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卷(21)
  江景行见着这样的成词便觉亲切,东家算命西家说书,来着玄武城没半天功夫,大半个城池的大小姑娘家全晓得城里来了个好俊的郎君算命说书完。
  看得李知玄叹为观止:前辈是如何做到信口拈来的?
  谢容皎淡然答他:本行而已。
  李知玄满脸写着疑惑:高前辈不是剑修吗?
  他师父曾说过,他们剑修自练剑那一刻起,等于和剑定下契约,后半辈子早早归剑的。
  江景行随口道:什么这辈子是剑的,和剑结为道侣?我大好年华未曾婚娶下半辈子怎么就不明不白定出去了?别信口胡说坏我清白。
  原来是李知玄不小心把后面一句一起说出了口。
  江景行一番话说得信誓旦旦铿锵有力,估摸着是人上了年纪记性不好,忘了是谁曾和谢桓掷地有声:婚娶什么婚娶?我这辈子和剑潇潇洒洒过不好吗?人为什么要想不开作茧自缚?
  江景行在茶馆撞上了位算命先生,同为一看命盘全靠蒙,一推卦象全靠扯的同道中人,两人分外惺惺相惜,英雄惜英雄,聊得热火朝天,就差要拜个把子昭告天下。
  那位算命先生聊得投入,刻意压低声音:老弟你一听你口音,晓得你是外来的,一定不了解我们城中古怪之处。
  江景行配合他做出诚心请教的好奇神情,同样压低了声音:我来玄武城,主要是照料阿镜来进货源的,他们家有门生意在这儿,他年轻第一次来,我不放心,要帮忙照看着,也打听过一番玄武城,却没听出什么特殊的。听老兄这话,我倒像是被蒙了鼓里了。
  老弟是义人啊。算命先生很受用他的配合,先赞了一句,再道,这不怪告知老弟消息的人,实在是啊,这消息,隐秘。不是祖祖辈辈生在城里的人还不知道呢。
  李知玄听得想打盹。
  他打心眼里钦佩起气定神闲,姿势未曾变过一丝一毫的谢容皎来。
  这种钦佩甚至比谢容皎一剑结果阴森似鬼的客栈小二时更甚。
  李知玄忍不住传音问他:谢兄听着,不觉枯燥吗?
  尚可。谢容皎想了想,传音回他:多听几遍即可适应。
  李知玄一点不想多听几遍。
  毕竟比起清一色的黑谢容华和吹捧自己来说有趣很多。
  谢容皎一向知足常乐。
  这时算命先生讲到紧要处:不瞒老弟说,我们玄武成啊,许久没出过一位新的修行者了。
  江景行吃惊道:虽说有修行根骨之人终究稀缺,但一城不出一个修行者也
  太为夸张。
  谁知道呢?这不是什么辛秘了,老弟随便打听两声就知道。辛秘啊,是我后面讲的。算命先生捋着山羊须摇头晃脑,要我说,里面有讲究。玄武城这块地方,尴尬。
  你说它是九州一角吧,它半点九州灵气没沾到,你说它隶属北荒吧,它上面也没浊气。生不了修行者,也生不了魔修。还是等玄武为封浊气殒身于此后,玄武遗骨上残存灵气形成条灵脉,城中才有修行者。
  算命先生的两条眉毛恨不得飞舞在脸上:但玄武遗骨中的灵气有限,没法天长地久下去,这不是近几十年来,玄武遗骨残存灵气耗尽,玄武城没出过修行者?
  江景行心悦臣服,叹道:懂得多还是老兄懂得多,老兄一解惑,我豁然开朗起来,老兄的造诣还是深啊。
  算命先生乐得一眯眼:这可不?难得碰到老弟那么投缘的人,我再说两句。
  这莫非是线索主动送上门?
  人一段时日间的气运统共那么点,尽数用在玄武城上
  谢容皎为江景行后面一段时间的财运真情实感担忧起来。
  后来一想,江景行好像没有过财运这玩意儿,方才释然。
  果然算命先生不辜负期望,滔滔不绝:玄武城鬼怪动静不小,有说法说鬼怪是不得修行之人的怨气结合而成。不过大家也不太把它放在心上,反正伤不了城中之人,外乡人多是点到即止,性命无碍,能有大多事?
  李知玄瞪大眼睛,差点连传音都忘了用:可是谢兄,客栈小二不是说去的外乡人许多丢了命吗?
  第36章 玄武城(一)
  答案呼之欲出。
  客栈小二、算命先生中有一方说了假话。
  为什么不能是城主府呢?
  三人回暂住的客栈中, 当李知玄最先憋不住,谈及此事的时候,谢容皎猝不及防说了一句。
  客栈小二和算命先生说的皆是听来传闻,也许他们以为他们说的是真的, 但在流传时难免有谬误。
  江景行接下去:城中灵脉衰竭,数十年未出修行者, 所有的修行者全出自城主府, 因此在玄武城,唯一能和鬼怪光明正大打交道的非城主府莫属。
  李知玄汗毛倒竖:所以说是城主府刻意操控舆论, 令城中鬼怪一事在外骇人听闻,在城中却无甚妨碍,只当做一桩有趣怪谈?
