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卷(7)
  小皇帝总是在强迫他做什么这件事上,常常得到意外的甜头。
  谢玟气息不稳,他立即想起那些令人不愉快的事,他手腕的齿痕、后颈的痕迹,全都隐隐地发烫,催促着他快逃。可是他却没有挣脱的力气,那截白皙纤瘦的腕也被捉住了,勾回来的弧度让人几乎产生口渴的错觉。
  湿热的舌面舔上了手腕间凸出的筋骨痕迹,血管的方向、肌理的纹路,还有对方烙下的齿痕,深刻成疤怎么会有为人师者,被自己的学生留下这样不堪的印记呢?
  谢玟握紧手向后挣脱,但却被紧紧地攥住。小皇帝尖尖的牙齿刮过肌肤,他这只执棋的手被赋予了太多别的意义,在舔舐和亲吻之中,又幻觉般泛起曾经的剧痛。
  萧玄谦谢玟低低的喘了口气,滚开。
  回应他的是迎面而来的吻。
  一切仿佛都回到了那个时候。谢玟被封住唇,他脑海中浮现出混乱的景象,一时是少年萧玄谦的模样,青涩又执着,那种被纵容宠溺的放肆像是这个世界唯一馈赠给少年的礼物、是他明确至极的疼爱。一时又是对方几年前在宴会后的那场争执,毛笔和砚台都滚落在地上,笔托玉碎,他的肩膀被握得快要断裂,听着这个人在耳边说:谢怀玉,我好想让你死在我怀里。
  他们之间有那么多故事吗?
  谢玟忽然难受得胸闷,他闷得想吐,这些原本无所谓的回忆就像是对他的讽刺。他成功了一世,在萧玄谦身上总是面临着失败、失败、失败。
  执棋人的手里怎么能容许有这么多失败?无论是前世登上围棋赛场的那一刻,还是今生迈入朝堂的昔日,他的目标都只有一个,他要做最终的胜利者、要做幕后的赢家。
  他的唇被摩挲得泛红微肿,强迫的吻带着卷席如潮的侵略感,谢玟的舌尖都麻木了,他用尽力气推开对方,这股突如其来的难受让他只能偏过头,转身掀开车帘,压着胸口干呕。
  小皇帝不知所措地看着他,过了一瞬才回过神,连忙靠近到对方面前,抬手想要触摸时却又停住。
  谢玟什么也没有吐出来,他放下帘子,靠在车壁上,任由对方笨拙地给他擦拭嘴角,抬指从对方的手里抽出干净的丝绢,垂着眼睛擦嘴。
  气氛压抑得难以形容,像是粘稠的水液、但却连流动都非常困难。
  他听到萧玄谦忐忑地、试探的话语。
  我让你很恶心吗?
  谢玟没精神地抬眼瞥了他一下,呼出一口气,慢慢地道:可能是晕车吧。
  晕车?
  不要提这个了。谢玟低垂着视线,盯着眼前一直晃的车壁花纹,你还是一样得没有长进。
  萧玄谦沉默片刻。
  你刚愎自用,自以为是,暴戾擅权,嫉贤妒能,老师总是能挑出许多过错来,但以前,谢玟从来都是告诉他,你天资卓绝、聪颖非常、心思缜密、七窍玲珑他没有这样批评过对方。我为什么会选你啊
  是啊,为什么呢?萧玄谦也在想。他在庄妃的身边寄人篱下、被轻视被虐待的时候,谢玟正是隐居出世、一人对弈数位国手的天才名士,被以重金厚禄礼聘入朝,老师这样的人,怎么会选他呢?
  萧玄谦一直挣不脱这个疑问,他的自负和自卑同样严重。他徘徊在自己都难以相信的答案里,最后只能用老师疼爱他,这样的话语来说服自己虽无成效,但好歹有个不堪一击的结论。
  萧玄谦,谢玟道,你再这样对我,我是真的会觉得很恶心的。
  小皇帝怔了怔,他眼神里的光完全熄灭了,他好像很伤心,还低低地辩解道:我我控制不住自己。
  你是人,又不是动物。谢玟冷淡地道,有你这样的一朝天子吗?
