆一刀,我还是直接说了,说完之后,陈小兄弟和大风兄弟,你们可别让老儿我以后吃不着这花生、米糖、藕片,反而天天吃饱闭门羹——”
  郑大风没好气道:“咱仨都是敞亮人,你说点痛快话行不行?”
  老人仰起头,丢了块藕片到嘴里嚼着,道:“隋右边虽然已经是纯粹武夫的小宗师,跻身了金身境,极其不容易,可在我看来,瓶颈太大,登顶极难,撑死了就是远游境,运气好,也就只是这八境武夫而已。”
  郑大风立即拆台道:“八境武夫而已?老头子,你有本事去大街上喊这话去,看看老龙城那些地仙修士作何感想?会不会气得一巴掌拍烂你的嘴?”
  老人是个脾气相当好的,丝毫不计较郑大风的顶撞,笑道:“这不是例外嘛,隋右边其实从一开始就不应该走武道这条断头路——”
  郑大风一拍桌子,嚷道:“你说啥?”
  老人赶紧弯腰拿了陈平安那只酒杯,倒满了一杯桂花酿,对郑大风举杯道:“说错话了,我自罚三杯,自罚三杯!”一口饮尽,就要去倒第二杯。
  陈平安笑眯眯伸手捂住酒壶口子,道:“老先生喝一杯罚酒就行了,咱们这么熟,不用如此见外。”
  老人悻悻然放下酒杯,抹了一把嘴,惋惜道:“这酒是好,可惜就是味道淡了点,一两杯的,喝不出啥味来。”
  郑大风夹了块小葱拌豆腐,催促道:“荀老哥,有屁快放!”
  姓荀的老人继续道:“隋右边是极其稀少的先天剑坯,拥有剑仙之姿,这也就罢了,关键是她剑心精粹澄澈,以后以元婴境剑修破开上五境瓶颈的可能性,会比较大。我不妨撂一句话在酒桌上,只要陈小兄弟愿意割爱,准许隋右边加入我们山门,最多两甲子,我保证隋右边成为一位战力极高的元婴境剑修,再拍胸脯保证之后百年内,肯定成为玉璞境修士。”
  陈平安微笑不语,递过筷子,还给老人倒了一杯酒。
  郑大风冷笑道:“荀老儿,你这是癞蛤蟆张嘴想要吞日月啊?不怕撑死自个儿?退一万步说,隋右边如今已经是金身境武夫,你自己都说了,成为远游境武夫并不难,需要时间打磨体魄而已。你倒好,直接要隋右边舍了如囊中之物的八境武夫不要,散尽一口纯粹真气,再花个一两百年的,去追求那虚无缥缈的上五境剑修?”
  老人叫屈道:“我不是早说了嘛,是有那么点强人所难,可是隋右边如此出类拔萃的天赋资质,不转去修习剑道,我若是没看见也就罢了,瞧见了还要憋在肚子里,实在难受,此等暴殄天物之事,我忍不了!你们想啊,隋右边这么个俊俏小丫头,以后就算成了远游境武夫,也是以双拳与人打打杀杀,一拳打来一脚踹去,何等煞风景,哪里有一位风姿卓绝的女剑仙,白衣飘飘,飞剑斩敌千里外,来得风流?”
  郑大风嗤笑道:“说得轻巧。纯粹武夫境界越高,散气越是凶险,尤其是炼神三境,涉及元神魂魄,一个不小心,别说是保住先天剑坯的剑仙资质,恐怕半条命直接就没了。荀老儿,你当自己是飞升境大修士,还是保底仙人境修为啊?何况陈平安凭啥要把隋右边这么个大美人,半个贴身婢女,双手奉上,给你这么个游手好闲的老色坯?”
  老人正色道:“我辈风流非下流,不足为外人道也。大风兄弟,你可以羞辱老哥我,但是别连自己一并看轻了。”
  郑大风朝老人伸出大拇指,夹了一筷子菜,不情不愿地赞道:“老哥这句话说得坦荡,我挑不出半点瑕疵。”
  老人举杯畅饮一大口,然后抚须而笑,道:“我就知道,大风兄弟,你是我辈同道真名士,关键时刻说话就是硬气,占理,仗义!”
  陈平安拈了一颗花生米,丢入嘴里,慢慢咀嚼。
  老人也不敢催促,这件事情成与不成,只看眼前这个年轻人的决定。
  陈平安思量之后,说道:“我只能帮你问问隋右边本人的意思。”
  这下子轮到老人大吃一惊,问道:“陈平安,你还真答应啊?”自知失言,老人一脸讪笑。
  天底下再傻的人,都知道一位八境远游境武夫的分量和价值。这搁在宝瓶洲最顶尖的几大王朝,都是已经涉及一国武运的超然存在。
  老人其实有一肚子好奇纳闷,不过仍是把话语压下——言多必失——以免好好一桩善缘,让自己画蛇添足给弄没了。
  老人离开小巷的时候,郑大风说是去透口气,陪着老人一起离开。
  到了巷子外大街上的老槐树那边,灯火辉煌,亮如白昼,荀渊和郑大风站在树底下,老人问道:“怎的陈平安也不问问我的真实身份,以及更重要的报酬?”
  郑大风想了想:“大概只有等到隋右边点头答应,他才会来问这些。”
  荀渊自嘲道:“如此看来,你我还是有些铜臭气,陈平安才是个讲究人。”
  郑大风弯着腰,看着熙熙攘攘的热闹街道,淡然道:“讲究人容易吃亏。”
  荀渊也收敛神色,眼神幽幽深深,道:“去他娘的吃亏是福。”沉默片刻,荀渊问道:“大风兄弟,何去何从?”
  郑大风说道:“废人一个了,就想重操旧业,回去当个看门人。”
  荀渊问道:“要不要去我的山头?神仙日子不敢说,酒肉美人是不缺的。相信你也知道我的脾气,会有事没事找你聊天的。”
  郑大风摇头道:“不想欠你这个人情,也没这份心气去你的山头狐假虎威了。”
  荀渊拍了拍郑大风肩膀,安慰道:“想开点,人生没有过不去的坎。”
  郑大风气笑道:“你一个上五境练气士还有脸混吃混喝的老家伙,跟我这么个废人说想开点,你好意思啊?”
  荀渊感慨道:“我隐藏如此之深,还是给大风兄弟一眼看出了上五境神仙的高人风范,看来书上形容女子天生丽质难自弃,对我而言,也是适用的。”
  郑大风转头看着这个一本正经的老家伙,问道:“你在师门修行这么多年,是不是经常有人想要跟你练练手?”
  荀渊摇头道:“不曾有过。年轻的时候,靠英俊潇洒,在师姐师妹之中极有人缘,一有麻烦,她们早就争着抢着帮我摆平了。中年以后,幡然醒悟,总觉得每天混迹花丛不太好,就重新捡起修行一事,大道之上一日千里,故而宗门长辈无比器重呵护。老了以后,更是德高望重啊。”
  郑大风拍了拍老头的肩膀,笑道:“亏得荀老哥你不是在咱们家乡长大的,不然会有很多家伙教你做人。”
  荀渊笑了笑,不置可否,自言自语道:“人敬我一尺,我敬人一丈。隋右边若真是愿意投靠我门下,那我得好好琢磨,该送给她什么样的祖师堂入门礼,该如何报答陈平安愿意松手放人。”
  郑大风玩笑道:“有本事送件仙兵给隋右边啊。”
  荀渊呵呵一笑,道:“这可不行,至少在隋右边跻身玉璞境剑修之前,我是绝对不会把这棺材本拿出来送她的,而且到时候还需要她答应庇护山门至少三百年才行。”
  郑大风转头望去,荀渊与他对视一眼,理直气壮道:“咋的,吹个牛还犯法啊?”
  裴钱一行人回到药铺已经很晚,陈平安一直等在门口,喊上隋右边说有事要谈。
  两人走在小巷,缓缓而行,陈平安便将那老人想要隋右边去他所在山头修道的事情,与隋右边原原本本说开了。
  隋右边面无表情,反问陈平安可曾知晓那人的底细,姓甚名甚,修为高低,山门何在。
  陈平安说这些事情,得先问过隋右边你的意见,他才可以去谈,之后推敲和确定,得出答案后,他甚至还会飞剑传信太平山,请求老天君亲自帮忙验证,等到万无一失,才会让隋右边再做最后的决断。
  隋右边沉默无言,陈平安只好陪着她走出小巷,走在行人稀疏、重归寂寥的大街上。
  隋右边在破庙一役,死了两次,老龙城外与一位金丹境修士互换性命,三次之后,武道之路,就会止步于第八境远游境。
  隋右边突然站定,问道:“你是不是很希望我转投那人山头?至少能够以此赚取一两件法宝,和那老人所在宗门结下一桩香火情。”
  陈平安哑然失笑,摇头道:“如果不是实在没办法,我当然希望你留在身边,希望能够亲自帮你顺顺利利散尽纯粹真气,安心转修剑道,成为一名练气士,大道可以走得更高更远。但是你应该明白,我如今才是五境武夫,长生桥的重建刚刚起步,比起“宗”字头这些传承千年以上的仙家豪阀,当下这点家底子,根本不够看,而修行路上,一步慢,步步慢。”
  隋右边又问:“如果我选择离开,关系我身家性命的那幅画卷,你会如何处置?”
  陈平安毫不犹豫道:“我当然要藏好,交给别人,我不放心。修道一事,人心起伏难料,留在我手上,至少我不会害你,更不会以此要挟你,这一点,你信不信我,我都是如此想的。即使那位老人真心待你,愿意将你收为嫡传弟子,让你进入他所在宗门的祖师堂,我也不能保证其他人不会对你心生歹意,不会希冀着以此钳制你,在某些危急关头,不会逼迫你身陷险境。人在高位,身不由己。可是我陈平安不一样,不是说我就比老人更心善,待你更好,而是我至少不会将你隋右边视为货物,不会有人出了高价天价,就将你卖了。”
  隋右边死死盯着陈平安。
  陈平安坦然与她对视,道:“真心话。”
  隋右边也没有答应或是拒绝,反而莫名其妙岔开,说了句题外话:“那个太平山女冠,倒是生得绝色,还是一名元婴境剑修。”
  陈平安奇怪问道:“然后?”
  隋右边问道:“你就没有半点心动?”
  陈平安翻了个白眼,悠然缓步,反问道:“天底下好看的女子多了去,好看就多看一两眼,悦目养眼嘛,人之常情,可为啥要心动?”
  隋右边破天荒笑了起来,揶揄道:“身为男子,连左拥右抱的念头都没有,你陈平安是不是有病啊?”
  陈平安转过头,懒洋洋地道:“别骂人啊。”
  两人一路无言,走回灰尘药铺。
  还没有睡意的裴钱,在铺子门口手持行山杖,要给陈平安露两手,信誓旦旦地说老魏和小白看过她的剑术刀法之后,都觉得已经出神入化了。
  关于黄庭传授给裴钱的白猿背剑术和拖刀式,画卷四人,都心有灵犀地假装不知道,更不会私底下诱使裴钱吐露口诀。一则是要讲一讲江湖道义,再就是裴钱那鬼精鬼精的小丫头片子,肯定是嘴上答应,一扭屁股就去陈平安那边把他们卖了。陈平安在这种事情上,应该会不太好说话,画卷四人不敢拿这种事情去试探陈平安的底线。
  隋右边走入药铺,去后院偏屋修习陈平安默许的剑炉立桩。
  小巷里,陈平安站在门槛那边,对裴钱笑道:“试试看。”
  裴钱板着脸点点头,轻喝一声,一步踏出,双手持行山杖,以白猿拖刀式,一挥而出。
  力道没把握好,裴钱手中的行山杖直接脱手而出,被陈平安脚尖一点,伸手抓住差点砸中小巷墙壁的竹杖。
  裴钱目瞪口呆,完蛋,觉得自己铁定要吃栗暴了。
  不承想陈平安只是将行山杖交还给她,笑道:“气势还挺足,以后老老实实跟我练习六步走桩,不然再好的剑术刀法,你体魄支撑不起来,就还是散乱的,只会贻笑大方。”
  裴钱懊恼得一跺脚,哀叹不已,早知道就不显摆自己的绝世神功了,以后走路还得规规矩矩按照拳架来,这不是自讨苦吃吗?
  陈平安拍了拍她的小脑袋,语重心长道:“小时候要多吃苦。”
  裴钱仰起头,满脸期待,道:“大了后就可以每天享福,躺着收钱?不用再抄书,想喝酒就喝酒,想吃啥就吃啥?”
