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月下打瀑挂彩虹
  夜幕降临,剑水山庄灯火辉煌,大小院落高朋满座,觥筹交错,喝掉醇酒无数坛,事后据说连小镇那边都闻到了庄子里飘来的酒香。
  陈平安跟楚老管事询问了仙家渡口的事情,梳水国确实有这么一处地方,距离剑水山庄有六百余里,位于梳水国和松溪国接壤边境,听说山上时常有练气士出没。附近方圆三百里地界,早已被梳水国皇室圈为禁地,如果没有州府一级颁发的官家文牒,无论是百姓还是武人,擅自闯入,一律杀无赦。老管事人情练达,善解人意,主动笑言剑水山庄与一座边境上的大都督府关系相当不错,是世交,只需老庄主修书一封,就可以拿到通关文牒,不用陈平安他们劳心劳力。
  张山峰多问了一句,跟老人询问渡口那边是否有练气士开设的店铺。老管事说有的,少庄主宋凤山在原佩剑损毁后,曾亲自去过一趟渡口,带回来了那把如今时刻悬挂腰间的短剑。老管事可谓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不但泄露了这些梳水国内幕,甚至告诉他们宋凤山为了购买那把名为“沧水”的仙家神兵,耗费掉九百枚山上小雪钱,这几乎是山庄半数的金银积蓄了。
  这当然不是老管事被“江湖义气”四个字冲昏了头脑,半点不晓得交浅言深的忌讳,而是宋老剑圣私底下叮嘱过他,他们三人,尤其是背剑少年陈平安,可以当作他宋雨烧的忘年好友来对待,山庄不用有任何提防。
  一诺千金,生死相交,“朋友”二字重若山岳。
  这是宋雨烧等老一辈人推崇的江湖道义,楚老管事追随梳水国剑圣已经一甲子光阴,为山庄出生入死,与山庄荣辱与共,未尝不是被宋雨烧的这份江湖气所感染。
  在张山峰的屋内,三人吃过一顿满是山珍野味的丰盛晚餐,陈平安就要去往瀑布练拳,突然被张山峰喊住,让陈平安等会儿。大髯汉子一只脚踩在长凳上,用竹签剔牙缝,问张山峰要不要避讳什么,年轻道士一边跑去打开行囊,一边说不用。张山峰很快拿出一双竹筷,放在桌上,推向陈平安。
  陈平安好奇问道:“干吗?饭都吃完了,你再给我筷子做啥?”桌上那双竹筷,正是张山峰在胭脂郡获得的战利品之一,一只篆刻青神山,一只刻有神霄竹。
  张山峰笑道:“送你了,就当是那枚墨家甲丸光明铠的利息。贫道生平最怕欠人钱,一想到这个就寝食难安,何况一欠就是五百枚小雪钱,换作真金白银,那就是五十万两银子。按照楚老管事的说法,身为梳水国江湖的头把交椅,整座剑水山庄的百年家底,总计不过两百余万两,不还给你一点什么,贫道今晚肯定要睡不着。”
  陈平安无奈道:“你傻啊,这双筷子,如果真是由青竹洞天的神霄竹制作而成,说不定能卖个几百枚小雪钱。退一万步说,就算不是青神山的竹子,可筷子上边数百年灵气凝聚不散,总归做不得假,既然是一件后天灵器,最少也能卖个几十枚小雪钱吧?利息?有这么高的利息吗?你张山峰当我是放高利贷的无良奸商?”
  陈平安越说越气,将筷子推回给年轻道人:“再说了,咱们马上就要去梳水国那座仙家渡口,既然有交易重器法宝的店铺,一切等确定了竹筷的价格再说,如果只值十几枚小雪钱,我就收下,如果价格过了五十枚,你就不能当是利息还我。”
  张山峰摇摇头,语气坚决地道:“不行!贫道良心难安,道家求道,最怕心魔,你陈平安不要误我大道修行!”
  陈平安站起身,笑骂道:“你就可劲儿瞎扯吧!滚滚滚,这事儿没得商量,拿回去!不然咱俩打一架,谁赢谁说了算?”
  张山峰默然无声。陈平安推门离开,去瀑布那边练拳。
  张山峰叹了口气,望向大髯汉子:“如何是好?”
  徐远霞幸灾乐祸道:“跟陈平安比当散财童子,你差了十万八千里啊。”
  张山峰有些郁闷,给自己倒了一碗烧酒,低头小酌一口,顿时满脸通红。原来在彩衣国胭脂郡,那场追杀米老魔大弟子的生死大战中,年轻道士在生死一线间灵机一动,浇灌灵气入甲丸,一副光明铠宝甲护身,才为崇妙道人挡下了魔头的致命一击。识货的老道人满脸震惊,直呼不可思议,说这是兵家至宝。他曾听说宝瓶洲中部古榆国皇家内库藏有一件价值连城的甲丸,松溪国武道第一人,出价六千枚小雪钱,跟古榆国皇帝购买,都被拒绝。
  在那之后,年轻道士一直心头萦绕此事,又不知道如何跟陈平安开口,后来古寺变故,七百里山路,陈平安走得异常沉闷,张山峰就更不好跟陈平安坦诚地谈一次。
  如今到了剑水山庄,即将去往仙家渡口,张山峰实在受不了那份内心煎熬,便跟老江湖大髯汉子敞开心扉。徐远霞帮着年轻道士确定了两件事,一是陈平安肯定清楚甲丸的真正价值,当时随口报价五百枚小雪钱,是故意半卖半送给张山峰。二是根据张山峰的讲述,陈平安乘坐北俱芦洲打醮山鲲船的时候,是住在天字号厢房。虽然毋庸置疑,背剑南下的少年是那市井底层的穷苦出身,但是显然拥有自己的独到机缘,而且对于财货一事,陈平安似乎一直不太看重,最少对朋友是如此。所以这已经不纯粹是欠钱,而是欠了一份天大人情的麻烦事。
  最后徐远霞没有直接告诉张山峰如何做,而是说了两句话,一句是不要把朋友的善意付出,当作天经地义的事情;第二句话是亲兄弟明算账,交情才能长久,千万不要觉得成了朋友,就可以万事不计较,那是没长大的孩子的天真想法。于是才有了张山峰想要假借利息的幌子,希望送出那双产自青神山的玄妙竹筷。
  之所以不是那只能够缓慢汲取天地灵气,将天地灵气凝聚为一滴甘露的白碗,是因为张山峰自己是练气士,白碗对张山峰而言,属于修行路上的必需品,堪称久旱逢甘霖,雪中送炭,而陈平安是纯粹武夫,用不着,最多只是锦上添花,哪怕收到了白碗,多半也只会折价卖出,换成小雪钱。
  张山峰喝着酒,红光满脸,醉醺醺道:“徐大哥,你给支个招?小道是真想不出法子了。”
  徐远霞一本正经道:“实在不行,你就穿上一身妇人衣裳?我看陈平安这一路,对女子、女鬼可都没半点兴趣,该打该杀,从不含糊……”
  听着徐远霞的胡说八道,张山峰哀叹一声,脑袋一磕桌面,醉倒了。好一个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来明日愁。
  徐远霞用手心摩挲胡须,脑子里浮现出两幅画面,一是在那座破败古寺内,少年对着一名体态婀娜的女子,说着天气冷就伸手烤火。再就是女子变成了女鬼后,给少年掐住脖子,一拳拳捶到魂飞魄散。
  徐远霞又想起方才饭桌上,陈平安说起那桩瀑布风波,有个反向挎刀的年轻女子被他一拳打入了水潭。汉子打了个激灵,心惊胆战道:“陈平安!你小子该不会真是喜欢男人吧?”
