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叹浮尘(三)
  卖包子的街道还算繁华,平时只有梅君和陆伯平两个人守着摊位。
  半月前,梅月婵因为救一个陌生人,老板面对质疑,无法对那个人身上来历不明的伤自圆其说又怕吃罪不起,自己索性包揽了一切,但同时也毫不犹豫的将给他引来麻烦的梅月婵辞退。
  失去工作,一时半会儿也难找到合适的,干脆多做一些包子,另外加了一个摊位。
  “卖包子啦!皮薄馅儿多,保管好吃啦!”陆伯平在不远处招呼着来往的行人,各种喊买卖的声音此起彼伏,梅月婵却始终喊不出口。陆伯平关切的朝这边张望着,理解地笑了笑。
  “雪菜馅儿,红白萝卜馅儿,白菜馅儿,豆沙馅儿,什么样都有啊,快来买啦!”
  梅君有气无力地喊了一遍,像是不得不敷衍的任务。然后,用手悄悄扯扯梅月婵的胳膊,低声说:“姐,不用怕,我来喊,你管收钱就行。”
  梅月婵一脸愧疚,看着来往的人群,她只觉得笨嘴拙舌突然哑语。一再鼓起勇气,但简单的几句话为难地哽在喉间,始终无法蹦出唇齿。又憋足了勇气试了几次,仍然是一到唇边就偃旗息鼓悄无声息。
  就这么灰溜溜失败而回吗?明天怎么办?思前想后,心情如揣活兔,真想找个地方钻进去。想起第一天卖包子,自己挎个篮子打头阵,半天却没有卖出一个,好容易遇到一个面善的,鼓起勇气开口搭讪,免费送给他,好吃再来买。那个人无功受禄有点过意不去,帮她招呼了一群客人,包子才得以开张被抢光。绝境逢生初战告捷的喜悦,在第二天就被现实当头一棒。好在陆伯平也亲自披挂上阵,给她支持和安慰。
  风拂过面颊,带着南方特有的潮湿。
  梅君掀开盖在笼屉,伸手摸过一个包子,迅速又把褥子盖好。边吃边说:“一个地方一个习俗。姐,这雪菜不就是我们的雪里红吗?”梅君现在胃口大开,一天到晚不停的吃还总是觉得饿。
  “还热乎吗?要不你回家吧,昨天的丸子不是还有吗?弄一口热汤喝。”梅月婵心疼地说。
  梅君摇了摇头,不再说话。生意清淡再加上她的心情低落,最近变得忧郁孤僻少语纳言,灿若杏花的笑已经从她的脸上消失了许久。
  两个月来,每天出摊收摊时,一个卖豆腐的男孩,必然会跑来热情麻利的帮忙,互相熟络后,知道他叫小凯。
  小凯捧着一块草纸包裹的山楂糕,默不作声放在笼笹旁边。他觉得这个对自己有用的东西也许同样对梅君有用。目光羞涩,关切地问:“你好点了吗?”
  梅君前一段的呕吐,恰巧被他撞见,梅君只好解释说吃坏了肚子。
  “谢谢你了,已经好了。”
  “我,一直都不知道你叫什么。”小凯局促地摸了摸脑门儿,腼腆一笑时,偷偷地侧脸向远处瞟了一眼。
  梅君低着头,脸颊发热,有些拘谨地捏着自己的衣角。
  小凯比梅君小两岁,腹中这个来历不明的孩子,他还尚不知情。自己都无法面对的事情又如何奢望别人的目光抱着仁慈和理解。这根刺她必须死死握在手里,割破皮肉鲜血淋淋也只能忍着。她能想象到,一旦事情败露,那些闲言碎语和指指点点会象一群饥饿的蚂蚁、黄蜂,将自已包围一点点啃食。
  每次想到这些,梅君都不禁心生冷战。仿佛无形的冷已经悄然而至,她只能像一只罪恶胆怯的老鼠,躲在暗无天日的黑洞中。
  梅君双手局促不安的拽拽衣角,又怕这个动作过于引人注意,尽量让自己保持若无其事的样子。她怀疑每一束望向自己腹部的目光都暗含猜测不怀好意。她甚至不敢多看小凯一眼,生怕这种目光会成为未知的伤害。
  梅月婵顺着小凯目光望过去,一个干练利索的中年女人佯装和别人聊天,目光却不时的瞟向这里。在她身后不远处,阿黄正陪着拾荒的老人,在树底下翻找什么。常六一伙人忽扇着褂子正朝这边走来,做人灵活的商贩纷纷向他们讨好点头,毫不吝啬奉承的言辞,木纳倔强的也是敢怒不敢言。生活仍是一如既往的心酸,无非是走了狼来了虎,换了一张面皮而已。几场无可避免的恶战之后,曾经在这里称霸一方的地头蛇竟然一夜之间悄无声息的销声匿迹了。
  “那位妇人是――”梅月婵谨慎地询问。
  说话时那个女人已经走了过来,大大方方的买了十个包子,笑咪咪的眼神中带着审视与挑剔,从头到尾把梅君打量了一番。小凯一言不发,小心翼翼注视着她的脸色,无形中流露出畏惧。
  旁边卖鱼的摊位上,一条僵直不动的桂鱼,在女人走过时,突然打了个挺,变的活泛。
  小凯低声说:“那是我娘。”
  女人身份被挑明,她的来意,三个人自然也就心知肚明。梅君手捏着胸前的辫子,听着她们的谈话,垂目不语。
  “我妹妹叫梅君。你叫什么?”