  陈平安带着她走回铺子,关上店门,笑道:“等你长大了,自然就知道了。”
  裴钱耷拉着脑袋,嘴里叨叨着说:“不太想长大。那个女道长说我长得不俊俏,估计我长大了也好看不到哪里去。年纪小,只是个丑丫头,总比丑姑娘要好些。今儿赏灯,朱敛突然说我再过个几年,就可以每天站在门口了,鬼魅都不敢登门,比花钱请来的一幅门神还厉害。我当时还高兴来着,可总觉着不对劲,就偷偷问了老魏,老魏这人也真坏,拿话蒙我,说可能是我练了绝世剑术,剑气太重,所以脏东西怕我。后来还是隋右边最厚道,与我说了实话,原来朱敛是拐着弯说我长大后太丑,能吓到鬼呢。朱敛太损了,亏我每次吃他做的饭菜都多吃半碗饭来着,就数我最捧场了,朱敛真没良心。”
  陈平安眼中有些笑意,故意拿她的口头禅打趣小丫头:“愁啊。”
  裴钱笑逐颜开,孩子心性,一肚子忧愁,说跑就跑掉了。
  裴钱回到偏屋关上门后,坐在隋右边对面,双手托着腮帮,凝视着正练习剑炉立桩的隋右边,小声问道:“隋姐姐,你咋长这么好看哩,教教我呗?”
  隋右边睁开眼睛,仿佛今天心情还不错,忍着笑意,故意板起脸道:“读书识字,抄书练字,六步走桩,剑炉立桩,剑术刀法,擦桌扫地,端茶送水,都要认真。”
  裴钱微微侧头,咧嘴一笑:“隋姐姐,你真爱说笑话。”
  隋右边点点头,学着女冠黄庭的口气,啧啧道:“多聪明一孩子,咋就长得这么不俊俏呢?”
  裴钱闷闷转过身,靠着桌沿,脑袋搁在桌面上,伸手掏出那张她最宝贝的黄纸符箓,贴在脑门上,轻声道:“隋姐姐,你喜欢我爹不?”
  隋右边哑然。
  裴钱显然也不在乎答案,自顾自说道:“先前我们看了那么多元宵灯,都漂漂亮亮的,可谁还记得那个凤仙酒楼旁边的灯会吗?什么下油锅啊拔舌头啊剥皮抽筋啊,不是冥差厉鬼就是地狱刑具的,老魏说可能是刑狱衙门置办的灯会,专门对付喜欢做坏事的人,吓死我了。你是不知道,当时突然发现我爹不在身边,我都快要哭了。”
  隋右边已经重新闭上眼睛,继续练习剑炉立桩,拓宽经脉,温养体魄。
  裴钱伸手仔仔细细扶正那张黄纸符箓,喃喃道:“符箓保护好裴钱,妖魔鬼怪快走开。”
  这天夜里,赵姓阴神找到打地铺的陈平安,说是那位老先生又让他捎话了,桐叶宗那边已经正式给出补偿。
  那颗十二境大妖的金丹,已经被为了飞升一事而丧心病狂的杜懋,在梧桐小洞天内炼化,所以桐叶宗用两片五彩琉璃碎块作为交换,一片小如拇指,一片大如拳头。
  十二境大修士魂魄腐朽或是兵解后,有可能会出现一副仙人遗蜕,而传说中的飞升境大修士飞升失败后,会出现一些如同五彩琉璃的金身碎块。
  杜懋在飞升失败后的最后一瞬间,控制上半截身躯陨落四方的琉璃碎块,让其中三片返回了桐叶宗祖宗山。这是杜懋不管宗门子弟死活,毁掉梧桐小洞天后唯一一件让桐叶宗愤恨稍减的事情。桐叶宗祖师堂只留一片,其余两片都掏了出来。
  赵姓阴神交代完这件头等大事后,小心翼翼地交给陈平安一张巴掌大小的泛黄梧桐叶,说这是桐叶宗一并拿出的咫尺物,那两片琉璃碎块,就放在里头。除此之外,那位老先生还专门为陈平安准备了两套护山阵法,一套仿制太平山的攻伐剑阵,一套仿制扶乩宗的护山大阵,以及打造这两套大阵所需的谷雨钱,都放在那片梧桐叶中。
  只是两座大阵的中枢法宝,例如飞剑与金身傀儡,还需要陈平安自己寻找,将来是凭借财力购买,还是靠机缘捡漏,就看有无缘分了。
  阴神最后说道:“梧桐叶务必随身携带,但是老先生也说了,你最好等回到家乡小镇,再翻看里头的各色物件,不然一旦打开咫尺物,等于短暂开启小洞天的府门,容易泄露里边的天机,毕竟飞升境修士的琉璃碎片,太过稀少,任何上五境修士都会对其垂涎三尺。老先生还要我转述一事,那件金醴法袍,吃钱吃到半仙兵品秩,不会亏的。”
  陈平安收好那片梧桐叶。
  赵姓阴神说完之后,身形消散。他两次给那位老先生帮忙,也大有收获。
  陈平安躺回地铺,摸了摸头顶的那支白玉簪子,合眼而睡。
  第二天清晨时分,天微微亮,范峻茂如约而至,带着陈平安去往老龙城上空的云海。
  姓荀的老人早早在铺子门外守株待兔。先前不等陈平安说什么,隋右边就掀开帘子,跟老人在门外聊了几句。
  隋右边走回后院。
  老人抚须点头而笑,虽算不得最好的结果,却也相当不差了,多等几年而已,到时候玉圭宗百年内就会多出一位有望跻身上五境的元婴剑修。嗯,到时候要亲自带着她去一趟桐叶宗,登门拜访,看能不能为“兄弟”宗门的祖师堂重建一事,尽一尽绵薄之力。
  修行之人,要厚道。
  旭日东升,霞光万丈,云海之巅,美不胜收。
  时来天地皆同力,陈平安此次炼制那枚“水”字印作为第一件本命之物,除了耗时整整一旬光阴之外,并无太大纰漏。陈平安的先天丹室内壁上,便出现了一幅壁画,一条江河如白练,水雾弥漫,缓缓流淌。
  在成功的瞬间,身上那件金醴法袍浑然一轻。陈平安放开胆子,松开金醴禁制,任由云海灵气倒灌窍穴,自行涌入窍穴内的一座湖泊,云烟氤氲,气象清新。
  直到这一刻,不断被蚕食的那口纯粹武夫真气,才彻底挣脱开束缚,如获大赦,疯狂巡游于他身体的这座小天地。陈平安稍稍驾驭,体内这口真气,与那座湖泊以及流入湖泊的几条灵气溪涧,就大致上做到了互不侵犯,如一国庙堂上的文武朝臣,既谈不上相得益彰,也说不上不死不休,就是个相安无事。
  深夜时分,陈平安和范峻茂一起返回灰尘药铺,悄无声息。
  画卷四人睁眼又闭眼,缓缓睡去。赵姓阴神的黑烟逐渐没入墙壁。郑大风和裴钱,各自睡得香甜。
  陈平安坐在长条凳上,喝了口小炼金丹药酒。
  范峻茂站在一旁,问道:“如果换成你陈平安,会不会拿出相伴无数年的这座云海,去换一个宝瓶洲的南岳神祇神位?”
  陈平安诚实道:“不知道。”
  心情极差的范峻茂怒道:“那你到底知道什么?”
  陈平安笑道:“知道我不知道。”
  范峻茂丢了一把早就放在咫尺武库里头的长剑给陈平安,沉着脸一闪而逝。
  这天清晨时分,陈平安一行人离开灰尘药铺,去老龙城西边的仙家渡口,乘坐一艘渡船,动身去往位于宝瓶洲东南版图的青鸾国。
  范二陪着他们到了渡口,提醒陈平安下次见面,一定别忘了瓷器和花酒。
  郑大风独自一人守着空荡荡的药铺,看了一会儿墙头贴着的“福”字,写得确实比“春”字好不少。
  在正屋大堂里,郑大风绕着那张经常摆满朱敛所做的饭菜的桌子走了一圈,最后坐在门槛上,望向天井对面的那条长凳。
  那条长凳,陈平安坐的次数最多,裴钱偶尔坐过几次,久而久之,好像就成了陈平安的一块小地盘。
  郑大风吧唧吧唧抽着旱烟。
  挠挠头,得嘞,这趟灰溜溜回去,少不得要被老头子骂得狗血淋头了。
  渡船上,陈平安身后再次背了一把长剑。
  剑的名字,极有意思——剑仙。
  这艘去往青鸾国的楼船,由以造船作为营生的墨家机关师打造而成,在老龙城众多渡船当中并不出奇,每次承载百余人,更多还是运转分别来自宝瓶洲北方和桐叶洲南部的稀罕货物。只是到了这艘渡船的商家手上的货物,是经老龙城五大姓氏层层筛选之后的剩余货品,成色自然一般,偶尔捡漏几样,额外赚几百枚雪花钱,就已经值得庆贺一番。
  青鸾国在宝瓶洲东南部小有名气,以道观林立、寺庙繁多著称,各路道家神仙和大德高僧,经常在朝廷资助下,在此举办水陆道场和罗天大醮。青鸾国的青檀宣纸极负盛名,远销数洲,使得青鸾国历代皇帝成为宝瓶洲东南版图最富有的君王之一。宝瓶洲佛家不兴,而青鸾国内的寺庙数量冠绝一洲,梵音袅袅,一堵堵墙壁上题满了先贤、文豪、诗仙们的美文佳构,吸引了无数文人骚客去往青鸾国游历。
  在渡船顶层一间窗明几净的厢房内,陈平安在翻阅一本关于青鸾国山水形胜的文人笔札,购自老龙城书肆,是让朱敛帮着专门搜罗而来。
  陈平安看书,裴钱抄书。
  世间难事,难在开头,久而久之,习惯成自然,就谈不上难易了。裴钱就是如此,读书抄书成了每天的习惯,哪怕陈平安不去督促,她也会每天坚持。只是陈平安也知道,如果自己久不在她身边,抄书一事,裴钱肯定就会荒废,顶多愧疚个两三天,然后就撒野疯玩去了。
  陈平安将那壶由元婴境老蛟金丹炼制的小炼药酒,分成了五份,给画卷四人都送了一份,这是纯粹武夫为数不多的可以凭借外物精进修为的幸运事。隋右边如今是第七境金身境修为,又有法剑痴心在手,杀力其实不算小了,尤其是那种捉对厮杀,地仙之下的练气士,一旦被她近身十丈,未必是她一合之敌。朱敛瓶颈松动,迹象清晰,马上就会紧随隋右边之后,第二个涉足武夫炼神三境。
  魏羡和卢白象暂时没有破境的迹象,只是在郑大风的喂拳以及老龙城外死战后,将六境巅峰的山头,再往上拔高了一些。
  画卷四人,本就不是一般的武夫七境和六境。
  往北行走宝瓶洲这趟,只要不遇上失心疯的上五境修士,哪怕是对峙某位剑修之外的元婴境地仙,不敢说毫发无损地全身而退,一战之力,肯定不缺。只要魏羡四人不惜死,说不定陈平安这方还能惨胜。
  老龙城一役过后,陈平安最遗憾的是那张青色材质的镇剑符。他战前将此符送给了郑大风,交战中所困之剑,很凑巧,正是陈平安此刻身后背负的这把半仙兵剑仙。因为老龙城城主苻畦不是剑修,这把剑也非炼化本命物,所以登龙台上,郑大风以镇剑符拘押此剑,虽然无法持续太久,但苻畦还是坦然认输了。
  若是身怀一张镇剑符,遇上杀气腾腾的元婴境剑修,陈平安非但不用太过畏惧,反而可以攻其不备,打对方一个措手不及。
  但是这些得失,还不至于让陈平安萦绕心扉,难以释怀。真正让陈平安感到失落的是,这张符是钟魁以君子之身、阳间之人,在世间用小雪锥书写的最后两张符箓之一。
  相较于陈平安乘坐和见识过的那些跨洲渡船,脚下这艘渡船实在是娇小袖珍,只能站在窗口赏景,并无观景台。
  陈平安在裴钱写完字后,认真检查了一遍,发现并无马虎应付,就开始带着她一起练习六步走桩,每天最少两个时辰。
  以前陈平安不觉得练习走桩,是如何枯燥乏味又劳心劳力的一件苦事,直到让裴钱练习之后,才意识到这撼山拳的拳桩看似简单,可要想练一百万遍,并不容易,身心皆是如此。裴钱每次练习都会累得汗流浃背,额头上的发丝糊成一块,脸色惨白,虽然没敢叫苦抱怨,可陈平安在旁看着那张黝黑小脸蛋没了笑容,消瘦的身体不由自主打战的时候,还是有些心疼的。
  第一天裴钱靠着初生牛犊的兴奋劲头,强撑了两个时辰的走桩,结果最后是陈平安背着她回了隔壁房间。第二天裴钱才练了一个时辰,就摔倒在地,抽筋不已,整个人的精气神都没了,陈平安便没有强求两个时辰。之后几天都是保证一个时辰的拳架不断,每次稍稍多出片刻而已。裴钱这才咬着牙坚持了下来。
  一开始朱敛在旁边冷嘲热讽,小黑炭还有力气瞪眼,后来她就真没那份心气去跟朱敛计较了。
  一旬之后,熬过了最艰辛的那段路程,裴钱脸上才多了些往昔的笑容,走起路来,又开始要么是作为裴钱金字招牌的大摇大摆,要么就是蹦蹦跳跳。朱敛再说什么“公子,老奴私以为裴钱习武资质极好,在打熬体魄的时候,筋骨多吃些苦头,气血才能旺盛,不妨每天走桩两个时辰”的混账话,裴钱又可以朝他瞪眼了。
  这天,练完走桩,一大一小,打开窗户,练习剑炉立桩。裴钱个子矮,在得到陈平安的同意后,她就踩在了一条椅子上,刚好可以跟陈平安一起眺望窗外的云海。
  陈平安轻声道:“要相信会苦尽甘来的。”
  裴钱如今练习剑炉立桩,只是做个样子,收效极小,对此陈平安也有些奇怪,问过了隋右边他们,也没能问出个所以然。
  又多熬过一天走桩的苦日子,裴钱心里正偷着乐呢,想起一事,转头满脸憧憬地问陈平安道:“我以后闯荡江湖,也能有一把剑吗?最好再跟小白那样,腰间悬挂一把刀。我那会儿肯定气力大了不少,不嫌多,不嫌沉。”
  陈平安笑着点头道:“只要你别偷懒,我现在就可以答应,将来肯定送你一把剑和一把刀。”
  裴钱有些羞赧,小声道:“我其实想好了,以后如果有了自己的刀剑,就挂在腰间同一侧,这种悬剑挂刀的架势,我连名字都取好了哩,师父你想不想听?”
