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节
  赵鱼娘口中的“糕娘娘”, 其实既不姓糕,也不名糕,只是在海州新城区开了家糕饼铺子, 租的正是霍千钧当初买下的铺子。
  说起来, 糕娘还是个连“方靖远”原身都认得的熟人。
  莲花糕饼便是在临安, 也是御街上有名的铺子,听说祖上是从汴京过来的御厨子弟,逃难到临安落脚,开张没几日就得了微服出游的官家赞赏,倒也没让他再回宫掌厨, 却由此一炮打响了名声,但凡临安子弟,没吃过莲花饼铺的糕饼, 都不敢说自己是临安人。
  身为临安纨绔之首的霍千钧,日常活动里, 自然少不了吃遍一条街这种选项。
  方靖远甚至怀疑,自己对临安街头巷尾的小吃能如数家珍的记忆, 十有八九就是打小被霍九郎给带出来的。
  而糕娘, 是莲花糕饼店掌柜樊翁的第五个典妾生的庶女, 就因为先前一直没儿子, 樊翁又不敢得罪大妇, 就按当时的习俗,典来有“宜男之相”的妾侍生子,可没想到一连串生了十三个女儿。这位糕娘在樊家十三个女儿里行末,也未曾起过大名,一直就被人樊家十三娘地叫着长大,待到她的姐姐们都嫁出去了, 她十二岁那年,樊翁总算得了个儿子,在樊家行十四,取名却是樊大郎,仿佛先前那十几个女儿都跟没生过一样。
  只不过,樊大郎还小,没能学会樊翁的手艺,十三娘却已经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成了樊家糕饼铺的顶梁柱。
  莲花糕饼的每日限定只有一百份,去得晚了基本上排队都买不到,除了个别家能预订之外,一般人都得赶早去排队。
  而那时的霍千钧皮得跟猴似的,什么东西是想起来就要吃,才不会管什么时间地点。有一次他就是跟人去蹴鞠回家晚了,忽地想起吃莲花糕饼家凉糕,可人家早就关门了,他索性翻墙进去,本想找找有没存货让人卖给他,可没想到撞上了正在干活的十三娘。
  原来新出的几款花糕和凉糕都的十三娘的手艺,而不是樊翁的。十三娘被这从天而降的混小子吓了一跳,可最后,还是给他做了最拿手的莲花糕和荷叶饮,最是解暑消汗败火清心。
  后来,霍千钧和他的小伙伴们就再没去排过队。但凡他们想吃的糕饼,只要找霍千钧,总能在第二天拿到最新鲜最可口的,比铺面上卖的还精致细腻,就连嘴刁的方靖远都挑不出毛病来。
  一晃七八年过去,方靖远早就忘了这人这事,却没想到,霍千钧居然把人给弄到海州来了。
  “樊翁居然肯放人了?还是终于把十三娘嫁出去了?”
  “都不是。”霍千钧挠挠头,终于还是坦白说了,“她是私逃出来的,听说我在海州,就来投奔我了,铺子也没用樊翁的招牌,就是普普通通的海州糕。”
  “什么?”方靖远一听就头大了,世人都说他离经叛道,成天不务正业,可在他看来,已经尽可能地遵守这个时代的规则,可没想到,真正离经叛道的人,就在眼前。
  “阿璃,你先带鱼娘和阿弥出去玩会儿,我跟九郎聊聊。”
  岳璃也知道他们接下来的话题显然少儿不宜,应了一声就抱着鱼娘领着阿弥离开书房,既然两个小家伙都如此贪吃,就不妨再加点训练,帮助他们消消食,也正好长长身体,省得吃多了积食。
  “聊什么?”霍千钧扭过头去,干脆跑去翻他的书架,“我听说章玉郎的话本新出了好几期,是不是都送你这里了?给我看看……”
  “先不说话本,先说说十三娘跟你私奔……还是你把人给拐来了?”方靖远严肃地说道:“聘者为妻奔着为妾,你可想清楚了,若是不能娶人为妻,就别坑了人家小娘子。人家有手艺有本事,自力更生也不是问题……”
  “谁说她跟我私奔了!你可千万别误会!”