  “我单字一个凯,姓郑。”然后,小凯又老老实实地说:“我没有见过我父亲,幸亏我娘有做豆腐的手艺。她一个人把我从小带大。我上面原来还有哥哥姐姐,他们都没有活到成年。”
  “你母亲不容易也很坚强,好好对她吧。”梅月婵叹道。
  天空湛蓝澄澈,显得十分通透,变幻的云朵有一种无与伦比的惊艳。一些岀海的渔民抬着纤绳渔网匆匆路过,萧条的街道引起了一阵轰动。小凯热情的和其中一些打招人呼:“罗叔,为什么又回来了?不岀船了吗?”那人脚步匆忙,摆了摆手:“有长浪,怕是有大风噢。避一避隐妥些啦。”
  听说要起风,周围的人不约而同仰目望向晴朗明丽宛如绵玉的天空。难以想象,如此明澈的天气会起风。不过,经常出海的渔民自然有他们经年累月的丰富经验,人群立刻为此引起了不小的骚动。
  常六一伙人出现在梅月婵包子摊时,梅月婵把准备好的两枚钱币放在笼屉旁边,离他们最近的位置,眼皮也没抬一下。
  既然拿钱,说明她知道这条街已经改朝易主,却横竖没有正眼瞧他们一眼,这让常六觉得很没面子。把手中别人孝敬来才吃了一半的橘子,撇向一边,捏过钱拇指一挑,钱飞向空中。无数双眼睛带着唏嘘不眨不眨被牵引,不等钱币落下,常六一扬手轻松抓在手心。一脸狂妄剜了梅月婵一眼,刁难道:“你这个摊位要再加一枚钱。”
  陆伯平也听说有大风的事情,正走过来,看到这情形连忙加快脚步,上前赔笑道:“听说马上有大风来,都忙着收拾东西,几位千万不要误会。给各位装点包子带回去。”
  骆良生刚要接岔,常六已经迈开步子默不作声转身走开。骆良生对常六的阴晴不定早已经烂熟于心习以为常,流里流气冷哼了一声,跟了过去。
  “你们几个听着,这娘们以后得收她双份。一点儿都不把六哥放眼里,得让她长点记性。”骆良生带着公鸭嗓的声音向手下吩咐。这个人个头不高身材干瘦,整个人贼眉鼠眼一脸无赖相。说话时,双眼不受控似地眨个不停。
  常六个头不高黑而结实,五官平平中规中距,两只绿豆眼精光发亮,警惕的在人群里搜索了一番:“我们这几天一直在这转悠,那伙人还真沉得住气,一点动静都没有。”
  “肯定听说了我们的来头,吓尿了呗。”骆良生不失时机地吹捧道。他阴阳怪气的话,立刻引来一阵哄堂大笑。
  正在这时,有人突然大喊一声:“不好了,六哥。你看!”
