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节
  这时候盘尼西林珍贵得堪比黄金,周家成这点伤自是不可能用,也用不起,只能用其他药物代替,见效没那么快,就耽搁了两天。
  不过这效果比起前一个医生开的中药好多了,不但炎症消了下去,伤口表面也愈合了,都能拄着拐杖小心走两步了。
  于是一家人买了票,赶去了火车站。火车要中午才来,他们就坐在一旁跟人闲聊打发时间,刘彩云尤其积极,跟一个老太太炫耀地说:“儿子有出息了,带我们进城去长长见识。他腿受了点伤,我们也不放心,就想跟着去照顾他。我们家老大出了意外走了,我就这一个儿子了,不看到他好好的,我哪儿放心啊!”
  老太太很捧场:“你儿子可真能干,不像我们家那个,不气我就好的了,还带我去享福呢,我这辈子啊,是享不了他的福了,他能让我少操点心,我就知足了。”
  “哪是,我们家这小子啊从小就特别懂事,什么都不用我跟他爹操心,他自个儿出去闯,在外面闯出了名堂,还找了个城里的女老师做媳妇,都不花彩礼的。”
  老太太适时地发出惊讶地声音:“呀,那你好了,以后只等着享福就行了。哎呀,你们家小子长这么精神,难怪能讨个城里媳妇呢,都说儿子随娘,原来是种了老姐姐,你年轻那会儿肯定是十里八村一枝花……”
  这个老太太很会说话,调节气氛,几下就把刘彩云给捧得找不着北,什么都往外抖。她的嗓门没有压着,附近的人都听见了,朝她望过来。
  刘彩云很享受这种众星捧月的感觉,更亢奋了,没一会儿就把自己家的老底都掏干净了,不过这都是被她美化过的,那些不好的,她一个字都没说。
  落在不知情的人耳朵里,就是这个老太太家儿子能干,找的媳妇是城里有钱人,一家子都很阔,油水十足。
  火车站历来鱼龙混杂,什么人都有。刘彩云这样夸张的炫耀,很是惹眼,期间周家成叫了她好几次,她都没意识到儿子在提醒她,应了一声又回头跟那老太太显摆去了。
  说了一会儿,口干舌燥,刘彩云就拿起军用水壶灌水,喝多了水就想上厕所,她站了起来,腾出一只手捶了捶背,就在这时,一个男人冲了过来,抓住她腋下夹着的包袱就跑。
  刘彩云反应快,反手抓住了包袱的一角,不肯松手。但她的力气哪有男人大,男人一个使劲儿,拽过了包袱。
  眼看他要拿着包袱跑了,刘彩云慌了,情急之下,扑了过去,抱着男人的腿,对准他的小腿狠狠一口。
  因为不放心覃秀芳,这次进城,刘彩云的包袱里装着他们这些年攒下来的所有积蓄,还有儿子捎回来的三个银元,是他们老两口全部的家当,绝不可以被抢走。
  男人吃痛,用力甩了甩脚,没甩掉刘彩云,刘彩云还是死死抱着他的腿不肯放,嘴里还利索地嚷嚷:“抓贼啊,抓贼啊,有贼抢东西了……”
  见甩不开刘彩云,旁边的人又被惊动了,男人从口袋里掏出了一把木仓:“让开,都让开!”
