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节
  阿那瑰正要处心积虑地讨好皇后,她眉宇结了轻愁,眼里又含泪了,“走到这里,里面的人恐怕都看见了,你不进去,殿下要怪罪我了,我无依无靠的,要是殿下不要我……”还可怜巴巴地扯住了薛纨的袖子。
  薛纨眸光在袖子上一扫,“无依无靠?”他笑得有些玩味,“檀道一不管你了?”
  他随口一句话,好像刺扎在阿那瑰心上,她假惺惺的眼泪没有了,撒手丢开薛纨的袖子,阿那瑰高傲地扬起头,“我不用别人管。我自己什么都可以做。”被汗濡湿的乌发覆在额头上,更显得一双眼气势凛凛。只有脸蛋被夕阳照得微微发红,带点天真气。
  薛纨心里微微一动,虽然知道这会去皇后那里,无异于龙潭虎穴,也不由地改变主意,往皇后宫里来了。
  皇后端坐在灿如锦绣的屏风前,见着薛纨,眼睛一亮,却没有像在栖云寺那样粘腻,只对他颔首微笑,说声请坐,又屏退了殿上众人,“你们都退下。”
  阿那瑰也跟着宫婢们离开了,眼睛还好奇地在薛纨和皇后身上打了个转。
  金辉照着瑞兽,空落落的殿里,两个人都正襟安坐。皇后斟酌着言辞,开门见山道:“你常在陛下身边,不知道陛下有没有提起过立太子的事呢?”
  “这个,臣没有听说过。”
  皇后手肘扶着案几,冲他斜了斜身子,是个倚重和信任的姿态,“我想请陛下早点立嫡长子为太子,有什么法子吗?”
  薛纨道:“陛下年富力强,殿下这时候催陛下立太子,恐怕适得其反,要被陛下怀疑了。”
  薛纨也这样说,皇后黯然地叹口气:“我不想显得太急,可昭容现在得陛下盛宠,我怕陛下被她蛊惑……”
  薛纨垂眸撇着茶瓯里的浮沫,不肯搭腔。
  忽觉手臂上有了点重量,他放下茶瓯,扭过脸来,见皇后轻敛裙摆,坐在了他的身侧。皇后是着意修饰过了,眉毛绞得细长,嘴唇红得艳丽,木樨香珠在皓白的手腕上滑动,在薛纨手背上亲热地拍了拍,她说:“人要是突然有个病啊灾的,就会心急了……嫡长子才十岁,等他做了太子,皇帝,以后还不都是你和我说了算?二十多岁的宰臣,难道不值得你搏一把?”
  薛纨似有点动心,琢磨片刻,还是谨慎地摇了摇头,把皇后的手拿开,肃容道:“凭我自己,还没那个本事。”
  皇后急忙道:“还有大将军和我兄弟,一个掌外,一个掌内,还不是易如反掌?”
  豫州大军压境,皇后却在一心琢磨这个,薛纨有些想笑,他忍住了,仍旧推脱道:“殿下的打算,大小两位王将军知道吗?”
  皇后道:“我当然要和他们商议。你是玄鹤的副手,难道到时候不听他号令?”怕还说不动薛纨,皇后淡淡一笑,挺腰坐了起来,望着殿外那抹青衣身影轻盈地走来走去,她冷不丁道:“我听说你刚才在殿外和阿松嘀嘀咕咕的……你看中她了吧?要是你愿意助我一臂之力,我把她送给你,怎么样?”
  第32章 、愿同尘与灰(十二)
  皇后说完这话,一双眼睛紧紧盯着薛纨。
  薛纨一时拿不定主意她是真心还是有意试探, 不怎么在意地一扬眉, 他笑道:“一个懵懂无知的孩子, 我要她干什么?”