  萧玄谦没出声,谢玟便继续道:我不是为了别人跟你妥协,我是觉得,你被带坏的这部分,是我对你最后的责任,你懂不懂我的意思。
  萧玄谦自然懂,他欲言又止,最后只在心里说:我不想改。
  我们之间的事,跟其他人无关。谢玟道,你知道我是个怎样的人,我不喜欢连累别人,无论这个别人是谁。
  他这么说,萧玄谦就好接受得多了,特别是前一句,把垂头丧气的小皇帝哄得又开始犯病,他好想凑过去亲他,但忍了又忍,只能道:我答应你,但是,他们两人我一定要留一个看着,不然我不放心。
  他没有只靠自己就能留住老师的信心。
  最多只能谈判到这里了,能放一个都算是有成效,谢玟叹了口气,道:好。
  秋雨连绵,马车慢慢地停稳了。萧玄谦率先一步下车,周围的近侍簇拥上来打伞,而他们小心伺候的皇帝却只是抬头看向车里,将车内另一位青衫男子接了下来。
  内官递上来的龙纹披风没有罩在皇帝身上,而是被萧玄谦一把拢在了谢玟的肩头。他低头给老师系上衣领的结,忽然觉得三年过去,对方的身躯仿佛又单薄了一些。
  隔着密密的雨帘,紫微宫正殿外的檐下趴着一只浑身雪白的长毛玉狮子,它不知道是什么时候趴在那儿的,此刻正慢悠悠地伸了个懒腰,眼神专注地望了过去,好像一只在等家长回家的小孩子,慵懒撒娇地喵了一声。
  第10章 礼物
  被送回来的简风致自告奋勇,要做那个留下来的人,他虽然胆怯,却很懂知恩图报,愿意用性命安危来袒护周将军。
  浑身雪白的玉狮子趴在谢玟的怀里,这只看不出岁数的猫其实已在暮年。它依旧像个任性的小孩子,时而会装作不认识谢玟一样走开,但更多的时候,却是卧在他的手边,翻身把肚皮露出来,让谢玟摸摸它。
  猫的记忆能有多久?其实不认识他才在情理之中,但动物仿佛往往比人要敏锐一些,在超出记忆范畴的往昔里,还能找到一点微妙的灵性。
  玉狮子一个大毛团似的趴在他怀里。殿里的内官近侍们在旁边守着,没有一个人敢于上前抱回那只唐突了帝师大人的御猫,这两位没有人能惹得起,玉狮子早就是这冰冷宫闱里的小祖宗了,皇帝除了不曾抚摸它,其余情况下,都把它照料得很好。
  眼前的暖炉上响起细微的火花炸裂声,上面温着一壶酒。简风致正蹲在酒炉前研究煮酒的艺术,而脑子里好几天都没出声的童童忽然道:你是缓兵之计,还是真要纠正萧九?
  都有。谢玟回复她道。
  谢怀玉
  嘘。酒水咕咚冒泡的声音在耳畔破裂,我知道你想说什么。
  你知道还这么做!童童纠结道,为什么最后还是要绕着他转?你以为你不说、不表现出来,我就不知道你对他
  谢玟忽然抬起眼。
  童童虽不在他面前,但突然有一种被注视的错觉。她话语一顿,垂头丧气地道:怀玉,你太多情了。
  是吗?谢玟漫不经心地道,我之前生活的世界里,有一位异国的诗人曾经写过一首诗,形容我跟他的处境,倒是很恰如其分。
  不要想这些感性的东西。童童严肃道,你这辈子唯一输的一盘棋,就是因为你虽是专业的棋手,却常常生出这些浪漫的感触来。这是你的魅力、优点,也是你的缺陷,是你致命的软肋。
  不问问那首诗是什么吗?谢玟忍不住笑了笑。
  我才不在乎。系统不稀罕人类的浪漫,她的虚拟形象在对方的脑海里扭了个头,不安地叮嘱道,要是你把自己作死了,我也会销号的。你完成任务,我不当系统,咱们本都是退休人士了,还非要被萧九搅进来,主角身边都没好事就算这是你自己选的主角,那也一样。
  谢玟不置可否。他抱着玉狮子,被看管在他身边的简风致还在跟那炉酒奋斗,但小家伙很快就放弃了,一屁股坐在了地上,也不嫌冰。他抬手拍了拍发懵的脸颊,抱怨道:这玩意儿怎么那么呛?我非得到室外去吗?
  他说着探头看了看周围,在面无表情的郭谨郭大监的注视、以及一众内官婢女的沉默低头中缩了回来,他挪了挪屁股,挨着谢玟的小腿坐,偷偷问:你是怎么让皇帝同意放了周大人的?他那么通情达理么。
  通情达理这几个字跟萧玄谦恐怕是不沾边了。谢玟更正道:如今还没放,至少要等到西北军进京时,估计他才会不情愿地履行承诺。
  承诺,嘿嘿,承诺。简风致傻乐了一会儿,君子一诺千金,皇帝就更这样了。
  谢玟很奇怪地看了他一眼,对这孩子审视别人的眼光不抱期待了。
  哎,帝师大人。就算早已看过许多遍,简风致依旧为每次抬头时跟谢玟直面对上的瞬间而发怔,因为对方这样一副好容貌,让许多香艳传闻都变得可靠了起来。
  嗯?谢玟低头看他。
  你是怎么让皇帝退步的呀。简风致的眼珠子都要冒出八卦火花味儿了,他毫不担心自己押在这里当筹码的安危,反倒是一脸长见识了的神色探寻道,是不是真的跟陛下咳咳,内个内个?
