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卷(16)
  可九州的剑尊,明明一路顺风顺水,怎可能有狼狈的时候?
  他只道自己是要见叶深了,便想起了朝灵鹿,所以才会莫名感伤。
  许是我想多了吧。
  谢迟的眼有点热,他安慰着自己,转头却在心里祈求着神佛,能收回他之前的无知戏言
  脾气软点也没关系,他只希望那人能一直平和无忧,不遇风浪。
  第二日,晨钟作响,厚重的钟声回荡在云雾缭绕的群峰之间,它荡开微云,让因势而建的三千佛殿沐浴在曦光之下。
  弟子陆陆续续前往前山燃香诵佛,明日还是佛恩寺功德铭的开碑大典,内山值守的僧人也早早去了那里帮忙,于是,整个内山都少闻人声,喻见寒与谢迟一路走来,几乎畅通无阻。
  内山防守极松,寻常旅人进不得此处,早在外殿便被拦了下来。这里住的都是佛恩寺的长老尊者,倒也无人敢来此地闹事。
  今日他们便能见识了。谢迟难得勾起嘴角,接了一句玩笑。
  他的心情并非表面那样平静,反而像是打翻了五味瓶,酸咸苦涩的滋味一齐涌来。
  到了。喻见寒停住了脚步,他抬头看向那块红漆金字的牌匾。
  上书敛心殿。
  这是一处偏殿,周围寂寥无人,除去百级白阶外,再没有任何多余的草木装饰。也是,佛恩寺怎么给一个囚徒好待遇?
  只是谢迟有一点想不通,他仔细观察过了,敛心殿外没有丝毫的灵气波动,也没有任何警示或是囚禁的阵法,难道他们如此放心叶深,让这个不安分的剑修一个人待着?
  喻见寒在确定四周无异后,与谢迟对视一眼,两人默契地警惕起来,缓步走上了阶梯。
  厚重的木门吱呀开启,一种清幽宁雅的檀香气味扑面而来,大殿昏暗,白昼似乎并不钟情于这里,阳光就止步于门槛外,再不逾越半步。
  整个大殿里燃满了烛火,照出一种昏黄沉闷的氛围。
  何人?一声沙哑的问句从内殿传来,随即哗啦的锁链声作响,一人拖着迟缓的脚步缓缓走来。
  玄铁的铁链落在地上,发出金属与地面的摩擦声,在窸窸窣窣的响动声中,谢迟他们终于见到了来人的全貌。
  那是一个瘦削单薄的男人,他简单地束发,身上只有一件素白的衣衫,腰间配着一把空剑鞘。
  那人手上还拿着点灯的信香,看了一眼来人后,他走到了跟前的桌案前,掐灭了燃着的香头,做了一个请的手势,让来客入座。
  喻见寒与谢迟也没有多加寒暄,顺着他的意思径直坐了下来。
  这大概就是云渺州叶深了。
  谢迟的目光不落痕迹地扫过地上的锁链,只见那三指粗的铁链,一头锁在男人的左脚脚踝之上,另一头则没入后殿之中。
  佛恩寺还真是,佛恩浩荡啊。
  他嘲讽地勾起嘴角难怪他们不曾派人把守敛心殿,钉入锁魂钉还不够,他们甚至还用上玄铁链来锁人。
  单看这锁链的长度,怕是被囚之人连殿门都触碰不到。
  男人却像毫不在意一般,他形容略显憔悴枯槁,但衣着简素整齐。他撩开锁链,艰难地缓身坐下,哪怕琵琶骨被钉入了三寸的锁魂钉,他依然将脊背挺得笔直。
  不知二位为何而来?男人取了瓷壶,往他们的杯中缓缓斟茶。
  朝灵鹿让我们来的。
  那人手一哆嗦,他像是被定住了一般,怔愣在原地,直到茶水淅淅沥沥地淌出杯中许久,他才缓缓抬头:谁?
  他哑着声音,难以置信地再问了一遍:谁让你们来的?