  霍千钧差点跳了起来,连忙解释道:“那樊老头压根就不想放她出门子,樊大郎娇生惯养的,这都快十岁了还只知道玩耍,樊老头本想送他读书改换门庭,可那小子就是个废物,干啥啥不成,就更不用说读书了。前几年临安的食肆大比莲花糕饼能拿三甲都多亏十三娘,樊老头想着让十三娘撑着莲花糕饼的门面,替他养儿子,就死压着十三娘光干活不出门,别说嫁人了,招赘都不让。”
  “然后她就跑了?还跑来找你?你还接了……”
  方靖远像是看傻子一样看着他,觉得他跟地主家的傻儿子也没啥区别了,“还让小鱼娘看到那种少儿不宜的画面,你真是有出息了啊霍九郎!你老实说,你打算怎么安置她?娶她?还是当外室养着?你别忘了自己还没成亲呢,以后还想娶媳妇吗?”
  “那不是我故意的啊!是她扑上来亲我的!”
  霍千钧叫屈不已,“我去那是因为小鱼娘要吃蛋糕,十三娘最近也不知从哪新学来的方子,每天烤蛋糕的时候,香气引得满街上的人都跑去排队,我没办法才去内院找她,谁想到她会偷袭我呢!”
  他委屈地摸了把自己的嘴唇,甚至还有些愤怒。
  “她那么凶,连我的嘴都咬破了,撞得我牙疼了半天,还说什么吃了她的糕饼就是她的人了,我才不会娶这种凶婆娘呢!”
  方靖远越听越觉得不对劲,这剧情的走向完全出人意料,“等等,你再说一遍,十三娘做的蛋糕?还说吃了她的糕饼就是她的人……是说你?”
  “想得美!”霍千钧咬牙切齿地说道:“这个恩将仇报的疯婆娘,我见她可怜才帮她一把,谁知道她竟然……竟然……别说临安,海州城吃过她糕饼的人都不知多少呢,难道还都成了她的人?就凭她?”
  好吧,方靖远可以确定,这位小娘子八成不是原装货了,或许跟他一样,融合了后世的记忆,或许干脆就是不知从哪个世界穿来的,总之,敢在这个年代喊出这种口号的,也就是碰上霍千钧这地主家的傻儿子,换个人,早把她当成妖孽给收拾了。
  就算是霍千钧,看来也是因为被占了便宜,害羞才没好意思说出来。
  呃,害羞?
  方靖远仔细地打量了一下自己这位发小,果然发现他气得哼哼叫时,脖子耳朵都跟着红了,至于脸……操练这些日子,血与火洗礼一遍,在野外还饿了十多天,有没有小方探花这种天然白晒不黑的人设,早就黑瘦的看不出原本的脸色,别说红脸,白脸黑脸都分不出来。
  “你真没想过娶她,也没想过……咳咳,跟她发生关系?”
  霍千钧这下真的恼了,“方元泽你当我瞎吗?我要是跟她有其他关系,还能把她留在樊家这么多年?”
  方靖远有些怀疑地看着他,“可你那时候不是号称人不风流枉少年,临安城的瓦舍花楼你都没少去,谁知道你……”
  “去瓦子的又不是我一人,说得你好像没去过似的!”霍千钧愤愤然地说道:“谁说去花楼就一定找花娘的?我……我反正跟十三娘是清清白白的,可没占过她的便宜!”
  “你吃过她亲手做的花糕。”方靖远一语戳破,“还没给钱,不叫占便宜吗?”
  “谁说我没给!”霍千钧忍无可忍地说道:“我那时不要面子吗?都是提前给了她银子,跟你们说是她送的,其实……那些钱她都存起来做了私房钱,免得被她爹没收了,要不你以为她哪来的钱千里迢迢地从临安跑来海州啊!”
  “哦,原来一直是你吹牛啊!”方靖远恍然大悟,愈发觉得中二时期的霍千钧傻到家了,“你说你,就为了吹个牛,打肿脸充胖子,明明花了钱还让人以为你是靠脸吃饭……骗人家小娘子!这面子……不要也罢!”
  “那还不是因为你!”霍千钧狠狠地瞪着他说道:“你一出门,就有小娘子给你送花果糕饼,人人都说你好,笑我不如你,我……”
  “呃……”方靖远拍拍他的肩膀,无限同情地说道:“这事也怪不得我,长相天生的,没办法。你也不必因为这点小事,就去花那个冤枉钱啊。”
  “哼!”霍千钧气哼哼地说道:“要不是因为你,我也不会招惹了十三娘,好心收留她帮她开了铺子,结果还被这个疯婆娘缠上……以后阿弥和渔娘要吃糕饼就让下 人去买,反正我是不愿再去了。”
  “不去可不行!”方靖远笑眯眯地说道:“我正打算让你陪我,去见见这位十三娘呢!”
