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节
  但他身边却多出来一只大狗,正摇着尾巴向他示好,还过来蹭了蹭他。元止神君越发不明白这些梦究竟是什么意思,他顺手摸了摸大狗的头,梦里他记得玲珑叫这只狗……“骨头?”
  骨头的尾巴摇的更欢了,它不停地蹭着元止神君,很是乖巧的模样。
  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若非摇篮还在,玩具还在,元止神君都要觉得那一个月与岩儿的朝夕相伴是个梦。他摸了摸早已冰冷没有余温的摇篮,心头涌出一股异样的感觉。
  比起照顾奶娃娃,骨头就好养多了,它聪明懂事还很通人性,总是时时刻刻守在元止神君身边。元止神君的日子一如既往的简单与孤寂,可不知为何,他却一点不觉得疲惫,冥冥之中,他似乎知道自己还会再做那个梦,再见到那个女人。
  这一次,他想问她很多事情,她不应该只存在于他的梦境中,他要问清楚她的所在,然后去找她,真真正正与她见面。
  玲珑。
  她说她叫玲珑。
  元止神君摸着骨头的狗头出神,以前坐在树下是为了冥想苦修,如今坐在树下,他是在等睡意,等梦境,等那个他情不自禁想要见到的女人。
  第65章 第六片龙鳞(三)
  他又一次做梦了。
  因为有前两次的经验,这一次元止神君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他刚置身于大街上就转身朝“家”的方向走,走了没多远,就看见了提着裙摆朝自己飞扑来的玲珑。
  他仍然一如既往的扶住她,却没有让她说出之前的话——那样重复的话,他实在是不想再听了。“慢些走,小心摔着。”
  玲珑仰起小脸对他笑:“夫君对我真好。”
  好吗?
  元止神君完全不觉得。他只是扶了她一把,其余的什么都没为她做,甚至他都不知道身在何处。“玲珑,我们住的这个镇子叫什么名字?”
  玲珑扑哧一下笑出声:“夫君说什么呢,怎么连四方镇都不记得啦?啊,我知道了,你一定是在逗我对不对?”她笑靥如花,搂着他的胳膊笑得一脸幸福,看得元止神君心头狠狠一动——千万年以来,他第一次知道自己的心脏还能这样跳动。她真的是他的妻子吗?还是说,这真的就只是个梦?如果只是梦的话,出现在天外天的岩儿跟骨头又为何如此真实?这一场梦醒,她会出现在他身边吗?
  如果她成真的话,元止神君突然心跳漏了几拍,他转而握住玲珑的小手,不知为何对她充满了奇异的喜爱感。活了这么久了,他都不知道自己也会对某个人产生异样的情感,原以为六道众生在他眼中都是尔尔,却不曾想一个梦让他变得自己都不再识得自己。看着她巧笑倩兮取笑自己的模样,元止神君也微微一笑,温声道:“是我记性不好。”
  “也不能怪夫君。”玲珑歪着脑袋蹭了蹭他的肩膀,他比她高上许多,因此更是显得她纤细娇弱。“夫君身体不好,甚少出门,这怎么能怪夫君呢?怪我没有跟夫君说这些才是。”
  两人一路回了家,岩儿仍在摇篮里,骨头也仍旧趴在地上,见到他们回来,站起身过来蹭蹭,摇了摇尾巴,热情如火——若非元止神君记得清清楚楚,他真要以为这才是现实,天外天才是他做的一个无关紧要的梦。
  岩儿也好,骨头也好,他们都不记得曾经在梦外与他相见,也许对他们而言,这里才是真实。只有元止神君明白这是梦,才这样困惑难解。
  这回他坐在院子里摇着摇篮,玲珑去屋子里取了把梳子出来,面容含笑:“夫君这是怎么了,难道我不在,夫君自己就不会束发了?”