  陈平安笑道:“说说看。”
  取名字这件事,我陈平安确实一直很擅长。比如初一和十五,例如降妖、除魔。
  裴钱悄悄说道:“就叫‘刀剑错’,因为交错挂在腰间嘛,师父,你觉得咋样?”
  陈平安笑道:“挺好。”
  裴钱一双眼眸笑眯成月牙,伸出一只手的两根手指头,并在一起,道:“有师父背着的这把剑的这么一丢丢好,我就很开心了。”
  陈平安趴在窗口上,转头笑道:“回头渡船靠岸,我们还是老规矩,徒步游历青鸾国。到时候见着了路边竹林,我挑些年份老些的竹子,帮你做一对竹刀竹剑,不嫌弃的话,可以先挂着。”
  裴钱大嗓门道:“做得轻巧些,挂在身上不重。”
  陈平安笑着答应下来,望向云海,随口问道:“那根行山杖怎么办?”
  裴钱毫不犹豫道:“它是我麾下的头号猛将啊,陪我走了那么远的路,可不舍得随便丢了。我准许它解甲归田,含饴弄孙,回头再跟老魏请教一下,应该赏赐它一个什么官身头衔……”掉了一大兜的酸牙书袋。
  陈平安却点头赞许,轻声道:“这就对喽。”
  老龙城,灰尘药铺那边,郑大风其实没什么好收拾的行李,除了一些换洗衣衫,就只有那支老烟杆需要带在身上。好像这个邋遢汉子,不管是当年在骊珠洞天看着那座木栅栏破门,还是来到这里,这辈子从来都是这样,没什么必须拿起的物件,也没什么放不下的。
  明天就要乘坐苻家渡船,返回大骊王朝龙泉郡了。最后一天,郑大风端了条板凳坐在老槐树下。
  那个老头荀渊已经走了,说是要去无敌神拳帮那边见个朋友。
  昨天李二返回了老龙城,苻畦带着长子苻东海很快就赶来了。苻畦的意思很明白,苻东海擅作主张,引发这场祸事,只要郑大风一句话,就可以让李二先生出拳打断苻东海的长生桥,从此苻家就当养个废人一样养着苻东海。
  郑大风笑着问苻畦,为什么不直接带着断了长生桥的苻东海来药铺,岂不是诚意更大一些。
  苻畦无言以对。
  苻东海骨头倒也算硬,不但没有求饶,反而出言挑衅了几句,一副李二不出拳他苻东海就浑身不舒服的德性。
  郑大风当时神色疲惫,坐在院子里抽着旱烟。
  老头子显然已经跟大骊王朝以及苻家范家做好了买卖。那个范峻茂,可以在宋氏铁骑踩在老龙城南海之滨的时候,成为继北岳正神魏檗之后的大骊王朝第二尊山岳神祇,而老头子这边付出的代价,不过就是郑大风的九境修为。
  郑大风知道,事情算是已经了结了。郑大风想了一会儿说:“就这样吧,来日方长,细水长流。”
  苻畦松了口气,就要带着苻东海打道回府,没想到李二一拳打在苻东海心口。
  长生桥不只是断了,而且粉碎得连神仙都难救回。
  李二不看那苻东海,神色淡然地盯着苻畦,道:“我觉得身为人父,应该要为儿子出头。”
  苻畦搀扶起倒地不起的长子苻东海,脸上没有半点怒容,微笑道:“总算让李二先生出了这口恶气,不虚此行,就像郑先生所说,来日方长,细水长流。”
  “哦?”
  李二笑问道:“不然你顺便给我带个路,去苻家祖师堂走一趟?”
  养气功夫不差的苻畦瞬间脸色铁青。
  郑大风说道:“李二,可以了。”
  苻畦带着苻东海走后,李二很快就离开了老龙城。
  今天,槐树底下,郑大风独自晒着初春的温煦日头,穿着一件裴钱他们帮他买来的舒适棉袄。
  那位许久不见的姑娘,大概是过年吃得好,好像脸颊更圆润,体态更“丰腴”了些,不像以往那般,只是在郑大风眼前逛来逛去,这次壮着胆子走向郑大风,羞赧问道:“郑掌柜,铺子招人吗?”
  郑大风笑着摇头,道:“不招了,我明天就回老家了,在你们老龙城混口饭吃太难。”
  这位姑娘虽然胖得离谱,可竟是软糯的嗓音,格外悦耳,她脸上满是失落,问道:“还回来吗?”
  郑大风摇摇头,道:“不回了吧。”
  她讶异道:“不是说这是你祖辈置办的老宅子吗?你不回来铺子咋办?”
  郑大风忍不住笑道:“空着呗。灰尘药铺嘛,吃灰也正常。”
  她微微红脸,道:“不然钥匙给我,我帮你打扫。屋子没点人气,容易坏,多可惜。”
  郑大风摆手道:“不用不用,真不用,谢谢姑娘你啊。”
  郑大风看了眼天色,大太阳,却说天色不早了,还要回去收拾行李。那位姑娘咬着嘴唇,看着拎着板凳、落荒而逃的佝偻汉子,突然问道:“郑掌柜,都不问问我姓什么吗?”
  郑大风到底没那脸皮装聋子,只得停步转过头,问道:“敢问姑娘姓什么?”
  姑娘展颜一笑,道:“我爱吃生姜,所以姓姜!”
  郑大风愕然,这话应该怎么接?
  只看先前一次次走来走去却不开口,就知道这位姑娘是懂礼数、不纠缠的温婉性情,今天也不例外,她侧过身,施了一个万福,道:“希望郑掌柜一路顺风。”
  郑大风笑着挥挥手,与她告别。
  是个好姑娘。
  这天夜幕里,在老龙城外的北郊。
  一座小小的崭新坟头,小坟包上还用小石块压着几张鲜红挂纸。
  郑大风蹲在坟头前,烧了一本书,然后在坟前摆了十盏小油灯,里面灯油漆黑,散发出丝丝缕缕的阴煞气息,只是没有灯芯。
  这如何点灯?
  一尊阴神凭空出现,对着那些油灯依次弹指,十盏油灯依次点亮,细看之下,寸余高的灯芯极其古怪骇人,竟是人形模样的一缕青烟,面容狰狞扭曲,像是在承受着肌肉被灼烧成点点滴滴灯油的莫大痛楚。
  十盏灯的灯芯,分别是某个人的三魂七魄。这人的肉身犹在某处,魂魄却已经被这尊阴神以歹毒术法一一拘押而来。
  郑大风对此无动于衷,只是蹲在那边,对坟头轻声说道:“怕你瞧着觉得瘆人,会害怕,我等灯灭了再走。”
  夜色中,老龙城孙氏祖宅那边,孙嘉树独自一人,沿着河岸散步。
  孙家老祖哪怕已是元婴境地仙,这些天依然长吁短叹,悔恨不已。反而是孙嘉树安慰老祖宗,这等福缘,得之我幸,失之我命,就当是孙家确实没有这种偏财运好了。
  一位面如冠玉的年轻公子哥出现在孙嘉树身边,无声无息,即便是孙氏老祖和三位金丹境供奉,都没有察觉到丝毫的气机涟漪。
  孙嘉树见到这位之前帮他解开心结的高人,立即作揖道:“拜见范先生。”
  那次因设计陈平安一事,孙嘉树不但差点与陈平安结仇为敌,还差点失去了刘灞桥这么个至交好友。
  正是眼前这位不知年龄的世外高人,找到了失魂落魄的孙嘉树,说了一番言语,指点迷津,让孙嘉树茅塞顿开:“走在路上,就只是给某颗石头绊了一下,狠狠摔了一跤,吃了苦头,就能说明你走错了道路?
  “陈平安走的大道很好,就能说明你孙嘉树所走之路不好?非此即彼,如此幼稚,还打什么算盘,做什么生意?
  “别人的大道再好,那也是别人的道路,你自己不妨埋头做事,但问耕耘莫问收获,偶尔抬头,左右看两眼其他路上的人物风光,就够了。”
  金玉良言,千金难买。
  那个看面相比孙嘉树还要年轻的“高人”,只说自己姓范,却与老龙城范氏几乎没有关系。
  孙嘉树凭借直觉,对此深信不疑。
  此人微笑道:“老龙城接下来其实就只有三家了:苻畦,或者说是那个王朱的苻家;范峻茂,也可以说成是老神君的范家;最后一家,你们孙家。三家占一半,其余丁、方、侯加在一起,大致占一半。此次北上,任重道远,再接再厉。”
  孙嘉树点头道:“我孙家一定不会错过这次千载难逢的机会。”
  那人笑了笑,神神秘秘道:“千载难逢?不止哦。”
  孙嘉树有些怔怔出神,他咀嚼着这句话的深意,想起了那天自己暗中为陈平安送行的情景。
  那个身穿白袍、背负长剑的年轻人,在渡船升空后,似乎才看到了人流后方的自己。他非但没有视而不见,反而抱拳辞别,最后还高高抬起手臂,伸出了大拇指。
  孙嘉树,微微一笑。
  那会儿是如此,这会儿也是如此。
  一个新近崛起的王朝皇宫内,有一对师徒走在两堵高大墙壁之间,容貌俊美的白衣年轻人,伸出手指,在墙壁上抹过。
  他身边的女子,身材高大,却丝毫不会给人不协调、笨重之感。
  行走之间,她没有气息,没有练气士那种天人合一的轻灵气象,没有纯粹武夫的宗师气势,甚至没有常人的呼吸吐纳。
  一直挂剑腰间却无剑鞘的高大女子,前几天刚刚为自己那把在倒悬山雷池磨砺锋芒的佩剑,找到了一把看似平常的青竹剑鞘,这是她身边一位扈从从宝瓶洲辛苦寻来的。
  无论远观近看皆若神仙的年轻人,微笑问道:“师父,这是买的,还是抢的?”
  女子淡然道:“听说是买的。”
  年轻人叹了口气,道:“那就是强买了。”
  女子笑道:“你要是觉得这样不对,可以跟他打一架。”
  年轻人无奈道:“我曹慈如今才是五境武夫啊,怎么跟他打?”