  他拿起木仓,对准了刘彩云,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周家成扑了过去,把刘彩云拉到了一边,母子俩从台阶上滚了下去。
  男人怔了一下,似乎没料到这一木仓会偏,这一愣神的功夫就被后面扑过来的人给制服了。
  听到木仓声赶来的军人将男人押走,刘彩云母子也被扶了起来。
  他们俩摔下去的台阶并不高,就四梯,青石板砌成的台阶,但架不住周家成腿上本来就有伤。
  这一摔下去,非常不巧,他受伤的地方正好压在青石板的尖角上,尖锐的石头扎进了伤口,刚愈合的伤口又裂开了,鲜血流了一地。
  这么多血,吓到了周大全两口子,他们赶紧找了辆马车,将周家成送回了医院。
  一到医院,周家成就被推进了治疗室,清洗伤口,重新缝合止血,等推出来已经是一个小时后了。
  一直不停抹眼泪的刘彩云赶紧上前问道:“医生,医生,我们家成怎么样了?没事吧。”
  医生很无语:“今早出院的时候不是让你们好好照顾他吗?这才过去几个小时,又送进来了。”
  刘彩云后悔极了:“我们遇到了抢匪,他有木仓,我们家成是为了救我才受伤的。他是个好孩子,医生,你一定要治好他。”
  医生听了缘由,语气好转了不少:“他这次的伤比上一次还严重,大腿肌肉神经受损,以后走路可能会有影响,这个伤对普通人影响不大,走慢点就看得出来,不影响生活。但周家成同志是一名军人,若是腿治不好只怕对他的工作有影响。县里面药比较少,明天就让他回市里去大医院看看吧!”
  周大全两口子没想到这么严重,都傻眼了。
  “医生,你一定要治好咱们家成,花多少钱咱们都愿意,医生……”刘彩云紧紧抓住医生的袖子,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医生挣脱不开她的手,无奈地说:“我是医生,救死扶伤是我的责任。我也很想治好周家成同志,不要留下任何后遗症,但县里医院条件差,缺医少药,我的医术也有限,你们要是为了他好,那就多准备一点钱,尽快把他送去市里面吧。”
  “好,医生,我们这就去准备。”周大全点点头,拉开了碍事刘彩云。
  医生点头,又说了一句:“尽快吧。”
  周大全说:“谢谢!”
  等医生一走,他抬起手就给刘彩云一巴掌。
  刘彩云被打得半边脸马上肿了起来,她捂住脸伤心欲绝地说:“你打我,你竟然打我……”
  他们成亲二十几年来,这是老头子第一次打她!
  “老子打你又怎么了?家成的伤都恢复了不少,要不是你,他能又躺回病床上吗?我打死你这个搅家精,让你闭嘴,你偏偏要说,有什么值得得瑟的。现在把家成害成这样,你高兴了,你满意了?”
  周大全恨极了,要不是这是医院,儿子就在病房里,他现在非要好好收拾收拾这个臭婆娘。他现在就家成一个儿子,还这么有出息,就指着他光宗耀祖呢,结果搞不好要被臭婆娘全毁了。
  刘彩云被他说得理亏,默默地垂泪,不敢再吭声。
  周大全恨恨地瞪了她一眼,转身回到病房。
  病房里,周家成失魂落魄地躺在病床上,两眼无神地望着头顶雪白的天花板。很明显,他也已经知道了自己的伤势。
  周大全不忍意气风发的儿子就这么颓废了,他坐在病床边叹了口气:“医生说回了市里进大医院,用好药,你这伤未必没得治。我待会儿就回去,把自己家的牲畜和粮食都卖了,多凑点钱,咱们明天就去市里看病。”
  周家成的眼神恢复了一些神采:“把粮食都卖了,你们吃什么?”
  周大全摆了摆手:“你的腿要紧,以后的事以后再说,大不了打饥荒,以后慢慢还。”
  闻言,周家成顿了一下说:“可覃秀芳还在家里,她会同意吗?咱们把粮食都卖了,她吃什么?”