  谢迟将装着迟微笛的木盒拿上桌案,递给了他,一切尽在不言中。
  紫训山的事情都解决了,他也走了。
  叶深苍白的唇在颤抖着,时隔百年,他终于又重新见到了它,原本还以为,这辈子都再见无期了,
  他一遍遍抚摸着盒上的木纹,一滴泪便坠了下来。
  终于,解脱了啊。
  他明明在落泪,但声音里却带着释然的笑。
  你们见到了他?可是怎么可能,他不是叶深又皱起了眉,他结结巴巴地重复着,眼中全然是不敢相信。
  迟微笛里,封存着他的一缕灵智。尽管很残忍,但谢迟不想瞒住面前之人,他垂眸轻声道,他放心不下你们,便想回来再看一眼。
  谁知道,只这一眼,便让他永世不得安息。
  那得
  叶深将自己的手掌覆盖上冰冷的木盒,他终于不堪重负地弯下腰,将头抵了上去,几乎颤抖到说不出话,那得多疼啊。
  谢迟沉默下来,他与喻见寒对视一眼,给那人留下了足够的安静空间。
  许久,叶深终于平静下来了,他红着眼眶,强撑着起身,向面前两人行了一个大礼:多谢二位道友,多谢
  千恩万谢,不足以一言道尽。
  他颤声拱手道:还不知二位道友名讳,多有失礼。
  唤我谢迟就好。谢迟虚虚扶了他一把,引他重新入座。
  喻见寒微微颔首:喻见寒。
  叶深却是笑了起来,他肯定道:九州剑尊,喻见寒。
  不敢当。喻见寒垂眸拱手,认真道。
  谢迟终于让话头重归正题,他向叶深解释此行来意:我们此次前来,是因为他有两个愿望,一是把冤案公之于众,另一个,则是完成你的心愿。
  只是揭开真相吗?叶深喃喃道,他果然还是心软
  两百多年了,他从未向别人倾诉过自己的悔恨,任由那些伤口在心中溃烂。如今,他终于能亲手将腐化的创伤剖出,捧出那一颗鲜血淋漓的心脏。
  他看向谢迟,缓声道:当年灵鹿跳下熔炉的时候,我还在后头殿后,我本以为他们能先逃出去的可没想到,还是来晚了一步。
  若是当年我在,或是再早来片刻,跳下深渊熔炉的就不会是他,朝氏一族更不会遭此横祸。
  后来,我并没有察觉他们做的那些事,等知道的时候,已经为时晚矣了。
  叶深垂眸,他摩挲着木盒,声音有些疲惫沙哑:我没能救下灵鹿,也没能救下他的弟弟,他的族人。可我一直都想不通,怎么会这样?
  事情怎么会发展到这个地步?朝灵鹿做错了什么?朝氏一族,又做错了什么?
  可是,没有人能回答他。
  而在他问出这个问题后,换来的却是道途断绝,三寸的入骨之钉,与那长达百年的□□。
  不知叶道友有何愿望,只要我们能办到,一定倾力相助。
  叶深注视着木盒上微微磨损的花鸟纹,他想,今日定是个晴朗天,林间鸟飞鹿鸣,花叶繁盛。
  他抬头笑着问道:谢道友可有办法,让我重新拿剑?
  沉默片刻,谢迟道:有。
  可战九宗?
  谢迟注视着那人眸中的平静,只觉得喉咙发紧,一颗心不住地下沉。
  他垂眸,还是艰难地开口了:可。
  那就麻烦谢道友了。
  谢迟却是攥紧了拳,他咬牙道:心魔入体,便等同于入魔,你的实力会急速拔高,但这是以透支生命为代价的,这不是在救你,你会死的。
  叶深却像是早有所料,他毫不在意地缓声笑道:谢道友不是说,灵鹿的愿望是完成我的愿望吗。
  他知道你会死吗?
  叶深注视着他的眼睛:他知道这两百年来,我生不如死。
  他起身伏地叩首,言辞决绝恳切:劳烦谢道友了。
  平生只愿再持剑,求公道,虽死无憾。
  *
  谁都不曾发觉,忙碌的佛恩寺最偏僻的一角里,魔息如深海般翻涌澎湃着。
  潮海起落,终归平静。
  终于,树梢的一片翠叶无风自落,似乎在预兆着什么事情的发生,与不可挽回。
  身形枯槁的剑修,终于一把推开了紧闭百年的牢笼,他手中只有一把魔气萦绕的断剑,周身也是深渊般阴冷的气息。
  若一切可以重来,我希望,我们不曾走出迟微谷。
  在踏出囚笼的那一刻,叶深闭上了眼睛,他咽下了眸中的泪光,却是伸手握住了一缕温暖的阳光。
  今日,果真是个晴朗天。
  但那一刻,凉风为他牵起衣袂,吹散了所有阴霾,而日光为他披上战袍,盼他烧尽一切污浊。
  他便是全天下最干净的存在。
  是最赤忱的,铮铮利刃。
  这是最好的结果了,有些事情,只能他们亲手了断。喻见寒看向殿外渐行渐远的身影,轻声叹息。
  想必朝道友也是这样想的。他的目光有些渺远,似乎隔着漫长时空,回忆起了什么,他们其实,早就选定了结局
  *
  你想忘记这一切吗?重新开始新的生活。
  是灵鹿让你问的?叶深了然笑道。
  没有记忆,就不会痛苦。
  没有痛苦,就能继续前进。
  他笑着缓缓摆手道:我的忘记,并不能消除世人心中的罪恶。所以,就让我清醒地看着这世间吧。
  不愚昧,不混沌。
  让我继续清醒而痛苦地活着。
  喻道友,会有这一天的吧。
  阳光驱散阴霾,冤者昭雪,恶者得报。
  会的。那人答道。
  那接下来我们要做什么呢?
