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节
  目送主子进了香烛铺子,车夫心里还不无感叹。
  面上瞧着这等光鲜,竟是有这等喜好的。
  哪家的主子会亲自采办这些啊,便是那等得宠的下人不时还嫌晦气了些,都是直接请了铺子掌柜给送上门的。
  喜春牵着周泽周辰,朝周嘉抬了抬头示意。
  她去过秦州府的香烛铺,那铺子门脸小,铺子上品目甚多,却与盛京的香烛铺相比还是不及的,盛京的香烛铺虽背着街,但铺子大,品目更多。
  喜春一进门就看上几个貌美纸丫头了。
  周嘉如今的年纪还不到能够正确欣赏这些纸丫头的年纪,只看了一眼脸颊坨红的纸丫头就移开了眼,谨记着嫂子的提点,直奔着香、烛而去。
  从那略小的香、烛上略过,细小的压根不茹他眼底,他目光直直移到最后,半人高的香烛身上,小脸儿上漾开了笑。
  这下大哥能过个好年了。
  周嘉这般年纪,本是锦衣玉食养着的,有周秉在时,也无人敢在他们面前碎嘴,但自打周秉不在了,周嘉就像是懂了过世的含义一般,他有时就听到府上伺候的下人在背后偷偷讲话,说大爷死在了外头,俗话说,吃口饱饭,做个饱死鬼,只有给足了香烛供奉,才能叫他一个新死的不至于受欺负,也能早日寻到回家的路,魂归故里,早日投个好胎。
  从前都是大哥护着他们,如今就换他来守护大哥。他有了嫂子,也会好生护着弟弟们,就如同大哥曾经对待他们一般。
  周嘉把身上的所有银票都给买了香烛纸钱,周泽两个不知目的,见他做,也跟着做,最后数百俩银票尽数花光,掌柜请了人抬了两回才把东西抬上马车。
  天气冷,喜春不敢叫他们在外多待,便叫他们回了马车上。周嘉本就宝贝这些香烛,闻言也不推拒,牵着两个弟弟回车上等着。
  喜春便准备挑上个纸丫头,一阵儿冷风拂过面儿,一个高大的胡族女子踏着风寒走了进来,在她身后,同样是一位身段高挑的女子,带着帷帽。
  这两女子前后进门,想来是同族人,打头的胡族女子有着胡族人典型的特征,皮肤白,鼻梁高挺,眼眸深邃,操着一口并不流利的大晋口音,说要去祭拜某人,所以才按大晋风俗买上香烛去祭拜,请掌柜帮她挑一挑。
  而她身后那女子,却从头到尾一言不发。
  喜春多看了几眼。
  先前那位胡族女子般的她在盛京数日也见过几回,但像后边这位帷帽女子却有些不同,她身段相比胡族女子更健壮些,也更高,那胡族女子已高了喜春半个头,这一位却是高了一个头。
  胡族女子不通大晋风俗,她见喜春挑纸丫头,便说也要添上一个,还问喜春:“这个可好?”
  好不好的得以后烧给了周秉,只有他才知道,但喜春觉得,应该算好吧。
  有人侍奉,他还能挑出错来?
  她极友好的回:“挺好的。”
  胡族女子比喜春大方,喜春挑了一个纸丫头,她一口气挑了四五个。
  喜春挑好了纸丫头,结了银钱,便朝门外走,路过那高壮的胡族女子时,手上的纸丫头还不当心碰到了她,喜春忙给她道歉:“对不住对不住。”
  帷帽女子没说话,只摇了摇头。
  只顿时她又僵在原地,那高大的身影一动不动的,纸丫头靠她近,几乎是贴在她帷帽下,梳着双丫鬓,坨红着一张脸,正怼了个正脸,顿时把人吓得后退几步。
  喜春见状,再不敢耽搁,忙出了香烛铺门子,登上马车,也不知几个小兄弟在说甚,个个笑得捧着肚子,见了喜春又围了上来。
  “嫂嫂,你也要祭奠大哥吗?”
  “嫂嫂,我们是不是要回去了?”
