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节
  “北疆。”
  姜安城吃了一惊:“那么远?!”
  “正因为够远才好。”姜雍容微微笑,第一次对未来有了一丝憧憬。
  那里有草地,有马儿,有牛羊,有蓝天,有大地……什么都有,就是没有风家,也没有姜家。
  她的眸子里闪动着一丝明亮的光。
  姜安城原本还想驳一驳,劝一劝,但看见她眼中这缕光,忽然住口了。
  他上一次看见妹妹眼中有这种光亮,还是五年前,她没有进宫的时候。
  “……好。”姜安城看着她,沉声道,“我会替你安排妥当。”
  说着自袖中掏出一只信封,“喏,你给鲁嬷嬷的宅子已经置办好了,这里头是房契和地契。”
  姜雍容接过,收在一只螺钿盒子里,上锁。
  风长天待年年这样好,她走了,年年在宫里一样会有人照顾,不需要担心,顶多拜托姜安城将来多照应一下,万一将来风长天有了自己的皇嗣,有人看不惯年年,也可以让年年过继给景王。
  现在就差思仪。
  鲁嬷嬷年纪大了,可以直接去西郊养老。思仪却还年轻,若是一直留在宫里,未免委屈。送回姜家,还是要受拘束。
  她生性好热闹,得给她寻一件又好玩又来钱的差事才好。
  就是在这样的谋划中,新年到来了。
  第45章 . 惊喜  没错,我就是阿天
  皇家年三十照例要宴请宗室众人, 这是风家一年一度的大宴,但凡是皇室的人,基本都要出席。
  得势的皇亲固然要在这一天显摆自己的体面, 不得势的皇亲也是难得有机会显示一下自己的身份。
  从前每到这时候,是姜雍容身为皇后最忙碌的一天, 卯初就要梳洗打扮,后冠翟衣全副武装, 接受风家诸亲的拜见。
  她要熟知每一个人的身份性情与喜好, 短短三两句话便要问到点子上, 要亲切,又不能失威仪。且从头到尾都要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微笑,脑子里随时绷着一根弦儿, 保证筵席上没有任何一丝意外发生。
  因为这是她的责任。
  但现在,再也不用了。
  她躺在枕上,照旧是眠浅,早早就醒了,但并不急着起床, 她静静地躺在黎明前的黑暗中, 慢慢地等着窗子上渐渐泛白,才起来梳洗。
  梳洗也并不麻烦, 不需要严妆, 没有沉重的后冠, 也没有左一重右一重的繁复衣冠,她仍旧照往常穿着, 头上也是简单的发髻。
  鲁嬷嬷看不过去,嘟囔道:“这般清汤挂面的,哪里像是皇后的位份?比一般的女史还不如。等到了大殿上, 别人身边侍女的穿戴都压得过你,那还有什么威仪?”
  “别忘了我是先帝的皇后。”姜雍容拔下鲁嬷嬷替她簪上去的累珠凤簪,“你见过寡妇盛妆么?”
  “先帝早就翻篇啦!主子还真个要为他守寡不成?今天多少贵女宗亲命妇集聚一堂,大家都是豁出去没命地打扮,主子还不打起精神来?”
  鲁嬷嬷有句话没有说出来,万一弄得太寡淡,让别人比下去,陛下的圣宠保不住了怎么办?