  在远离紫微宫的洛都,他跟萧玄谦虽然也有些不实的谣言,但毕竟天高皇帝远,没有太过离谱,谢玟也就不是很清楚现在的皇室秘闻翻新到哪个花样了。
  他抬起手,屈指敲了敲简风致的头:人花了这么多年长出个脑子来,不是让你装满黄色废料的。
  黄色废料
  就是香艳故事。谢玟淡淡地道,你们就没点爱好和娱乐吗?
  可这就是普罗大众最热衷的爱好和娱乐啊!简风致在心里扯着嗓子喊,脸上却乖乖地道:哦我知道了
  倒是我要问你,谢玟摸着玉狮子蓬松的大尾巴,你是怎么认识周勉的?
  你说这个我可不困了。经过几日的熏陶,加上萧玄谦有意的吩咐,宫殿里的熏香已经不能让两人昏昏欲睡了,简风致也生龙活虎起来,我其实就是江湖上一个卖艺的,我爹也是卖艺的,我们会做面具,身手也好,还会缩骨功,接触些江湖人,路子比较多。
  然后?
  但江湖嘛,你也知道,他小小年纪反而老气横秋的架势,跟你们朝堂不一样,我们真是要见血的说到这里似乎想起谢玟甚至敢血溅金殿、手撕诏书的胆识,声音弱了弱,我父亲年轻结了一个仇家,在去年大雪天,被仇家堵在山中截杀,只来得及将我送出去大雪封山,我等了三天三夜,才找到了他的遗躯。
  谢玟微微皱眉。
  我在雪山的官道上遇到了周大人的部署,因在京都管辖内,周大人询问了我的身世,给我钱财葬父、又让官府画了那仇家的画像,虽然抓住的也是一具尸体,但拔刀相助之恩,我万死难报。
  谢玟沉吟片刻,忽然道:你是女名,还是这样文雅的女名,令慈
  家母闺名便叫风致。对方抬起了头,露出高兴的神情,似乎这具脆弱的少年身躯以另一种方式,让母亲的生命、父亲的思念,在他的人生里延续和复活了一般。
  谢玟再不多问,躺在他怀里的玉狮子用肉垫扒住他的手指,带着倒刺的小舌头有一下没一下地舔着他的指尖。
  简风致见他无甚兴趣,更觉得无聊了起来,他满腹的感激之情还没说出来,这时候硬憋回去了,只得悄悄道:你就不能跟我说点你跟陛下的事吗?我都把我的故事告诉你了。
  我可没要跟你交换。
  那怎么行!简风致翻身坐起来,不自觉地膝盖着地,挺直背,这动作和距离在内官们眼里怪心惊肉跳的,他们很怕这时候陛下看见了,不要说这个采花贼了,连他们的脑袋也保不住。
  我太没意思了,帝师大人!简风致振振有词,谢大人,我关在这里是为了谁呢?还不是为了你,再这么下去,不等陛下要我的脑袋,你就已经把我无聊死了!
  你可以选择自由的。谢玟不轻不重地道,我问过你了。
  简风致涨红了脸:那怎么一样,我怎么能弃周大人于不顾呢?
  正当谢玟想慢悠悠地回复他一句时,脑海里的童童忽然出声道:他倒是真清醒,萧九要是有他半分的炽热肝胆,也不会跟你到一刀两断的地步了。
  谢玟让童童干扰了思绪,没能直接拒绝,他对上简风致期待的目光,叹了口气,简明扼要道:忠臣良将、千古明君,这种乏味故事你也要听?
  简风致认真地点头。
  我跟萧玄谦之间没有什么可谈的,就像是庄子说的,送君者皆自涯而返,君自此远矣。我送了他这么久,但是,也只能送到这里了。
  玉狮子不舔他的手了,那双猫眼清澈地看着他。
  萧玄谦是九皇子,你应该知道。谢玟的手放在长毛猫的怀抱里,被毛绒绒簇拥着。我遇到他的时候,他可不跟现在这样。你知道重华宫的皇子都怎么叫他吗?
  简风致摇了摇头。
  谢玟原本已做好讲故事的准备,但到了这时候,他竟然连重复萧玄谦的过往都无法诉之于口。人曾经的贫贱和卑微,应当是一种该保护的隐私。
  那时候他在重华宫做皇子西席,他是不世出的名士,天然该受到拉拢器重。那群在他面前讨巧卖乖的孩子,一转过身,就能孤立一个出生即丧母的少年郎。他们叫萧玄谦该死鬼,说他克死了自己的母亲,说他身份卑贱、说父皇根本不在乎有没有他,他只是给庄妃宠爱上的一个添头、一件摆设。
  这偌大的宫闱,本该尊贵的皇子,竟然没有一个能得到温暖的安身之地。萧玄谦少年时身边也跟着一只猫,与养尊处优的玉狮子不同,那只猫跟少年一样警惕戒备、纤瘦矫捷。
  那不是一只流浪猫,但它的主人却在密不透风的宫墙里久久地流浪。萧玄谦的身上经常出现恶作剧的痕迹,那些天真又残忍的恶意,就像是一道道符咒一样贴在他的命运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