  女子停下脚步,转头看着曹慈道:“少了‘最强’二字。”
  曹慈想了想,以脚尖抹地,在左右两端画出了两条短线,抬起脚尖,指了指左边的那条线,道:“只说五境,世间一般的天才武夫,在这里。”脚尖挪到了右边那条线,“我曹慈在这里。”
  然后他又在两者的正中间,点了点,道:“除我之外,中土神洲最出类拔萃的五境天才,大概在这里。”
  高大女子没觉得自己的弟子是年少气盛目中无人,小觑了同辈武夫,事实上,她觉得曹慈说得还是太客气了。
  曹慈突然蹲下身,伸出一根手指,点了点中间那条线,稍稍往自己那条线挪了挪,道:“我觉得那个家伙,在我破境后,他的第五境,可以走到这里。”
  女子低头看着曹慈以手指画出的那个位置,点头认可道:“应该差不多。”
  在这对师徒一站一蹲,闲聊天下武运的时候,远处,这座大王朝的宦官第一人——一位有望跻身仙人境的司礼监掌印太监,正带着一群身穿鲜红蟒服的大貂寺走向这边。见到两人后,太监们纷纷停步,肃手恭立,所有人一口大气都不敢喘。
  渡船到了青鸾国边境的渡口,陈平安一行人上了岸,走在渡口繁华的大街上,不知为何,无论是练气士还是纯粹武夫,都会主动让道绕行。境界越高、眼力越好的中五境修士,以及江湖阅历越是丰富的炼气三境武夫高手,就越是清晰感到这群人带来的一股无形的压力。
  姿容绝色的负剑女子,腰悬狭刀的高大男子,佝偻微笑的糟老头子,劲装矮小的木讷男人,都不简单。
  但是一位隐匿气息、藏在人流当中的金丹境修士,却觉得这四人加在一起的气势,都不如那个分明有伤在身、背着一把剑的年轻人。
  众星拱月。
  之前除了在梳水国和松溪国接壤处的那座仙家渡口,陈平安下船在青蚨坊买过东西,其余几次经过仙家渡口,陈平安要么来去匆匆,要么就是只逛不买,今天却带着裴钱一行人,好好把青鸾国这座渡口逛了个遍。陈平安给了画卷四人每人一枚小暑钱,由着他们自行购买物件。山上神仙钱,有“千百十”的说法,一枚雪花钱价值世俗王朝的千两白银,一枚小暑钱可就是十万两白银。拿着一枚雪花钱,灵器法宝不用奢望,可一些讨巧稀罕、手艺有趣的山上物件,买个几样收入囊中,平时拿出来养眼怡情,还是不难的。
  与画卷四人约好,一个时辰后在渡口一处名声最大的地方碰头,陈平安便带着裴钱逛自己的。在渡口买东西,类似青蚨坊这样有高人坐镇的地方,捡漏的可能性极小,而且价格相对昂贵。而一些个没有落脚地的包袱斋,才是最让人凭眼力碰运气的。这些人多是山泽野修散修,四海为家,或是喜欢从一些家道中落的昔年豪阀子弟手中低价收取宝贝,或是自称宝贝出自家族祖上、师门祖师中的金丹境、元婴境地仙之手,卖东西的路数大致就这么些,买家不用计较这些。陈平安当年跟走南闯北的大髯豪侠徐远霞,学了不少门道,后来姚近之解释的“笼中对”,其实也属于这个行当。
  裴钱涉世不深,对于各色店铺里无奇不有的神仙字画、灵宝器物、精魅山怪,看得目不暇接。裴钱有一点好,喜欢收东西,来者不拒,被朱敛讥讽为小饕餮,但她不喜欢花钱,分文不出,所以再眼馋的物件,她都只是看几眼,看过了就当是自己的东西了,是她暂存在店铺而已,绝不会打开那只桂夫人赠送的被她用来当钱袋子的小香囊。
  陈平安则一向不会大手大脚,所以跟裴钱逛了约莫半个时辰,十几家铺子走下来,都没往外掏出一枚铜钱。
  半路遇上个包袱斋,是个相貌憨厚的中年跛脚汉子,自称姓刘,让别人称呼自己刘杆子。他见着了一袭白袍、背负白鞘长剑的陈平安,足足跟了七八百步路。这人长得老实,说话却不拙,说他家祖父是文景国的大将军,文景国亡国后,皇帝陛下逃难途中毙命,遗失了一枚交泰殿十七宝之一的螭虎钮玉玺,被他祖父捡到带入了民间,如今青鸾国一位大仙师已经集齐了十六宝,就只差这枚“凝运神宝”了。收藏这行业,“求善求全”是第一要务,所以这枚“说不定还蕴含着国运龙气”的重宝,价值连城。
  刘杆子之所以跟了七八百步远,一是一看陈平安就是有钱公子哥的模样,脾气好,不赶人,反而听得仔细,再者刘杆子的生意再不开张,就有大苦头要吃。去年好不容易给他糊弄过去的那道年关,关系着三枚小暑钱,能买他好几条命了。按照规矩,今年正月一过,如果再没有冤大头上钩,他可就真要遭殃了。国有国法,行有行规,真会死人的。
  为了卖出些东西,刘杆子可谓无所不用其极,身为三境练气士,厚着脸皮跟了一路不说,还主动给陈平安介绍起了渡口风物。
  青鸾国边境上的这座仙家渡口,名为蜂尾渡,渡口建造之初,曾是一座市井小镇。此地名源于这里历史上的一位起于微末的玉璞境神仙,他以山泽野修的身份,凭借大毅力大机缘跻身上五境,种种神仙事迹流传半洲,在宝瓶洲野修散修之中,极负盛名。此人祖宅位于一条名为夹蜂小道的巷弄,渡口又刚好位于巷弄尽头,后世这座渡口便有了蜂尾渡的命名。
  渡口位于三国接壤处,而为了争夺这条巷弄和这栋祖宅的归属,数百年来,青鸾国唐氏与两大邻国用笔杆子和刀子,在纸上和沙场上,打了无数场架,不过三方达成默契,战事不会波及渡口,为此观湖书院专门派遣君子贤人,数次斡旋此事。
  刘杆子说渡口有一种世间独此一份的水井仙人酿,一枚雪花钱一小壶,青鸾国达官显贵最喜欢用来摆阔。陈平安还真就在一家街角铺子买了一壶井水酒,跟掌柜要了两只白碗,落座后笑着伸手示意刘杆子一起坐下来喝酒。刘杆子本想着站在一边扮可怜,说不定公子哥起了恻隐之心,就买走了他那些破烂家当,但实在是肚子里酒虫子作祟,便坐下来喝起了酒,一边喝心里一边埋怨自己管不住嘴,要是贪杯喝醉了,这桩买卖多半也就黄了,一时间百感交集,只当是一碗断头酒来品尝。
  陈平安跟刘杆子碰了一下酒碗,笑问道:“既然这枚玉玺值钱,又有仙师苦等着它补齐文景国十七宝,为何不直接登门售卖?”
  刘杆子早有腹稿对付买家这类问题,满脸苦笑道:“那位地仙,修为通天,只是人品……我就怕拿了钱没命花啊。”
  陈平安点头,这个解释说得通。山上神仙,说是修道,可这个道,旁门八百,左道三千,所以山上不一样有杜懋这样的飞升境大修士?不一样有书简湖的截江真君刘志茂?至于那拨在扶乩宗喊天街生出歹心的练气士,如果不是技不如人,沦为千里送人头的下场,一旦伏杀了他和陆台,如今可就真阔绰了,有了这份财力,说不定世间就要多出一两个金丹境地仙。
  刘杆子大概是觉得再不下点猛药,就要错过这位不差钱的外乡子弟,于是放下了酒碗,低声道:“其实我那祖上是文景国大将军的措辞,是为尊者讳,我拿来骗人的,我爷爷其实是文景国京师安乐坊的坊丁。安乐坊最早是皇室饲养奇珍异兽的地方,后来财力不济,荒废了,就用来安置犯错后贬黜出宫的宦官、宫女。文景国的亡国之君,年幼时就在藏污纳垢的安乐坊长大,小时候经常受我爷爷照顾,后来飞黄腾达,从一个藏在外边的私生子,不知怎么的就当了皇帝。他还算是个念情的君主,之后对我爷爷十分礼待,京城被云霄国大军攻破后,又逃到了安乐坊。我那时候年纪小,不记事,总之最后就从爷爷手上传下了这枚玉玺。爷爷临终前,还叮嘱我一定要将玉玺交给文景国后人,不可视为自家物件……”
  说到这里,刘杆子喝了口酒,眼神痴痴呆呆,悲叹道:“我这不肖子孙啊,对不起爷爷的临终嘱托,也对不住那个传闻中改了姓氏去山上修道的文景国太子。”
  刘杆子嘴唇颤抖,眼睛里有泪花儿,哀求道:“公子,你行行好,就买了这枚一国重宝的玉玺吧,我以后好买酒求醉装糊涂,不用每天对着它,愧疚到死。”
  陈平安再给汉子倒了一碗琥珀色的水井仙人酿,摇头道:“酒,可以请你喝,但是东西我不会买。”
  刘杆子犹不死心,又道:“公子难道都不看一眼?东西真假好坏,相信公子可以一看分明,到时候哪怕公子杀价狠了,我都不后悔。”
  陈平安还是摇头,笑道:“我这人没有偏财运……所以还是算了吧,你找识货且有缘的买家,莫要在我身上浪费光阴了。”
  裴钱刚想说话,就给陈平安瞥了一眼,立刻闭嘴不言。
  刘杆子喝过了第二碗酒,告罪一声,道谢一声,然后失魂落魄起身离去。
  裴钱这才轻声道:“挺可怜的。”
  陈平安喝着酒,轻声道:“可怜是真的,但是东西未必是真的。”
  裴钱疑惑道:“没有看过,怎么知道呢?万一是真的呢?反正咱们也不着急赶路啊。”
  陈平安耐心解释道:“万一的这个一,若是真落在咱们头上,这当然是最好的结果,那咱们来聊聊最坏的结果。”
  裴钱一头雾水,问道:“最坏的结果不就是假的,咱们看走了眼,给那家伙坑了些神仙钱?”
  裴钱蓦然双手一拍桌子,心疼道:“这可不能忍!”
  陈平安笑道:“这算什么最坏的结果?最坏的情况,是被人家设计了仙人跳,不但被强买强卖,说不定咱们一旦掏出神仙钱,对方还要得寸进尺,干脆杀人越货。只说这人,咱们毕竟不熟,哪怕本性未必有多坏,可一旦遇上了过不去的坎,比如欠了一屁股债,狗急了还跳墙呢,那会儿谁来可怜咱们?”
  裴钱用心想了想,道:“咱们人也不少啊,反正咱们有理,三两拳打死他们呗。”
  陈平安一记栗暴下去,斥道:“出门在外,如果只靠着拳头讲道理,都像杜懋那样,我们还能活不?”
  裴钱恨恨道:“杜老贼不是好人,恶人被天打雷劈,死后下油锅拔舌头剖心肝,往嘴里灌烧红的铁汁——”
  陈平安打断裴钱的胡说八道,问道:“你从哪儿知道的这么些事情的?”
