了却
  郁烈和润玉离开的时候,正值黎明之前夜色最深浓之际。郁真真将两人送出宫外,在他们身后,冥宫灯火通明,已经有工匠在神庙中来来往往进进出出,“铿锵呯咚”之声不绝于耳。
  ——昨夜那一番刀光剑影,到底还是把神庙里的东西毁了个七七八八。好在殿堂两侧的画像有阵法保护,没有受到什么损伤。
  待出了宫门,润玉很贴心地走到了一边,留出空间给这一对兄妹说话。
  “哥哥,”郁真真道,“你以后还回来吗?”
  聪慧如她,早已明白郁烈这次回冥界的目的。如今前尘旧事尽皆了却,她看着眼前的兄长,带有几分眷恋地问。
  其实说起来,她与郁烈相处的时间并不算长,除去郁烈在万劫谷的时间、她拜师离宫的时间,二人真正作兄妹相处的时日,甚至还不如她与萧止彧共处的时间长。
  但有些事情就是这么奇怪。有些人,不必日日相处,只要他在这世上一日,便有割舍不断的联系在一日。
  郁烈笑着抚了抚郁真真的头发——她已经长得和他差不多高了,因此做这个动作并不如小时候那般顺畅——道:“你还在这里,我如何会不回来?”
  郁真真便伸出手来,“拉勾。”
  郁烈无奈且一脸嫌弃地和突然降智的妹妹拉了勾。
  拉完勾之后的郁真真神清气爽满血复活,过了片刻,突然想起什么,对郁烈说:“母神已经走了。”
  郁烈微感意外,但又不是非常意外,“走了?什么时候走的?”
  郁真真低声道:“就是方才。我也不知道她去了哪儿,但是我想,她一定也放下了一些东西。”
  生母没有任何铺垫地突然离去,想必她的心中也不好受。郁烈突然就明白了她方才为什么会问自己还会不会回来——想必这个问题,她也很想问积玉殿吧。
  “昨日之事,你可会后悔?”
  郁烈说的是昨天她没有站在积玉殿一边,而是选择两不相帮,甚至隐隐更偏向于自己。
  郁真真长长地出了一口气,摇头道:“明知父母为恶却不加以阻止,亦是不孝;而知晓亲人恶行却选择视而不见甚至心安理得享受这恶行所带来的‘荣光’,简直就是无耻了。若我昨日选择帮助母亲,才是违背我的本心。”
  郁烈拍了拍她的肩,道:“我想,无论积玉殿去了哪儿,都不会放下你。终有一日她会回来的。”
  “我知道。”郁真真微笑道,“母亲从未将上一代的仇怨告诉我,也是她对我的保护。若没有她,我亦无法成为现在的我。”
  兄妹两人都明白,不管曾经的伏嘉、现在的积玉殿是什么样的人,做过什么样的事,有过什么样的过去,她对郁真真的爱都是最真挚的。她为郁真真放弃了郁冥觉,也甘愿为她收敛自己的锋芒。
  她手中的势力真的斗不过郁真真吗?恐怕未必。郁冥觉死后,她完全有能力取而代之,掌控天下,但她却选择退一步,将女儿推上那个至高无上的位置。在冥界,人人知晓冥帝郁冥真,却几乎无人了解昭烈太后。她的手腕、权谋,全部隐于幕后,终被重重时光掩埋。
  告别了郁真真,郁烈和润玉却也没有马上回天界。
  在九州待了一个多月,除却查清了旧事之外,润玉的孝期也已经结束了。
  修士不像凡人,死后没有遗骨留存,墓冢只是个形式。簌离的衣冠冢立在洞庭龙鱼族祖地。郁烈又在冥界为她建了一座神庙,受人香火供奉。
  修行之人不似凡人有那许多繁文缛节,两人便去了簌离的神庙,祭拜祝祷过后,以天道为证,正式除服。
  “一恍竟也是三年了。”因着天色未明,神庙中并没有什么人,只有静静燃烧的无数支长明烛。润玉仰头望着神庙中供奉的簌离的画像,他如今已不似当初那般伤恸刻骨到近乎了无生意,思及往事,苦痛仍在,却也因此更明了自己所走之路。
  郁烈站在他身边,并没有多说什么——有些事,也的确不必用语言表达。
  出了神庙,两人慢慢地沿着瀔水闲步出城。
  瀔水岸边有沿着河的街道和店铺,天光破晓,路上并没有多少行人,只有寥寥几家卖早点的铺子支开了门面,腾腾的热气从高高的笼屉里冒出。
  “积玉殿已经离开了。”郁烈道。
  “经此一事,她难以控制心绪,想要出去走走,也是很正常的。”
  “你猜她会去哪儿?”
