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节
  伊莉莎一时间不知道应该如何回答。
  没有等她的答案,祈言已经撕开一包营养剂,两口咽下,朝外走:“太空雷达探测系统的升级已经完成,我从未使用名称册里挑了一个,叫‘捕风’。不过这套探测系统需要配合星舰中控系统使用,我需要去一趟前线看看效果。”
  伊莉莎跟在他身后:“你如果要去一趟,现在申请使用星舰,很快就可以出发。”
  祈言突兀停下。
  他仔细回忆后,问伊莉莎:“我以前很爱他,对吗?”
  伊莉莎给予肯定的回答:“是的。”
  “原来是这样。”祈言垂下单薄的眼皮,像是自言自语,“虽然我回想以前的记忆,都像隔着一层雾,但在收到他发来的信息时,这里,”他手放在心脏的位置,眼里有几丝迷茫。“这里疼了一下。”
  一小时后,星舰停在了星港外,能源充足。
  奥古斯特跟伊莉莎一起来送祈言。
  登上星舰前,祈言站在两人面前:“你们不需要感到后悔或者愧疚。如果没有吃下药物,我现在很大概率已经死了。失去悲伤和绝望等负面情绪的同时,不再有开心、激动,是应该付出的代价。”
  他尝试着放缓声音去安慰:“而且,伊莉莎你不是说过吗,我以后慢慢会好的。被剥离的情绪,都会逐渐找回来。”
  祈言不明白为什么伊莉莎又哭了,他不知道应该说什么话、怎么做才合时宜,只好沉默着朝奥古斯特点点头,转身登上了星舰。
  他其实也不清楚为什么奥古斯特和伊莉莎一直都感到愧疚。他觉得自己现在这样,好像和以前没有太大的差别。
  唯一比较明显的,应该是他更加理智了。虽然记忆依然会混淆,但他通常会将其视作程序的紊乱,对这种紊乱,他没有什么感觉。
  不,应该说,他缺失了“感觉”。
  实验连续出错,他不会感到挫败;饥饿时吃下食物,他不会感到满足;探测系统升级成功时,他不会感到愉悦;甚至雷雨的夜晚,再次想起林稚的死亡,他也不会有任何悲伤的感觉了。
  他就像一台机器,被剥除了某项功能,只是现在为止,他并没有觉得有什么影响。
  远征军指挥舰上。
  陆封寒已经将这一年来远征军内发生的大小事梳理了一遍,开了三个会,将半年来联盟的各种时事新闻、各处来的报告通通过目,还接了不知道多少个听闻他死而复生、特意问候的通讯。
  等把所有事情处理完,时间已经过去了一天。
  陆封寒被军裤包裹的长腿随意搭着,捏了捏眉心,眼睛有些干涩。
  他又把祈言回复的信息看了一遍。
  忍不住胡乱猜测,难道是关逃生舱防护罩前亲的时候,把人咬疼了?
  或者,出了什么变故。
  深吸了气,陆封寒承认,他害怕了。
  他不曾怕过远征军物是人非,也没怕过会不会赢不了反叛军。不说半年一年,即使他十年后才回来,他也丝毫不惧。
  但,祈言不一样。
  祈言是他即使被困百年,死前也必须再去看上一眼的人。
  是他心头荒原烧不尽的野火。
  这时,破军出声:“文森特正在舰桥,询问您是否有空,有重要的事需要您去一趟。”
  陆封寒捞起军服外套起身,肩章上的银星微闪:“让他们等着。”
  等陆封寒大步到达舰桥,就看见埃里希也在,他眼神询问文森特。
  文森特尽力压制了,还是掩不住激动:“白塔那边秘密来人了,说是给我们搞了个厉害的装备!理论上,能探测到跃迁通道内部的能量源,也就是说,下次反叛军还没从跃迁通道里出来,我们就能事先在出口的位置给他们垫上百米厚的炸弹,当迎宾红毯!”
  白塔。
  祈言现在就在白塔。
  陆封寒把这两个字在心里转了一圈,难得体验了一把患得患失是什么滋味。
  耳边传来“与指挥舰对接成功”的播报,文森特和埃里希都转身,朝向舰桥尽头那扇对接来访星舰的门。
  白塔的人向来神秘,少有在外露面的,常常只知道名字见不到人,有时连名字都是假的。
  文森特和埃里希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好奇,又不由整了整自己的衣领,以免军容不整,给远征军丢脸。
  陆封寒勉强压下胸口顶撞的情绪,也望向舰桥尽头。
  两分钟后,舰桥尽头的银色金属门向两侧滑开,一行人走了进来。
  站在最中间的人,穿一件丝质衬衣,看起来有几分清瘦,神情冷淡,眉眼却极为昳丽。
  文森特眼睛微张,震惊地看着来人,嘴唇动了动,想说出对方的名字,却又不敢确信。几番挣扎后,想起什么,又赶紧望向陆封寒。
  却见陆封寒唇线紧绷,牢牢盯着越走越近的那个人,半寸不移。
  神情难辨。
  此时,舷窗外,是无垠的宇宙与璀璨而遥远的恒星。
  祈言在一步外停下,礼貌地朝陆封寒伸出手。
  因他不属于远征军,叫“指挥”不合适,于是称呼了职衔。
  “你好,将军,我是白塔首席,y。”
  第五十四章
  听见这句话, 文森特万分艰难地尝试去理解。
  白塔首席?y?四年前空降黑榜,牢牢占着第一的y?给他们设计了星舰中控系统的y?
