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节
  说着,苏恒便说起了过去的纠葛:京少尹陈树跟苏威是同窗,年少结识。虽然两人的身份差别略大,但当时两家来往还算密切。与苏威出身权贵游戏人间不同,克制板正的陈树寒门出身,娶妻很早,十三四岁便迎娶了青梅竹马的妻子。
  夫妻俩鹣鲽情深,但陈树的妻子身子骨儿极差。陈家家贫,但陈娘子却时常要看大夫抓药。光吃汤药的钱耗尽了陈家的家底,陈树的日子过得颇为捉襟见肘。当时苏威便好意将国公府的客院收拾出来给还未科举的陈树夫妻住。以友人的名义,苏家承担了陈家娘子吃烫喝药的费用。
  这般被接济的陈树在二十四岁之龄高中,至此走上官途。
  走入官途以后,陈家对接济过他的国公府十分感激。逢年过节,苏家有点什么事儿,他总是携礼上门。出入得多,苏家对陈树的进出便也随意。习以为常的,陈树自然而然地也经常出入内院。
  白清乐是那种十分惹人怜爱的女子。年轻时候我见犹怜并非只是说说。因着苏威于女色上颇为不检点,白清乐总是愁苦满面。陈树偶尔撞见她在花园中葬花,便会克制地劝上一回。一来二往的,陈树跟国公府少夫人白清乐便亲近了起来。
  苏威第一次撞见,是在花园。但当时两人也只是在树下说话罢了。
  白清乐趴伏在石桌上嘤嘤哭泣,哭到伤怀处,陈树面露不忍,伸手克制地拍了拍白清乐的后背。不过陈树的这一举措,在苏威看来已然是过了界。
  苏威只是由此怀疑,但并未捉奸在床。白清乐被他指着鼻子叱骂之时反咬一口,哭着跑远了。陈树也极力为两人的行迹做解释,并当场义正言辞地指责了苏威女色上沾花惹草,惹得夫妻失和。此番正义之词,苏威嘴上放过了这件事,事后便一直怀疑两人有鬼。
  真正令苏威确信白清乐与人有染是在十九年前,白清乐怀孕。这个孩子也不是旁人,正是苏楠修。
  事实上,苏威在这段时日因误食一种药材,严重损伤了他的身子。起码在当时的整整四年内,他是没有生育能力的。苏但是白清乐怀孕了。整个后院那么多女人都没能怀上子嗣,就只有白清乐怀孕了。那个时候在白清乐肚子里的苏楠修,会是谁的种?
  苏威忆起二十六年的一次宫宴,他带白清乐进宫。醉眼朦胧之时,他晃悠到御花园的锦鲤池子旁吹风醒酒,曾撞见过白清乐衣衫不整地从树后出来。当时没有多想,但一旦开始怀疑,那便处处是疑点。
  苏楠修不是他的种,那苏毓是不是也并非他的种?苏威不敢肯定。
  无法确信的事情,自然得查。
  只是他才将将有动作,宫里当时还不是贵妃的苏妃递话回来,让他不要再查。苏威虽然尚不清楚到底怎么回事,但苏妃既然亲自递话回来让他不必再查,他只能就此作罢。苏威不傻,或者说,他其实十分聪慧。立即猜到,白清乐的肚子怕是跟宫里的那位有关系。
  转念一想,苏妃每隔两三个月便会将白清乐接进宫中小住。一住便是十天半个月。依照宫里那位好美色的脾性,不可能对白清乐无动于衷。
  迫于宫中那位的龙威,他咽下了这哑巴亏。但是这一口气,就此梗在了苏威的心口。
  咽不下去,吐不出来,苏威只能继续供着白清乐。但是让他一直养着这两个疑似龙子凤孙的野种,苏威根本无法接受。所以养了两年,他便找了个机会先弄丢一个孩子。这个孩子,就是毓丫。毓丫丢的时候已经九岁多快十岁了。
  被乳娘带出府去看花灯,在夜里挤挤攘攘的人群中丢失的。
  其实比起丫头片子,苏威更想丢掉的苏楠修。一个丫头片子养了就养了,将来给不给嫁妆,都是要丢出府的。但给人养儿子就不一样,那可是要混淆苏家血统的。但苏楠修当时年纪还小,吵着要跟姐姐一道出去看花灯。却在出门之前,躲在白清乐的屋子里睡着了,躲过了一劫。
  第一次没能将苏楠修丢掉,苏威便在找机会丢第二次。第二次丢的时候,苏楠修已经记事了。他丢失的方式与毓丫还不一样,他是被人迷晕,被拐子拐走的。