  皇后琢磨着他的表情,没看出什么端倪来。薛纨是恭谨,却半点口风不露——男人,几个月没沾身, 果然丁点情意也没有了——皇后有些不是滋味, 坐回宝座,凝望着殿外雁翅般的两排庑房,淡淡道:“我今天这话, 你放在心里……要是真能心想事成,我不会亏待你的。”
  以皇后这不管不顾的性格, 他和她那点风流韵事倒成了把柄,说不准哪天就会被她抖落出来……薛纨眉头不易察觉地一动, 对皇后状极慎重地点了点头,“臣记在心里了。”
  辞别了皇后, 薛纨走在廊芜下,见阿那瑰怀里抱着一只花猫,正在绿槐下瞧着一名宫婢梳头, 余晖照在黑缎似的长发上,仿佛折射进了她的眼里。薛纨忍不住驻足微笑了一下,叫道:“阿松。”
  阿松收回恋恋不舍的目光,走到廊芜下。
  薛纨故意上下打量着她:“檀道一说过, 要是北伐败了,就把你送给我做洗脚婢,你知道吗?”
  阿那瑰一听这话,抱着猫退了两步,浑身要冒刺似的,“你胡说!”
  “不骗你,”薛纨还笑,“我可是当真了。”
  一个“送”字,让阿那瑰想起了柔然被随意馈赠的奴隶和牛羊,是大大触了她的逆鳞,难得对薛纨生出的一丝亲近瞬间烟消云散,阿那瑰眉毛倏的一拧,冷冷地睨着他,“他答应了,我可没答应。”
  “好,”薛纨被当面拒绝,反倒对她赞许地一笑,“下次谁说要把你送人,你也要这么有骨气。”
  皇后使出美人计,却招徕薛纨不成,又气馁,又心酸,打起精神走到铜镜前,手指抚过自己尚算光洁的眼尾,仔仔细细看了许久,又叫宫婢道:“太暗了,看不清,点起灯来。”
  眼前骤然亮了,一名年轻的内侍将烛台移了过来,往铜镜里一瞧,善解人意地奉承她:“殿下仍是青春貌美,这么亮的烛光照着,也看不见一丝皱纹呢。”
  “我三十多的人了,”皇后有些黯然,“昭容今年还不到二十……”
  内侍双膝跪地,紧紧抱住皇后的腿,“殿下在奴心中,就是菩萨神女,三十、四十、五十,都是无人能及的高贵美貌。”
  皇后是个女人,听到这种阿谀奉承的话,也难免欣喜,“还是你会说话,不像薛纨那个无情无义的东西。”想到立太子的事,她脸色沉下来。
  内侍道:“殿下要筹划这事,还是先和大将军商议,自家人,也不怕走漏了风声。”
  王孚近来被皇帝猜疑,等闲不肯进宫,皇后思索了片刻,说道:“其实还是在宫外行事方便些。”
  她径自筹划大事,内侍一双手自腿上爬到腰上,在皇后的裙下摸索。皇后被他撩拨得浑身酥软,轻轻一脚将他踢开,笑道:“狗胆包天的东西,这是在宫里!谁知道有多少双眼睛盯着?”
  内侍涎着脸又爬了过来:“是奴情不自禁……”
  皇后嫌他卑贱,可又贪恋那点慰藉,也就由他去了。
  到夜半时,皇后还在沉睡,忽然被内侍拼命摇撼起来。殿外的灯光照亮了窗纱,映得人脸煞白,内侍抖抖索索道:“陛下来了……”
  皇后也惊出一身冷汗,情急之下,一脚将内侍踢下床,低斥道:“还不滚出去?”
  内侍抱着衣裳,从侧殿闪身溜了出去。随着门外尖锐的通禀声,皇帝毫不客气,一脚踢开了门,气势汹汹地走了进来。
  皇后合拢衣襟,镇定自若地坐在床沿,等皇帝站稳脚步,她起身对皇帝施礼,“陛下怎么这会来了?”
  “忙完了政事,才想起来皇后今天回宫,特地来看一眼。”皇帝下颌不断地抽搐着,脸上还带着一丝笑。“怎么这么早就睡了?”撩起衣摆,他也坐上凤榻的边沿,像最寻常的夫妻那样,沉默的目光在皇后脸上盘旋。
  皇后勉强一笑,“陛下为何这样看着妾?”
  皇帝猛然一把扯下皇后的衣襟,皇后吃了一惊,疾呼道:“陛下!”
  皇帝锐利的眸光在皇后颈间和胸前一扫,轻轻地笑了一声,他凑到皇后耳边低声道:“你可真够贱的……到底是□□熏心,忘了身份,还是自恃姓王,完全没有把朕放在眼里?”