  ……………………
  姜少秋一身浅灰色西装,招牌式的微笑,温暖而阳光。两位路过的警察任务在身和他打了个招呼,匆匆忙忙快步走开。姜少秋敛起笑,目光久久驻留在那身制服上,充满了向往和迷惑,最后以一种无法言说的失意收尾。想到那个人也穿着同样的制服和居高临下的职位,他的脸上不可避免的被一种玩世不恭的不羁笑意遮蔽。
  严格的家教培养了他良好的肢体语言,侍人接物的礼仪。但在他看来,这看似完美的一切无非是一种逢场作戏。越长大这种厌倦越深彻,他再也不想象小时候那样,为了廉价的表扬、真心或假意地奉承而竭力表演。
  就象面前这辆别克汽车,曾是他整个少年时期的象往。两年前,做为二十岁的生日礼物出现在他面前时,那种意外的兴奋仅仅持续了几分钟就被更深的失落吞噬。也不过如此而已,那个人连面都未露,他狠狠地在轮胎上踹了几脚,随后就开出去整夜宿醉不归。三天后,酩酊大醉的姜少秋和撞在树上的车双双登上了报刊头版位置,与这一起出现的还有他特意通知记者拍下的在酒吧狂欢的照片。那个男人痛心愤怒的样子反倒让他有一种雪耻地开心。
  姜少秋把车停好,两手擦兜和朋友章泽聊着天径直走向鱼场,阿更和表妹小芬脚步不停紧随左右。
  小芬微卷的长发扎着蝴蝶结,白中带粉的水晶耳坠、手链闪烁着耀眼光芒,同色的小短靴、白中透粉的齐踝百折长裙,整个人看起来仿若仙子。
  每隔十天半月,她总要来渔船上挑选海货。家中琐事她从不爱操心,唯独只对最爱的虾蟹亲自过问,其实更多是为了渔老大贿赂的造型别致的各种海星海贝,满足女孩子的小虚荣而已。
  还没到鱼场,刚才的丽日晴空突然间黑云压境,滚滚的云层以势不可挡之势迅猛地扑了过来。随之而来的凄厉异常的狂风,驱赶着如注的暴雨,横空扫过,天地之间瞬时被昏黄和恐怖的气息笼罩。这异常的天象让人措手不及,震惊的人群发出迭迭尖叫和幼儿惊悚的哭喊声混咬在一起,无助的人们开始慌不择路四散逃窜。
  始料不及的一场灾难,转瞬间已经汹涌而至。
  来不及躲避的人被吹得东倒西歪,有的人找到背风处,趴在地上双手掩面一动不动。掀翻的摊位、刮飞的棚顶、折断的树枝,瞬间漫天飞舞。
  风呼啸着,像狮子的怒吼,水桶粗的树木在风中变的倾斜,拦腰折断的那一秒,所有地坚持都毁于一旦,有的甚至被连根拔起。天昏地暗,飞沙弥漫,五步之遥已看不清事物。
  一不留神,小芬瞬间便被风掀翻,惊惶的尖叫声被风狠狠撕碎。姜少秋三个人紧跑过去,手忙脚乱拉起吹倒在地的小芬。幸好不是第一次来这里,周围情况多少有些了解。知道不远处的市场有房屋可以躲避,四个人迎着风向举步维艰,寻找栖身避难之处。
  小芬湿透的裙子象浸水的藤蔓,紧紧缠绕着双腿,无法迈步。哆哆嗦嗦心惊胆战之余更是频频跌倒,百般无奈,姜少秋只好把她拦腰抱起,阿更和朋友在两边护着,一起向巿场跑去。所经之处,残恒断瓦、树枝、鱼、鸡、包子、各种蔬菜遍地皆是一片狼藉。
  大风席卷之际,梅月婵迅速提醒梅君和陆伯平急时逃难。“你们先跑,快。”梅月婵随大家跑了几步,又心疼尚未开张的包子,转身冒雨冲到摊位前,来不及踌躇,急中生智把褥子铺在地上,再飞快地把笼屉分别放上,拉着褥子的一角才奔向远处的房屋。
  雨劈头盖脸砸了下来,仓促间,梅月婵被逃命的身影不慎撞倒在地,凄厉的风再次卷过,褥子上的笼屉便纸片一样随风飞向空中,眨眼间了无踪迹,满地滚落地包子在仓惶地脚下惨不忍睹。梅月婵几次想爬起来,都没能成功,反而被风挟持着滚向远处。
  “姐――”梅君大惊失色,趴在窗上凄声嘶喊,小凯拚命地拉紧她的袖子,生怕她一时冲动冲了出去。梅君焦灼的趴在窗户上,努力张望着强风蹂躏下模糊的身影。
  “你不能出去,太危险了。出去你们两个人都回不来了。”小凯锁紧眉头担忧地劝说她。
  “让我出去。”梅君不顾一切,甩开小凯的拉扯。小凯一脸委屈,懦弱而自卑地低下头,抿了抿嘴唇,像一根柔弱的茅草。
  “不能开门,风灌进来,房子坍塌了大家全都没命了。”骆良生张牙舞爪带头反对,紫中透青的嘴唇太过用力而抽搐着。人群开始骚动,人满为患的屋子里充斥着责难声。性命攸关的时刻,没有人愿意以命相搏。
  腰圆背阔两鬓斑白的房东不悦地说:“收留你们在这里躲难已经不错了,你这是拿大家的命开玩笑!”