  “啊?你见她干什么?”霍千钧吓了一跳,“我都怀疑她的糕饼了加了什么迷药,好吃得上头,香味还特别浓,你个吃货若是去吃了,万一被她看上怎么办?到时候阿璃要怪罪起来,会不会也来找我麻烦?”
  他已经脑补到十三娘要强抢方靖远,结果跟岳璃大打出手……脑袋就被拍了一巴掌。
  “胡扯什么呢!”方靖远冷哼一声,说道:“你忘了本官是海州制置使,目前还辖制山东东路,一个卖糕饼的小娘子,敢在本官面前放肆?”
  “也就是你个蠢货,才会被人欺负了骗了还只会夹着尾巴跑路!走,带我去见见这位厉害的糕娘娘!”
  “其实……她人也不坏……就是凶了点……”他一摆官威,霍千钧反而又犹豫起来,“终究是个小娘子,你也别动不动拿官府吓唬人家……”
  “还人家……这就怜香惜玉上了?走走走,让你带路就带路!你要是不敢去,我就自己去!”
  方靖远说走就走,也不管霍千钧怎么想,反正这货不该冲动的时候冒冒失失,该上前的时候磨磨唧唧,等他的话,什么事都晚三秋了。
  “哎你等等我!”霍千钧没想到他一言不合就直接要找上门去,再怎么也得跟上啊,万一他要是有什么事,岳璃还不得生撕了他啊!
  新建的府衙就在海州新城区北边,离着商业街也不算远,当初方靖远规划的时候,就想着将府衙放在这边,方便处理事务,海州最大头的商税和关税都在码头这边,容易发生纠纷的也在这边,若是在老城区那边,路不够宽车不够快,府衙的地方小周围民宅还多,远不如这里敞亮,办什么事都能提高效率,不知比原来的旧址方便多少。
  当然,对于方靖远来说,吃腻了府衙大食堂的,想尝尝海州商业街日益增多的酒楼食肆美味佳肴也愈发方便了,临安的十二正店来了一大半开分店的,更不用说其他那些仿照临安御街小吃在海州摆摊贩卖的,这日子越过越美,简直跟在临安城没多大区别了。
  所以走出府衙没多远,刚转过条街口,就闻到了极为霸道浓郁的烤蛋糕香味,方靖远脚下一顿,没得跑了,是老乡。
  可对于这位老乡,他还真有点不敢认。
  一个糕饼铺典妾庶出的小娘子,你就算是想反抗父辈,独立自主,大可向官府申请自立门户,反正私奔私逃都能做出来,都跟家里决裂了,还怕什么自立女户。打着自立的名义却绑着霍千钧这二货出钱出力还要出人,这种“自立自强”的人设,恕他敬谢不敏。
  他尊重在大金沦为奴隶甚至咬舌自尽几乎半残的杜三姨,尊重出身女飐不愿嫁人自立女户的扈三娘,也同样尊重接受隋畅嫁人退役转学外科医生的绣帛儿……更不用说岳璃和霍小小,哪怕她们各自也有在这个时代烙印的种种局限性,可她们一直都在为自己的人生而努力,是靠自己,而不是想着借别人之力,踩着别人上位。
  这位老乡有这手做甜点的本事,还有莲花糕饼传人的身份,就算没有霍千钧,一样能在海州站住脚,可她却故意这般设计暧昧,霸道宣言,是觉得霍千钧吃这一套呢?还是以为霍千钧跟原来的十三年真有什么关系?
  无论如何,他目前作为霍九郎的“监护人”,是容不得她这么欺负自家的“傻儿子”。
  不知不觉,竟代入老父亲的角色,方靖远也想替自己掬一把辛酸泪。
  还没走到这家挂着“海州糕饼”的铺子跟前,就看到一条长长的队伍,从那招牌下面,一直排出整条街去,方靖远也跟着站住,忍不住咋舌不已。
  “这……蛋糕,居然如此赚钱?”
  “那是!这蛋糕定价可不低呢!最便宜的那种,不过巴掌大的一块,就得二十文钱,其他还带点什么奶油的,听说偶读不单卖,一盒就得一两银子呢!”
  方靖远都没发问,在前面排队的人就忍不住抱怨起来,结果就有人跟着插嘴。
  “嫌贵可以不买啊!”