  皇后挣开皇帝的手,微微战栗的手扯起衣襟,冷笑道:“陛下听听自己的话,像一国之君该说的吗?”
  皇帝爆发出一阵大笑。
  皇后正作势要走,被他的大笑吓住了,脸色煞白地盯着皇帝。
  皇帝理了理衣摆,大马金刀地坐在床沿,下令道:“把皇后身边的侍从都传来,朕要问他们的话。”
  皇后身边的侍从,少说也有百八十人,全部被传来,挤挤挨挨地站在殿外,皇帝叫人高举烛台,表情莫测地自众人脸上一一看过。他的眸光冷厉,如暗夜里的一道闪电,被扫过的人,无不瑟瑟发抖低下头去,忽听一阵淅淅沥沥的声响,是角落里一名内侍吓得尿了裤子。
  皇帝利眸微眯,负着手慢慢走到那内侍面前,瞧了他几眼,忽然自侍卫腰间拔出长剑,轻轻一挥,割断了他的腰带。内侍两腿一软,倒在地上。
  “把他架起来。”皇帝道,用剑挑开了内侍的长衫,他的脸孔微微扭曲,有点耻辱,又有点快意,“没阉干净的东西,怎么也混进了宫?”一剑挥下,那内侍惨叫一声,晕倒在地。皇帝丢下剑,微笑道:“把他抬去王家,给大将军处置。”
  皇后被这一幕骇得手脚发凉,用尽全身的力气,她提起脚步,走到皇帝面前,含泪道:“妾回宫回错了,又触了陛下的眼……我这就回寺里去……”
  “你是该回寺里好好住几年了。”皇帝对皇后厌恶至极,一眼都不想多看她,“来人,护送皇后回栖云寺,没有朕的命令,皇后,还有她身边服侍的人,半步也不许离开栖云寺。”
  皇后气得发抖,连“陛下”也不愿意叫了,“你要囚禁我?”
  皇帝摇头,“早在武陵王遇刺的那天,朕就想一刀结果了你。”想到自己抓了皇后这个致命的短处,可以此压制王孚了,皇帝心情畅快极了,大笑几声,领头离开。
  皇后当场昏厥,宫婢们手忙脚乱的,才把皇后扶上凤榻,早有羽林卫领了皇帝的口谕,前来抓人,皇后宫里宛如捅了马蜂窝,稍微长得清秀点的宦官一概被拖走,连宫婢们也遭了殃,首饰被顺手牵羊了,还被趁黑摸了无数把。
  羽林卫晃着雪亮的刀剑涌入房里时,接连又有几名宫婢吓晕了过去。阿那瑰一时没有回过神来,还跪坐在榻上发愣,被一名侍卫揪住头发扯了下来,她光着脚丫子在地上踉跄了一下,登时像斗鸡一样炸毛了,恶狠狠地甩开侍卫的手,“我自己会走!”
  她已经习惯了自己那头引人瞩目的短发,虽然是蓬头赤足,狼狈得可以,却走出了雄赳赳、气昂昂的气势。乱哄哄地出了宫门,阿那瑰坐上牛车,掀帘凝望,巍峨的宫城在夜色中越来越远,阿那瑰心头涌上一阵沮丧。
  前一天的早上,她才按捺着一颗雀跃的心,走进了那道宫门。
  同车的宫婢们还在窃窃私语,为即将被囚禁在栖云寺的晦暗前途而惶恐,有人低低地啜泣起来。
  阿那瑰正在绞尽脑汁地想办法,耳畔一阵嗡嗡响,闹得没法集中注意力,她很不耐烦,粗暴地骂了一句:“闭嘴!吵死了!”
  众人怒目相向,阿那瑰也不理会,扯开布帘,她爬到车辕上,还想再看一眼宫城,视线里却只有无垠的夜色。一抹星芒自余光中掠过,阿那瑰茫然回首,原来不是星芒,是一点摇曳的萤火,在黧黑的夜空中漂浮。
  阿那瑰蓦地记起来了,那是天宝寺塔尖的佛灯啊。
  杳杳的五更鼓被清风送到耳畔。队伍两侧侍卫催马疾行,牛车摇摇晃晃,阿那瑰扶着车壁,眼睛追着那点萤火,直到它渐渐消失不见。
  她是险险站在车辕上,牛车一停,阿那瑰一头栽下来,摔倒在栖云寺前。
  薛纨在马上冷眼看着——皇帝避开了王玄鹤,特意令他今夜在羽林监待命。旁观了帝后间这一场龌龊,他的脸色也不大好看。默然瞧着阿那瑰从地上爬起来,还抹了把眼睛,薛纨驱马上前,俯视着她。
  他的脸上有点怜悯,又有点洞察世情的了然。
  “后悔了?”