  仍旧是相同的话,如同元止神君经历的这场梦境,连吹拂在面上的风都没有变化。她鬓角微微飞扬的发丝,岩儿塞进嘴巴里吮吸的手指头,微风中骨头细密的茸毛,透过大树的缝隙倾洒下来的轻柔舒服的阳光——一切都没有变化。
  他在这里总是待不到第二天,哪怕他努力的让自己不要去睡觉,夜晚来临,当他拥她入怀,睡意便如潮水般涌来,无法拒绝。就仿佛他不是人人敬仰的神君,而是这茫茫尘世间,一个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男子。
  也有喜怒哀乐,也会生老病死。
  元止神君第三次在万年树下醒来,他几乎是迫不及待的去看自己的周围,但这一次让他失望了,玲珑并没有出现,岩儿与骨头也是。他一个人坐在树下,凄清的自己都要觉得失落。
  她是他的梦中人,只存在于梦中。
  任由梦中万物成真,她也仍是虚幻。
  不动凡心的元止神君,竟然爱慕上了一个梦中人。
  他想起她说的四方镇,想起她被他问出的其他信息,便撩起袍子,幻化出一副普通的面容离开了天外天。
  渡劫回天宫,已经是万年前的事了,这万年内,元止神君再也没有去过凡间。他站在熙熙攘攘的街道上,却不知要去往何处,掐指一算,又不得而知。无论他如何掐算,都寻不到任何四方镇的信息,倒是问路有些人知道,然而他去了,却都和自己之前见过的那个小镇不一样。
  明明是她所说的朝代,在位的是她所说的皇帝——可是没有四方镇,自然也没有玲珑,没有岩儿,没有骨头。元止神君甚至要觉得自己是疯魔了,否则怎会把梦境里的人当真,梦境里的话当真?
  她明明就是不存在于这个世界的。
  那个小镇也好,玲珑也好,他们只存在于他的梦中,岩儿与骨头的成真,说不准是他做的梦中梦——甚至他现在都有可能还没有醒来,否则如何会遍寻不着?天下之大,他又非凡人,怎会寻不到这一名小小的女子?
  元止神君带着这样的想法回到了天外天,他开始不想入睡,他觉得玲珑扰乱了他的心绪,既然如此的话,就不要去梦好了,他也不是非要知道答案。那种旺盛的好奇心,是他从来都不具备的。
  可最后隔了些日子,他还是睡着了。他又一次来到那个梦中,仍然是那个镇子,仍然是那个名叫玲珑的女子。只是这一次他没有去扶她,反而在她靠近的时候避开了——元止神君厌恶这种不受自己控制的情感,他淡淡地凝视着这个美丽出尘的妻子,眼神陌生。从一开始他就不该被蛊惑,这说不得只是某个妖物塑造的梦境,只不过他不知道罢了。
  “夫君?”
  “我真的是你夫君吗?”
  玲珑明显愣了一下:“夫君身子不好……”
  “这样的话,我不想再听了。”元止神君冷淡地说,他转身朝与“家”完全相反的地方走去,他想要去别的地方看一看,看看这个地方到底是不是梦,是不是虚妄。
  因为他走得快,玲珑为了追上他几乎是有些踉跄。她似乎不明白他为何一夕之间性情大变,委屈的眼泪凝结在睫毛上,却不敢掉下来,怕惹得他不快,他就更不想回家了。
  后来元止神君发现了不对劲,因为他不管怎么走,往哪个方向走,最终都会来到那间盖在溪边的木屋。
  就仿佛无论他去到哪里,最终都要回到“家”。
  “夫君真是的……”玲珑破涕为笑。“原是要走这条路回家的吗?咦,怎么还会有这条路的吗?我从前都不知道呢。”
  元止神君看了她一眼,推门进去——仍然是摇篮、孩子、大狗,以及树杈间洒落的点点斑驳阳光。
  玲珑就跟在他身后,小脸上是习惯温柔的笑——甚至有些讨好,有些卑微。不知为何,元止神君只觉得这样的表情出现在她脸上的时候实在是太不搭调,他几乎是想要过去用手遮住她的脸,这样就不会再看到了。
  “夫君……”玲珑将摇篮里的岩儿抱起来,但元止神君没有接,反而后退了一步,他这样的反应让她感到很受伤,但还是咬紧了下唇,浑似什么都没发觉。“夫君一定是累了,可是头疼?要不要进屋休息会儿?我会把晚饭做好的,夫君不要生我的气呀。”
  元止神君深吸一口气,他迈开步子进了屋,熟悉的摆设熟悉的房间,只是这一次他没有让她束发,而是问她:“你到底是何妖物?为何制造出这般梦境欺骗于我?我与你又有何仇怨?”
  等了许久没有回答,他转过身,才发现抱着岩儿的玲珑一脸呆滞:“夫、夫君?”她眼里迅速有了泪,那泪水让元止神君看了觉得剧痛。“夫君是不是糊涂了?我、我去请大夫!”
  说着转身就要跑,却被元止神君抓住,她哭得更厉害,“夫君傻了夫君傻了,比被我捡到的时候还傻!”