  喜春一一回了话,才道:“对,是要回去了,外边天气儿冷,不可久待了,否则该生病了。”
  周辰是最怕吃苦药的,当下就挤到喜春怀中。
  香烛铺中,高挑的女子侧了侧耳,她、仿佛听到了熟悉的声音。再一看,眼前只有马车从中驶去,清风吹起她眼前的薄纱,无人得见那轮廓分明的下颚紧绷着,带着与胡族女子截然不同的苍白来。
  喜春本是要带着几位小叔子回周家,在半路却被玉河给截下了,说石炭场回了话,请她过去一叙。
  喜春早在了解了石炭后便给石炭场递了帖子,也表明了来意,只一直未曾收到那边的回复来,原本喜春都打算请大夫人潘氏帮她搭个线的,只这话还没说,石炭场先一步请了她。
  脑子里的想法不过一瞬喜春就定下了注意,只带了玉河一个就前往了石炭场。
  盛京石炭场设在各人烟稀少的河沟旁,统共有数十座,城中炭司撤离后,原炭司的人便尽数迁到了离城中最近的一座石炭场中,专与各家商户打交道,买卖石炭营生。
  喜春带着玉河换了一家车马行的马车过去的,周家的马车护送周嘉兄弟三个回周家,由巧云二人从旁照料。盛京城百万人家,人口流通极大,做买卖的多,这车马行便是前几载兴起的一门营生,专提各家拉货、拉人,各街上都有车马行的行人在,出门用车极为便宜。
  不过小半时辰,马车已经出了城,沿着官道旁的小路一行行了两刻钟,便到了最近一处石炭场。
  车夫还与他们说,城中的商户们平日也是在这处石炭场买卖的。
  喜春谢过,请他稍等片刻,他们来时谈的是往返用车,车资按时辰计算,一个时辰半两银钱,车夫候着也有银钱,算不得白等,也和和气气表示不着急。
  石炭场管理严,玉河上前交涉了好一会,里边守门的又确认了他们身份才把人给放进去。这石炭场占地极宽,仿佛是在山坳处,有大大的空地,地上翻起的泥土还夹着细碎的石炭渣子,没走上几步,那炭司的人便赶了来。
  来人穿着一身青色长袍,面容儒雅,中年模样,见了喜春二人便先打了招呼:“可是秦州府周夫人?”
  喜春点头应是。
  “炭司大人正等着,二位且随我来。”他当先走着,带着喜春主仆往旁边搭建的小屋走去,到了门前,敲了敲门:“炭司大人,周夫人到了。”
  里边赫然传来一道严谨的声音:“请进来。”
  中年男子便推开门,抬手请喜春进去。
  “多谢。”喜春朝他微微颔首,这才抬步进门。
  炭司姓谢,年纪也是中年模样,穿着一身官服,瞧着却威严得多,正伏案添着笔,只听沙沙动笔在纸上的声音,喜春头一回面对官员,心里多少有些忐忑,谢炭司与周家两位同样在衙门当差的伯父不同,周家两位伯父是亲戚,在面对自家后辈时那身上的威严自会收敛,但喜春与谢炭司可无亲无戚的,谢炭司可不会对她留情。
  商户与炭司,不止是买卖营生,同样也牵扯利益,谁退一分,另一方必定少上一分。
  喜春福了个礼:“炭司大人。”
  谢炭司看着她,好一会才指着一旁的桌椅请她入座:“不敢当,周家在秦州府大名鼎鼎,我本姓谢,周夫人唤我一声谢炭司便行。”
  “谢炭司。”喜春顺着改了口。
  谢炭司:“周夫人,你们周家也有意这石炭的买卖?”