  按理说,这里头没陈家什么事。但是六年前,陈家夫人病逝。苏威白清乐夫妇去京少尹府邸去吊唁。苏威亲眼撞见,白清乐在陈树的厢房里抱着悲痛欲绝的陈树,一口一个陈郎。当时陈树精神恍惚,被怒气冲冲冲进来的苏威一拳给砸到在地。
  过去的种种又再次浮现在眼前。苏威发现自己或许是想错了。白清乐若当真与当今圣上有染,哪里还会继续待在国公府?依照圣上那霸道的脾性,他只可能做出夺臣妻的事情来。
  这般一琢磨,苏威才认定了白清乐的姘头远在天边近在眼前,就是他陈树。之后的事便顺理成章,陈树因贪污罪锒铛入狱,陈家被抄,陈家子弟全被充作官奴……
  “既然已经确信了那样的事情。为何父亲,不,国公爷,居然没有休妻?”苏毓想不通,“我不明白。”
  别说苏毓想不明白,苏恒就更想不明白。
  至始至终,苏威痛恨得就只有染指白清乐的男人罢了,可从未想过拿白清乐如何。苏恒不懂苏威的这种古怪的想法是为什么,但他也因为苏威的不合理的做法,对女子完全丧失了投入爱意的热情:“男人一旦对一个女子的在意失去了底线,他的一举一动都会变得不可理喻。”
  苏毓:“……”突然深奥的感情感慨,承受不来。
  “不过毓娘,”苏恒摸了摸苏毓的脸颊,“你是父亲的亲生女儿,我们兄妹三人,只有楠修不是。”
  苏毓脸一偏躲过去,有些尴尬:“为何?”
  “楠修的父亲,”苏恒手落了空,收了回去,“是十年前被我赶出府的一个马夫。”
  第一百三十二章
  苏家有这样的事情苏毓是始料未及的。她从未想过白清乐的一举一动, 苏家两个掌权的男人都心知肚明。白清乐那般明目张胆之所以从未被发现,是苏恒在背后替她擦屁股。
  “大哥预备怎么办?”一直替她擦屁股是不实际的。没有人能二十四时辰盯着另一个人,都是人, 总有疏漏的时候。白清乐若是一直不收敛行为, 总有被人捅出来的时候。诚如苏李氏所担忧的,她自己兴许不会怎样,毕竟苏威对她确实是底线低, 但一家子人很大概率会因她倒霉。
  苏恒沉着脸, 觉得十分难堪。明明白清乐也是苏毓的母亲,但此时面对苏毓,他就是有一种难以言喻的难堪:“这件事你不必管, 我自有主张。”
  说着, 苏恒抬起头。晦暗的视线不期然与苏毓清澈如水的眸子对上, 他心口咚地一下跳动。他垂下眼帘不与苏毓对视,嗓音也低沉沉的:“毓娘, 不管母亲如何行事,你我兄妹三人, 都是至亲之人。这件事不必与楠修提。他并不知晓母亲的种种行为,往后也不必他知道这些糟污事儿。”
  苏毓虽说对苏家没太多感情, 但对苏恒的诸多照顾是真心的感激。见他如此难堪,犹豫了下, 伸手拍了拍他的后背。不管如何, 苏恒这个兄长她是认的:“哥, 我省得。”
  苏恒总觉得苏毓的一双眼睛尤其明亮干净,仿佛一汪清泉能看到人心里去。
  他顺势握住苏毓的手,捏在手心里拍了拍,还是一幅心事重重的样子。白清乐这个母亲, 苏恒对他的感情是复杂的,既爱又恨。生而为人总逃脱不掉一些事。毕竟亲生母亲,他作为儿子如何会不心生孺慕?但母亲的种种行迹又让他无地自容,实乃可恨至极。
  他只在徐家坐了一会儿,又去看看孩子,匆匆又走了。
  苏楠修来得晚,天快黑的时候才到的。他本身跟徐宴是同届学子,但苏楠修比徐宴更保守些。今年的秋闱他暂时没有下场,如今人忙着学业,整日里在学院呆着,十分忙碌。
  人过来的时候还有些匆忙,进来也跟苏恒一样,先去看孩子。不过他跟苏恒不一样,苏恒偏爱小懒虫的方思,一进来一准是抱方思的。苏楠修就喜欢活泼好动的灼灼,抱在怀里,哪怕被灼灼拽着头发扯得头皮疼也舍不得放:“姐,你找我何事?”
  楠修虽然是个冷淡孤僻的性子,但是苏氏三兄妹之间还是很亲近的。或许有徐宴的关系,他心中十分推崇徐宴这姐夫。跟苏恒坐在一处的时候或许还有些拘谨,但面对苏毓的时候便会自在得多。
  “无事便不能找你?”苏毓刚答应过苏恒,自然不会扭头就忘,“找你过来用饭。”
  苏楠修闻言笑起来。他怀里抱着小霸王,啧啧地逗小霸王笑。头也不回地告罪:“是是是,是小弟疏忽了。姐姐唤我来用饭,当然是最好。姐亲自下厨么?”