  在剑水山庄大堂主厅,宾主尽欢,推杯换盏,酒香醉人。大堂铺有大幅的彩色地毯,是出自彩衣国织女郡的独有“地衣”。
  老庄主宋雨烧仍是不愿露面迎客,少庄主宋凤山就坐在了主位上,身边是他那个操持山庄内外事务的贤惠妻子。年轻妇人持家有道,待人接物分寸拿捏极好,滴水不漏不说,而且从不会遮掩丈夫的半点光彩,以至哪怕宋凤山常年闭关悟剑,可这个小剑仙在梳水国江湖上的名声,却越来越大,最后大到了能够召开武林大会的地步。
  梳水国名列前茅的江湖门派,话事人在今夜都已纷纷到场,除了这些名门正派的江湖大佬、白道巨擘,还有数目可观的江湖散仙,一些个久不在江湖现身的老前辈,甚至还有两位耄耋名宿。他们都借此机会重新聚头,共襄盛举,给足了剑水山庄面子。
  出身小重山韩氏的那对兄妹,两人位置并不最靠前,因为他们的身份比较特殊,属于官家人,若是在今夜座椅太过扎眼,其实剑水山庄和韩氏双方都不讨喜,必然会惹来诸多江湖豪客的嘀咕腹诽。横刀山庄王毅然、王珊瑚父女,座位要比韩氏兄妹更靠前,隔着两张酒水几案。
  韩元学对此颇有怨言,觉得受到了山庄的冷落,韩氏在梳水国任何地方,都不该遭此境遇才对。那个貌似儒雅文士的韩元善,一手折扇轻摇,一手举杯畅饮,毫不介怀,而此人的另一重身份,惊世骇俗,竟是“山上”的梳水国四煞之一。
  梳水国虽有仙家渡口,国境内却无山上门派坐镇,所以这个名声不太好听的四煞,其实很大程度上就意味着是梳水国最拔尖的一小撮俯瞰江湖、傲视武夫的高手。韩元善又有小重山韩氏的干净身份,在庙堂中枢和地方官场,家族的世交前辈多如牛毛,故而到哪里都走得畅通无阻,威震江湖的剑水山庄,当然也不例外。
  在左手边居中位置上,摆着孤零零一张酒桌几案,坐着魁梧壮汉和妙龄少女,与两边几案明显隔得有些疏远。江湖中人都晓得此人的显赫身份,梳水国黑道第一人,名为窦阳,貌似青壮汉子,传闻早已是百岁高龄。他对外自称魔教教主,麾下护法有十数人之多,在梳水国南方叱咤风云。好在门派偏居一隅,在梳水国和松溪国的边境线上,这几十年中还算安分,没有掀起腥风血雨,可在场老一辈江湖人,对此人深恶痛绝的同时,更多的还是忌惮畏惧。五十年前的梳水国,正道和魔道为了争夺江湖版图,三次血战,杀得昏天暗地,数以千计的正道高人因此丧命。
  剑水山庄敢这么安排座位,没有将窦阳和他的婢女放在一边首位,顿时让在座众人心生佩服,对那位年纪轻轻的宋凤山,多出几分欣赏。
  宋凤山虽然是此次会盟的主人,高居主位,却言语寥寥,只是独自缓缓喝酒,并不刻意与谁说话。偶尔有人搬出与老剑圣的香火情,来跟这位未来武林盟主攀交关系,一袭青衫、腰佩短剑的宋凤山最多只是回敬一杯酒。而他身边的年轻妇人,对对方的江湖事迹如数家珍,甚至连对方一些俊彦晚辈的江湖成就,她都清清楚楚,这就很能让对方非但不觉得受到丝毫怠慢,反而浑身舒坦、极有颜面了。
  人敬我一尺,我敬人一丈。年轻妇人做得任谁都挑不出剑水山庄半点瑕疵。
  那个被误认为是大魔头窦阳贴身婢女的古寺嬷嬷,看似娇憨稚嫩的漂亮脸蛋上,流光溢彩,眼神悄然巡视四方来宾,偶有与韩元善的视线交汇,也是一触即散,但是少女嘴角翘起,眼神妩媚,书生亦是心领神会,做出一些投桃报李的细微动作。少女越发春心萌发,低头喝酒的时候,悄悄伸出舌头舔过半圈杯沿,看得韩元善眼神眯起,口干舌燥。
  窦阳将这一切收入眼底,冷笑道:“骚婆娘,你真是什么时候都能发情!”
  少女笑道:“哟,窦大教主吃醋啦?”
  窦阳夹了一筷子咸淡适宜的时蔬,不理睬这个同道中人的打趣。男女情爱,鱼水之欢,相较于大道争锋、独自登顶,算个鸟!
  王毅然明显感受到身边女儿的失魂落魄,以及她数次偷望向宋凤山的眼神,其中蕴含的绵绵情意和浓重失落。
  这份注定没有善果的儿女情长,王毅然心知肚明,但是汉子没觉得需要从中作梗,棒打鸳鸯。一来剑水山庄的那块金字招牌,不是低人一头的横刀山庄可以说三道四的;再者女儿王珊瑚想要成为合格的未来庄主,受一点情伤,或是像今天那样被人一拳打昏,当众出丑,都不是坏事,总好过将来铸下大错,吃更大的苦头。
  王毅然决定对此视而不见,江湖上,如他们这些世人眼中的大宗师,谁年轻时候没有几个红颜知己?最后相濡以沫的能有几人,相忘于江湖的又有几人?等到真正站在了江湖顶点,就会发现这些全是过眼云烟罢了。
  就说那城府深沉的世族子弟韩元善,听说最擅长金屋藏娇,关键是还能让女子死心塌地跟随他。手握实权的疆臣之女、江湖宗师的女弟子、冷艳嗜杀的年轻女魔头、享誉江湖的仙子,全部被他收入囊中。
  若是女儿王珊瑚痴情于此人,王毅然才会强硬插手,绝对不允许女儿与韩元善有什么牵连,否则到时候恐怕连横刀山庄都要成为双手奉上的嫁妆。显而易见,韩元善所谋甚大,布局深远,而且身后必有真正的高人出谋划策,跟这种人做生意没问题,不会少赚,可千万别给他当什么交心朋友,无异于找死。
  至于女儿暗恋宋凤山,王毅然反而觉得无所谓,因为宋凤山是地地道道的江湖中人。如果有一天,宋凤山真的愿意娶他女儿作为平妻,王毅然不介意横刀山庄并入剑水山庄,但是新山庄必须带一个“刀”字,以及将来子女当中,必须有一个姓王,那么未来百年的梳水国江湖,就只有两个姓了,宋和王!
  有人高声敬酒,王毅然笑着举杯还礼,王珊瑚虽然心不在焉,但是这点礼仪还是不缺,跟随父亲一起回敬了一杯酒。
  放下酒杯后,王毅然目视前方,轻声道:“还在想那个背剑少年的事情?觉得这是不杀对方不足以泄愤的奇耻大辱?爹劝你一句,那少年绝不是常人,宋老剑圣好像与少年颇有渊源,就连宋凤山都已经将其视为潜在对手了。韩元善有一点猜得不错,少年极有可能是彩衣国剑神的得意弟子,此次恩师暴毙,仇家势大,少年为了躲避风头,所以才出门游历。宋剑圣与彩衣国剑神关系莫逆,所以才会如此照拂,不惜亲自出手,教训马录。”
  王珊瑚握紧刀柄,眼帘低垂:“爹,难道就这么算了吗?那个藏头藏尾的可恨家伙,在水榭一拳打死我,我认了。哪怕一拳重伤我,我也服输!可他偏偏如此辱我!当着那么多外人的面,我以后还有什么脸面走江湖?难道要我一辈子躲在横刀山庄吗?”
  王毅然将手中酒杯重重拍在桌上,冷笑道:“面子这东西,是靠一场场名动江湖的大战胜仗挣出来的!江湖,是一个记性最好也是最差的地方。数十年后,等你王珊瑚成为比爹还强大的刀法宗师,跻身传说中彩衣国剑神、宋剑圣的六境大宗师境界,你看看谁还会提及水榭这点破事?他们只会记得你王珊瑚打败了哪位剑道宗师,宰掉了多少个黑道魔头。一刀出鞘,刀罡如瀑,观战之人,谁不拍手叫好?谁敢?!”
  王珊瑚肩膀微微颤抖,低着头黯然道:“可我连一个年纪比我小的剑士,都打不过,还不是他的一拳之敌,将来如何跟爹您并肩?何谈什么传说中的大宗师境界?”
  对于梳水国这一带的宝瓶洲中部而言,武道六境,就是纯粹武夫的极致了。再往上,数百年来,早已无人知晓那个境界的风光,可算是世间无敌的“大武神”了。相传彩衣国剑神在退隐山林前的巅峰之时,曾经摸到过那道门槛,但是最后不知为何境界大跌,心灰意冷,彻底退出江湖。而老剑圣宋雨烧直言不讳,武神境界,他此生无望。
  如果陈平安知道这些,可能又要瞠目结舌了。毕竟同样是骊珠洞天走出来的四境武人朱河,都知道九境才是武道止境。当然,朱河一样不曾窥得武道全貌,事实上,不久之后,宋长镜和李二先后成功跻身十境,而第十一境,才是真正的武道顶点,才是真正名副其实的武神境界,而传授陈平安“最强三境”的崔姓老人,恰好又与十一境失之交臂。
  水有深浅,山有高低。陈平安的家乡骊珠洞天,如今的大骊龙泉郡,就属于整个宝瓶洲水最深、山最高、局势最浑的古怪地方。
  在那个地方,强悍的青衣小童这类横行黄庭国一方的六境“大妖”,简直就是出门都不好意思跟人打招呼,因为怕被人莫名其妙就一拳打死了。黄衣小童如今最大的梦想,是好好修行,争取成为两拳给人打死的英雄好汉。难怪青衣小童会一头雾水,打破脑袋也想不明白一件事:“我家老爷是怎么活到今天的?”