  等待。喻见寒抿了一口茶,缓声道,漫长的等待。
  叶深笑了起来:甚好。
  他看向了紧闭的红木殿门,眸光在烛火映射中摇曳生辉:那日,定是个晴朗天。
  第21章 善因起(一)
  铛
  镇心钟悠长地响了起来,厚重的钟声发自前山,却如缓诵的佛音一般,缓缓徐徐地传遍了三千佛殿。
  那是功德铭的净光钟声。钟鸣三声,清业障。
  明日的开碑大典上,镇心钟还将连鸣七七四十九声,以示功德万年,佛恩浩荡
  谢迟抬眼望去,天穹浩渺,像是瓦蓝的碧玉,其中不沾染一丝尘埃。
  青天不染污浊,人间却荒诞可笑。
  谢迟嘲讽地勾起了嘴角,他缓声道:你说,既无功德,凭何立碑?
  喻见寒心思透彻,他一下便明白了谢迟话中的含义:阿谢是想他的话停住了,心照不宣地没有继续说下去。
  会给你惹麻烦吗?谢迟转头问他。
  自然不会。喻见寒永远会给予他最大的自由,我陪你一起去。
  谢迟却摇了摇头:你在这儿等我吧,毕竟你这张脸太过显眼去了,怕是就低调不了了。
  九州剑尊,无论在哪儿都是最引人注目的存在。谢迟不怕惹事,但这次,他却想给那群人一个惊喜。
  若是喻见寒去了,怕是他的大礼就藏不住了。
  好,我在这儿等你。
  等谢迟的身影彻底消失在视线之中,喻见寒的袖中却是滑落出了一件精巧的小物件,被他漫不经心地接在手中把玩。
  那是一块小巧的玉底佛牌。
  他勾着锦绦,将小玉牌晃晃悠悠地拎到了自己跟前打量,唇边却缓缓露出了一抹笑。
  南箬啊他一把收住玉牌,轻笑感叹。
  *
  金碧辉煌的内殿中,檀香袅袅。
  鲛纱绸为面,子絮绒为芯,价值连城的蒲团上正端坐着一位僧人。那人看起来不过四十有余,神情慈悯平和,正闭目凝神。
  与寻常僧人不同的是,他手上拿着的并非念珠,倒是像装饰挂件一般的白玉珠串。
  空荡宽广的殿内,不知何时,除了僧人平稳的呼吸外,竟传来了规律的脚步。
  喻小友,你来了。僧人睁开清透的眸子,他笑道,昨日便听闻你出紫训后,径直来了我佛恩寺,倒是让人甚是欣喜啊。
  喻见寒向他拱手作揖:佛恩揭碑大典,我岂能不来?况且,我还得了一件珍宝,特地赶来献给尊者。
  你有心了。南箬微微叹息,他撑地起身,理了理微皱的僧袍衣摆,抬手请喻见寒入座,这些年也多亏了你,为我遍寻良药,护法相持
  他的脸色确实有些苍白,捂袖轻咳两声:我怕我的伤势传出去,会被有心之人利用,对佛恩寺不利,便只能委屈你帮忙保密,隐去了所有的功劳。
  南箬行至矮榻处,缓身坐下,他为喻见寒斟了一杯清茗:世人甚至不知我们有故。
  的确,无人知晓九州剑尊每次游历后,都会寻些难得的天材地宝送来佛恩寺。而那块玉佛,便是特许他自由出入密道的信物。
  喻见寒端起了杯,轻抿一口:我也只是略尽绵薄之力罢了。他的话音稍顿,似乎想起了什么,微微皱眉:只是前几日有人寻到我,他说,尊者与当年初雨镇的血案有关。
  南箬的脸上的笑意未变,他一手扶杯,一手稳稳地拨着珠串:怕是层念与魔门勾结的事流露出去了你看,他们终究是捕风捉影,诽我谤我。
  他的话顿了顿,还是问道:不知那人说了什么?
  喻见寒微微一笑:他说,南箬尊者是初雨镇的指使之人。
  荒谬至极。南箬无奈摇头,他言辞恳切,喻小友,当年你提剑闯入佛恩寺,斩杀逆徒,我知你身正心定,便特意寻你说了层念与魔门勾结为恶之事。那时我何曾有半点隐瞒、半分包庇!
  我最大的私心,不过是求你在诛杀魔门恶贼之时,莫提初雨镇之事,替我佛恩寺遮掩一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