  周大全哪还顾忌得上她啊:“咱们家已经养了她八年了,我卖我自己家的粮食谁管得着,她没吃的她自己想办法,一个有手有脚的大人,总饿不死。”
  听起来挺有道理的,周家成心安理得地接受了。
  听到父母愿意为了自己倾其所有,他心里的怨气少了一些,心平气和地说:“爹,我的腿一定要好,不然要是瘸了肯定只能转业。我没文化,字也是去年的,只认识几个,进了机关肯定比不上那些玩笔杆子的,以后这辈子就只有这样了。部队就不同了,只要敢拼敢闯,机会总是比机关或是厂子里多,所以为了我的前途,我也一定不能瘸。”
  周大全虽然不懂里面的弯弯道道,但儿子说的都是对的,他轻轻拍了拍周家成的手:“你放心,就是砸锅卖铁我也要治好你的腿。我让你娘过来照顾你,趁着时间还早,我赶紧回去把家里能卖的都卖了,再拿点粮食过来。这城里的东西也太贵了,喝碗白粥都要一块钱!”
  周家成点头:“嗯,你坐马车回去吧,这样快一点,爹,谢谢你。”
  周大全站了起来:“说啥呢,我就你一个儿子,我的都是你的,这都是应该的。”
  说完,他拉开了门出去,忐忑不安守在门口的刘彩云赶紧迎了上去,嗫嚅地问:“家成怎么样了?”
  周大全斜了她一眼,板着脸说:“你好好照顾家成。我就这么一个儿子了,你再让他出了什么岔子,那你就滚回你娘家去!”
  刘彩云以前挺硬气的,但如今娘家跟她闹翻了,不会再收留她,给她撑腰。她又害得儿子受了伤,心虚不敢反驳周大全的话,格外柔顺地说:“我知道了,家成也是我儿子,他受了伤我比谁都着急难过。我一定会好好照顾他的,你放心地去吧。”
  “我就相信你这一回,立恩那边,你让小兰照顾好他。”周大全不放心孙子,又叮嘱了一句,这才匆匆出门,赶了车子回乡下。
  因为坐马车,轻装简行,没有拖累,周大全的速度很快,到了傍晚的时候就进了村,正好跟收工扛着锄头回家的村民们撞上。
  大家看到他都意外极了:“大全,你们不是进城去了吗?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咋就你一个人啊?他们都没跟你回来啊?你这是把他们送到城里就返回了啊?”
  周大全这会儿正心烦意乱,哪有功夫跟他们扯这些,敷衍地回道:“他们还在城里,就我一个人回来。对了,康老九,你上次不是说粮食不够,想买点粮食,现在还买吗?”
  被点名的康老九点了点头:“要的,怎么,大全你要帮我牵线啊?好啊,等成了我请你喝酒。”
  康老九不是粮食不够吃,而是在帮镇上开粮铺的庄家在乡下牵线收粮,赚几个跑路钱。周大全家
  只有十亩地,产出的粮食除了自家人吃,剩不了多少,所以他以为周大全是替别人问的。
  谁知周大全摇了摇头说:“不是,是我想卖粮。我想把我家的粮食、牲畜这些都卖了,大家都是一个村的,要是你们想要,我就优先卖给你们。若是你们不想要,那就麻烦老九帮我牵个线,钱的事好说,最好快一点,能全要最好。”
  闻言,村民们的神色都有些微妙。
  周大全察觉到了大家的反常,问:“你们怎么都不说话?”
  康老九闷了一下问道:“大全,你们在城里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周大全不想将儿子受伤的事说出来又给人添一桩笑料,便闷闷地说:“没有,老九,你到底收不收?你不要,我找别人了。”
  康老九赶紧抓住了他:“你别走,听我说,你恐怕卖不了你家的粮食了。”
  “什么意思?”周大全不高兴了,他只不过是想卖点自己家的东西而已,这康老九推三阻四是几个意思。
  康老九看出他的不高兴,直接将他拉到前面,指了指他家的方向:“你自己看吧!”
  周大全一眼望去,他家的房子不见了,只剩一堆黑色的烟灰,黑乎乎的一大片,在一片枯黄色中格外显眼。
  “怎么回事?”周大全像发了疯一样,冲了过去,跑到他家房子面前,绝望地冲进了院子里,到处找,什么都没有,连木头都烧干净了,只剩一些残留的墙壁还立在那儿,但也都被熏成了黑色。
  周大全的心在滴血,才三天而已,他的家就这么没了。
  他抱着头,蹲在被烧毁的院子里,难受极了。
  听说他回来的周二伯立即赶了过来,扶起他安慰道:“大全,这不发生都已经发生了,咱们回头……”
  周大全扭头,血红的眼睛死死盯着他:“就没有抢救点什么东西出来吗?我家养的猪呢?还有鸡,柜子,棉被……你们有没有抢出来一些?”