  陈平安其实自己也不知道答案,可能就是一点点熬过来的。事实上,一开始是有人不希望他死,到后来,到了飞鸟尽、良弓藏的收官时刻,希望他去死的某些大人物,接连碰上了一个教书先生(他告诉了陈平安不要对这个世界失去希望),和一个戴斗笠的佩刀汉子(他则告诉陈平安该如何与这个世界打交道)。与此同时,陈平安也迅速成长起来,最终早早脱离了棋局。
  但是在此期间的人生困苦,种种涉及本心的艰难抉择,诸多暗流涌动和险象环生,泥瓶巷少年为此遭受的身心磨砺,不足为外人道也。这个拥有一身法宝和珍贵养剑葫芦的泥瓶巷泥坯子,如今独自走在江湖,还是只愿意买最廉价的酒水。
  当然,他当下开始练拳,以一种不同于六步走桩和剑炉立桩的新鲜方式。
  瀑布水榭那边,这次陈平安没有背负剑匣,选择将剑匣留在院子,因为那边有他信得过的大髯汉子和年轻道士,但是那只酒葫芦还是别在了腰间。
  行走于外乡山水间,别惹事,别怕事,然后一切小心为上,保命第一,这就是陈平安的江湖。
  陈平安再次踩在临水的栏杆上,刚要借力跃向那条声势惊人的瀑布,想了想,还是向前走出一步,踩在石头台基上,免得全力出拳时,不小心一脚踩断了木栏杆,哪怕宋前辈肯定不要自己赔钱,可终究不是个事儿。
  陈平安深呼吸一口气,鞋底摩挲着地面,手腕轻轻拧转几下。这第一拳,先试探一下瀑布下坠势头的轻重厚薄,先用七八分力气试试看。
  陈平安一脚踏出,地面上响起砰一声巨响,好在瀑布声响惊人,足以掩盖这一脚踩地的动静。陈平安身形如一支床弩箭矢般迅猛冲向瀑布,气势如虹,一拳砸去。
  拳头顺势穿透瀑布深处,但是当整条胳膊几乎越过瀑布水帘的时候,脑袋和肩膀都被瀑布轰然砸中,陈平安整个身体被迫随之倾斜,瞬间被一冲而坠,摔入水潭深处,被紊乱水流牵扯得翻了不知几个跟头,最后从临近水榭的相对平稳的水流中冒出一颗脑袋。陈平安一拍深潭水面,跃向水榭,站在栏杆外边的台基上,只觉得脑袋昏沉,出拳胳膊和两侧肩头火辣辣生疼。关键是水潭深处竟然乱石嶙峋,陈平安的脑袋给撞得不轻。
  好在于落魄山竹楼淬炼体魄时,陈平安吃苦头如家常便饭,这点冲击远远没有伤及体魄根本与神魂深处。
  第二拳,陈平安用上了九分劲道,而且是以崔姓老人教他的铁骑凿阵式开路,试图连拳带人一起破开水幕,一拳击中瀑布后边的石壁。只可惜拳头略微触及了石壁表面,整个人就又被山岳压顶一般的倾泻水流狠狠砸入水底。
  陈平安再次从水面露头,返回水榭外沿站定身形,他这次没有转换那一口迅猛流转的气息,硬憋着这口如火龙巡狩四方的真气,一鼓作气,再次向瀑布递出有十分气力气势的一拳。
  这次,陈平安的拳头,成功砸在瀑布水帘尽头的冰凉石壁上,但是轻微无力,别说是打出一个坑洼,恐怕连丁点儿痕迹都没能留下。
  月色下,丹田气海激荡难平的陈平安,只得吐出一口浊气,以杨老头吐纳术缓缓呼吸,“十八停”剑气流转,熟能生巧,早已成为陈平安的本能,不用刻意驾驭,就能自行流淌。剑气迅猛经过十数个连命名都与当今气府名称不同的窍穴,先前卡在六、七停之间,如今又卡在十二、十三停之间,就像被鸿沟阻拦,寸步难前。
  陈平安屏气凝神,朝着瀑布第四次出拳。如此反复,十数拳之后,陈平安只能背靠栏杆才能站稳。他干脆盘腿坐下,在平稳气海间隙,还摘下酒葫芦,开始慢悠悠喝酒。
  陈平安仰头望向头顶的明月,书上说,“月是故乡明”,也说过“月涌大江流”,又说“海上明月共潮生”。
  家乡的月缺月圆,当初为了生计而奔波劳碌的少年,早已不知道看过了多少遍,跟刘羡阳看过,跟小鼻涕虫顾璨也看过,看久了,除了中秋那一天,其余陈平安就都没了什么感觉。两次出门远游,又看过了“星垂平野阔、月涌大江流”的壮美景象,确实好看。如今为了送剑去往倒悬山,必须赶往最南方的老龙城,不知道“海上生明月”的景象,又会是何等的美好。
  陈平安收起思绪,站起身,别好养剑葫芦,开始下一轮出拳。他给自己订下的规矩,是务必一鼓作气递出三拳铁骑凿阵式。竹楼里的光脚老人曾经笑言,沙场厮杀,金戈铁马,天底下头等精骑,从不会是一两次凿阵就趴下的软蛋。
  一次次被巨大瀑布当头砸下,陈平安的身躯体魄,对于疼痛的感知,越来越清晰,这次收工,陈平安直接躺在台基上,大口喘气。
  如果当初在落魄山,崔姓老者只是从头到尾单独出拳,锤炼陈平安的体魄神魂,让他被动挨打,而没有之后要求陈平安自己“剥皮抽筋”之类的惨绝人寰的举动,也许陈平安今天练拳就只能到此为止,再无出拳的执着念头。
  有一次,光脚老人俯瞰着倒在血泊中的陈平安,冷笑道:“这点苦头都吃不住,还想跻身九境十境?”
  陈平安当时只想骂老头子几句,只可惜心有余而力不足,一个字都说不出口。
  比起在落魄山吃的苦头,现在就是享福了!可不能江湖越走越远,反而越不习惯吃苦啊。心中默念的陈平安缓缓起身,再度咬牙出拳。
  一刻钟之后,月下瀑布,依旧砸得水潭轰隆轰隆作响,似乎在讥讽少年的不自量力,蚍蜉撼树。陈平安仰面浮在水面上,睁大眼睛,望向天空。
  再一次上岸出拳,陈平安怒喝一声:“给我开!”
