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节
  掌心堵不住喷涌而出的血,他踉跄着后跌几步,很快,便噗通一声倒地,一命呜呼。
  那双瞪大的瞳眸里,直到死前,还盛极不敢置信。
  断剑“咣当”落地,池衍失力的手再次滑了下去。
  上辈子的事,他全都想起来了。
  想起那个小公主,喜欢跟在他身后喊阿衍哥哥。
  想起自己有意避开,却在她日复一日的清甜笑语里动了心。
  想起她及笄那日,明知她心意,可他偏是当做不知,说了狠话。
  最后眼睁睁见她嫁入豫亲王府。
  以为她过得好,可她一哭,他便再难压抑深藏心底的情。
  思兰阁的后园有处石林,那夜在石林里,他要了她。
  哪怕到死,他都从未悔过。
  他后悔的,是自己因那不祥的泪痣,就选择了放开她。
  倘若能重来一次,他一定……
  随着渐渐失去的意识,池衍合上了眼,气息慢慢地,虚薄了下去。
  最后一丝意志,耳边恍惚回荡着多年来刀戟金戈的碰响,杂乱喧嚣。
  但他只记得,那喧杂之中的清灵悦耳,是那人一走一晃时,好听的银铃声……
  所有尚还存活的士兵围在四周,皆是震惊,不敢靠近。
  辇架上,尉迟亓亦是讶异了半晌。
  身中几十箭,还能撑到现在,甚至反杀了苏湛羽,这样的人若是活着,平心而论,他根本没有把握应付。
  回过神,尉迟亓恢复了神色。
  从容后靠,瞧了眼宣山,“啧啧”两声,“苏世子倒是可惜了。”
  为了个女人,背信弃义的事做尽,最终却是替他做了嫁衣。
  不过锦虞他是见过的,在朝晖殿。
  尉迟亓幽然微叹:“这九公主倒确实是个不可多得的妙人儿,就是太涩了。”
  语气透着一丝可惜,而后他敛眸淡淡扫过怀里摇曳生姿的醉美人。
  抚入根窝,含欲的声音低了下去:“哪有我的初吟诱人。”
  薄帐落下,辇架抬起,徐徐归程。
  美人动听的娇音在山野夜色间如妖吟荡漾,衬得这血流成河之地,烟媚又诡秘。
  *
  锦虞得知所有事情,是在三日之后。
  那日,将军府收到元青临死前的飞鸽书信。
  他前往王府取虎符,逃过一时,却在尉迟亓虎符得手,皇帝下令血洗定南王府时,难逃一劫。
  死之前,元青拼着最后一口气,送出了这只信鸽。
  信上,满满都是手指血印。
  在将军府静静等待了三日的锦虞,颤抖着打开信纸。
  目光落到最后一字时,她已是泪雾朦胧,哑了声说不出一句话。
  不好的预感终究成真了。
  最后还是府里的大管家忠叔从里面打开了石柱阵,府中上下才发现山外那惊心动魄的一幕。
  遍地的尸体中,混着颗颗被砍断的头颅,残肢断剑,狼藉一片。
  从前山野里荫绿的草地,都成了灼目的红,浓重瘆人,是尚未干涸的血。
  明媚的春日里,却是飞鸟绝迹,森然阴沉。
  观此惨状,即便是男儿也不忍去想象当时发生的事,更逞论去看。
  然而,在一众家仆望而退步时,有个红色的身影不假思索地冲了过去。
  她身躯娇小,跑得跌跌撞撞,分明是在害怕。
  那一刻,锦虞全然没想场面有多血腥残暴,她只想着奔过去找他。
  她怕在尸堆里真的看到那人,每跑一步,腿都在抖。
  但,她还是看到了。
  她看到了那一支支贯穿他身体的箭,看到他苍白的脸,没有一丝血色的唇……
  她扑过去抱住他的时候,他的身体,是僵硬冰冷的。
  滚烫的泪溢出,滴滴落在他血迹斑斑的脸庞,浸融了他面颊的暗红,好似让他重新有了温度。
  她止不住地颤抖,柔嫩的唇都咬到血肉模糊。
  当时,锦虞只觉得心口好疼,万箭穿心,像是也刺穿在了她的身上。
  三日前,他还说,要她等他回来。
  其实他一直没有走,却是再也回不来了。
  ……
  石柱阵再次封闭了宣山,外头的人进不来。
  又过了几日。
  将军府,祠堂。
  锦虞一身白衣,跪坐在冰棺旁,倚着。
  乌墨蹲在她身边。
  冰棺里,池衍紧闭双目,面色惨白,声息全无。
  身上的箭已除,也换了干净的衣裳,是他常穿的月白锦袍。
  一缕光线从窗缝透进来,又是一个天亮。
  长睫微动,锦虞慢慢睁开眼睫,入目便是棺中那人冷白的脸。
  握住他冰凉的手到掌心,想要捂热。
  “阿衍哥哥。”
  嗓音枯哑,她轻声叫他,如梦中那样。
  但他没有回应。
  指尖缓缓滑过他冰冷的脸颊,轻轻描绘他飞扬入鬓的剑眉,修长的桃花眸,眼尾那一点惑人的泪痣。
  她的眼泪大抵是在前几日流尽了,眼眶干涸,眼底却揉碎了丝丝痛楚。
  往昔娇俏灵动的容颜,如今仿佛只有惨淡,宛如干枯的玫瑰。
  这几日,锦虞一直在这里,不吃也不喝。
  她不让其他人进来,只有她自己,安安静静地陪着他。
  府里上下也都沉浸在悲痛中,大家都在偷偷地哭,但没人在面上露出声色。
  因为他生前说过,不喜府中哭哭啼啼。
  忠叔来劝过很多次,送来饭菜,但锦虞只摇摇头。
  将脸贴在那人手心,说了句喂好乌墨后,便就一声不吭。
  然而乌墨也像是心病成疾,滴水不进。
  每回,忠叔都只好叹着气,退出去,合上祠堂的门。
  日子就这样,仿佛失去了所有光色。
  直到有一夜。
  守在祠堂外的忠叔听见里头传来久违的哭声。
  泣音撕心裂肺,他也忍不住悄悄抹泪。
  锦虞梦中惊醒,干涸已久的眼泪不停夺眶而出,悲恸啜泣着一声声地喊着他。
  白烛的光死寂,侧映着她那灰白黯然的脸蛋。
  “我总觉得自己忘了什么,可我想不起来……”
  指间和他扣紧,锦虞眼角蓄满了泪:“我不敢想起来,我害怕……”
  夜里,祠堂里只有她一个人的自言自语。
  上气不接下气,委屈哽咽:“我好害怕,阿衍哥哥,你什么时候回来啊……”
  将湿透的脸埋进他僵冷的掌心,“你什么时候回来……”
  好想他摸着她的头,对她说,哥哥回来了,自己有没有乖?
  乌墨伏在她脚边,埋首垂尾。
  哭声一直持续到子夜,才慢慢低下去。
  第二日午时,忠叔端着饭菜,怕她身子熬不住,想着再劝劝她。
  推开祠堂的门,只见她靠在棺壁,半露出的脸颊苍白,一点动静也无。
  乌墨在呜呜低叫,凑近去在她脸颊轻轻舔着。
  手中的托盘“嘭”得一声坠地,忠叔惊慌过去,才发现,她已没了鼻息……
  光阴似水,鲜血如花。
  楚国的定南王池衍,他亲手打下的江山,是一统之始,却也造就了这乱世开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