  说起来,苏楠修还真喜欢苏毓府中的饭菜。当初在金陵的时候吃过一次就没忘,后面苏毓上京,怀着孕。他想吃也不好意思让个孕妇替他做。此时听苏毓这么说,称口便要求了:“弟弟没出息,就想念那一手炒肥肠,姐姐给做么?”
  做自然是能做。正好闲着无事。苏毓让他在这屋里待一会儿,出去便命人去买肥肠。
  苏楠修在徐家用了一顿饭,盯着苏毓看了好一会儿,最终还是若无其事地离开了。苏毓看着他的背影深深叹了口气,苏家就没有一个蠢的。楠修本就是个聪明人,这眼神,定然也是知道点什么。
  苏家后来发生何事,苏恒又是怎么处理这件事的,苏毓都没有过问。
  科举三天,苏毓一大早就带着食物和水去到贡院门外等。比苏毓来得早的人多了去,有些人昨日夜里就没回去,人在贡院外头打地铺等着。苏毓过来的时候,挤挤攘攘的人从贡院门口排到了路对面。徐家的马车停在靠边的地方,苏毓带着孩子在马车里等着,指派了一个身姿敏捷的仆从挤在最前面。
  等了好一会儿,贡院的门开了,走出来的第一个人就是徐宴。
  八月的天儿还亮的早,秋高气爽,清晨还是有些凉意的。徐宴人在里头呆了三天,倒是没见憔悴。他皮相本就出众,衣裳穿得比贡院门前的护卫还整齐,一出现便引得众人目光局过去。
  苏毓掀开了车窗帘子正在往外看,见他脸色也还不错便放下帘子。
  徐宴走在第一个,后头隔了许久才继而连三出现别人。人站在人群中,高挑的身高让他傲视群雄。徐家的仆从一眼就认出来,忙挤过去想要搀扶。
  徐宴摆摆手示意不用过来,不紧不慢地穿过人群,走到了马车前。
  里头苏毓车帘子还没掀开呢,徐宴就已经跨上马车。车帘子从外一掀开,里面一大两小三张脸看过来。苏毓今日是特地上了适合秋季的妆,一身枫叶红的长裙,人就盘腿坐在马车的地板上。这马车苏毓特地改装过,里头拆得干干净净,地上铺了厚厚的地毯。
  苏毓盘腿坐在正中央,然后两小的,一左一右地趴在她腿边儿的地上爬来爬去。
  徐宴帘子一掀开,目光落到苏毓的身上便弯了眼睛:“何时过来的?”
  两小的看到父亲过来,无哇呜哇地叫起来。方思懒不是一时之懒,小胖瓜娃子睁了睁眼睛就脑袋挪一边,继续睡了。灼灼爬过来爬过去,一把扑到徐宴的腿上便咿咿呀呀地叫唤起来。
  徐宴弯腰一把将孩子捞起来,忍不住就笑起来。
  苏毓倒了一盏茶递上去:“辰时刚过一点古来的,如何?肚子饿么?”