  瀑布水幕确实被刚猛拳罡打出了一个大窟窿,窟窿转瞬即逝,陈平安将拳头重重砸在了石壁上,整个身体几乎全部穿过了瀑布,但是很快就又被毫无悬念地撞入水底,在深潭跟随水流四处漂荡后,爬上了水榭台基。
  就这么断断续续,停停歇歇,到了后半夜,落汤鸡一般的陈平安坐在栏杆上,只是颤颤巍巍提起酒葫芦,仰头喝了一口花雕陈酿,就觉得喉咙发烧,肝肠滚烫,他只得收起养剑葫芦,不敢再喝哪怕一小口。
  远处的剑水山庄灯笼高挂,宴席远远没有结束,有兼任剑侍的年轻山庄女弟子,为宾客舞剑助兴,喝彩声不断。陈平安歪着脑袋,凝视着那条仿佛人间无敌手的瀑布。
  陈平安最后一次出拳,用上了神人擂鼓式,蜻蜓点水,一路踩水而去,临近瀑布的时候,一次次拳头连同胳膊洞穿瀑布……
  人力终有穷尽时,陈平安知道今夜的练拳可以收手了,自己已经筋疲力尽,再继续打下去,说不定哪一次就要被冲到深潭水底,彻底昏死过去,最后成为一具漂浮的尸体。
  陈平安一身湿淋淋地走出水榭,路过那座山水亭,返回院子,只睡了不到三个时辰,第二天清晨,潦草吃过了早餐,就六步走桩去往瀑布水榭。直到正午时分,又原路返回,只是这一次,陈平安不得不让张山峰去告知剑水山庄,他需要一只大水桶。等到楚老管事派遣信得过的丫鬟,搬来水桶,装满热水后,陈平安关上房门,浸泡在其中。
  魏檗从牛角山包袱斋购置的药材只够使用三次,胭脂郡用掉一次,这次之后,就只剩下最后一次机会了。
  今天剑水山庄还在迎接陆续登门的各路江湖人士,明天才是选举武林盟主的黄道吉日。如此更好,绿林好汉、江湖豪杰忙着走门串户,要么相互切磋武学,要么跟前辈请教难题,要么去大宗师面前混个脸熟,来来往往,成群结队,热闹非凡。
  夜幕中,陈平安跟徐远霞、张山峰一起吃过了晚饭,就又独自去往瀑布那边。
  在一处潭水中,有一块高耸出水面两尺的石墩,棋盘大小,不知为何在千百年水流冲击之下,都没有被削掉。陈平安突发奇想,站在那块石头上,以剑炉立桩站定不动,任由瀑布大水轰砸在头顶,陈平安被砸得不得不以站姿变为坐姿,最后坐不稳,摔入水底。
  数次之后,陈平安能够以剑炉立桩坚持小半炷香,再以昂首挺胸的坐姿坚持半炷香,最后低下脑袋,伸出瀑布之外,让背脊承担大多数冲击力,大致上加在一起刚好熬足一炷香工夫。比起出拳打瀑,陈平安惊讶地发现这种“不动如山”的水磨功夫更有裨益,隐约之间,体内窍穴气府,如大风吹拂,座座府门有所松动,“十八停”剑气运转越发迅猛,快若奔雷。
  陈平安发现了这个意外之喜,狠狠灌了一口美酒,结果肚子里烧灼得厉害,陈平安只好在水榭里乱蹦乱跳,龇牙咧嘴。
  陈平安又去瀑布底下立桩数次。后半夜,月色依旧,剑水山庄歌舞欢声愈浓,少年意气风发地走回院子,用掉了最后一份包袱斋药材。
  陈平安这一次破天荒地睡了个大懒觉,一直睡到了日上三竿。吃过一顿饱饭,陈平安神采奕奕地离开院子,与那两名山庄剑侍女子笑着点头致意,缓缓走桩,经过山水亭,来到那座与瀑布两两相望数百年的水榭。听说剑水山庄建成不过六七十年,而这座无名水榭却是早早就存在了。
  在陈平安走桩远去的时候,两个百无聊赖的少女剑侍凑在一起窃窃私语,说着悄悄话。
  一名鹅蛋脸少女说,那个外乡公子真是个怪人。另外一人便笑着说,若不是怪人,怎能让咱们的老庄主青眼相看?
  鹅蛋脸少女便打趣伙伴,这个公子虽然模样不如少庄主,可也挺清秀的,你喜欢不喜欢?另外那名少女剑侍便说,见过了少庄主的绝世风采,可看不上其他男子了。
  两名少女趁着四下无人嬉笑打闹。对于她们而言,在剑水山庄练习剑术,就是天大的幸事了,以后她们也许会在那个菩萨心肠的夫人的安排下,外嫁给一个前程锦绣的江湖俊彦,但是剑水山庄永远会是她们的娘家,一辈子都不用忧愁江湖的风大浪急。
  陈平安临近水榭的时候,发现宋老前辈早早坐在长椅上。他快步走上台阶,与宋雨烧相对而坐。一直侧望向瀑布的宋雨烧收回视线,打量着陈平安,点头赞赏道:“有点苗头了,让人叹为观止。”
  陈平安咧嘴一笑。
  宋雨烧问道:“老夫庄子自酿的酒水,滋味是不是要好一些?”
  陈平安挠头道:“好喝多了,就是以后买酒的时候,我要头疼。”
  宋雨烧忍俊不禁:“怎么,你都会缺银子?”
  陈平安想了想,坦诚道:“如今不缺钱,但是喝酒这种事情,好像无益于练拳,我就会觉得是冤枉钱。只是喝着喝着就喝习惯了,如果身边酒葫芦里没了酒,一定会空落落的。”
  宋雨烧调侃道:“你又不是个嫁了人的娘们,大老爷们有钱喝酒,喝最好的酒,天经地义,还讲啥持家有道?”
  陈平安使劲摇头道:“花钱还是要省着点,如今喝酒成习惯了,没办法改,可如果再养成大手大脚的习惯,我得悔死。”
  宋雨烧伸手指点了点少年:“一辈子当不了享福的富贵汉。”
  陈平安灿烂笑道:“顿顿有饭,餐餐有酒,已经很好了。”
  宋雨烧被少年的情绪感染,也有了些笑意:“那谁给你做饭?谁给你买酒?”
  陈平安脱口而出道:“有了媳妇,也还是我做饭,我买酒!”
  宋雨烧呸了一声,瞪眼道:“瓜皮!你似不似个撒子哟,娶了媳妇,难道只是把她当菩萨供奉起来?晓不得老娘们小娘们,都是三天不打上房揭瓦的主儿?”
  陈平安破天荒有些缩手缩脚,摘下酒葫芦小喝了一口。他喜欢的姑娘,说她一只手能打一百个陈平安呢。他要是敢有这种念头,还不得被活活打死?再说了,如今连喜欢人家都没能说出口,天晓得自己以后的媳妇姓什么。当然,如果能姓宁是最最好的了。
  陈平安傻呵呵直乐。宋雨烧看着神游万里的少年,无奈道:“原来真是个瓜?撒子。”
  宋雨烧懒得再给少年灌输江湖好汉要降得住媳妇的念头,收敛神色,肃穆道:“由三破四,除了武夫体魄身躯的杂质需要一点一滴被淬炼祛除之外,还要开始讲究心境了。拳法,要通明无碍,悟得‘通透’二字精髓,坚定所向披靡之心,生出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气势!剑客则要达到剑心澄澈,物我两忘,唯有一剑无愧天地,可斩鬼神!陈平安,你当真已经坚定本心?”说到最后,宋雨烧神色凌厉,嗓音极大,几乎是怒目瞪向陈平安。
  陈平安人与心,岿然不动,点头道:“我认定的一件事,从来不会改。”
  宋雨烧站起身,浑身气势磅礴,其剑气如瀑布般压向眼前少年:“好大的口气,说得如此轻巧!我看你陈平安根本就不曾真正通透!”
  陈平安紧随其后站起身,眼神明亮:“宋老前辈,其实你说的心境无碍、通透,这些词语的真意,我都不是很理解,我只是觉得……”
  陈平安说到这里,转过头,伸手指向那条瀑布:“我一定要一拳打穿整条瀑布,在石壁上打出一个拳印。我甚至觉得迟早有一天,我会一拳打得瀑布倒流,打得大水爆炸,再也不能压下我的脑袋半点!”
  宋雨烧骤然怒喝道:“既然如此,此时不出拳,更待何时?!”
  几乎是凭借纯粹的本能,陈平安侧过身,面对水榭外的那道瀑布,后撤数步,站在台阶顶部,摆出一个崔姓老人从未提及名字的古老拳架,作为起手式,整套动作一气呵成。
  哪怕梳水国剑圣宋雨烧就在水榭,陈平安眼中却早已没了宋雨烧,甚至连整座水榭都没有了,天地之间,唯有拳头所向的对手——从天上垂落人间的瀑布!
  陈平安南下之行,六步走桩都求慢,更慢。但是这一次,陈平安求快,最快!
  步伐极大,以至于六步走桩的最后一步,直接撞碎了水榭栏杆,一脚踏在台基上,水榭台阶这一头到栏杆外的台基边沿,直接被少年踩出了六个脚印。少年一冲而去,拳罡之浑厚,如一袖缠青龙。
  一拳破开瀑布,陈平安整个人冲入水帘,拳头砸在石壁之上。石壁顿时炸碎,无数碎石反弹,又炸起无数瀑布水花。这还不止,陈平安左右互换,一拳一拳,迅猛砸在石壁之上。
  这才是真正的神人擂鼓之大气象。
  飞石无数,瀑布乱流。水榭上空到瀑布高处,因为水气大散的缘故,最后竟然出现了一道绚烂彩虹。
  双手负后站在水榭中的宋雨烧,激荡罡风扑面而来,吹拂双鬓,双袖更是猎猎作响。老人仰头望向那条人力为之的彩虹,畅快大笑道:“壮哉!”