  姜雍容看着镜中的自己,阳光照在镜面上,泛着一层明丽的光。时至今日,她再也不用去考虑皇后的威仪,也不用去考虑皇帝的圣宠,她心中像是有微风拂过一样轻松。
  “皇后”这个壳子套在她身上太久了,又重又紧,这么多年压得她喘不过气来,现在,她终于可以卸下了。
  “嬷嬷你看,今天的腊梅开得真好啊。”姜雍容窗着窗外,轻声道,“很香呢。”
  鲁嬷嬷怔了一下。
  以往别说是以皇后之身主持宫中大典,就算是少女时代参加筵席,姜雍容也是端庄隆重,连衣上的一道皱褶都不会有。发式衣衫绝不会有一丝嚣张,但也绝不会有半分减色,她永远是人群中最波澜不兴又最引人注目的一个。
  她对待仪容与礼仪,就像对待一场战争般慎重又一丝不苟。
  鲁嬷嬷颇为吃力地回想了一下,这样在梳妆的时候看着窗外出神,好像还是发生在主子三岁以前的事。那个小小的女孩子端端正正地坐在椅子上,头肩听话地一动不动,但眼睛却不受管控,出神地瞧着窗外花枝上飞舞的蝴蝶,一双眸子又是好奇,又是欣喜。
  不知为何,此时的姜雍容,让鲁嬷嬷好像有一种看到当初那个小女孩的错觉。
  宫中大宴费时费事,人们往往早早便到了。但姜雍容不赶这个时间,慢悠悠到了午后才跟太妃们一起往丽正殿去。
  她这一身的素淡虽然让鲁嬷嬷很不满意,却博得了三位太妃的一致称赞。
  宋太妃拉着她的手,叹道:“好孩子,看得出你待阿风是真心,半点儿不想出风头。听说皇帝上次带着全副仪仗去接你,看来立后的传言当真不假,你心里这是想好了?”
  李太妃道:“姐姐这是什么话?你没听说朝臣们都不同意么?入后宫本来就惨,阿容以前嫂子的身份入小叔子的后宫,那就是惨上加惨,当初我们不正是因着这一点才要送她出宫的么?”
  赵太妃道:“按我说,光是穿这么素淡还不够,要不干脆托病不去算了?”
  这一招出门前思仪就提过。思仪主要是觉得这化雪的日子,天冷,不愿主子来回路上受冻。
  姜雍容拒绝了,理由是:“我还是去得好,这样她们就算是想说我的坏话,也得憋着。”
  这个理由让三位太妃愣了一下,然后同时哈哈大笑。
  姜雍容其实觉得三位太妃可以托病不出,因为这样的大宴,一瞧见皇帝是阿天,不知道三位太妃受不受得了。
  她委婉地探了一下三位太妃的口气。三位太妃坚决拒绝,道:“这可是我们几个老姐妹去当祖宗的时候,便是皇帝陛下,也得给我们行晚辈礼呢!”
  “可不是?非得告诉那几个小蹄子,咱们不单活着,还活得好好的!”
  “那几个小蹄子”是指生了皇子,被接去封地的几名太妃。
  姜雍容莞尔。
  有时候,人活着的力量居然不是来自于亲友,而是来自于敌人。
  *
  丽正殿就在坤良宫不远,也是皇宫几个有数的大殿之一,殿中有大戏台,宫中每逢大宴,多半会在这里举行。
  照矩是嫡系宗亲的男子先随着皇帝祭祖,然后回来开宴。旁系及不甚要紧的亲眷便先在丽正殿候席。
  因是家宴,取阖家团圆之意,族中男女老幼齐聚一堂,贵女们巧笑倩兮,命妇们围坐谈笑,奶妈在旁边抱着孩子,宗亲们由宫人侍候着寻亲问故,乐师们在屏风后试奏曲子,宫人们来回穿棱,整间大殿热闹非凡。
  姜云容在其中宛如众星捧月一般,她一个一个向年纪大的长辈问安,每一个长辈待她都和颜悦色,起身拉着她的手说话。这是她渴望了很久很久的待遇,以前姐妹们赴宴的时候,他们只会待姜雍容这样。
  就在这个时候,长辈的手忽然微微一顿,周遭也有瞬息的寂静。
  之前有多热闹,这寂静便来得有多突然。
  姜云容回头,脸色立刻变了。
  姜雍容同着三位老太妃一起进来,老太妃们同她有说有笑,显然相当开心。
  “真是丢我们姜家的脸。”姜云容低低道,“她竟然还有脸出来见人。”
  “姐姐小声些。”古雨儿轻声提醒她,“听说陛下为她和前朝闹得很厉害,早朝都不上了。”
  姜云容咬牙:“祸水!”