  粮食是散装在仓库里的,不好拿,那这些呢?多少抢救了一些出来吧。
  周二伯摇头:“没有,还有秀芳也没救出……”
  “谁问她了?我说的是我家的猪,都快一百斤了,你们不知道打开门,让它自己跑出去吗?”周大全扯着嗓子吼道。
  周二伯不吭声,等他发泄完了才说:“没有,我们来的时候火势就很大了,到处都燃烧了起来。这天干气燥的,很久没下雨了,根本救不过来,大家都尽力了,一件东西也没抢救出来!”
  闻言,周大全想着自己对儿子的承诺,眼前一黑,栽倒在了地上。
  第22章
  周大全悠悠醒来, 入目是黑褐色的泥土墙壁,桐油灯滋滋地燃烧着,光线昏暗, 被风一吹, 不停地摇曳,像是随时都会扑灭一般, 恍如他此刻的心境。
  “大全,醒了!”周二伯端了一碗粥进来, “先吃点东西吧, 不发生已经发生了,咱们去化缘, 将今年撑过去,等明年有了收成就好了。”
  周家村这里有一个习俗, 哪家发生火灾将家里烧得一干二净,可以拿着布袋子挨家挨户化缘,各家各户根据自家的情况,甭管是一碗米还是半碗豆子的,凑一凑, 帮助受灾者度过最困难的一年。
  这也算某种形式上的互帮互助了,毕竟谁也不知道天灾哪天会降临到自己头上, 帮人就等于帮己。
  周大全摆手:“来不及了。”而且化缘能弄到多少东西啊, 家家户户都不宽裕。
  周二伯已经听人说了,周大全突然回来是打算卖家里的牲畜、粮食。他想了一下问道:“你们在外面遇到什么困难了?”
  说起这个周大全就掉眼泪:“咱们在火车站遇到了抢匪, 家成受了伤, 缺医药费, 我就是回家卖粮食凑医药费的。”谁知道一场大火将什么都烧没了。
  周二伯这才明白他为何会如此绝望。
  听说城里的医院死贵了, 是那些有钱人才能去得起的, 他们这些贫民干一年攒的都不够进医院一趟。周二伯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他,只好说:“你先吃点东西,家成那里还指望着你呢。”
  可不是,小兰不懂事,刘彩云别看在村子里咋咋呼呼的,像是挺厉害,可进了城什么都不会,还净惹麻烦,还有立恩那么小,也得要人照看。他要是再倒下了,他们这个家就完了。
  周大全端起碗,大口大口,几下了把粥喝完了,然后打起精神下了床:“二哥,我出去转转。”
  周二伯心里清楚,他这是想出去看能不能借点钱回去给周家成治病,没有拆穿他:“成,你去吧,门我给你留着。”
  但周大全这一趟并不顺利。他挨家挨户,周家本家的亲戚都借遍了,甚至连村子里跟他们家关系还行的外姓人也一块儿开了口,但借来借去,却只借到了23块钱和15斤粮食。
  因为村里有钱的地主老爷都举家跑了,剩下的都是穷人,大家手里都不宽裕,更何况周大全家的房子烧了,粮食牲畜什么都没了,以后建房子买各种家什都得花钱,更别提周家成可能还不行了,借出去他家什么时候才能还得起啊?
  拿着这点东西,周大全失望极了,这些人都跟他等着,等他们家发达了,他们也别想沾光。
  周大全憋着一口气回到了周二伯家,牵上他的马车说:“我得回去了,家成还在医院里等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