  旁观一个纯粹武夫的三境破四境,竟有此等风景可看,宋雨烧顿时觉得哪怕如今的江湖再不讨喜,能够多活几年,也算不亏了。
  宋雨烧轻轻拍打腰间的那把老剑,为瀑布那边的雄浑气机牵引,早已与老人生出灵犀感应的鞘内长剑,便有些寂寞难耐。站在水榭内的宋雨烧有些感伤道:“若是高风还在世的话,今夜说不定就是他站在此处了。”
  剑水山庄的第二任庄主宋高风,也就是少庄主宋凤山的父亲,同样是世间一流资质的剑坯,只可惜天妒英才,为情所困,走上歧途。这也是宋雨烧的最大心结所在,那场悲剧,很大程度上是宋雨烧一手造就的。宋凤山的娘亲,是山泽精怪出身,不为世人所容。那时候的宋雨烧何等意气风发,从不计较世俗眼光,只凭一剑,傲视梳水国朝野,自认江湖上已无敌手,便开始独自登山访仙,最后救下了一个性情纯善的小姑娘。她是草木成精,幻化人形,宋雨烧非但没有厌弃她的出身,反而带回山庄。她与少年宋高风两情相悦,宋雨烧仍是对此不持异议,最终坦然坐在高堂之位,接受了那双恩爱男女的所敬之酒。
  如果到此为止,也算一桩良缘美谈,只是世事难料,精魅女子精心培育的一方花圃,灵气充沛,花草四时长青。武林中人以讹传讹,这块山庄后山花圃的花草,就成了江湖上无数武夫梦寐以求的灵丹妙药,吃下一棵,就可以增长十数年功力。若是有人偷摘一两棵,心善的女子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由着贼人取走便是。山庄也曾明言,花圃所栽植物,并无让人增长功力的神效,只是略有延年益寿而已。随着时间的推移,江湖上觊觎花圃的高人宗师,逐渐熄了那份龌龊心思。但是有一天,花圃被人偷采大半,那窃贼犹不满意,将剩余花草踩踏殆尽,满地狼藉。花圃无益于江湖武夫的境界提升,却是宋高风妻子的大道契机,经此浩劫,女子伤心欲绝,形销骨立。
  宋高风顺着蛛丝马迹,找到罪魁祸首,竟是一名对他因爱成恨的江湖女子。那一剑,宋高风递出得毫不犹豫,只是却被女子父亲拦阻,要知道那人是当时梳水国的武林盟主,是名动数国的拳法宗师,还是边境武将出身,官场关系根深蒂固,深得皇帝陛下器重信赖。所谓众望所归的武林盟主,不过是皇帝管束江湖的一种手腕。
  无论宋高风如何拼死出手,都不是那人的对手。回到剑水山庄之后,女子和她父亲也跟着登门道歉,那个武林盟主,作为与宋雨烧辈分相同的江湖执牛耳者,竟然愿意当场自砍一臂,鲜血淋漓地站在山庄门外,说以此为女儿赎罪。宋雨烧哪怕剑术高出那人的武道修为一筹,又能够如何?再砍掉那人一条胳膊?然后一剑削掉那名闯祸女子的脑袋?
  只能就此作罢了。
  宋高风没有说一个字,甚至连露面都没有,只是守在妻子病榻旁。宋雨烧在那对父女离去后,黯然转身,去跟儿子诉说此事结果,宋高风闭门不见,只说了三个字:知道了。
  最后宋雨烧才知道,儿子宋高风入了魔道,修炼了一本魔道秘籍。他最后一次行走江湖后,销毁面容,更换兵器,将那把佩剑留在家中。在那名拳法宗师金盆洗手辞去盟主的那天,宋高风潜入府邸,身负重伤,却也成功手刃仇人。等到宋高风返回山庄,已是油尽灯枯,最终与奄奄一息的妻子,双双闭眼而逝。
  当时宋雨烧站在门外,尚且年幼的孙子宋凤山,就默默守在爹娘床边,没有流泪,一言不发。
  人在江湖,不但身不由己,还会心不由己。
  宋雨烧对宋高风的愧疚,转嫁到了孙子宋凤山身上。后来宋凤山执意要迎娶一名精魅女子,宋雨烧与宋凤山几乎反目。那场变故之后,宋雨烧彻底心灰意冷,越发悔恨。所以哪怕宋凤山勾结梳水国其余三煞,宋雨烧仍是不愿痛下杀手,再不会以自己的江湖规矩,去管束一意孤行的宋凤山。
  宋凤山要做什么,宋雨烧心知肚明。
  那夜宋高风击杀了前任武林盟主,但是真正的罪魁祸首,却逃过一劫,之后皇帝陛下不愿与剑水山庄撕破脸皮,大概也有些心怀愧疚,便亲自当起了媒人,让劫后余生的可怜女子,成为梳水国一名功勋大将的妻子,成了品秩最高的诰命夫人。
  谁都知道老剑圣宋雨烧是讲江湖规矩的,所以梳水国皇帝反而不用如何担心这个江湖第一人。至于宋雨烧的孙子,当时十分年幼,所有人都觉得他肯定记忆模糊,注定难成心腹大患。
  就这样,之后梳水国的这座江湖,风和日丽了二十多年,武林盟主宝座也空悬了二十多年。直到宋凤山大开剑水山庄之门,大宴四方豪杰,在明天就要举行正式的盟主大典。
  宋雨烧对于江湖早已没有兴趣,但绝不是万事不上心。这么多年他为何经常独自游历江湖?难道真是散心?对孙子眼不见心不烦?绝非如此。
  宋雨烧明知道有一天会黑云压城,直扑这座毕生心血所在的剑水山庄,孙子宋凤山会踩过界,会在看似花团锦簇的大好形势下,暗中成为朝野上下的众矢之的。宋雨烧在这个心结之外,又有心结。第一个心结,是愧对儿子宋高风;第二个心结,是自己奉行遵守的江湖规矩,与孙子的所作所为,南辕北辙。
  这名梳水国剑圣,内心在犹豫,要不要向朝廷出剑。一旦出了剑,是否挑衅皇帝威严,宋雨烧其实根本不在乎,宋雨烧在乎的,是这违背了宋雨烧的本心。因为老人在内心深处,从来不认同宋凤山的江湖。
  这一切,无法跟人诉说。
  之前那趟走江湖,原本是想要找到亦敌亦友的武林前辈——那名武德武功皆高耸入云的彩衣国剑神,宋雨烧既是切磋问剑,更是想要解开这个心结。只可惜那名剑术通神的老人竟然死了。这让宋雨烧只得半路返回,才有了古寺那趟遭遇。
  黑衣老人在水榭百感交集,思绪飘摇,以至于没有发现那名出拳破境的少年,久久没有离开瀑布水帘。等到宋雨烧察觉到不妙,刚要去一探究竟,才看到陈平安缓缓走出瀑布,一跃而起,飘然落在水榭内,血肉模糊的双手已经潦草地包扎上棉布。
  宋雨烧收起那些烦心的思绪,笑问道:“山庄的美酒已经尝过滋味了,如今跻身小宗师境界,如何?是不是更好?”
  但是陈平安接下来的一句话让老人瞪大眼睛:“好像还差一点才破境,现在就像一拳打破了瀑布,还差一脚没跨过去。”
  宋雨烧打量着少年的内敛气势,一身拳意如瀑布汹涌流泻,当得起“气象万千”这四个字。老人错愕道:“你分明是实打实的四境了,老夫甚至可以拍胸脯说,就没见过比你更坚实沉稳的三境,以及当下的崭新四境。陈平安,你怎么可能还会觉得差一脚?!”
  陈平安无奈道:“宋老前辈,真差了一点火候,我说不上缘由,但是我是知道的。不过现在我知道大方向了,脚下有了一条路可以走,不会像之前那样像无头苍蝇乱撞,差不多到老龙城之前,就能一点一点熬出来。运气好的话,到了你们梳水国仙家渡口,可能莫名其妙就破境了。不过我这个人的运气一直不太好,到了老龙城再破境的可能性,更大。”
  宋雨烧双手负后,绕着少年慢行两圈才停步,啧啧称奇道:“人外有人,天外有天,今天算是长了大见识。”
  宋雨烧大笑道:“走,喝酒去!不管如何,哪怕没有完完全全破境,都是一件值得庆贺的天大好事!”
  陈平安晃了晃酒葫芦,酒还多着呢,便点头笑道:“好啊。”
  宋雨烧突然问道:“山庄外边的小镇有一家酒楼,它的火锅是一绝,食材好到能让客人吃掉舌头,酒也不错。你要不要去尝尝?这会儿刚好是饭点了,老夫跟那边的掌柜交情不错,可以打八折。”
  陈平安一听可以打八折,立即豪气纵横道:“那我来付钱!”