  裴钱心有余悸道:“上回元宵节在老龙城赏灯,有这么些个被小白说是‘警世育人,惩恶扬善’的花灯会,我当时瞪大眼睛看了一会儿,觉得跟我关系不大哩,不过书上说了,有则改之无则加勉嘛。”
  陈平安如今养剑葫芦里装着小炼药酒,不好再装这渡口特产的水井仙人酿,又有范家赠送的不少桂花酿放在咫尺物玉牌中,其实最近一年都不缺好酒解馋,便只跟店家买了两坛,打算回头与桂花酿放在一起,到了落魄山,一起埋在竹楼后头,每十年起一坛,也算是他陈平安的丰厚家底之一了。
  陈平安和裴钱在夹蜂小道口子那边,跟陆陆续续赶来的魏羡四人碰头。
  这趟蜂尾渡之行,陈平安没有遇到特别有眼缘的物件,只给裴钱买了一本图文并茂的圣贤书籍,版刻精良,每个字都神完气足。
  就在陈平安打算离开渡口之际,从巷子里面走出一个拎着空酒壶的年轻人,身材魁梧,腰间系着一条精铁锁链似的腰带。
  陈平安一瞬间眯眼,只是很快就恢复正常神色,打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假装不认识。
  不料那人见着了陈平安,便快步走上前,伸出手指点了点,大概是依稀认出了陈平安,却想不起姓甚名谁,一时间神色有些着急。
  是福是祸都躲不过了,陈平安只得笑着打招呼,用宝瓶洲雅言说道:“在那座小镇门口,咱们见过一面,那会儿我跟看门人在里头,你站在栅栏门外头。你的记性真好,隔了这么久,还能认出我。”
  魁梧青年笑着点头,有些高兴,道:“对,就是你,除了那位看门人,你是我第一个见到的小镇当地人。不承想还能在这里见着你,一开始我还不敢认你来着,变化太大。你说我记性好,我觉得你也不差啊,甚至比我还强一些。”
  见陈平安手里拎着两壶水井仙人酿,这个下巴已经长出青色胡茬子的青年,笑道:“你这水井酒买亏了,真正地道的仙人酿,得从三口最老的水井中汲水酿造而成,你这两壶,是后来昧了良心的商家铺子用私自打的十几口新水井的水酿的,味道不对。走走走,我带你去买真正的老水井酒,不然你这蜂尾渡就算是白走一遭了。”
  他刚走出一步,又哈哈笑道:“算了,江湖险恶,咱俩就别凑近了。”
  魁梧青年报了两家酒铺地址给陈平安,道:“愿意买酒就自个儿去,我就不让人觉得无事献殷勤了,免得你我都提心吊胆。”
  他与陈平安抱拳告别,大踏步离去。
  是个爽快人,陈平安心中叹息。
  被魁梧青年当作腰带的那根铁链,分明是骊珠洞天在破碎下坠前铁锁井的那条粗壮铁链,当时陈平安就听说是此人拿走了这桩大机缘。除了那五行之物,骊珠洞天当时隐匿市井的诸多法宝当中,就以此物与宋集薪的碧绿葫芦、山魈壶,还有包括一把光明镇邪镜在内的五六件,最为珍贵,其中又以这条锁龙铁链最为价值连城。它曾是成功束缚住世间最后一条真龙的一根缚妖索,品秩之高,可以想象。
  如今已经被此人炼化成了本命物,就这么正大光明地公然示人,估计要么是艺高人胆大,要么是靠山足够硬,或者两者兼备。
  他乡遇故人,这让陈平安的思绪回到了那时候,那是陈平安第一次真正接触到外面的天地。
  正阳山搬山猿,云霞山蔡金简,清风城许氏,老龙城苻南华。
  那是一场接一场的生死境遇,是陈平安最艰辛的一段岁月。那种无助感,比陈平安在后来的岁月里,在蛟龙沟面对元婴境老蛟,在老龙城面对飞升境杜懋,还要来得巨大。
  只不过就像卢白象那次在小院里吐露心声时说的,人生道路上,只要在荒芜中能够遇见一朵花,一切就会不同。
  陈平安遇上了一位好姑娘,她一笑起来,陈平安就感觉自己好像成了天底下最有钱的人。
  怎么会不喜欢呢?怎么舍得不将她放在心头呢?
  老龙城最后一次与范二在药铺屋顶上喝酒,陈平安说:“我喜欢的姑娘,她已经是最好看的了。可是比最好看更好看的她,是我在看她,而她却假装不知道的时候,侧着脸,睫毛微颤的模样。”
  当时范二有些蒙,问他,你陈平安他娘的到底是有多喜欢那个姑娘啊?
  陈平安当时有些喝高了,就只捧着养剑葫芦傻乐呵。
  在陈平安循着路线去找真正地道的老水井酒的时候,魁梧青年不愿跟这位离开骊珠洞天的年轻人再次撞在一起,免得惹来猜疑,就特意去了家别处的酒肆。路上有位神气内敛的老者悄然出现,来到青年身边,说了一件小事。
  青年气笑道:“这帮家伙脑子进水了吧,真是要钱不要命。你捎话给管事的人,让他们收手,别去给人打牙祭了。”本想再说点什么,想着借此机会,收拾收拾蜂尾渡的不正之风,只是一想到野修散修的生活不易,青年就无奈摇头,道:“就这样吧,也不用刻意敲打他们,都是自己的造化。但是我方才偶遇的这伙外乡人,不许蜂尾渡任何人去招惹。还有,借这个机会,你私底下去帮着老刘将那笔债还清了,按照规矩来,是几枚小暑钱就是几枚。之后你再找机会吓唬老刘一次,让他别再当个烂赌鬼,他如今那点家底,让他这辈子过得舒舒服服,还是足够的。”
  老者小心翼翼询问道:“若是以后刘杆子管不住手,再去赌?”
  魁梧青年说道:“那就是他咎由自取了,我帮得了一次,帮不了一世。”
  老者欲言又止。
  魁梧青年摇头道:“那枚玉玺,虽然货真价实,可是一般练气士,沾不得。师父说过,别小看亡国的残留气运,这里头的福祸大了去了,毕竟文景国蒋氏还有个太子爷,如今尚在山上修道呢。至于那个一门心思想要凑足文景国十七宝的家伙,走的是扶龙术一途,他是合适的,我们不行。这类事,管不住贪念,跟老刘就是一路人了,说不定还要不如。咱们练气士修长生,本就不占理,再跟老天爷赌手气,活腻歪了吧。”
  老者奉命离去,这位默默隐居蜂尾渡的老扈从,正是先前那位一眼看出陈平安“气势”的金丹境修士。
  魁梧青年一路上唉声叹气,直到买了壶酒,喝到了最醇厚地道的仙人酿,这才心情好转些。
  他年幼时因为一开始家族长辈都笃定自己不适合修道,被家族内性情早熟的那拨同龄人视为废物,受尽白眼。之后被路过海边的云游高人相中,跟家族说是根骨极好,收为弟子,爹娘高兴答应下来,小小年纪的他便离开那个家族,跟着师父他老人家来了蜂尾渡,就在那条夹蜂小道的尾巴上住了下来。这些年,他的修为攀升很快,机缘也抓住不少,只是对于那个高高在上、规矩森严的家族,没有什么衣锦还乡、扬眉吐气的念头,只想着偷偷回趟家,见过了父母,报答养育之恩就行了。不过他对那个出身家族长房嫡系的姐姐,倒是一直感恩在心,所以哪怕师父心疼得厉害,自己仍是执意送出了那条被他无意间捕获的小东西,作为她的嫁妆之一。据说她收到此物时,整个家族都轰动了,不敢置信。
  做人能够不欠钱,不亏心,他觉得这样挺好。
  这家酒肆的老板娘是个姿色平平的妇人,老实本分,守着祖传手艺和那口老水井,不太会做生意,本该日进斗金的聚宝盆买卖,愣是给她做成了小本买卖。这么些年来,亲眼看着这位昔年性情温婉的邻家大姐姐嫁为人妇,年复一年卖着酒水,眼角也一点一点长出了皱纹,魁梧青年庆幸自己遇到了师父,说不定哪天老板娘的孙子都老了,他自己还是当下这般容貌。
  蜂尾渡虽是仙家渡口,可逃不出生老病死的市井百姓,不在少数。师父总说,这些甲子即白发、七十已古稀的山下人,才是山上一小撮修道之人的根本所在。
  没了他们,所谓修道,就是一座空中楼阁。
  魁梧青年对此没想太多,委实是懒得想这些,反正他对于修行,一直喜欢随遇而安,不主动害人,若被人害也不心软。所以师父一直劝他在青鸾国唐氏、庆山国何氏、云霄国严氏三位皇帝当中,挑选一个,然后隐姓埋名,去朝堂上砥砺道心,早早对症下药,化解心魔,省得将来某天跻身了元婴境才临时抱佛脚。他一直推托不去,一天到晚跟帝王将相打交道,有甚意思?唐氏皇帝挥霍无度,死要面子,喜欢跟山上神仙比拼财力。庆山国何氏皇帝癖好古怪,后宫有那惊世骇俗的“五媚”,朝野上下,乌烟瘴气。严氏皇帝野心勃勃,励精图治,可心狠手辣,比商家子弟还喜欢打算盘,据说还亲笔杜撰了一篇脍炙人口的《钱本草》,说那“钱,味甘,大热,亦毒亦药,能通神,可使鬼推磨”,一语道破了商贾之术。
  他喝过了一壶酒结了账,将酒壶装满了几十斤水井仙人酿,别在腰间,此外还多要了两小壶美酒,用手指夹住两只酒壶,扬长而去。对此妇人见怪不怪。整座蜂尾渡,都知道这个青年身份不简单,谁都不敢招惹他。很小年纪就住在夹蜂小道巷子深处的他,也从不招惹谁,据说只是替某人照看着半条巷子,收取租金。能够在夹蜂小道租下一栋院子的人,不是钱包鼓鼓的散修仙师,就是附庸风雅的三国将相公卿,其余都是些直接买下宅子的本地势力,后者对待这位在他们眼皮子底下长大的青年,敬重有加。
  魁梧青年渐渐走入巷子深处,在他身后五十步外的巷子中段位置,两座空着的大宅子门对着门,大门上张贴有几百年没有更换却始终崭新的彩绘门神,左手边是两尊文门神,右手边宅门上则是两尊武门神。青年走过两座宅子的时候,一手抛出一只酒壶,左右总计四尊彩绘门神熠熠生辉,各自伸出一只金色手臂,接住酒壶后,收回“门内”,然后两边画像上,便有文、武门神手持莫名多出的一只纸绘酒壶,喝过了酒,再将手中酒壶向附近的同僚递出。喝完了酒后,四位彩绘门神恢复正常,只是一位大髯武将门神的胡子处,纸张似乎有些浸湿,不过很快就干涸如初了。
  魁梧青年回到独自居住的宅子,冷冷清清的,这么多年来都是这个鸟样。师父他老人家喜欢各地晃荡,以前每次信誓旦旦,说一定要给他找个如花似玉的师娘回来,这次倒不是奔着那个天晓得是不是还在娘胎里睡大觉的未来师娘去的,是正经事,说是某位上五境神仙兵解后的琉璃金身有几份坠落在了宝瓶洲版图上,一旦抢到其中一块,就发大财了,媳妇本算是有了。为此师父还找了一位至交好友助阵,不然他未必争得过差不多岁数的几只老王八。
  魁梧青年也有些顾虑,担心如此重要的宝贝,师父口中那个所谓的朋友,会不会眼馋。
  师父大笑着说,宝瓶洲所有人都有这个可能,这个自称玉面小郎君的老乌龟,绝对不会。此人虽然脾气又硬又臭,堪比茅坑里的石头,可他在修行路上,被誉为“心中无鬼”,这辈子为了朋友义气、宗门荣辱两事,两次死战,两次跻身玉璞境后,两次跌回元婴境,这份英雄气概,便是飞升境都未必有。已经是兵家圣人的风雪庙铸剑大师阮邛,早年一样出了名地脾气耿直,他曾扬言,只要此人需要一把剑,他阮邛不但立即铸就,还会亲自送去山头。
  魁梧青年是第一次见到如此笃定的师父,便放下心来,一时间对那位绰号比较“风雅别致”的师父老友,有些好奇。
  陈平安又多买了两壶老水井仙人酿后,一行人去了蜂尾渡最后一处游览胜地,是一棵荫覆数亩地的千年古杏树,大树底部空腹,丢满了铜钱和金银。关于此树,自称刘杆子的那位包袱斋汉子,很是说道了一番。这棵老杏树,先早早被青鸾国唐氏开国皇帝破格御封为帝王木;又被文景国皇帝不甘落后地派遣一位庙堂宰执专程来此敕封,估计降了一等,地方俗称宰相树;最后云霄国皇帝也凑热闹,派了一位功勋武将骑马来此,立碑撰文,所以如今云霄国百姓习称其为“将军杏”。
  帝王木、宰相树、将军杏,一树三敕封,可谓奇谈。
  千年杏树这边游人不多。土生土长的渡口百姓,只会逢年过节来此丢钱祈福,蜂尾渡的渡船客人多是熟门熟路的山上商贾,既不信这套,也不愿破费,所以这会儿就只有陈平安一行人,跟几拨在此嬉戏打闹骑竹马的市井孩童。更远处,稀稀疏疏的稚童正放着纸鸢,杏树高枝上头,还挂着几只不幸缠绕枝条后断线的纸鸢。
  陈平安看过了灵气淡淡流转的杏树,就打算离开,却发现莲花小人从地下钻了出来,站在杏树如一扇大门的中空腹部那边,探头探脑。
  很快就从钱堆里又钻出一颗脑袋,跟莲花小人对视。它爬出那堆钱山,挺直腰杆,双手叉腰,满满的倨傲神色,只是如何都遮掩不住眼中的好奇和雀跃。
  小家伙衣饰华贵且滑稽,身穿一件袖珍可爱的明黄龙袍,腰间别着一块象牙玉笏,还有一把红木鞘挎刀。
  裴钱扯了扯陈平安的袖子,陈平安想了想,摸出一枚雪花钱给裴钱,笑道:“去吧,记得跟这位杏小仙人好好说话,不许冒犯人家。”
  裴钱一溜烟跑过去,蹲在杏树的“小门口”。
  约莫一炷香的工夫后,裴钱蹦蹦跳跳满载而归,陈平安哭笑不得,二话不说,一记栗暴打赏下去。
  只是这次莲花小人竟是破天荒站在了裴钱这边,手舞足蹈,咿咿呀呀。
  裴钱有些心虚,老老实实转过身,就想要将手中那抔土以及那株粉嫩小树苗,交还给那只杏树精魅。可惜了,她为此还掏了两枚雪花钱呢,这笔买卖算是赔本喽。
  莲花小人比较笨,说人话都不会,那个穿得花里胡哨的小东西,就比较聪明了,一口宝瓶洲雅言说得比裴钱还顺溜。之前小东西跟莲花小人叽叽喳喳聊了半天,当时裴钱没听懂,然后莲花小人就用手敲打裴钱的靴子,伸手指向裴钱手里攥着的雪花钱。一来二去,裴钱就开始跟那头杏树小妖讨价还价,顺便还跟它吹了一通牛皮,说自个儿家里的灵气比这里充沛无数,浓稠得跟水似的,随便一口就能喝到饱。最后那个傻头傻脑的小东西,就扭扭捏捏在裴钱身前泥地上,变出了一株小树苗,说让裴钱带回家乡,找个地方种下去,一定别亏待它,要每天让它喝饱那些跟水一样的灵气。裴钱嘴上答应下来,胸脯拍得震天响,可其实已经做好了吃栗暴吃到饱的准备。
  陈平安了解了事情经过后,接过裴钱手中的泥土和树苗,走到树根那边蹲下。
  身穿龙袍、腰悬玉笏挎刀的小东西,站在钱堆里,眼神充满了戒备警惕。
  一番问答,陈平安才知道真相,原来它就快要跻身中五境了,但是此地灵气不足,准确说来,是它根本不敢汲取太多灵气,毕竟这边练气士扎堆,是仙家渡口。它能够在这里扎根修行,不过是靠着三个不那么名正言顺的敕封。
  陈平安蹲在地上,低头望着那个古杏精魅,笑问道:“就没有跟蜂尾渡这边的仙师商量,担任供奉客卿之类,寻一处五岳,订立山盟契约?多出一个跑不掉的中五境山大王,他们应该乐见其成吧?”