  可行。谢容皎回忆及城中所见所闻, 城中百姓多为凡人, 玄武城地属微妙, 前后左右若不是北荒则是节度使藩镇, 皆非善地, 欲保全自身还是不出城倚靠城主府庇护为好。
  封闭带来的是消息的不通。
  即便有一二人外出对玄武城中鬼怪一事有所耳闻,想来也只会当作愈演愈烈,被他人好生添油加醋过一番, 一笑置之。
  谢容皎最后总结:这不过是我一厢情愿的推论, 无证之前,不好说城主府究竟起了什么作用, 只是玄武城内的气机很古怪, 客栈小二口中鬼怪一说应是真的。
  看来真和四灵有关系。李知玄回他房间后, 江景行像是自言自语,又是给谢容皎解释,玄武城气机有人苦心遮蔽,我都没法清晰感知,阿辞你却有感觉,说不得是凤凰血的缘故。
  早在入城之时,谢容皎体内凤凰血就有所感应,翻腾不已,不受控制地在经脉内游走乱窜。
  这反应,倒像是被什么东西的挑衅激怒了似的。
  可凤凰殒身之后,世上有什么人物能激怒凤凰血?
  是凤凰血,我有预感,玄机在城主府。谢容皎做了决定,也不多纠结凤凰血一事,城主府定是要找个机会过去一探的。
  不管怎么说,谢桦那封信还在人家城主书房里摆着呢。
  江景行出人意料问了句:阿辞你怕鬼吗?
  怕得要死。谢容皎瞟他一眼,声音凉凉如珠玉叮咚,琴弦铮铮,一见鬼就提不动剑,玄武城一行全指望着师父你。
  说得好像小时候换着花样给他讲鬼故事的人不是他江景行一样。
  江景行遗憾道:失策失策,早知我们一行里没一个能打的,我不该给你讲鬼故事的。
  谢容皎也遗憾:师父你早十年认识到该有多好。
  他就不必度过担惊受怕,每每夜半醒转过来不敢睁眼,生怕入眼的是什么奇奇怪怪东西的一段时日。
  江景行忽然笑了:阿辞你小时候怪没人气的。别家的同龄人都胡闹,恨不得把天捅出个窟窿。你倒是七情六欲不上脸,别人吃糖葫芦,你活像是庙里吃香火的神像,唯独给你讲鬼故事的时候有点活气。
  江景行曾想过,倘若谢家起家的那位初代凤陵城主谢离不是凤凰养子,而是凤凰亲子,谢家体内流淌的是真正的凤凰血脉的话,谢容皎兴许是最像洪荒时应运而生,寿齐天地的神灵之人。
  他身上有神性。
  旁人是越长越稳重,到谢容皎这里反过来,是越长越鲜活。
  谢容皎失笑:是这样吗?我自己不曾留意过,许是天性如此。
  他莫名想起福来镇时与贺荃的一场谈话。
  当时他对贺荃说你该谢的人不是我,是他。
  是该谢江景行。
  夜色渐渐深沉下去,刮在窗户上的风一层比一层来得用力,打在窗纸上的声音像失怙小儿悲啼,又似新寡女子哀哭,俱是阴沉沉的人间惨象,直激得人一个寒颤。
  那风来得颇有种无孔不入的绵密,透过窗户纸渗进来,随着窗纸上声音愈响,室内温度也愈冷,那薄薄窗纸似是不堪其重,鼓胀得叫人心生它下一刻就会破掉,露出窗后骇人景象的忧虑
  李知玄咋咋呼呼进了门,脸色青白。
  一看就是被诡异风声吓得不轻。
  谢容皎结合他前后表现和在北荒客栈时的反常,问道:李兄怕鬼?
  李知玄要哭不哭地点头:自小就很怕。
  江景行十分嫌弃:多大人了怕鬼?对得起你手中剑吗?