  有人送了盏茶来,喜春抿了一口,心里先斟酌了一番,又摘了不合适的字、词,才回道:“确实,听闻炭司也有意在几个州府选上一二做长久往来的买卖。秦州府有官路、水路,从盛京到秦州也只消数日,比其他州府要省上不少路上功夫。”
  周家三房在秦州府是有名儿的商户谢炭司有所耳闻,也曾亲眼见过周秉,炭司办事自是一条条的了解清楚,打从喜春递了帖子来,炭司便对周家重新审计了一番,也是正常筛选,每一个商户在炭司都要被打探清楚才敢与之做买卖的。
  周家的情况无疑更复杂一些,东家在关外出事,接手周家的却不是周家族人,而是这位出身乡野的周夫人,在炭司看来,这就是叫他们早几日一直犹豫不决之地。
  乡野女子能有多大本事?把石炭买卖给了周家,会不会搞砸了,砸了他们炭司的声誉?
  谢炭司目光陡然转深,眼中闪过几分满意来,嘴中却道:“周夫人所说不无道理,秦州府自是我们炭司首选,只秦州府中,能叫我们炭司满意的可不止你们周家。”
  喜春不卑不亢,满脸认真:“不会的,我相信谢炭司也清楚,只有周家才是炭司最满意的商家。”
  炭火买卖可不止一船买进一船买出这样简单,盛京至各州府虽有水路,四通八达,十分便利,但河面在入冬后从盛京到各州的水路上,有不少段落会结冰,十分危险,少有船只会在入冬后往来,这种情况会一直持续到次年开春之前,而做买卖的,也需要在河面儿结冰前先囤积大量的货物。
  一船石炭可不便宜,没有几家有那实力能连着囤积几船石炭。便是有那几户商家联合,可炭司隶属官府,可不兴赊账欠款的。更不可能挨家挨户去收账,他们更倾向于直接于一家合作,不必牵扯麻烦。
  谢炭司见她每一处都说到了重点,心里不由就有了偏颇,只是,“周夫人,你说别的商户可能因着银子闹出事端来,这我信,可你周家也并非就柠成一团。”
  “这话从何说起?”喜春不解。
  谢炭司:“周夫人如今掌家,与炭司的买卖营生自是可行,但若某日周家出内乱子,炭司也怕这买卖受到影响的。”
  喜春细细思索,方明白谢炭司话中之意。
  炭司也如那沈凌一般,认为喜春只有掌家的身份,但产业握在其他人手中,这便表示,喜春她可以随时被人给撤下来,换上另一人掌家。
  她心里一松:“我知大人的意思了,只别处我的话不管用,但在周家,我却是能当得家做得主的。”
  谢炭司极为认真:“可是当真?”
  “我人如今便在盛京,周家在城中虽不说有头有脸,也是叫得出名儿的人家,炭司大人若不信,可去周家打听打听。”
  其实等过些年头,喜春以自己的本事占了一席之地,何须又连翻解释的。
  谢炭司抬手:“不必。”
  “与周家石炭买卖营生,我们炭司会认真考虑的。”
  谈至此处,今日对话便止了。
  喜春也不再纠缠,起身告辞,谢炭司看她规矩礼仪皆是不差,言谈举止不卑不亢,娓娓道来,对这等女子他也是十分欣赏的:“周夫人走好。”
  喜春带着玉河朝外走,姿态端正,步伐带着书香之家独有的婉约,谢炭司看着,轻声低语。“以周夫人的出身,实在出人意料,可见为人聪慧机敏,胸有丘壑,比之这盛京大多的官家小姐也是不差,周家有这位夫人,也是一种福分了。”
  喜春踏出门儿,恰好听到这呢喃,蓦然勾唇一笑。
  喜春脸上带着别样的美,像是孤注一掷后盛开的花,鲜活又独立。其实,什么聪慧机敏、胸有丘壑...