  小家伙一屁股坐在钱山顶部,满脸愁容,稚声稚气道:“我也想啊,可就算那些满身铜臭的家伙信得过我,我也信不过他们。蜂尾渡毗邻青鸾、庆山和云霄三国,渡口几个势力盘根错节,谁也不服谁,为了钱,有事没事就偷偷摸摸把对方脑子打出脑浆来。山盟契约,你觉得我应该挑选哪国的五岳?我即便傻啦吧唧挑了一家,其余两家还不得恨死我?说不定哪天就偷偷找人劈烂了我的本体,当柴火烧吧?如今虽然香火惨淡,饱一顿饿三顿的,可好歹死不了。你们练气士不都说好死不如赖活着嘛,嗯,还有那句死道友不死贫道。”
  陈平安就当没听见最后一句,对于小家伙的隐忧,深以为然。陈平安对此爱莫能助。
  小家伙可怜兮兮道:“听那小黑妞说,仙师家住洞天福地般的地方,汲取灵气如俗人饮水,不妨就帮我一把,带着这株小树苗回去,一旦成活,也能帮着仙师稳固山水灵气,这是互利互惠的好事。寻常练气士,不提掉钱眼里的商家,只说那农家和药家,谁不将此事当作天降福缘的好事?这位过路的仙师,你一定要好好珍惜啊!”
  陈平安将泥土和树苗放在地上,笑道:“是不是还要说句‘天予不取,反受其咎’?”
  小家伙垂头丧气,挠腮道:“两个小的,好糊弄;你这个大的,江湖经验老到,果然不好骗。”
  一旦陈平安在自家山头种下这株小树苗,后者可以帮着稳固山水灵气一说,不算假,但是极其有限,更多还是不断为祖宗树窃取灵气,所以肯定是得不偿失的赔本买卖。
  因为家乡小镇有老槐树的关系,陈平安当初在桂花岛,便与范家供奉老剑修马致闲聊,知道了一些树木精魅的内幕。
  陈平安归还了泥土和树苗后,那只杏花精魅还算讲道理,也还给了裴钱两枚雪花钱。
  莲花小人病恹恹的,裴钱也臊眉耷眼的,两个小的,都觉得对不住陈平安。
  陈平安将莲花小人放在自己肩头,手牵着裴钱,轻声笑道:“你们愧疚什么,应该愧疚的,是它才对。”
  杏树底部“大门”内,古杏精魅躺在钱山里头,打着哈欠道:“只好等下一个傻瓜上钩喽。”
  迷迷糊糊睡去,它做了个美梦,竟然梦见自己在一座不断增长、高耸入云的大山头,长成了一棵参天大树,每一张杏叶都洋溢着金色的灵光,每一根枝条都被金色香火熏陶得精粹无比,它一举成了宝瓶洲唯一的上五境花木精魅……它身上的高枝上,站着两个在看云海的身影模糊的人,一个仰头喝着酒,一个腰间刀剑交错而挂……
  小家伙醒过来之后,乐呵得不行,哪怕只是在梦里头,也够它开心好多年了,只是不知为何,一抹脸,自己竟是满脸泪水。
  它怔怔地躺在钱堆里,百思不得其解,便有些怅然若失。
  画卷四人,每人凭借那枚价值百枚雪花钱的小暑钱,各有收获。
  本来孑然一身的朱敛,离开老龙城的时候,背上就多挎了一只包裹,这次离开蜂尾渡,包裹更加沉重。如今朱敛以读书人自居,所以当然是负笈游学了。
  四人还是步行去往青鸾国京师。
  蜂尾渡周边三国,前年在青鸾国开办了一场声势浩大的水陆道场,是唐氏皇帝亲自筹办。第二年云霄国和庆山国就像打擂台一般,几乎同时,各自举办了一场道家的罗天大醮,将各路道家神仙瓜分殆尽,打了青鸾国一个措手不及。于是唐氏皇帝一不做二不休,准备在今年春举办一场佛道之辩,要在道家和佛门之中,挑选一个成为青鸾国的国教,地位还要高出儒家,输了的那个,自然就是垫底了。所以陈平安相信张山峰和徐远霞,至少今年春还会留在青鸾国京城。
  大概是临近蜂尾渡,以及辖境内多道观寺庙和山水形胜的缘故,包括青鸾国在内的三国,都不属于那种灵气稀薄到匮乏的“无法之地”,比起当初陈平安途经的梳水国,灵气要多出不少。当时陈平安是一位纯粹武夫,感触不深,只有一个粗略感觉,如今炼化了“水”字印作为本命物后,可以缓缓汲取灵气,两者对比,就发现了其中的玄妙。
  在宝瓶洲中部那几个陈平安脚踏实地走过的国家中,还是那个彩衣国灵气稍多一些。
  说到彩衣国,在陈平安方寸物里的那张符箓中,还住着一个与他签订契约的白骨艳鬼。只是陈平安对她不喜,在桂花岛之后,就再没有让她离开作为栖身之所的古怪符箓。
  以后到了落魄山再将她放出便是,有山神坐镇周边山水,相信对那头女鬼而言,亦是震慑。
  大骊王朝的正统山水神祇,可不是宝瓶洲任何一个其他王朝能够媲美的,大骊神祇天然高出一品。当下宝瓶洲半洲之地都已是大骊宋氏的囊中物,只差中土神洲儒家某座学宫的点头认可而已,所以往后大骊神祇和宝瓶洲神祇,估计就没太大区别了。
  离开蜂尾渡边界线的时候,陈平安发现由外进入的旅人,无论练气士还是武夫,都需要手持一张在渡口大门口出售的黄纸符箓,有点类似世俗王朝的通关文牒。有了它,进门就会出现一扇涟漪大门,让人通过,离开蜂尾渡则不用那张通关符箓。这可是新鲜事,陈平安是第一次见到,其余渡口,都不需要付这笔过路费。走出大门后,陈平安就去询问一个身为五境练气士的看门人。那人见陈平安气度不俗,又是从蜂尾渡走出,便笑着为陈平安解惑。原来蜂尾渡有一座阴阳家和机关师联袂打造的山水阵法,金丹境地仙可以直接走入,金丹境之下,就需要一张价值五枚雪花钱的通关符箓了,一旦硬闯,就会惊动蜂尾渡巡逻之人。至于那张符箓,是破障符的旁支,是蜂尾渡请求符箓派仙师为这座阵法量身打造。
  当陈平安询问为何别处大门无须符箓开道的时候,练气士笑容玩味,踩了踩地面,询问这儿是谁的地盘。
  陈平安恍然大悟,这个大门方位,是去往青鸾国境内,那位唐氏皇帝真是生财有道。
  青鸾国京城距离蜂尾渡有一千六百余里,而距离那场开始于谷雨时节的佛道之辩,还有两月有余,所以步行前往也无妨。
  此后这一路上,他们经过了大大小小的道观寺庙,一行都谈不上如何信奉佛道,陈平安和裴钱都是慕名而入,恭恭敬敬上三炷香,礼遇神明而已;魏羡不信这个,一般都不进去,就在门口等着;朱敛也不信,只是陪着陈平安、裴钱走一遭;卢白象入庙烧香拜菩萨,十分虔诚;隋右边则是进观上香,也相当诚心。
  陈平安提醒过裴钱,烧香可以,不可随便许愿,更不可见着了寺庙道观里的菩萨神仙们,就一个个磕头一个个许愿过去。但是他也告诉裴钱,如果哪天心有感应,真的很想许愿,那就认认真真,记住许愿内容,以及敬香和跪拜的是哪座寺观、哪位神祇,一旦愿望达成,以后无论有多远,都要回来还愿。
  见陈平安说得神色肃穆,裴钱被吓得根本就没敢许愿,只是烧香而已,不然一想到要从龙泉郡赶来青鸾国还愿,她就觉得自己不是累死,就是在半路上悔青了肠子,活活哭个半死。
  而且进去磕头烧香的时候,陈平安还有个规矩,说是“请香”的钱,不能跟人借,必须是她裴钱自己掏钱。
  幸亏这一路上,陈平安好几次让裴钱跑腿做事,枯瘦小丫头得了几钱银子,换成铜钱后,在道观寺庙请香还是够的。
  裴钱不觉得陈平安是吝啬这几枚铜钱,她倒是越来越觉得,陈平安对她这个开山大弟子,比对老魏他们四个大方多了哩。
  这让裴钱很开心。
  惊蛰时分,陈平安一行人正走在青鸾国一个小县境内的荒郊野岭,突然感觉到地动山摇,离着百余里的远处尘土飞扬,遮天蔽日,有一头身形轮廓模糊的巨大妖物,好似遭受着巨大痛苦,仰天咆哮,一时间无数山林鸟雀振翅而飞。
  陈平安想了想,让魏羡和隋右边先赶去一探究竟,看看有无伤及无辜。
  他自己如今伤势还未完全痊愈,又要权衡那座蓄养灵气的窍穴湖泊与一口纯粹真气之间的水火相容,虽说五境瓶颈的武道境界还在,可真正实力只有四境。
  魏羡手握甘露甲西岳,隋右边背负着痴心剑,两人攻守兼备,即便遇上危险,相互策应,全身而退不是难事。
  陈平安没有刻意加快步伐,隋右边和魏羡返回后,说那边是所谓的地牛翻背,一大帮山泽野修不知怎么找到了这头蛰伏此地数百年的地牛,想要将其围杀,获取地牛那副肉身的天材地宝,但是被两个多事之人拦住了——一个是用桃木剑的年轻道士,一个是持刀的大髯汉子。双方没谈拢,就大打出手了。双方实力悬殊,围杀一方,势在必得,其中还有一位金丹境修士亲自主持大局,结局毫无悬念。
  陈平安一拍养剑葫芦,飞剑初一和十五掠出,陈平安一步踩在飞剑之上,如仙人御风急急而去。
  画卷四人,面面相觑。
  裴钱手持行山杖,左看右看,咋个回事?