  窗边风声一次比一次凄厉,一层比一层密,到后来重重叠叠在一起,似无数含冤泣血哭声交鸣在一起,高诉人间惨象,众生俱苦,百鬼夜哭。
  谢容皎心性澄明,仅作寻常风声对待,安慰李知玄道:无事李兄,不如捅开窗户纸一看,窗后是人是鬼一眼明了。
  不愧是谢容皎,他这安慰对李知玄来说像是更凶残的恐吓。
  窗外的风仿佛通灵性,感知到李知玄的恐惧后,刮在窗上的风变了调子,从凄凄哀哭之声变作桀桀怪笑,笑里细听还有那么些愉悦之意。
  屋里的水汽渐重。
  原来是外面飘起了雨。
  李知玄从吓得瑟瑟发抖转变到吓得僵立在原地不敢动。
  原因无他,窗纸是经过特殊工艺锤炼的油纸做的,莫说水,就是寻常小火也烧不穿它,此刻竟被外面飘雨浸湿,润出一片红色来。
  细细一嗅,仿佛有轻淡的血腥之气入鼻。
  他看上去随时会晕过去。
  江景行这辈子第一次懂什么叫不战而屈人之兵:李大爷,算我求你,出息点吧。
  谢容皎手上握着剑,准备去捅破窗户纸。
  江景行比他更快些,直接开了窗,手掌向外一探。
  风还是呜呜地刮,雨还是细细地飘,一花一叶一草一木还是他们原来的样子。
  但玄武城的城主梦中惊醒,他没惊动一侧熟睡的妻子,轻手轻脚起来披衣登楼。
  室内转暖,窗纸又变成原来没被血红雨水浸透的干爽模样。
  每一缕风,每一丝雨,乃至一花一叶一草一木皆化作江景行的剑。
  天地间有浩然气,有浩然气的地方有他的剑。
  他的剑无处不在。
  鬼怪哪怕是躲到阴曹地府里去,息了兴风作浪的心,仍躲不开他一剑。
  一个浑身黑不溜秋,长发散乱,面容阴惨惨似刷了面粉般惨白,嘴唇血红的人和窗一起被甩进屋子里。
  李知玄直挺挺地倒下去。
  一杯凉茶,正好一半泼李知玄,一半泼那装神弄鬼的玩意儿。
  李知玄睁开眼,入眼便是那装神弄鬼玩意儿因为被茶水一波,惨白血红糊一脸愈加惨不忍睹的脸,险些第二次闭过气去。
  谢容皎递给他一块手帕,李兄不必畏惧,你不去看他脸,则会感知到他是个修行者。
  他特意补充强调了一句:活的。
  李知玄拿着帕子,壮起胆气半遮半掩瞄了那人几眼,发现除了那脸不堪入眼的红白交错,他没什么獠牙长舌,长得竟还算是个正常人。
  他快飞到天际的三魂七魄这才缓缓归位。
  江景行什么也没问那人,只是将他通身修为穴窍封得严严实实滴水不漏,确保他小指都弯不了一下后,赶紧挪开目光,嫌多看他一眼都是对自己眼睛的无情伤害,示意李知玄把他扛回自己房间。
  李知玄抹了把脸上的茶叶梗子,呆呆道:不会有事吗?
  江景行语重心长拍了拍他肩膀:你看他现在的样子,能有什么事?你不趁机报复是他祖坟冒青烟,年轻人,要锻炼锻炼胆子,多看看就不会怕鬼,成为个好剑修。
  李知玄如得莫大鼓舞,赶紧把人扛了回去,竟心大如海地对着那张脸睡着了。
  谢容皎心情复杂,一时不知究竟该不该出声阻拦。
  怕鬼怕到李知玄这个份上的..也太夸张,由他去吧。
  修行者可以打坐代睡眠不假,奈何玄武城中气机不能说谢容皎毫无影响,他微感困乏,欲入睡之时想起一事:扮作鬼怪之人是修行者?
  按着算命先生的说法,城中唯一有修行者的城主府是怎么也绕不开这桩事的。
  不错。江景行愉快接道,我正愁着没理由上门拜访,人家就给我们送上门,正好去城主府借机一查。
  从某种意义上来讲,鬼怪可以说是非常贴心了。
  谢容皎定定凝视他片刻。
  他无语道:所以师父你下午在街上招摇,并不仅是存心要打探玄武城情况,也是为让背后之注意到,进而对你下手?
  毕竟假如真如客栈小二所说,他们一行外乡人,闯进玄武城想要打听闹鬼一事的意图又昭然至此,怎么说怎么可疑,换做一般人,鬼怪说不准今夜就将他们灭口。
  城主府处理一番后,宣告外乡人出城性命无碍,玄武城又是一番和乐融融,只是平白多一桩怪事。
  谢容皎垂下眼睫想,玄武城中牵扯的事情到底是如何兹事体大,能让江景行顾忌至此?
  寻常时候,玄武城城主府早该没了。
  第37章 玄武城(二)
  玄武城城主苏和自接任玄武城主之位以来, 有六十余载年岁,对城中一应事物早早处理得得心应手,驾轻就熟。
  独独今日是个例外。
  一大清早,得他信重的管事跑来通传于他, 说外面有三个人拜访,为首的年轻人说是凤陵谢家嫡支出身, 直言要苏和过来相见。
  苏和听完先是哂笑一声, 凤陵谢家嫡支人丁稀薄,统共就那么三位, 凤陵城主常年坐镇凤陵,长女镇守北疆,次子游历四海, 能跑来哪个?想来是借了嫡系名头给自己贴金的旁支而已。
  但凤陵城家大业大, 敢借嫡支名头的, 在谢家地位不会低了去, 苏和自是不敢轻忽, 哂笑完了仍是起身前往。
  等到用于会客的厅堂之中,苏和未及寒暄,三人中明显为尊的少年先眉眼傲慢地开口, 他红衣凤翎, 好看得惊人:我名谢容皎,家中行二。
  原以为是滥竽充数, 没想到是块真宝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