  宋雨烧笑呵呵道:“哦?事先说好,酒楼火锅一顿饭,加上好酒,最少得开销个五六两银子。”
  陈平安眨了眨眼,脸不红心不跳道:“小镇离山庄有点远啊,不如咱们在院子里喝酒。”
  宋雨烧伸出大拇指:“真是一掷千金的豪杰气概!”
  陈平安蓦然大笑:“去就去。怎么不去?午饭就吃火锅了!”
  宋雨烧愣了一下,不给陈平安反悔的机会,大笑一声,撂下一句“随我来”,就掠出水榭,踩着大树高枝,往山庄外一路掠去。陈平安只好放弃了喊上徐远霞和张山峰的念头,紧随其后。
  高过水榭之顶的时候,陈平安转头望向瀑布那边,嘿嘿一笑。瀑布水帘之后的石壁上,少年偷偷摸摸以手指刻下了两行字,从上到下,一行写了一个姑娘的名字,另一行写下了“陈平安到此一游”。少年希望下次再来剑水山庄的时候,自己身边有那个姑娘。
  当然了,陈平安只敢偷偷这么想。
  泥瓶巷和杏花巷这边,家家户户只要有红白喜事,街坊邻居都愿意主动帮忙,这跟上坟添土是一样的规矩,祖祖辈辈留下来的,都不用讲什么道理。今天杏花巷有人成亲,娶了一个桃叶巷那边的富贵女子。杏花巷这户人家口碑好,当年便是马婆婆那样风评不好的老妪,都跟这户人家走得近,所以光是酒席就摆了将近二十桌,只要随便给个红包,无论是一粒碎银子,还是几枚铜钱,都能上桌吃饭,沾沾喜气。
  酒桌上,有几张陌生脸孔,为首一人还算熟悉,是泥瓶巷一栋老宅的老人,富家翁装束,经常在小镇逛荡,久而久之,就混了脸熟。他姓曹,街坊们习惯喊他老曹。老曹对谁都和和气气,笑脸相迎,没啥有钱人的架子,跟周边的市井百姓都能瞎聊半天。他与成亲这户人家的韩老汉就经常唠嗑,所以今天喝喜酒,包了个大红包,给足了面子,换上崭新衣服的韩老汉还特意拉着儿子儿媳来敬了酒。
  老曹带了三人同行,都姓曹,相貌俊俏的年轻人曹峻,也住在泥瓶巷的曹家老宅,还有一对从外乡赶回小镇的爷孙,据说都是老曹的京城亲戚,看样子,混得不差,像是读书人出身,而且像是带着点官气的。
  老曹是个喜欢热闹的,经常端着酒杯主动跑来跑去敬酒。桌旁边那对京城人氏的曹氏爷孙,明显不太适应这种闹哄哄的场景,不太放得开手脚,坐在原地,偶尔夹一筷子菜,喝一口小镇酒肆中等价格的烧酒。倒是曹峻相对自在一些,一脚踩在长凳上,自饮自酌,斜眼看着老曹跟一些老头子称兄道弟。
  那个桃叶巷的老亲家,虽然家道中落,可比起杏花巷,家底还是要殷实许多,所以就有些端着。杏花巷、泥瓶巷的街坊对此也觉得正常,福禄街、桃叶巷的门庭,再不如当年风光,寻常人家一样高攀不起。如果不是老韩的儿子有出息,如今在龙泉郡当差任职,否则哪里有这份福气,娶一个桃叶巷的千金小姐?
  老曹又去别处酒桌厮混,曹峻咕噜一下喝了口烈酒,深呼吸一口气,赶紧夹了一筷子蹄髈肉,转头望向那对爷孙,用大骊官话笑问道:“咋的,吃喝不惯?不然咱仨回头换个地儿,去酒楼吃顿好的?”
  一袭素洁青衫的老人笑着摇头道:“不用如此讲究,我只是在京城吃惯了斋菜,不适应喜宴上的大荤大肉而已,并非是瞧不起此处风土人情。何况这龙泉郡槐黄县,本就是我曹氏的祖地,我们当子孙的,岂可忘本。”
  容颜俊美的曹峻点点头,笑眯眯道:“摊上这么个不靠谱的老祖宗,是我们家门不幸啊。”
  老人万万不敢接话。置喙一位十一境剑修的家族老祖,哪怕老人贵为大骊王朝的上柱国重臣,也没有这份胆量气魄。
  那个风流倜傥、气度迥异于曹峻的年轻人,名为曹茂,正是龙泉郡的新任窑务督造官。他是礼部衙门的直辖官员,玉树临风,在大骊官场有“曹家玉树”的美誉。当时在槐宅驿站迎接大骊国师,也就曹茂一人一骑,浑身酒气,晃晃悠悠下马进了驿站,足可见这个京城贵公子的与众不同。
  曹曦回到座位,哪怕是曹茂都下意识坐直了身体,青衫老人更是正襟危坐,放下了筷子,拿起酒壶,主动为隔着无数个辈分的老祖宗曹曦倒酒。
  曹曦一口气喝完酒,放下酒杯,看着络绎不绝进门道贺的客人,起身道:“别蹲着茅坑不拉屎了,咱们给后边的人腾出座位,走了。”
  一行四人离开院子,巷子附近几家的院落都摆满了酒席。曹曦领着三人走入泥瓶巷,随口问道:“你们皇帝回京城了?”
  老人恭敬答道:“回禀老祖宗,皇帝陛下身体有恙,已经由龙泉郡城的驿路北返京城。”
  曹曦路过顾家祖宅的时候,转头看了一眼门神破败、春联老旧的无人宅子,停下脚步:“据说这家的母子二人,如今被截江真君带去了书简湖青峡岛。那个名叫顾璨的小屁孩,离开小镇前,得了一桩天大机缘,能够驾驭一条媲美十境练气士的水蛟。而且那条水蛟境界攀升神速,极有可能在短短几十年内破开十境瓶颈。”
  老人点头道:“大骊朝廷在国师亲手安排下,专门新建了一个谍报机构,负责记载骊珠洞天这些孩子的成长经历,多是小镇出身,除了顾璨,还有方才杏花巷内的马苦玄,福禄街的赵繇,谢家长眉儿谢灵气,但也有在此获得机遇福缘的外乡练气士,例如大隋皇子高煊,总计十六人。”
  曹曦缓缓前行,再次停步:“那么这两户人呢?”
  相邻两栋宅子的主人,一个已经在大骊宋氏族谱上记名为宋睦,刚刚跟随皇帝陛下一起返回京城;一个名为陈平安,已经南下远游,但是在小镇拥有两座铺子,在西边大山拥有五座山头。
  老人神色尴尬道:“十六人当中,应该没有皇子殿下和陈平安。”
  曹曦哦了一声:“那李希圣呢?”
  身为大骊上柱国的青衫老人摇头道:“也无。”
  曹曦转头望向腰悬长短双剑的曹峻:“你跟李希圣交过手,他以六境修为,就让你一个九境剑修无功而返,觉得如何?”
  曹峻没好气道:“还能如何?他厉害啊,我是个窝囊废呗。”
  曹曦笑呵呵道:“接下来你这个窝囊废很快就要去往边境投军。运气好的话,可以待在大骊藩王宋长镜身边,跟随大骊铁骑一路南下,说不定要一口气杀到宝瓶洲中部才停下,又觉得如何?”
  曹峻直截了当道:“混吃等死呗。”
  大骊第一等世家子弟的曹茂,有些由衷佩服曹峻这哥们,虽然自己跟这个剑修看似年龄差不多,其实差了一甲子岁数。这段时日他和曹峻经常一起喝花酒,知道曹峻的玩世不恭,万事不上心头,是骨子里透出来的,不是嘴上说说的那种表面功夫。
  曹曦厉色道:“十年之内,你如果宰不掉一两个十境老王八,到时候我亲手宰了你!”
  曹峻双手抱住后脑勺,对曹茂笑道:“我死后,记得帮我收尸,葬在神仙坟那边。我觉得那边风水不错,跟一尊尊泥塑佛家菩萨、道教天官当邻居,心情会好,因为不用听人唠叨,耳根子一定清净,没谁扰人美梦。”
  哀其不幸未必有,怒其不争是真,曹曦勃然大怒道:“小王八羔子!你知不知道,为了修缮你湖心那座先天而生的剑气莲池,老子付出了什么代价?!”
  曹峻笑起来的时候,眼睛眯成一条缝,像极了一只狡黠的狐狸:“这我哪里晓得,不然你说说看?”