  “能不买就好了!就她家这铺子的香味,散出几条街去,我家小孙孙前两天路过,闻着就走不动道了,肉都舍得不吃,非要吃这东西,也不知她咋做得就这么招人呢!”
  “人家祖上是御厨出身,临安美食大赛都拿过三甲的,能到咱们这儿来开铺子,吃得着就是运气,这可是官家吃过都说好的糕饼啊!”
  “原来是御厨啊,那是给皇帝做饭的呢!能跟一般人比吗?”
  “就是就是,官家吃的,一两银子算啥,就算再贵,能买到也是福气。”
  “没错,每天都是限量供应,来晚了都吃不上呢,你要是嫌贵,就把位置让给我——”
  “那可不行!谁说我不买了!”
  “买!必须买!”
  ……
  好吧,饭托和水军都来了,这位小娘子看来以前也是混圈的,手法熟练,一看就不是新手。
  方靖远叹口气,绕过那条长龙,朝旁边的巷子走去,霍千钧追了上来,“哎,你走错地方了!”
  “没错!”方靖远头也不回,“正门那么多人,你打算让人去看热闹?这铺子的后门在哪,你该不会找不到吧?”
  就算霍千钧不说,他也能找到,这条街都是他一手规划的,前店后院,商住一体,各行其道,互不妨碍,他比谁都清楚。
  只是刚到后门处,还没敲门,就听到里面传出熟悉的笑声和说话声,方靖远的脚步一下停住了。
  “糕娘娘,我要吃雪糕!要带奶油的!”是小鱼娘。
  “我……吃栗子糕。”是阿弥。
  “有劳十三娘了。”是岳璃。
  方靖远扶额,都说了糕饼太甜对牙不好,想着让岳璃带两小练武转移他们的注意力,或者干脆训练到筋疲力尽也就没心思吃什么甜点了,可没想到岳璃也没挡住小鱼娘的攻势,竟然带着他们来了这里,还走后门……这规矩都被他们给坏了啊!
  霍千钧听到岳璃在反而松了口气,在他心目中,最厉害的还是岳璃,有她在,他也就不用再怕十三娘突然对他“不轨”了。
  “十三娘,我带元泽来尝尝你做的蛋糕……”
  方靖远没来得及阻拦,霍千钧已经推门而入,甚至开着门拉他一起进去,“正好,阿璃和你两个徒弟都在呢!”
  “师父……”鱼娘和阿弥一看到方靖远,都吓了一跳,想要将手里的糕饼藏到身后,已经来不及了,只能眼巴巴地看着他。
  看到方靖远不满的眼神,岳璃只得硬着头皮上前,说道:“是我带他们来的,跟十三娘说了,要少糖护牙的,他们也答应我就吃这一次……”
  “是今天就这一次?还是几天一次?还是一月一次?或者说这是最后一次?”方靖远毫不客气地拆穿语言陷阱,望向两小,“你们自己说。”
  “师父我错了,是我教鱼娘这么说的。”赵不弥低下头认错,“我没说多久一次,可心里想的是一天一次。”
  “呵呵,毛还没长齐就学会跟师父玩心眼了!”方靖远冷酷地说道:“跟你们师父回去,本月就这一次,再想吃,就等下月你们的考核都合格了。若是识字和武功考核都不合格,就再延长一个月禁甜食,以此类推,明白?”
  “明白!”赵不弥和赵鱼娘都跟霜打了的茄子似的蔫了。
  “没听清,再说一遍。”
  “明白了!”两小提高了声音,可眼泪也快下来了,岳璃叹了口气,一手一个抱起,“那我就先带他们回去训练,你们……咦?你们不也是来吃蛋糕的吗?”
  她忽然发现了问题所在,两眼瞪着方靖远,差点就说出那句“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的话来,可就算没说出来,那眼神也写得明明白白。
  方靖远叹口气,这就是为什么先前止步不想进来,结果还是被霍千钧给拉了进来一肚子不满的缘故,自身不正,如何正人。
  “那不过是借口,我们有点事要办,是正事。”
  “哦……好吧!”尽管岳璃一万个不信他们到糕饼铺来有什么正事可办,还是给他留了面子没当众拆穿,很是配合地点点头,“那我们先走了!”
  “师父再见,九叔再见!”赵不弥早就迫不及待地想离开,立刻用才学会的礼貌用语第一时间告辞,敲定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