  阿那瑰还在往天宝寺的方向张望,闻言她恼怒地扭过头来,眼角虽然微红,却不见一滴泪。“后悔什么?”她眼既亮,嘴又硬,“我从来不后悔。”
  薛纨付之一笑,下马到了凤辇前,皇后还在昏厥,薛纨对宫婢示意,“抬殿下进去。”相比动辄喝骂的侍卫们,他还算克制温和。
  分派了人手去寺里各处安置,薛纨握着乌鞭,在阶下想了一会心事。几名宫婢搀扶着昏昏沉沉的皇后往寺里走,薛纨眼尾一掠,刚要让开,被皇后紧紧拽住了衣襟。
  “殿下醒了?”薛纨客气地说。
  “你早就知道陛下要来?”皇后的嘴唇哆嗦着。
  薛纨平静地看着她:“臣也是奉命行事。”
  “帮我,”皇后惨白的手指绞着他的衣襟,唇瓣翕动着,眼里是跳跃的烛火,是穷途末路的癫狂,“否则我拖着你一起死。
  第33章 、愿同尘与灰(十三)
  重伤的假宦官被送到王孚面前,王孚眼前一黑, 险些厥过去, 愤而举剑将人刺死, 然后奔进宫,求皇帝废了皇后,并将王家阖家治罪。
  皇帝倒是格外地宽宏大量,叹道:“我和皇后年少结缡, 不忍心废她。母亲获罪, 难免要连累子女。看在嫡长子的份上,大将军以后也不要再提这事了。”
  王孚无地自容,通通叩了好几个头, “是臣的过错。”
  皇帝摆了摆手,攒眉道:“朕才接到彭城的急报, 桓尹座下大将樊登率大军十万南下,彭城南北两线已经被接连击破, 城中守兵逃散者有十之二三,恐怕檀济撑不了一个月了。恐怕还得大将军再次出征, 往彭城去增援檀济。”
  王孚有些为难,“钟离一战,人困马乏, 要再筹措粮草,修补兵器,一个月有些仓促了。”
  见王孚推诿,皇帝眸子里迅速凝结了风暴, “大将军,”他的声音里带着威胁的味道,“彭城一失,建康危矣!”
  “臣这就去安排。”王孚忙道,“臣想将京城禁卫兵权暂且交给玄鹤,他虽然年轻,但还算敦厚,又对陛下一片赤诚,陛下看呢?”
  情势逼人,皇帝还有什么可说的?他无奈地说:“照你说的办吧。”
  “臣想去看一看大皇子。”王孚想起孙儿,眼里隐隐含泪。
  “去吧。”皇帝对他微笑,“等大将军这一战得胜归来,朕就要着手立太子的事了。”
  王孚顿时一脸欣喜和宽慰,“谢陛下!”
  辞别皇帝,往大皇子元竑处走了一遭,王孚瞧着外孙那张稚气未脱的清秀脸颊,不由又滴下泪来,携着皇子的手道:“再过半月,臣要请陛下到京营检视军容,殿下到时一定也要同行。”
  回到王府,王孚面色顿时阴沉下来。命人将王玄鹤自羽林监叫回来,他屏退了左右,把皇后被囚禁栖云寺的事告诉了王玄鹤。王玄鹤目瞪口呆,先问紧要的:“陛下没说要将王家治罪吧?”
  “樊登在攻打彭城,他还不敢。”王孚冷笑,“我只怕彭城一战击退了敌军回来,他就要拿王家开刀了。想来还是檀济狡猾,一早将家人都遣散了。”他眼皮一睐,意味深长道:“事到如今,也只好先下手为强了。”
  王玄鹤心跳骤停,疾步奔去窗边,将窗扇又按了按,才回来对王孚咬耳朵:“宫里禁卫森严,怎么下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