  曹曦冷笑道:“有你这种子孙,真是家门不幸,祖坟冒再多的青烟,都没卵用!滚蛋,赶紧去京城找宋长镜,然后直接去南方边境,老子这十年不想再见到你。”
  曹峻说走就走,拔地而起,肆意大笑,御风往北方而去。知晓这方天地规矩的督造官曹茂,刚要出声提醒,已经来不及了。
  在小镇南边的龙须河畔,那座剑铺有位兵家圣人冷笑一声:“不长记性的东西。”龙泉郡蔚蓝天空一处,出现了好似一口泉眼涌水的景象,一柄长剑缓缓升起。
  “阮邛,这点面子也不给吗?”曹曦有一把碧绿细绳似的本命飞剑,它正是剑仙曹曦能够纵横南婆娑洲的最大倚仗,是上古神人炼化一条万里大江为剑器的半仙兵。曹曦脸色阴沉,心神一动,手腕上的碧绿细绳虽未现出真身,但是微微颤动,流溢出一丝丝绿色水汽,迅猛掠向高空。
  阮邛从泉眼涌出的那把剑,斩向坏了规矩的剑修曹峻头颅,速度之快,远远超过曹峻御风北去的速度。如果没有意外,不等曹峻离开旧骊珠洞天的边境,就要被一剑斩掉脑袋。
  所幸在阮邛飞剑和曹峻身形之间,凭空出现了一条碧波滔滔的大河。大河隔断长空,拦阻阮邛飞剑的去路。
  阮邛一剑斩断宽不过数里的河水,碧绿长河竟是两端折叠而起,压向那把继续前掠的凌厉飞剑。大河拍岸,不断阻滞那好似一叶扁舟的飞剑前行,哪怕河水无穷无尽,风雪庙兵家圣人驾驭的那把飞剑,依然开河劈水,一往无前。
  曹峻转过身,但身形不停,腰间长剑出鞘,刚好击中阮邛飞剑的剑尖。曹峻的长剑一弹高飞,他呕出一口鲜血,身形却以更快速度倒退飞离。
  一条长达百里的河水翻滚成团,死死裹住阮邛那把飞剑,碧绿江水大球之中,不断有剑气激射而出,直到最后江水粉碎,化作漫天雨滴,只是水滴不等坠地,就重新凝聚为一缕缕碧绿剑气,悠然返回小镇泥瓶巷。
  阮邛那把毫发无损的本命飞剑,悬停在高空,稍作停顿,长剑下方又出现一座小水潭,飞剑缓缓向下,没入水潭,就此消失于空中。
  这名先前吃过阮邛一拳的婆娑洲剑修,借此成功离开战场,曹峻爽朗大笑:“好风凭借力,送我上青云!谢过阮圣人和老祖宗联袂送行!”
  泥瓶巷内,曹氏上柱国老人百感交集,他虽不是练气士,但是家族客卿供奉不乏山上高人,可是亲眼看到此等惊天动地的神仙打架,仍是次数寥寥。京城曹氏这一代嫡孙、窑务督造官曹茂问道:“老祖宗,如果因此惹恼了此地圣人?”
  曹曦冷笑道:“打不过北俱芦洲的十二境道家天君,难道老子还打不过一个宝瓶洲新十一境?曹峻能丢老曹家的脸,老子可不会丢婆娑洲练气士的脸!”
  这一刻,曹氏上柱国和督造官曹茂才真正意识到,这位在小镇貌似与人为善的老祖宗,为何能够成为那座海边雄镇楼的看门人。
  一名汉子站在泥瓶巷巷口另一端:“那就试试看?”
  曹曦咧嘴道:“行啊,你挑地点,我挑时辰!”
  那名从剑铺赶来兴师问罪的汉子毫不犹豫道:“西边大山之中,有一处方圆百里的山坳,人迹罕至,如今还有大骊设置的阵法禁制,足够你我分胜负了。”
  曹曦使劲点头道:“好,一百年后再打!”
  阮邛愣了一下,朝地上吐了一口唾沫,转身离去。
  曹茂伸手捂住脸,曹氏上柱国哭笑不得。
  曹曦翻白眼道:“干吗?这叫智斗,你们懂个屁!”曹曦率先走入自家老宅,身后爷孙二人刚要跟随其入内,房门却砰的一声关上。
  曹茂和爷爷相视苦笑,只得就此离开泥瓶巷,去往那座督造官衙署,秘密商议家族接下来的各方布局。
  宝瓶洲北方风雨已起,形势大利于大骊王朝,当然是越早进场,获利越大。何况如今曹氏还有一个天大的利好消息,老祖宗曹曦会留在宝瓶洲一段时间,天才剑修曹峻还要入伍大骊边军,想必皇帝陛下或多或少都会念这份香火情,未来百年曹氏稳压庙堂死敌袁氏一头,是板上钉钉的格局了。
  在落魄山竹楼习惯了粗布麻衣、光脚行走的崔姓老人,在被莲花冠道人陆沉拜访了一趟后,就转了性子,换上了读书人的青衫文巾,自己做了一根行走山林的竹杖、一双登山木屐,经常下山去购置古书和文房用品,将竹楼二楼布置得好似书香门第的书房,一有空就提笔写字作画,看得青衣小童和粉裙女童面面相觑,误以为老头儿走火入魔了。后来粉裙女童看过了老人的墨宝,经常跟老人攀谈,才发现原来老人是真正的硕儒,琴棋书画都是一绝,对于儒家正统学问,更是功夫很深。
  青衣小童是个没心没肺和贪生怕死的,一门心思想着老头子好好练武,早点成为武力冠绝这座小天地的大佬,自己才能安心,就经常跟老人旁敲侧击,跟老人说龙泉郡藏龙卧虎,不可以掉以轻心,苦口婆心诉说大骊江湖的云谲波诡,还是要靠一身拔尖的山巅修为才能震慑宵小之徒。
  只可惜老人根本不愿意理睬这个家伙,最多只是跟讨教学问的粉裙女童闲聊,对于所谓的武道,好像就这么丢在地上,再不捡起了。青衣小童徒呼奈何,哀叹着求人不如求己,只好继续勤勉修行,竭力消化那两颗进入了肚子的上等蛇胆石。
  最近迎来送往十分忙碌的新晋北岳正神魏檗,还是会时不时来到竹楼,看望那个丢入一颗紫金莲花种子的小池塘。
  除了留在落魄山的那颗紫金莲花种子,陈平安当时听了魏檗的建议,既然是落魄山的主人,就留下了一方闲章在竹楼一楼,作为厌胜山水之物。印章正是齐静春篆刻的“陈十一”,并无玄机,只是当时齐静春给予陈平安的一份美好愿景而已。
  武道止境第十境之上,方是人间武神,可与天底下的山巅练气士并肩而立。
  粉裙女童对此重视得无以复加,几乎已经胜过那只崔东山托付给她的书箱。每天早中晚三次,她都会偷偷拿出自家老爷交给她的小印章,用绸缎丝巾仔细擦拭。不管青衣小童如何坑蒙拐骗,她都不许他染指分毫。
  如今出身黄庭国芝兰楼的粉裙女童,借助陈平安赠送的蛇胆石,已经破开下五境最后一道门槛,跻身中五境第一境洞府境。之后的第七境观海境,第八境龙门境,第九境金丹境,第十境元婴境,依然是大道漫漫,遥不可及。
  只不过相比突然想要奋发上进的观海境青衣小童,粉裙女童要更加顺其自然,除了每天将竹楼收拾得纤尘不染,再就是翻翻书看看风景,心境恬淡,比起心性凶悍的御江水蛇,精魅化身的书楼火蟒,要更加从容随意。于是如今换成了青衣小童嫌弃她愚笨懒散,不知进取。
  这天夜晚,青衣小童在崖畔入定修行,粉裙女童坐在小竹椅上嗑瓜子。崔姓老人下楼,搬了把竹椅坐在女童身边,轻声道:“千年崔氏,宝瓶洲头等的书香门第,都没能孕育出你这么一条灵慧火蟒,由此可见,机缘一事,苦求不得。”
  粉裙女童乖巧一笑,问道:“崔爷爷,你说我老爷如今破境了吗?”
  老人幸灾乐祸道:“老夫亲手打磨出来的武道最强三境,哪里有那么好破的,估计还早呢。说不定到了最南边的老龙城,陈平安的境界还是纹丝不动,老老实实待在三境瓶颈上,每天愁得喝闷酒,然后变成一个意志消沉的小酒鬼。”
  粉裙女童小声埋怨道:“我家老爷的拳,一半算是崔爷爷你教的。老爷不破境,你怎么能偷着乐呢?”