  润玉思忖片刻,“道尊遗府……或是九州。”
  郁烈道:“我也这么想。”
  润玉看了看他,说:“你好似对她不像之前那样厌恶了。”
  郁烈道:“冤枉,明明一直是她厌恶我。我对她一直是眼不见心不烦,她还不值得我花时间去讨厌。”他想了想,又道,“好吧,是有那么一点点……只是一点点。不过现在,我突然想通了一些事情,对她嘛,不讨厌也不喜欢,反正以后很大可能也不会再见了,就这样吧。”
  润玉没有问他想通了什么,因为他大体也能猜到。
  幼年时郁烈与傅紫云生活在一起,傅落城难以对他造成威胁。可傅紫云死后,郁烈身在冥宫,一千多年的时间里却也安然无虞,这恐怕不能用巧合或运气来解释。
  而郁烈想得更多一些。当初积玉殿假借郁真真之名发下六界通缉,他就一直很奇怪:积玉殿对他的实力并非一无所知,怎么会寄希望于那群蠢货来杀他?现在回想一下,或许积玉殿的本意并不是杀他,而是察觉到傅落城的魂魄并不是看上去的那样虚弱,仍然对郁烈有所谋划,所以想用通缉令让他觉得留在六界之中了无意趣。那么除了六界之外,他能去的地方就只有一个——万劫谷。万劫谷独立于辰州,别说傅落城,就是天帝、冥帝、魔尊也插不进手去。
  的确,若他没有进入天界,没有遇见身边的人,他很大可能不会在六界停留。
  不过现在再说这些也没有什么用处。过往种种,皆随着傅落城的身死而湮灭于世。郁烈无意再翻起旧事,他其实也明白,傅落城的所作所为只是一个诱因,归根结底,是人心中的贪婪和欲念驱使事情发展到如此境地。傅紫云也好,郁冥觉也罢,还有傅重阳、傅筠海……他们都做出了自己的选择,自然也要为自己的选择承担结果。傅氏当年暗中相助傅落城谋害傅筠海夫妇的那些人早就被傅落城当做了替罪羔羊,借郁烈之手屠戮殆尽。如今的傅氏已门庭寥落,或许这曾经煊赫的家族终会归于沉寂,又或许会有子弟展露才华重振门楣,但这些与他已经没有关系,没有人能够担负其他人的命运。
  “不过说起来,冥帝她……”润玉心里还装着一件事——他在见到沈明月的时候心里就模模糊糊有了个念头,而昨夜之事,让他的这个想法更加分明。
  郁烈笑了笑,道,“我早就料到你一定会发现的。对,大概是。但这已经没有什么关系。”
  润玉想了想,慢慢回过神,“所以之前你落后了一步,是去——?”
  郁烈点点头。
  从头到尾两个人都说得及其含糊,但他们完全能够理解彼此的意思。
  这件事不是适合拿来在明面上谈论的话题,而且就像郁烈所说的那样,这已经没有什么关系,是或不是,都没有什么关系。
  就在郁烈和润玉沿瀔水闲步的时候,一个身披黑斗篷的女子沿着荒芜的官道走进了洛津城,她带着兜帽,看不清楚形容。这一日天气阴沉,城中街道上一个行人都没有,空中飘着一些灰白色的灰烬,像是散漫的尘埃,又好似纸钱燃烧后的余烬。
  女子孤身一人穿过空荡荡的城池,来到道尊遗府的大门前站定,她在那里站了很久,不发一语,也不见有什么动作,只是微仰着头望着这座失去了主人的宅邸。她看了很长时间,静默得仿佛一座石像。
  忽而一阵风过,雾气和着灰烬纷纷扬扬漫卷而起,然后又缓缓落下。在最后一片尘埃落地的时候,女子轻轻地、长长地叹了一声,无声无息地离开了。
  ※※※
  “但见寒城花似锦,梦里依稀故人来。”傅落花说。
  伏嘉说:“这是谁的诗?我好像没听过。”
  傅落花放下笔,将信笺拿起来,吹了吹上面的墨迹,笑着说:“你当然没听过啦。这是我写的,也算不得什么诗,只是昨天夜里做了一个梦,梦醒之后,突然便想到这两句。”
  伏嘉合上书,阳光透过藏书阁的纸窗洒落进来,正好落在她手中的书的苍蓝封皮上。她笑问:“是个什么样的梦?”
  傅落花道:“记不太清了,约莫是关于离别和重逢吧。算了,不说这个,”她将信笺放入信封中,又去问在不远处书架上找书的弟弟,“阿舟,你有没有什么话要捎回去的?”
  傅落城背着她们摆摆手,“没有!”
  傅落花便封了信封,道:“积玉,等这次任务结束了,我和阿舟要回一趟天雪山,你要不要和我们一起去?”
  伏嘉说:“好啊。我长这么大,还没见过雪山是什么样子呢。”
  傅落花道:“那就说定了。平时总是到你家去,这一次,也带你去看看我和阿舟的家。”
  傅落城抱着一摞书走回来,闻言道:“那伏姐姐可要多带些衣服,天雪山这时节可冷得很。”他说完一瞥两个人面前的桌案,上面铺着的宣纸还是干干净净洁白如新,顿时忍不住道:“我说两位,我听你们说的那么开心,还以为你们的活儿都已经干完了呢。我可要提醒一句,这份作业周先生明天就要收了,你们可知道他的脾气。”
  伏嘉吐了吐舌头,认命地去翻书,口中偷偷道:“老学究带出的小学究。”
  “哎,我还在这儿呢!”傅落城敲了敲她的桌子,道。
  “所以我才这么说呀。”伏嘉眨眨眼睛,“坏话如果不让人听见,那还有什么趣味?”说完,她趁傅落城没有反应过来,“咻”地一下起身就跑。
  傅落城:“……伏姐姐你站住!今天你死了!”
  傅落花一脸笑意地看着这两个人一前一后跑出门去,日光又偏了几分,落在她面前的砚台上,给墨汁都镀上了一层金光。
  ※※※
  是非恩怨谁可辩,一朝魂断两缘清。
  黄粱万载空余梦,时光如水掩声名[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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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时光如水掩声名”,出自乌贼大大《灭运图录》。(再次鼓吹!真的很好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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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要回天界啦!小伙伴们是不是很期待!
  而且……(深沉脸)我掐指一算,五章之内感情线必有重大突破!不然我就把老郁的名字倒过来写!
  郁烈:……?
  以及,大龙最后和老郁说的是什么?猜中加更!
  还有,感谢“天地间”,灌溉营养液+10;“梦想一夜暴富”,灌溉营养液+1;“三条宗近”,灌溉营养液 +38;爱你们么么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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