  元止神君一愣:“你,捡到我?”
  “你、你怎么什么都忘啦!”玲珑差点儿又哭出来,她的声音还带着哭腔,很可怜的样子,但是怕他不高兴又努力忍着,于是纤细的肩头一抽一抽,实在是令人怜惜。“不是说只忘了自己的事情么?”
  “你再给我说一遍,兴许我能记起来。”他不由自主地去摸她被泪水浸润后更加明亮鲜活的眼睛,原以为她是妖物,可现在看来,似乎并非如此。“我这些时日记性不大好,总是忘东忘西。”
  玲珑乖巧点头,“我是五年前捡到夫君的,当时夫君倒在木屋后的小溪边,我不知道夫君从哪里来,就和骨头把你拖回了家。你醒来后说自己什么都不记得,我便照顾夫君,一直到现在。”
  “那,孩子?”
  她的脸慢慢红了:“是镇子上有人想纳我做妾,派人来下聘的时候,夫君主动说是我的丈夫的呀。”她低着头,飞快地抬起头看了他一眼,“那天晚上,我就进夫君的被窝睡觉了……你、你怎么连这个都不记得啦!”
  元止神君说不出心头是种什么感觉,梦中之事,他如何得知?只是看着她面若桃花的模样,又心知她长成这般绝色,实在是太容易令人觊觎。
  只是她口口声声叫的“夫君”,分明和他又不是同一人,叫元止神君心头又涌上烦躁不安。
  第66章 第六片龙鳞(四)
  玲珑说完,小心翼翼地看向元止神君,见他面上已经没了愠怒之色,这才轻轻松了口气,像个小猫儿样过去蹭了蹭他:“夫君怎么了嘛,你刚才都把我吓到了。 ”
  她仰着小脸,明明已经是生养过一个孩子的母亲,可仍然如同鲜花般的少女,显得天真又纯洁。元止神君安静地看着她,最终却一句话也没说。
  他心头涌起一阵自厌的情绪——他这是在做什么?对一个无辜的女子发火?这梦是由他所来,她又能做什么?“抱歉,玲珑,我方才对你不好。”
  “没关系的。”玲珑笑着看他,“我知道夫君心中不好受,而且除了我,夫君还能跟谁说说心里话呢?”
  她这样温柔,元止神君就什么也说不出了。他轻轻一叹,还是揽住了她纤细的腰肢,将她往自己怀里带。“我以往对你好吗?”
  “嗯?”玲珑似乎不懂他为何这样问,但还是回答了。“夫君性格是冷淡了些,可对谁都一样呀。”
  对谁……都一样吗?可他觉得,他对她不应该是这样的。如果他对她也能像对他人一般冷淡,又为何只在梦中见了她几次,就觉得心动难耐?他简直要无法克制心头的渴望了。他一点都不想像这样纠结于梦境还是真实——有她在的地方就是真实。哪怕这是梦,她给他带来的情感也是真的。
  “玲珑。”
  “夫君?”
  她的眼睛干净纯稚,宛如新生的婴儿,显着不解世事的天真。看着他的时候,爱慕与崇拜是那样毫不掩饰。他还在想些什么呢,假如她只能存在于梦中,那他就顺应本心好了。也许有朝一日,他美梦成真,就可以在天外天看见她。“我很抱歉。”
  突然道歉是为什么?玲珑不明白,她歪了歪脑袋,小兽一样可爱。元止神君从来波澜不惊的那颗仙心,终于重新开始跳动。他本以为自己会这样一直存在到地老天荒,可现在看来,他仍然有着像凡人的一面,至少在面对这样一个女子时,他是无法说出违心之语,也不能再对她冷面以对的。
  “从前不够温柔体贴,日后我会改进。”元止神君伸开双臂将玲珑抱入怀中,这是他第一次毫无顾忌地去拥抱她,感觉空落落的胸膛被暖意填满,整个人都不再空虚,满足的令人喟叹。似乎她的灵魂里有着什么与他互相吸引的东西,否则他为何会爱慕一个梦中人?无论这梦是真是假,对元止神君来说,他遇到了玲珑,这就非常足够。
  玲珑在他怀中笑出来:“夫君说什么呢,夫君若是突然温柔体贴起来,我反倒是觉得奇怪呢。就像往常一样就好啦,我已经很开心了。”
  元止神君没有回话,而是更紧地将她抱在怀中。这时候被忽略的岩儿以及骨头都不甘示弱,一个大哭一个狼叫,活生生叫的元止神君脑仁疼,只得松开手,夫妻二人一个抱孩子一个给摸狗头,这才让俩小祖宗安静下来。