  之后隋右边一闪而逝。朱敛哈哈大笑,也紧跟着一掠而去,嘴里嚷道:“又有架打,爽!”
  魏羡背起裴钱,卢白象默默跟上。
  大家都有些奇怪,为何陈平安会如此失态?难道是有熟人在那边?
  可来自骊珠洞天泥瓶巷的陈平安,就算是熟人,难道不应该都是九境武夫郑大风、十境大宗师李二、剑仙曹曦、天君谢实之流吗?
  陈平安的家乡,卧虎藏龙得有点不讲理啊。
  即便哪天突然冒出个飞升境老怪物,画卷四人如今都不会太过震惊,可若是突然来个什么中五境的“小角色”,说自己是陈平安的朋友,他们四人反而会不适应。
  陈平安哪怕有两把飞剑帮忙,可毕竟有伤在身,那一口纯粹真气又有些阻碍,所以速度依然与地面上的隋右边一行大致持平。
  一座碎石无数的巨大山坳内,一头受了重伤不得不显出真身的黄色地牛,躺在血泊中。它身前站着狼狈不堪的年轻道士和大髯豪侠,两人背靠背,周围二十余名练气士,如群狼环伺。
  众目睽睽之下,一位不知是御风还是御剑而来的年轻人,一袭白衣,飘然出尘真神仙也。只见那位白衣仙师,一个急坠,飘然落地,脚步轻盈跨出五六步后,走到那两人身前,笑着向他们抬起双掌。
  大髯刀客愣了愣,不敢置信,年轻道人更是揉了揉眼睛,然后笑意便在两人眼眸中荡漾开来。
  年轻道士与大髯豪侠,一人伸出一只手掌,与那位年轻仙师重重击掌,再无半点颓丧神色,神采飞扬,好不痛快。
  陈平安看着两人,他这一刻的眼神,可能比眼含日月的裴钱还要明亮,他握住两位朋友的手,大笑道:“我就知道!天底下只有我这两个朋友,张山峰和徐远霞,才愿意做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情!”
  一位三十岁出头的练气士,站在一块巨石上,灰头土脸,轻轻吐出一口血水。
  这场架打得意外连连,事后得跟其他人合计合计,向那位金丹境地仙多要点钱,这总不过分吧?一头地牛全身的天材地宝,金丹、牛角、筋骨等,好的全给你拿走了,他们这些人不过是分到些五脏和血肉,结果还要多打两场架,如果连几枚小暑钱都不愿意多掏,那就别怪他们……在背后跳脚骂娘了。
  这名练气士名叫吕阳真,出身乡野,世代樵夫,如今是一名居无定所的山泽野修,在去年刚刚跨过了第一个大门槛,成为洞府境练气士,虽是中五境最底下的那个,可成为了洞府境修士,对于散修而言,就是一步登天,之后就可以去拥有正统传承的仙家府邸任职,可以去世俗朝廷给君王当供奉,在将相公卿的豪门府邸当客卿,换句话说,洞府境的散修,总算开始值点钱了。
  吕阳真的梦想,是能够比当初在山崖洞窟遇到修士尸骨、遗物的运气再好点,可以得到一本直指地仙境界的道统仙书,这辈子即便当不成高高在上的金丹境地仙,若是可以站在门外,伸手摸一摸陆地神仙的门槛,也算心满意足了。
  而吕阳真内心深处最大的愿望,或者说奢望,是希望年近六十的自己,哪天撞大运,莫名其妙就成了温养出一把本命飞剑的剑修。所以当吕阳真看到那位一袭白衣的年轻仙师落地后,有两抹光彩掠回腰间那只朱红酒壶,顿时眼眶通红——飞剑,绝对是本命飞剑!
  不是说好了“甲子老洞府,百年剑修犹年少”吗?难道眼前此人是驻颜有术的大修士?
  若是一位龙门境剑修,可就是天大的麻烦了。万一是位隐世不出的金丹境剑修,估计这趟谋划缜密的围杀取宝,就会伤亡惨重了。
  吕阳真经过短暂的心情激荡之后,很快冷静下来。
  一名已经养出本命飞剑,现世后能够抵御世间罡风吹拂和煞气砥砺的年轻剑修,除了自身的可怕,比如杀力惊人,与人厮杀,喜欢转瞬分生死,更让他们这些散修忌惮的地方,在于宝瓶洲的剑修,几乎都是山上仙门的宝贝疙瘩,谁敢伤了分毫,肯定会惊动各自门派里的祖师堂。
  吕阳真用眼角余光瞥了一圈,除了那位以障眼法遮掩真容的金丹境地仙,看不出神色变化,其余与吕阳真一般无二的散修,皆是与他差不多的心态,只是有些更加胆小的,更懂得见风使舵,已经收起了兵器,向这位白衣年轻人示好,以免给这位不速之客拣软柿子捏,一剑毙命,用来示威。也有些不怕死的,虽然藏好了炙热眼神,可是一些小动作泄露了他们内心的真实想法:把这三个人与那头地牛一并拾掇了,做一笔惊世骇俗的大买卖,足可让在场所有人一夜暴富!大不了从此远离青鸾国地带,反正他们这些被山上仙家视为野狗刨食的散修,本就是无根浮萍,在哪里修行不是修?再说了天塌下来,还有高个子顶着。吕阳真一行都下意识看了几眼金丹境地仙。
  这位高人来历不明,在半年前拉拢了他们,大致说辞是说此地有地牛之属的大妖物,隐匿于一条历史悠久的破碎龙脉之中,已有两百余年,积攒出了相当于练气士的龙门境修为,一旦冲刺金丹境,结丹之时,青鸾国必然会迎来一场地牛翻身、惊天动地的惨剧,方圆千里几座郡县城池,届时会死伤无数,所以必须在它结成金丹之前,将其镇压打杀,以免祸害一国山水……
  吕阳真跟两名临时结伴游历寻宝的野修,听闻这番大义凛然的理由后,如果不是畏惧此人的金丹境修为,不然就会当场笑出声。
  他之所以与那两人短暂结盟,一起游历青鸾、庆山数国疆域,在于那一对兄妹散修中的妹妹是罕见的阴阳家旁友的地士。
  此次能够从金丹境修士菜碟子里分来一杯羹,吕阳真和那位女修士,功不可没。吕阳真擅长阵法,能够压制地牛翻声带来的动静,以免招惹正统仙家的注意,否则到头来大伙忙碌了半天,跟一头畜生打生打死,却要为他人作嫁衣裳。
  而女修士擅长之术,则是金丹境地仙愿意招揽三人的重要前提。这位神仙只是大致圈定了地牛隐匿之所,但具体方位,仍是苦寻不得,所以这位不谙搏杀的女子修士,就派上了用场。此次围剿,她算是最为超然的一个,大战拉开序幕后,比她哥哥以及吕阳真都更悠闲,甚至可以说是无所事事。
  这会儿兄妹二人,已经悄然向他靠拢。
  女子衣着鲜亮,妇人模样,五境练气士,资质算不得好,只是在野修中算不错了。她对吕阳真印象不错,此次参与一位金丹境地仙的谋划,至少他们兄妹二人与吕阳真,还算坦诚相待,此时以心湖涟漪悄声问道:“来者不善,分明是那两人的朋友,如何是好?”
  吕阳真抹了一把脸,道:“静观其变吧。”
  女子点了点头。
  这位女子的哥哥,八尺壮汉,手持板斧,身穿一副篆刻诸多符箓的青色铠甲,满脸血污,不过所幸都是些皮开肉绽的外伤。因缘际会之下,他走了兵家修士的路子,但也只是形似而已,无非是得了本淬炼体魄、凝神固魂的三流仙家遗失的秘籍,加上早年倾尽财力,购买了这副灵器宝甲,这才如虎添翼,在庆山国边境一带颇有威名。
  但兄妹俩真正挣钱的,却不是这位战力不俗的披甲壮汉,而是他那个地士妹妹。
  山上练气士,尤其是没有师门传承的山泽野修,关于寻宝一事,大有学问。除了误打误撞而来的所谓大道机缘,还可以从地方县志中寻找蛛丝马迹,对官府衙门秘藏的那些形势堪舆图进行实地勘验,询问当地樵夫、渔民这些经常跋山涉水的百姓,等等。
  这就需要相官、地士之流来帮着开山问路。相官,相传可以看清楚天地面相,能够以星象占卜人之气数、国之气运。地士,精于寻龙点穴,尤其是对于灵气的细微异样,极其敏锐。即使找到了藏宝之处,也还有关隘要过。
  世间的天材地宝,往往有那鬼神精怪严密看护,那些拥有神仙洞府的山头门派,一旦发现了这类地点,大可以倾巢出动,实在不行,寻一两个世交关系的别处山头仙家合作,所以极少失手。而野修往往单枪匹马,一人独行,一旦确定无法得手吃独食,就只能找人合伙,不然极有可能宝贝拿不到手,自己还落个身死道消的下场。
  为何不找山上仙家门派,跟他们合作?
  那是因为,一来收益太小,明明是最早发现天材地宝、上古秘藏,却很容易落得个吃点残羹冷炙的下场。再者还有更惨的结局,就是被仙家府邸暗中打杀了。要知道野修一直被正统仙师所轻视、厌恶,被他们视为练气士当中的孤魂野鬼,天地灵气的蛀虫,不择手段的邪路子修士。
  蜂尾渡历史上那位玉璞境修士前辈,为何在宝瓶洲野修当中拥有极高的声望和口碑?就在于这位前辈曾经道出了万千野修的心声:“老子就想要站着吃口饱饭!”