  不过是因为她退无可退罢了。
  世道对女子总是更难一些,喜春曾经也以为死了男人,成了寡妇,天塌了地陷了,她的靠山没了。她姓宁,娘家父母兄长人疼爱,愿给她支撑,可父母年迈,总有老去一日,长年累月焉之兄嫂们愿意养她一辈子,更不提还得拖累侄儿们。
  便是回了周家,喜春也不敢放松,所以她拼命学,她学辨别好坏、种类,又跟着诸位掌柜学了如何做买卖,如何说话。在喜春看来,只要有人教,肯教,只要她肯学,那她学到的就是自己安身立命的本儿,便是没了如今这光鲜的身份,喜春自信她也能找一份活计,堂堂正正的养活自己。
  因为退无可退,所以才要逼着自己前行。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出门了,回来码字感觉都要睡着了~
  ☆、第 36 章
  周家人也知道喜春近日在谈石炭买卖营生, 心疼她早出晚归的,这般天了还在外头跑,大夫人潘氏还亲自到白鹭院, 此时喜春也才方回门, 那件墨黑的荷花斗篷沾了雨丝儿,如今已经换上了一套家常的袄子。
  潘氏拉着她落座,和和气气的说着:“你这跑来跑去的, 我心里看了也心疼,知道你心里有些主意,不过我们周家在盛京城里也不是那等默默无闻之辈, 凡事不可硬撑, 有人撑腰也是极好的,你不要怕烦着了谁, 咱们家中谁都是你的亲人, 至亲之间相互帮衬也是应该的。”
  喜春心头暖暖的。
  周家是和善人家, 愿意教导她, 叫她当家, 更愿意把周家三房如此大的家业给她, 喜春心怀感激。从嫁人后,喜春也算经过了起起落落了, 也见过那等不愿意叫媳妇占上丁点的人家, 周秉出了事,周家族人就是把家产分了也无人指摘,都说财帛动人心, 周家上下却没有欺负她不懂族规,还多方伸手,在她禹禹独行时, 心头也有微弱的暖光,知道背后有人还在关心着她,无论是周家还是宁家。
  她柔柔笑着,不止点头:“大伯母放心,我会记着的。”她叫巧香把自己缝制的枕、被面拿来,放在桌上:“这是我给珍妹妹准备的六套枕面六套被面儿,并着一些绣帕香囊,绣鞋袜子,我知珍妹妹的嫁妆有大伯母准备,良田铺子银子都备齐了,我却是没什么可添的,只得做了这些,请大伯母转交给珍妹妹,也算是我一番小小心意罢。”
  喜春平日要掌家,这些枕面被面儿是早在秦州府时便开始缝制的,到盛京后,又抽空绣了好一些时日才完成。
  周家待她好,喜春也想回报一二。
  “你这孩子,又要管家又要谈买卖的,何必还亲自动手,我叫府上的绣娘们赶赶也就是了。”潘氏嗔道,手自觉的拿起那些精致夺目的枕被面儿,入手十分滑腻,周家三房买卖以衣料布匹、胭脂水粉为主,潘氏身为大家夫人多年,过手的布料一入手就知道好坏,喜春送来的料子自是顶顶好的,更叫她欢喜的是那线头仿佛隐去了似的,明明在枕、被面儿上绣了鸳鸯花纹,却几乎触碰不到那线的踪迹,只有这布料的独特。
  潘氏仔细看过那上边的鸳鸯纹路,早前喜春进门时也曾送过自己所绣珠的鞋袜来,潘氏也收到一份,当时只觉得喜春绣工好,心思又别出心裁的,这回的绣工却是一看就进步了不少,至少这针脚就是大多老绣娘都做不到。
  潘氏叹了一声儿:“你这绣工当当真真是好的,只我确知道这绣活伤眼,你还得兼顾府上里外,照顾嘉哥儿几个,这么好些东西,也是早就在准备了吧?”
  “这回我代你珍妹妹领你这心意了,只下回可别这样了,姑娘家的眼水灵灵的才好看,要是给伤着可就不美了。”
  喜春自点头应承说好。
  又问:“珍妹妹那处可备置妥当了,可还要我搭手的?”
  周珍是高嫁,定下的亲事是魏国公府上嫡三子,据说模样斯文,性子温和,喜春见周珍被打趣过两回,羞得满脸躁红,可见也是极为满意这位魏公子的,只喜春与他们算不得太亲近,她也没好凑近了问问。周珍在府上行五,早二房的四姑娘周鸳定下亲事,据说是那魏国公夫人瞧中了周珍,这才越过周鸳先定了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