  夜晚她做了晚饭,又与先前的一模一样,似乎这是个怪圈,除了他之外,没有人能跳脱得出去,也没有人觉得哪里不对。
  元止神君仍旧是吃了一碗饭,玲珑担忧地看着他,似乎是在担心他吃的这么少会不会变得更加瘦弱。其实元止神君并不瘦,但他在玲珑关怀的眼神中,没忍住又自己去盛了一碗饭回来——回归天宫多年,他早已不知饥饱是何滋味。神仙便是如此,得到了长生,得到了不朽,就要失去做凡人的乐趣。
  可做凡人又有什么好呢,无知而短暂。
  玲珑会先哄睡岩儿再上榻,她已经换下了白日里穿的荆钗布裙,只着雪白寝衣,看得出她实在是个爱干净又勤劳的女子,不仅家中一尘不染,就连岩儿这样的小不点身上也总是干干净净的,更别提是她自己了,哪怕衣着简朴,仍旧是美的令人心惊。元止神君坐在床上,有些着迷地看着她来回走动忙碌,若是她穿上仙娥们无缝的天衣,又该是怎样一番惊人的美丽呢?只是这样,她就已经比仙娥们更加绝美了。
  那双纤纤素手,着实是不该浪费在柴米油盐中。任何有能力的男子,都不会舍得自己的妻子如此辛劳的。
  她过来了。
  元止神君握住玲珑的手,她怕是天生丽质,才能在每日的家事中仍然保持这样的嫩滑。他微微用力,将玲珑带上床榻,掀起被子盖住她,见她白玉似的小脸儿酡红,不由的打趣:“当初钻我被窝的时候,也这样害羞。”
  玲珑一听,顾不得羞赧反驳道:“那晚吹了灯,伸手不见五指,夫君怎么可能看得到我脸红……”剩下的字眼儿宛如蚊蚋,再听不仔细了。
  元止神君轻笑,将她抱的紧了些,低声道:“睡。”
  她就伸着小手拽住他的衣襟,像是怕他离去一样不肯松开,很快轻浅规律的呼吸声传来,元止神君睁着眼睛不肯睡着,他望着黑漆漆的房顶,木屋环境很好,她又心灵手巧,屋外围绕着花草,幽香丛生,又静谧安然,真如世外桃源一般。可这样的日子却十分清苦,元止神君总觉得,玲珑应该过更好的日子才是。
  饶是他努力不让自己入睡,可最后还是稀里糊涂的睡着了。待到他清醒,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伸手去抓身侧的人——扑了个空。
  什么都没有。
  元止神君慢慢睁开眼睛,他仍然在这万年树下,这棵树的叶子沙沙作响,天外天竟让他觉得空旷的可怕。为何会有这种感觉?以前……从来没有过的,他本不是这样生愁绪之人。
  “玲珑……”元止神君呢喃着这个名字,他起身,头也不回的离开天外天,这里已经不能让他感到平静,他有些事,想要去问一个人。
  仙人梦生执念,他并非第一个,可一而再再而三的梦到同一个场景,甚至心绪不受自己控制,那是绝不可能的。一定有些什么事是他不知道的,或是他忘记的。他归天宫的那一万年前,是否发生过什么?
  老仙君不知道也是正常,毕竟当年接引他回归之人,只有天帝,从前发生过什么,如果说有人记得,那只会是天帝。
  他们已经万年不曾再见。回归天宫之后,元止神君便回到了天外天,他是掌管秩序与法则的神君,他的存在即是大道,因而他一人独居,不与任何神仙往来,也清心寡欲,没有任何喜爱之物。
  天帝对他的到访十分讶异,可对于元止神君的问题却并没有直接回答,而是问他:“你遇到了什么事?”
  “一定要遇到,才能问么?”
  天帝笑起来,“你没有七情六欲,自然也没有求知欲,对问题也不会追根究底。必然是遇到了什么人,或是什么事,才会生出好奇。”
  元止神君微微一怔。
  “你是掌管秩序与法则的神君。”天帝的笑渐渐淡去。“不该有任何人类才会有的情感。天地洪荒,世间动荡,你应运而生,人间迎来秩序与法则,这就注定了你与常人不同。天宫向来杜绝神仙下凡,对动凡心者重罚,你应该知道这是为何。”
  神与人,是不一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