  名字被记录在册,一份在门派祖师堂,一份在山门附近的某个朝廷,这类练气士,被称为谱牒仙师,不在此列的,就算是野修了。
  朝廷和地方官府都不喜欢这类野修——容易捅娄子,经常害得他们出面擦屁股。尤其是跻身中五境的野修,几乎人人杀伐果决,是在无数血雨腥风里,硬生生蹚出一条路子的狠人,喜怒无常,不近世情,行走人间,做事肆无忌惮。但是要说野修人人都是草菅人命的亡命之徒,肯定言过其实,只是山上仙家、朝廷衙门和江湖上的名门正派,三方都这么年复一年地渲染,故而野修就成了过街老鼠一般的存在。
  有点实力的野修,都会跟某个朝廷讨要一个身份,或是在某个山上势力弄个水分极大的供奉身份,以谱牒仙师之名,行山泽野修之实。
  吕阳真一行三人,由于一个是不擅攻伐的阵师,一个是注重防御的野路子兵家修士,一个更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地士,所以都还算稳重。
  可是另外还有一撮人,七八个抱团,看待那位年轻仙师的眼光,除了审时度势的含蓄打量之外,还多出了一丝阴鸷狠辣。
  这伙人,大多早就相熟,是青鸾国附近版图的生面孔练气士,多半是趁着水陆道场和罗天大醮的热闹,过来碰碰运气,此次围杀那头地牛之属的妖物,出力颇多。其中既有擅长近身肉搏的兵家修士,也有精通符箓傀儡的旁门道士,有使用一杆招魂幡的鬼修,有一位本命物是藤牌、鸢牌和铁符盾牌的壮汉,负责随时帮助躲闪不及的同伙抵御攻势。还有一名暂时仍是五境的老剑修,一口飞剑,离开窍穴后凝为实质,通体漆黑,两尺余长,裹挟风雷,血腥气浓郁。由于尚未跻身洞府境“开辟府邸”,所以一身灵气不足以支撑飞剑现身太久,往往是一击得手即返回本命窍穴温养,以雪花钱大补窍穴灵气。那头黄色土牛的几处致命伤,有半数是这名老剑修的飞剑使然。
  这伙人的主心骨,是一位身穿黑袍的老者,坐骑是一头体形巨大的拥有五条尾巴的黑狐。
  老者转头看了眼那位藏头藏尾的金丹境修士,意思很简单,你是这次掏腰包用雪花钱换地牛妖物一身宝贝的家伙,之前大伙儿没少出力,该做的都做了,现在来了个不知根脚的捣乱剑修,是打是退,你说了算。如果要往死里打,招惹这位年轻剑修,酬劳可就不是先前那么点小暑钱了;如果要退,反正之前已经给过定金,双方就这么一拍两散。
  那名御风悬停在空中的金丹境修士,望向那名白袍年轻人,直接出声道:“你真要断人财路?我可以答应你们,只要你们愿意退出山坳,不插手此事,这头黄色地牛身上,本该属于我的宝物,抽出一成,折价为雪花钱,事后我亲自双手奉上。”
  听了张山峰、徐远霞的解释后,陈平安已经大致知道了事情缘由。
  身后这头倒在血泊中的黄色地牛,虽也算是世间地牛之属的妖物,但天生性情温厚,市井坊间所谓的地牛翻身,根本与它无关。它在此隐藏两百多年,是想要修缮那条破碎的上古龙脉,作为日后开府之地。这么多年来,它一直现出真身而卧,身如山脉,山石堆积,“山上”早已郁郁葱葱。
  鳌鱼、蝼蛄、蚯蚓和蛰伏地底长眠的巨蛙,这些山精水怪,喜静不喜动,凭借天赋,喜欢将庞大身躯与山根相连,缓缓汲取大地灵气,畏惧春雷。它们因为常年隐藏地底,蚕食山根气运,一旦破境,跻身中五境洞府境,或是结成金丹,涉及大道机缘,都须要鲸吞天地灵气。这时它们往往天性迸发,凶性毕露,惹来一场场地震惨剧,所以才会有地牛翻身、鳌鱼翻背的说法。
  张山峰和徐远霞两人,先前也被人招揽,对付地牛,只是张山峰虽然修为不高,可是深知诸多山水精怪鬼魅的来源,对于黄色地牛的根脚、秉性更是极其熟稔,所以拒绝了对方的邀请。
  张山峰清楚,那头黄色地牛若真是龙门境,距离结丹只有一步之遥,其被围剿攻杀,必会血气迸发,倘若在濒死之际,牵动地脉,那就真是一场巨大的地牛翻身了,方圆千里之内,都会被地震波及,离此最近的那两座郡县,说不定就有数万无辜百姓死伤。
  徐远霞走南闯北,经验相对老到,也没有多仗义执言,要那些野修直接舍弃围杀地牛,而是将地牛翻身的可能性和危害性与他们仔细说了一遍,希望当时招揽他们两人的一位洞府境修士,能够捎话给幕后人,稍微破费点银子,聘请几位阵师,尽量将地牛翻身的影响降到最低,至少莫要让数万百姓家破人亡,流离失所,就当是花钱积德。那名洞府境练气士拍胸脯保证会把话带到,徐远霞不放心,与张山峰暗中跟随探查,当他们发现那名金丹境地仙的阵营当中,只有一位阵师坐镇之后,就知道这注定也是一场人祸了。
  张山峰和徐远霞一合计,两人分头行事。徐远霞去找了最近的一座山上门派,道明此事,不奢望那些谱牒仙师,出手拦阻一位金丹境地仙,就是希望这些仙师向对方施加压力,或是早做准备,帮着压制地脉震动千里的险峻局面。张山峰因为有个正经身份,算是中土龙虎山在俱芦洲的旁支外姓道士,所以去了官府,找到一位封疆大吏,希望青鸾国朝廷能够给予重视,最好是唐氏皇帝可以派遣皇室供奉来此“督阵”,哪怕是增援那位金丹境地仙,作为笼络手段都可以,在那头黄色土牛的隐匿地点周边,务必早早布置几座山水大阵。
  那位手握实权的封疆大吏,答应立即将此事禀报朝廷,去辖境内的那座山上仙家求援,争取以飞剑传信京城。
  但是这位青鸾国权臣表现得颇为务实精明,开口要求张山峰交出两件值钱物件,不然若是张山峰信口雌黄,他到时候如何跟山上仙师和皇帝陛下交代?
  张山峰和徐远霞都觉得合情合理,便交出了一把真武法剑、一把在彩衣国战事中获得的短刀。
  最终的结果,便是当下的情景了。
  道理讲不通。
  野修求利,好似是最天经地义的道理,而断人财路,在山泽野修当中,是很人神共愤的行径。
  至于这伙“早起求利”的练气士,当然也有自己站得住脚的说法:自己不曾在市井杀人越货,更不曾以神仙术法、仙家兵器祸害百姓,而是在这人迹罕至、鸟不拉屎的僻静地方,围杀一头妖物,便是谱牒仙师寻宝,也不过如此,用干干净净的手段求财,还要怎样?你个嘴上无毛的年轻道士,外加一个胡子倒是挺多的江湖武夫,说这地牛会牵动地脉,地震千里,你们算哪根葱?
  张山峰和徐远霞之后一路潜行至此,亲眼看到那头抖落背脊上无数土石、树木的黄色地牛与二十多名练气士对峙。它一开始想要逃离,且战且退,仍是被追杀得无比凄惨,这才开始反击,双方打得天翻地覆。
  一旦它伤重,不得不现出大小如水牛的本命真身,拼死一击,那就真的无法挽回了,张山峰和徐远霞只好护在它身前。
  那头倒在血泊中的妖物,眼见这两人非但没有对它出手,反而对它拼死相救,心里大概明白应该是他们害怕自己牵动地震,导致山崩地裂绵延千里,所以它到底没有做那玉石俱焚的举动,而是任由生命流逝。
  陈平安看着张山峰和徐远霞。
  那拨练气士应该是胜券在握,并未对两人下死手。张山峰被剑修的飞剑刺透了肩头,血流不止,敷药之后,效果不佳,应该是伤到了筋骨,毕竟一把本命飞剑,绝非“锋锐”二字那么简单。徐远霞的胡子上,沾满了鲜血,多处凝结为块,显得有些滑稽。
  此刻听到那名金丹境修士表示要退让一步,张山峰担心陈平安一口答应下来,便一把抓住他的手臂,焦急道:“不能这么做。”
  金丹境修士笑道:“如今那头妖物已经束手待毙,并无亡命挣扎的迹象,两位义士,和这位刚刚赶到的仙师,何必多此一举,偏偏要与我们自相残杀?”
  徐远霞已经支撑不住身形,黑着脸一屁股坐在地上,一手拄刀,一手抹了一把胡子,不甘道:“理是这个理,就是有些憋屈。”他转头瞥了眼那头黄色地牛,道:“总觉得对不住它。”
  张山峰喟叹一声,将桃木剑收在背后,松开握住陈平安手臂的那只手,无奈道:“好像只能如此了?”却是询问的语气。
  包括金丹境修士在内,所有人其实早早注意到了这位年轻剑修的四个扈从,皆是气势惊人的纯粹武夫。
  这才是这伙人一直按兵不动、好好说话的真正原因。
  陈平安拍了拍张山峰的肩膀,轻声道:“我来解决。”
  张山峰愣了一下,咧嘴笑道:“不管你怎么做,我俩都没意见,不为难你,真的。”
  陈平安点点头,转头望向那位御风凌空的金丹境地仙,笑问道:“不知你是来自哪座山头仙家?或是那座青鸾国大都督府?”
  盘腿而坐的徐远霞会心一笑,哎哟,陈平安这小子如今心思活络了不少啊,一下子就说破了自己心中揣测的方向。可惜就是武道境界似乎没往前挪一步,还是第三境?
  也正常,距离上次分别,也才两年多时间,陈平安当下才多大岁数?十七虚岁?如今三境底子打得这么好,算是相当不错了,在江湖上捞个“武学天才”的称号,不用心虚。
  三人之外,围着一圈如虎豹豺狼的练气士。
  画卷四人并未走入圈子去往陈平安身边,而是站在圈子外。这四名看不出具体深浅的纯粹武夫,难不成是想要四人“包围”二十多个练气士?
  那名金丹境修士笑了笑,道:“我是谁,与小仙师你做何决定,并无关系吧?”
  陈平安问道:“这头黄色地牛,在你看来,值多少枚雪花钱?”
  金丹境修士想了想,认真回答道:“市价约莫是二十到三十枚小暑钱,只不过地牛之属,极难寻获,有价无市,所以真实价格往上翻一番,也算公道。按照这个算法,大致是五千枚雪花钱。怎么?小仙师想要算一算自己那一成,是几枚雪花钱?还是觉得一成太少,对不起自己的实力,想要两成,甚至更多?”
  虽然这位金丹境地仙在后面的言语中,带着些许笑声,只是其中的阴森之意,在场所有山泽野修都听得出来。
  这可是要撕破脸皮的前兆了。
  一位金丹境地仙无形中散发出来的磅礴威势,便是那位坐骑是黑狐大妖的黑袍老者,都觉得有些呼吸不畅。
  只要结成金丹客,就可以向天地借力。
  “虽然是我两个朋友造成当下局面,好在事情终究没有走到最坏的那一步,不曾出现地牛翻身、地震千里的惨剧,所以现在我们是可以好好商量的。”陈平安笑道,“好吧,这头黄色地牛,就按照你报价的五十枚小暑钱,刨去我那一成收益,这里是四十五枚小暑钱,拿去。”
  众人只见那白衣年轻人随手一抛,一大把小暑钱便飞向了相距颇远的金丹境地仙。
  金丹境地仙皱了皱眉头,一挥袖子,四十多枚小暑钱如溪水流淌,围绕在他身旁一丈外,然后他一枚枚凝神审视,确定这些神仙钱并没有被动过手脚,是货真价实的小暑钱。
  吕阳真和其他散修,既眼红,又狐疑,天底下竟然还有这等生意?
  这些小暑钱,相当于世俗王朝的四百五十万两白银,不说以富饶著称宝瓶洲东南的青鸾国,只说庆山国,朝廷一年赋税才多少?这是一笔极大的财富了。便是那名金丹地仙,都觉得这笔进账很可观。但是金丹境地仙并没有立即收起这些钱,他一边继续观察着缓缓流转的神仙钱,一边问道:“敢问这位公子,仙乡何处?”
  陈平安笑道:“我先前问你来处,你也没告诉我。”
  金丹境地仙微微一笑,又问道:“那敢问公子花钱买下这头黄色地牛,可是有何燃眉之急?”
  “这些前辈就不用管了。”陈平安想了想,又抛出五枚小暑钱给那位地仙,“这五枚,劳烦前辈分给其余仙师,就当是我‘后到先得’的赔礼了。”
  这么一来,那些山泽野修的眼神就好了不少,毕竟额外多出的五枚小暑钱,等于是白拿的,他们二十余名练气士,分属大小不同的四座山头,吕阳真三人是最小的山头,骑狐的黑袍老者那拨人,是最大的一座山头,无论是人数还是实力,都最突出,所以这五枚小暑钱,说不定可以直接划走两枚。
  金丹境地仙笑道:“公子倒是好大的气魄和财力,能够将小暑钱当作雪花钱送人,便是在下都要自愧不如啊。”
  此言一出,有些野修的心里便又起了涟漪。
  委实是地仙这句话太过戳心窝子了,他们这些野修将脑袋拴在裤腰带上,拼了老命挣钱,一年能挣几枚小暑钱?
  陈平安没理会金丹境地仙的阴阳怪气,他环顾四周,淡然道:“好话说了,好事也做了,我接下来就该聊点实在的。天底下谁的钱都不是天上掉下来的,我身上确实还有些小暑钱,各位如果心动,凭本事拿走便是。但是如果出手了却拿不走,那我就要你们留下命了。”
  金丹境地仙猛然间收起了那五十枚小暑钱,笑问道:“你就不担心我一走了之?本人无法扛着一头黄色地牛,招摇过市,可带着五十枚小暑钱,还是可以来去自由的。”
  金丹境地仙又问道:“你就不怕我用这已经到手的五十枚小暑钱,买你们的命?一来一回,连我在内,所有人都等于赚了两份钱,何乐而不为?”
  陈平安伸出一只手,示意道:“只管走,尽管买,你高兴就好。”看你不顺眼很久了,求你跑路或是行凶,我好杀你。
  金丹地仙沉吟不语,似乎在权衡利弊,而所有山泽野修也都在等待这位地仙的决定。
  就在此时,那头身受重伤的黄色地牛,望向那一袭雪白长袍的背影,口吐人言,道:“仙师何必如此?”
  陈平安没有转身,伸手扶住腰间的养剑葫芦,轻声道:“我觉得你比很多人更像个人,就这么简单。从今往后,希望你继续好好修行,以后人间多出一位与人为善的金丹修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