  可面前这个人,不是他们指挥的雇主、图兰学院二年级的学生吗?
  文森特有点发晕。
  而且传闻中的y, 四十多岁,是男是女未知, 但是个双眼蕴含着智慧光芒、眉心有一道褶的沉默寡言的中年人!
  祈言才多大?才成年不久, 哪里中年人了!
  又一算,星舰中控系统是祈言……十六岁完成的?
  文森特转向什么都不知道的埃里希, 很想拉着人,立刻把自己知道的全倒出来!可惜场合不对,他只好狠憋着,一个字不敢往外吐,忍得极为辛苦。
  埃里希没注意到文森特一眼一眼递过来的目光, 只惊讶于y的外表和年龄。他还发现,陆封寒站在原地,并没有把手递上去。
  很奇怪。
  军方和白塔一直保持着良好的合作关系, 星际时代,战争早已不是单纯地用人命来填, 更多的, 是在战术和科技层面的比拼。
  例如几十年前,基于白塔对太空通讯技术的革新, 就令反叛军在足足十年的时间里, 数次因通讯系统被强干扰,如散沙一般, 被远征军压着打。
  因此对白塔,军方一直抱着尊敬的态度,特别是立在前线的远征军体会更加深刻——白塔送来的东西, 往往都是能救千条万条人命的东西。他们一直都很慎重。
  可现在,陆封寒却全然忽视了y伸来的手。
  就在埃里希想要隐蔽提醒时,陆封寒终于动了。他抬手握住了祈言的手,力气不大,却没有很快松开。
  被指尖冰凉的温度刺了刺,陆封寒低声问:“怎么这么冷。”
  说着,他松开手,往前半步,同时将左手抓着的军装外套展开,细致地披在了祈言身上。
  动作间,像是将祈言拥在了怀中。
  明明应该对突然这么近的距离产生不适,但身体却像完全习惯了一般,站在原地纹丝未动,毫无抵触。
  肩上微微一重,祈言下意识地抓住一侧衣领,看向陆封寒,又察觉自己在刹那间,便被对方强烈的气息包围。
  因星际跃迁产生的不适感,在这一刻竟奇异地舒缓下来。
  他手还有些痒,陆封寒刚刚握来的手掌上,温度灼人,很粗糙,似乎布满了细碎的伤口、硬痂和薄茧。
  祈言莫名有些在意。
  陆封寒重新站好,没有退回原位,而是就着极近的距离问祈言:“带了什么过来?”
  披着陆封寒的外套,祈言开口:“我带来了新型探测系统的源架构,名为‘捕风’,不过实战使用前,需要先与星舰的中控系统联结,进行测试调整。”
  陆封寒挑眉:“捕风?谁取的名字?”
  祈言回答:“在未使用名称册里挑的。”
  “以前的‘白隼’,‘暮光’,‘日晷’,都是?”
  祈言点点头:“对。”
  “嗯,”陆封寒追问,“按照你的习惯,会取什么名字?”
  这些问题无关紧要,但祈言本能地对陆封寒的问题一一仔细作答:“ce0701新型探测系统。”
  陆封寒唇角微勾,终于自冰层下,捉到了一丝熟悉感。
  看着祈言清清瘦瘦的模样,心想,果然没好好吃饭,又问:“现在就开始测试?”
  祈言点头:“嗯。”
  陆封寒没多话,叫了声“破军”:“带祈言去中控系统的设备室。”
  “好的。”破军的声音出现在广播里,打招呼,“很高兴与您相见,我的设计者。”
  旁边的文森特又倒抽了一口凉气。
  埃里希也没掩住讶异。
  祈言对突然出声的破军没有惊讶也没有激动,只吩咐:“走吧。”
  走了几步,他又站住,回身,视线落在陆封寒的手上,迟疑道:“你的手——”
  陆封寒:“怎么了?”
  祈言垂下眼:“没什么。”
  说完,沿着破军显示在他脚下的引路标,离开了舰桥。
  等舰桥上只剩下三个人,埃里希出声:“指挥,您和y——”
  他的声音被文森特打断:“指挥,你跟祈言怎么了?在勒托你们不是还好好的吗?他怎么感觉……”文森特想了个词来形容,“怎么感觉没什么人气?”
  说完,又悄悄给埃里希使眼色,示意等我一会儿给你讲解讲解。
  陆封寒脸上轻松的神情尽数收敛,他看着祈言离开的方向,目光极深,眼底还泛着明显的躁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