  徐宴抱着孩子,人在苏毓身边坐下来。
  一手将小家伙禁锢在怀中,他一手接过苏毓的茶杯。这三天两夜呆在贡院的考场,徐宴似乎歇息得不错的样子,此时精神奕奕。这边才一盏茶喝下去,他手边就又摆好了垫肚子的点心。苏毓知他不爱吃甜食,做得都是蒸饺烧麦一类的东西。这个天儿也不怕凉,入口便能吃。
  徐宴靠近了,清冽的雪松味儿一个萦绕鼻尖,她笑了笑:“先垫一垫,回去在用别的。”
  各样都尝了一点,徐宴腹中饥饿的感觉才渐渐平复下来。
  灼灼好动,但窝到父亲怀中之时却格外安静。此时睁着眼睛看她爹的喉结上下滚动,那双跟她爹如出一辙的大眼睛忽闪忽闪的,很是好奇的模样。徐宴眼中漫起细碎的笑意,将杯盏递给苏毓,捻了一块点心便塞进嘴里。他做事明明速度不慢,但一举一动总是给人一种慢条斯理的感觉。
  苏毓敲了一下车厢壁,马车缓缓走动起来。
  科举过后,离春闱还有六个月,将近半年的功夫。徐宴在学业上一如既往的自律刻苦。
  一般秋闱过后,紧接着便是殿试。若是考生榜上有名,那必然是要参与殿试的。徐宴是当初幽州乡试的解元,名声不算小。而后举家搬入金陵又成了豫南书院的首席,还被白启山老爷子收作关门弟子。
  虽然他的身份没有引起上层勋贵的太大重视,但绝不代表他默默无闻。事实上,徐宴一进京城,便被各方准备科举下场的眼睛盯住了。他的这次下场,可以说是万众瞩目。
  说起来,这大历的各阶段考试苏毓至今还没能弄明白。苏毓的历史常识告诉她,古代的乡试几乎都是在八月份左右举办。这是历史常识里的秋闱。而会试一般在年初二三月份,也就是她常识中的春闱。但大历这朝代就很有意思,乡试与会试的时间是调过来的,会试反倒在八月份。
  关于这一点,苏毓只能用原书作者弄错了时间线来解释。总而言之,大历的春闱秋闱是反过来的。
  不管怎样,秋闱过后不少人上门拜访。少部分上门的,来询问徐宴考题如何作答。徐宴也不做太多届时,只将自己作答的文章默了一遍。大多数都是来请教徐宴问题。
  每日里进出徐家的人不少,前簇后拥地书房,一谈就是一整天。苏毓不清楚他们在谈什么,偶尔会送茶水点心进去。也是这时候才意识到有件事,徐宴这厮在读书人之中似乎挺有人缘。或者可以夸张点说,他在读书人重似乎挺有号召力和信服力。
  这些与他同期下场的考生,一个个如同苏楠修一般,对徐宴十分推崇。
  往来徐家的人里不乏各地进京赶考富有名声的才子,也有小有名声的勋贵子弟。原本从未在意过徐宴与哪些人往来,自从乘风入宫以后苏毓才渐渐开始在意起徐宴往来人的身份。
  说物以类聚人以群分也好,但苏毓隐约窥到了徐宴的用心。
  持续半个月的交际结束后,渐渐人少上门了。但徐宴反倒是每日早出晚归,忙的脚不点地。偶尔回来,已经深夜。
  这段时日,徐宴当真是非常的忙碌。即便回来已是深夜,他也会在卧房中伏案到三更。苏毓偶尔熟睡中惊醒,看到的都是他在案前眉头深思的身影。
  摇曳的灯火照着他半张脸,俊俏的面容不知不觉消瘦了许多。在苏家养起来的那点肉,这段时日消去了不少。虽然不清楚他在做什么,但苏毓直觉,京城很快就要有事情要发生。
  “你到底在做什么?”苏毓又一次从睡梦中惊醒,批了一件衣裳起身。
  徐宴书案上堆了一大摞的卷宗,名册和一些零碎的纸张。而他正在一手握着朱砂笔,一目十行地盯着卷宗,奋笔疾书地记着什么。
  听到声响,他抬眸便笑了。不过即便是笑着,眉心也是紧锁的:“吵醒你了?”
  “是有什么事情要发生么?”
  徐宴眼眸微闪,抬眸对上苏毓的眼睛。
  苏毓目光冷静而庆幸。
  须臾,他叹了一口气,开口道:“南阳王进京了。”
  第一百三十三章
  睡眼朦胧的苏毓一下子精神了。自从得知了晋凌云的所作所为和将乘风送进供以后, 苏毓对大历的时政便敏感起来。南阳王进京,对于徐家来说并非一个好消息。灯搁到桌案上,苏毓蹙眉在徐宴对面坐下:“怎么回事?南阳王入京?这么大的事怎么一点动静都没有?”
  “暗中进京。”徐宴将笔搁下, 抬头吐出一口气,“昨日刚进城,人如今在莫聪的府上。”
  “莫聪?”受制于古代信息的不公开, 苏毓还真不晓得莫聪是谁。
  徐宴无法跟苏毓解释太多,他言简意赅地道:“前段时日入京的将领, 就是莫聪。莫聪是南阳王的副将, 特地进京来查大驸马盛成珏失踪一案。”
  他这话一说, 苏毓立即就懂了:“你跟南阳王搭上线了?”
  苏毓聪慧是徐宴一早就知晓的。此时她只凭一句话便洞悉了关键, 还是令徐宴感到意外。徐宴抬起眼帘目光灼灼地盯着苏毓,眸光中掩藏不住欣赏。
  事实上,苏毓不仅仅只是敏锐而已。她稍加思索便猜到了事情大致的过程和徐宴的动机。晋凌云的所作所为, 将来势必会牵连白皇后, 祸及乘风。若徐宴将事情挑明, 罪责让晋凌云一人担, 将白皇后从这件事里摘出来, 那对苏毓母子都是一件好事。徐宴定然是与南阳王见过面。
  顿了顿,徐宴承认:“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