  陆伯平无奈的向他和大家拱手陪笑:“见谅,见谅!对不住!她也是一时着急。”咆哮的风声一阵高过一阵,陆伯平不安而愧疚的和房主商量:“各位行行好,我出去一下,帮她一把。行行好,各位。”
  满腹牢骚的嘟囔声中,挤在人群的常六目光一闪,蹙了下眉头。房东的声音引起了他的注意,循声望去正好看到房东扬起的手臂上一道暗红色的疤痕。常六阴郁的脸色更加黯然,太阳穴的青筋跳动了几次。时间如水流逝,这里已不再是那个破破烂烂的小渔村,那道疤痕深深刻进那个人的肉里,也记在给他留下疤痕的那个人心里。
  常六操着一口浓重的土语,暴躁地喊道:“让他出去,是死是活不准返回。”
  如果不是屋子里的光线昏暗不明,常六一定能看见骆良生听到这句话时,半眯着眼睛,深深鄙夷的神色。
  房东瞠目结舌惊讶地望着这张脸,四目相对,瞬间陷入一种不真实的恍惚中。常六轻蔑的瞥了一眼他身上的破衣烂衫和花白的头发,一脸冷漠高傲的扬起头,心底此前对狂风的担忧因为徒然升起的一丝邪恶快意而变得微不足道。
  “六哥,这太危险――”小声嘀咕的人挨了一脚瞬间噤声,常六不耐烦地冷喝:“你给我闭嘴,滚一边儿去。”
  陆伯平强行挤出窄小的门隙,门立刻被众人合力推上。肆虐的风抽在脸上,陆伯平头昏脑胀根本无力睁开眼睛,就已经被风一巴掌扇倒在墙上。
  家家门窗紧闭严阵以待,扑天盖地的风雨,在常六的眼前再次幻化成一个在雨中瑟瑟发抖踽踽独行的模糊背影,今天的雨与那天何其相似!何其相似。
  屋子里安全的人焦急地为梅月婵捏了把汗:“卧倒,不要起来。”“抱住树啦。”
  梅月婵紧贴地面,只好依靠双臂的力量,象蛇一样,一寸寸缓缓向前匍匐。树,找到一棵树就能稳住自己的身体。她觉得自己的心缩在一起变得无比坚硬,那是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惧――她第一次清醒的知道自己如此怕死。必须活着,想尽一切办法,哪怕是跪着,哪怕是像现在这样卑微的爬行。
  是的,哪怕曾经绝望的时候她渴望过死,一了百了。哪怕是卑微的爬行也无法磨灭她此时此刻对生的渴望。
  去往天津的路上,薛凤仪失足掉进结冰的河水,她追了很久却始终不愿放弃,直到把她从水中拉出来。‘你不能有任何闪失,如果死,我宁愿拿我来换你。你们若有个好歹,即便有一天找到陆先生,我怎么向他交代?’
  可是现在,她对生的渴望远远超过曾经所有对死的期盼。
  终于,她的手指抠到了坚硬的树皮。坚硬的心一阵挛动,这种极其渺茫的希望已经给她带来更加坚不可摧的力量。
  姜少秋靠着一棵树,刚放下小芬,巨大的树枝便咔嚓一声,擦着肩凌空劈下。小芬的尖叫声中,惊魂未定的几个人急忙再次跑开。
  梅月婵蹲在一棵风铃木下,双手搂紧树身瑟缩着。危在旦夕的时刻,擦肩跑过去的姜少秋,不禁转过身去,弯腰一把握住了她的手,那只湿漉漉地手冰冷如井水。
  “跟着我。”
  姜少秋话音才落,瞬间不由愣了一下,那只手对他的友好并没有想象中去迎合,像一只受伤的小鹿,竟然向后缩了一下,才又牢牢握紧。
  几个人踉踉跄跄才跑出去三五步远,梅月婵搂过的树,在风中即刻拦腰折断。
  梅月婵惊魂未定,擦着脸上的水,还没顾上道谢,两个人已被拥挤的人群推到了边角。她匆匆的一瞥,只记得他深深的眼窝,眼睛显得特别明亮。有人小声谈论着,大风过后要去祭拜妈祖和妈祖曾经显灵拯救渔船的诸多事件。
  风咆哮着,象发怒的雄狮,披头散发横冲直撞,直到一个小时后,才精疲力尽噶然止住。
  房门被打开的瞬间,人群像被关押的囚徒,急不可待冲向风停雨住一片狼藉的街道。
  “谢谢你。”
  一直观察着外面动静地姜少秋闻声转过身,轻松一笑,露出一排白白的牙齿:“不用客气。”就在他落目凝视的瞬间,突然意外的发现,这个女人很像那天晚上为自己清理伤口的人。但是由于当时酒意酣醺,记忆有些模糊,出于礼貌,姜少秋只能试探着问:“我好像,见过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