  “哎,两位姐姐快看,姜家大姐姐这么穿也怪好看的,早知道我就不穿这么厚重的绣金大衣裳了,沉得很!”赵明瑶一脸艳羡地道。
  姜云容狠狠地剜了赵明瑶一眼,转身走开。赵明瑶不明所以,古雨儿对着她摇摇头,转身跟上姜云容。
  大殿的寂静显然来得特别不合适,大家立刻发觉了,于是赶忙迎上来,殷勤问三位老祖宗的安,顺带也不远不近地跟姜雍容问一问。
  姜雍容一生所受的问候里,五年前每一声都是情真意切,仿佛每一个人都以和她说上一句话为荣。这五年来则一声比一声冷淡。
  若不是规矩所碍,她们大约根本不想搭理她这位无宠的皇后。
  现在则是冷淡中还带着一丝不想掩饰的轻蔑。一女侍二帝,在这些名门闺秀看来简直是人神共愤。
  一边是姜家送进宫来的正经皇后人选姜云容,一边是侍奉过先帝的皇后姜雍容,哪怕是让三岁的小孩子来选,也知道皇后的宝座最终花落谁家。
  毕竟这可不是农人娶媳妇,看上就能娶进门。皇后之尊,怎么可能允许二嫁之身?
  当然也有人想左右逢源,想着万一陛下真一意孤行封了姜雍容,总要预先拢络拢络,可大庭广众之下,这么多双眼睛看着,想拢络也无从开口,最后还是礼节性地将姜雍容一略而过。
  姜雍容看着她们,带着一种近乎慈祥的心境。
  原来人们的心事都这么摆在脸上的吗?每个人对她的或鄙夷或敷衍或想亲近又不敢,就像一本本摊在她面前的书,一目了然。
  很早很早的时候,母亲就告诉她,分辨哪些人是真的对她好,哪些人是假的对她好,将是她一生要做的功课。
  她从那个时候就一直努力想将这份功课做得更清晰更透彻,一直以来却也只能半猜半分析,并不能完全肯定。
  现在,她跳出了原来的位置,有了一个全新的角度俯瞰这里的所有人,忽然之间一览无余,清晰明确,无以复加。
  她知道这是为什么。
  因为她跳出了这个圈子,荣宠、权势、富贵、规矩……一切一切对她来说都没有了意义。
  这将是她最后一次出现在众人面前。
  三位太妃是今晚的老祖宗,坐席自然十分靠前,姜雍容远远地给自己挑了个不起眼的坐次。
  “一会儿要是有什么事,几位太妃莫要受惊过度,须得保重身子。”分开入席的时候,姜雍容忍不住提醒道。
  宋太妃大手一挥:“我们三个活了这么多年,哪里还有什么阿物儿能惊着我们?”
  姜雍容:但愿。
  按姜雍容的意思不该这样瞒骗老人,但风长天口口声声道:“什么瞒骗?爷这是要给她们一个惊喜!”
  这边的人差不多都刚安好席,那边就有人来传话:“陛下已经到宫门口了。”
  三位老太妃在众人的簇拥下起身迎接,迎面只见当先一人一身满绣团龙袍,也来不及看清面目,便齐齐俯身行礼。
  这位皇帝不像他的前任们那样端庄稳重,步子迈得极大,转眼便到了跟前,老太妃们动作又慢,腰才弯到一半,就给扶住了。
  这当然是故意的,都这把年纪了,老太妃们才不愿意再跪呢。
  “免礼平身。”一个低沉的嗓音带着一丝笑意道。
  老太妃们谢恩,谢完才发现,咦,这声音有点熟悉?怎么这么像阿天?
  再一抬头,眼前的皇帝陛下虽然戴着冠冕,那但双眉飞扬,鼻梁挺直,五官深邃俊美,怎么不单连声音像,脸都活脱脱像阿天?!
  “天爷啊……”李太妃喃喃道,“我不会是老花了眼吧?”
  赵太妃呆呆地瞪着他,眼睛眨也不能眨。
  风长天嘻嘻一笑,凑在三人身前,低声道:“没错,我就是阿天,多谢三位太妃费心撮和,不过以后都不用再把雍容偷送出宫啦。”
  宋太妃看着他半晌,脑袋一歪,干脆利落地晕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