  老人哈哈笑道:“你啊,不是我们武道中人,不知道‘世间最强三境’这个说法的分量。老夫当时一拳打杀了六境巅峰的崔氏供奉孙叔坚,只用上了五境的能耐,为何?就因为武夫的底子有厚薄,底子打得差了,如高楼风吹即晃;底子打得好,那就是一座名山大岳,屹立于大地之上,一点风吹雨打算不得什么,挠痒痒罢了。”
  粉裙女童忧愁道:“我家老爷身边没有人照顾,出门在外,什么事情都要自己做,会不会耽误他练拳啊?”
  老人瞥了眼青衣小童的背影,再收回视线,看着满脸忧虑的小女童,感慨道:“能让你们两个凑在一起没打架,也算陈平安调教有方。不知道以后家大业大了,陈平安是不是还能如此,待人接物,持中守正。小门小户的规矩好不好,和豪阀世族的家风正不正,处理起来,是两回事。”
  粉裙女童仰起头,天真可爱道:“真有那么一天的话,崔爷爷你帮着我家老爷一些?”
  老人摸了摸小火蟒的脑袋:“有些家务事,外人帮不了的。”
  老人缓缓站起身,伸手指向远处:“试想一下,如果真有那么一天,陈平安开宗立派,有你和小水蛇,有腹下生出金线、长出四足蛟爪的棋墩山黑蛇,有这么多座山头,每座山头都有高人坐镇其中,例如那个认了陈平安当先生的……还有那些将陈平安叫作小师叔的孩子们,然后你们也成了世人眼中的仙家府邸,有了宗门长老,要收取弟子门生,陈平安手底下汇聚了十人、百人甚至千人、万人。一旦自家人有了纷争矛盾,他陈平安手心手背都是肉,就不是一拳一剑能够解决的事情了,该如何处置?”
  粉裙女童在芝兰楼看遍了各国史书,晓得这个问题的棘手,便连嗑瓜子的心情都没了。
  崔姓老人笑道:“其实也不用太过忧心,陈平安有一点好,可能没几个人发现……”
  粉裙女童等了半天,都没有等到老人的下文,忍不住问道:“崔爷爷,我家老爷身上都有那么多优点了,还有我不知道的好啊?”
  老人开怀大笑道:“你这小闺女有一点是真好,拍人马屁,尤其是对你家老爷,能够春风化雨,润物细无声!”
  粉裙女童有些赧颜,心想自己可没有溜须拍马,老爷就是有这么好呀。
  老人坐回竹椅,不再卖关子,笑着说道:“陈平安很好说话,所有跟他亲近的人,都会把这一点当作天经地义的事情。可总有一天,陈平安会在某件事情上,变得很不好说话,甚至是最不好说话。到了那个时候,奇怪的事情就会发生了,所有人都会感到……心虚和害怕,绝不是第一时间去反驳什么。”
  粉裙女童赶紧双手合十,喃喃道:“我可不希望老爷生气。”
  老人叹了口气。他曾经在竹楼外杀人之后,气势汹汹地对陈平安问了一句:“你是随我练拳,还是跟我学做人?”
  这既是老人的肺腑之言,其实又何尝不是眼高于顶的老人,自认在“做人”这一点上,无法坦然说服陈平安?
  粉裙女童突然怯生生问道:“如果有一天,崔爷爷你做了错事,然后我家老爷发火了,你会不会害怕啊?”
  老人在小家伙脑袋上敲了个栗暴,然后起身离去,气呼呼道:“小丫头真不会聊天!”
  崖畔那边其实一直竖起耳朵偷听的青衣小童,坏笑着转过头,朝粉裙女童竖起大拇指。粉裙女童开开心心嗑起了瓜子,心想这可不是我厉害,是我家老爷厉害呢。
  杨家铺子的杨老头,年复一年守着那座小小的后院。无数年来,除了接管杨家的家主,以及家族内某些侥幸成为练气士的人物,得以知道那个惊世骇俗的秘密,小心翼翼地帮着老人守护着那个秘密,其余无论是生老病死的杨家子弟,还是进进出出的药铺伙计,一代代人,都只知道杨家铺子有这么一个跟“自家长辈同龄”的老前辈,只知道老人常年足不出户,性情古怪,不好打交道,但是治病救人很有一手。当然,老人要价不菲,否则任你是谁,只要出不起钱,那就准备棺材吧,反正棺材铺子就在一条街上。
  杨老头今天依然在后院抽着旱烟,只不过手里多了一本大骊书肆新刊印的小说,此小说出自小说家。小说家曾是浩然天下的九流十家之一,只是随着光阴流逝,就像四大显学之一的墨家如今不再是显学,小说家也沦为最平常的诸子百家之一,多是书写一些不入流的稗官野史,以及世俗百姓钟情的脂粉艳文,博取噱头。当然,针砭时事亦有,历史上许多帝王将相的名声口碑,其实很大一部分都是被小说家之言,给坑害得不堪入目。比如某些终其一生立志于朝政改革的治国能臣,到最后,最为后世熟知的事情,竟然不是那些治国良方,而是什么一夜御十女,无女不欢。又比如某些几乎立功立德立言三不朽的儒家大贤人,竟然会夜宿尼姑庵,最后成了一个老不害臊的扒灰老汉,而此人道德文章蕴含的大礼至理,皆成空谈和笑谈。所以曾有儒教学宫圣人,不得不愤懑出声:“末流小说家,误国误民第一!”
  只是制订且掌管天下规矩的那位礼圣,对此仍是像对待妖族的态度一样,给予了最大的宽容忍让。
  此时此刻翻阅小说的杨老头,对那场中土神洲的三四境之争的双方谁都看不惯,最多就是对那个“四”的学问宗旨,对那个“四”字,杨老头愿意伸出大拇指,说一个“好”字;而对那个“三”——明明被封为亚圣,其实只在文庙排第三高位的儒家圣人,杨老头很看不惯,认为由褒义沦为贬义的“道貌岸然”,形容此人最是恰当。
  杨老头手上这本泛着淡淡墨香的小说,是店伙计从龙泉郡城那边的书肆购买而来,上边写了许多江湖豪侠的成名经历。在他们身处逆境绝境之时,总少不了几句荡气回肠的豪言壮语,无非是怨恨老天爷不开眼的那些,杨老头每次看到这些,似乎还挺开心。最后他合上书籍,乐呵呵道:“你们这些年轻人啊,就放过老天爷吧。”笑过之后,老人收起书籍,大口吞云吐雾,然后从袖中抖搂出一座貌似小庙的小物件,摔在地上,想了想,用竹烟杆敲了敲脚边地面,轻声道:“宋庆,你出来。”
  地面上那座小庙门口,有青烟滚滚而出,很快凝聚为一名面容沧桑的老者,他看到杨老头后,一揖到地,沉声道:“拜过神君。”
  杨老头置若罔闻,只是吩咐道:“准许你离开此地辖境,宝瓶洲一洲之内,你当年境界依旧。你此行是为泥瓶巷曹氏子弟曹峻担任护道人,只要曹峻修补完了那个心湖剑池,你这一脉的宋氏子弟,必然在这场大势中崛起,享受人间荣华至少百年。此后你家子孙的境遇,福祸无门,唯人自召。”
  那个老者虽然只是阴魂形状,却仍有青烟凝为长剑悬挂腰间,剑气已无,但是剑意盎然,显而易见,老者生前必然是一名剑士。听到杨老头的承诺后,老者面露喜色,再次作揖道:“谢神君恩典!”
  杨老头随后一挥袖,顿时有一张张金色符箓遍布青烟老人全身,这是保证阴物老者行走天地间的护身符。阴物老者神魂大定,气势暴涨,剑意之盛,若非杨老头吐出的那一大口烟雾遮蔽,恐怕就要气冲斗牛,惊动龙泉郡所有练气士。
  杨老头说道:“去吧,曹峻如今已经去往大骊京城,你可以直截了当地跟他道明此事。宋庆,你若是胆敢坏了规矩,不只是你宋庆当场魂飞魄散,我保证将你这一脉宋氏斩草除根,要你香火断绝,以后千年万年再无你宋氏这一脉的半点痕迹。”
  老者抱拳肃穆道:“绝不敢冒犯神君!”
  杨老头冷笑道:“多说无益,我自会看着你的行事。”
  老者领命,一闪而逝。
  杨老头在那名小庙阴物消失后,抬起头,望向浩然天下的厚重天幕,久久无言,最后无奈道:“举头三尺有神明,人在做天在看。若真是如此,又何至于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