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节
  曲子很快结束,佳书不太确定自己最后一节的谱有没有记错,还在回忆就听季培风给她鼓掌,轻声开口,“好听。”
  “我知道自己什么水平,你不用勉强夸我了。”
  “可我是真的觉得很好听, 听完之后心情好多了,谢谢你佳书。”
  宁佳书摇头,“我在谷歌看到过你们大学的校报,有期介绍篮球队,说你小时候是学钢琴的,肯定比我厉害多了。”
  “我从决定开始打篮球那天起,就放弃钢琴了,你知道,打球手指会经常受伤,我妈妈当年阻挠了很久,最终还是同意我加入篮球队。我现在未必弹得有你这么好。”季培风翘了翘唇角,笑容在他忧郁而英俊的脸上,有种易折的脆弱感。
  “但我真开心,佳书,你从前在谷歌搜索过我的名字。”
  这些富家子弟什么都只说自己会一点点,其实什么精通,若真相信了他的安慰,宁佳书才是个傻瓜,她记得the daily bruin上说季培风十一岁就拿过全美联邦少年组一等奖。这些少年组选手长大后,只要没断手不失忆,就算是闭着眼睛弹也比她水平厉害。
  就算病成这样,季培风还是保持着这种随时叫人感到舒服的体贴。
  黯淡的灯光中,两个人的呼吸都静默下来。
  他只想安静地看看她,宁佳书却是不知道该说什么。
  他的目光越安静温柔,她内心越发开始自我责备,几近要被愧疚淹没。
  出生到现在,她在情场中自觉光明磊落,从未这么认真反省自己。别人多少句说她错了,都不如现在切切实实看到这个人来得直观,如果当年知道今天的结局,在那趟飞往洛杉矶的航班,她绝对不会收下季培风的电话。
  约莫呆了两个小时,宁佳书再也坐不住,起身告别回酒店,临走前,像个客人般礼貌地告诉季培风好好休养身体,努力复健。
  “……你一定还可以回到球场上的。”她说。
  “希望是那样,”季培风不置可否地笑笑,“但我已经二十六了,就算一两年复健养好伤,也很难再打职业篮球。或许上天是在告诉我,是时候该换条路走。”
  宁佳书后悔了,她不知道自己今天来这趟是对是错,她以为自己经此一次能得到内心的安宁,却不曾想,这份不安越发被放大。
  “你那么聪明,做什么都能做的很好。”
  “原来你是这么想我的?”季培风偏头看了她半晌,摇摇头,“其实不是,我没有那么好,只是别人给我预期总是太高,我每每只能拼命努力不叫他们失望。”
  季培风自小所受的精英教育模式是高压的,他们的族群太习惯成功,成功到哪怕是一点点的失败,都会直接影响到他们对自己价值的定位。
  因为社会环境和亲朋的期待,没有给这些精英学生平庸的权利,他们极力回避一切失败的可能和风险,季培风曾经想要从这种环境里跳出来自由选择,他开始打篮球,参加联赛。
  但这选择还是失败了。不是输给别人,而是输给了他自己。
  丢掉光鲜亮丽的豪宅、跑车,剥离他的自信和外表和家世,剩下的季培风,身上只有恐惧、崩溃,失落、焦虑与孤独。
  “那你有喜欢的东西吗?我记得从前你还说过喜欢摄影,也许你可以试试学摄影?拍电影做导演也很好啊,不要再在意旁人想些什么,培风,就像我从来不在意别人怎么看待我,对错只有我自己能评价。”宁佳书继续劝他。
  季培风点头,像是都同意。
  许秋来不确定自己是不是讲了一堆废话。根据从前两人相处的经验,上流社会的孩子的教养使然,就算她许多话说得毫无道理,季培风还是会谦虚回应,中间不动声色亮出自己的论点,最后认真对她进行赞赏和鼓励。
  “你看,就算到现在,你还是不能敞开说出你真正的想法,这就是我们之间真正的差异。对我来说有时坦诚比礼貌更重要,如果你觉得我的想法太天真肤浅,为什么不直截了当把你的想法说出来呢?不累吗?”
  季培风先是愣住摇头,几秒种后,却又看着她无奈笑起来:“所以这就是我喜欢你的地方啊。”
  洒脱坦然,肆意生长,和他截然不一样。
  季培风看着她拧眉,只觉得心脏又不受控地跳动,胸腔像是冰河解冻,又像是关了许久的屋子掀开一角,光线偷漏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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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宁佳书出了门,逃也似地越走越快,临到楼下,又被夏图南唤住。
  “你跑什么,有鬼追你不成?”
  她顿住步子看过去,只瞧见夏图南在和一个白人医生说话,从他们交流隐约传来的几个词汇判断,大约是季培风的心理医生。
  “要听就过来,你站这么远干嘛?”
  平日里宁佳书怎么可能乖乖听话,但现在,她实在不愿和夏图南争执,移动脚步靠近。
  她的听力辨认起心理学的专业词汇有些困难,医生尽量讲得通俗易懂,叫她能理解。尽管心中已经有了判断,但听着医生把一系列情况说出口时,她还是感到有些不可思议。
  抑郁症真的太可怕了,它简直不费力地将一个半年前还意气风发、完美无缺的年轻人,变成现在病房里的样子。
  第66章
  从疗养院回酒店的路上, 夏图南一路都在沉默,看得出来,他糟糕的情绪源于刚刚与医生的谈话。
  在过去几个月的治疗中,季培风的状态完全不见好转, 反而有越来越严重的倾向。
  他和季培风是双胞胎, 尽管天南地北各在一方长大, 接受不同的教育,不同的饮食, 有着不同的朋友, 可世界上仍然没有谁比他们更亲近,更能感同身受对方的痛苦。
  毕竟他们还是胚胎的时候,就已经在母亲的肚子里彼此相识。
  事实上,宁佳书刚来申航两道杠的实习期, 飞机上一次见面, 他就把宁佳书认出来了。
  这全得仰仗于哥哥隔三差五的炫耀, 热恋时候,季培风相册里存了一堆宁佳书的照片,不管是合照还是日常生活偷拍, 拍到满意的, 就非要孪生弟弟赞美点评, 得到自己想要答案才肯罢休。
  喜欢一个人,也恨不得所有人都像他一样喜欢。毛头小子的初恋轰轰烈烈像炙火,仿佛要付出所有的热情将生命燃烧殆。
  如果他们没有分手,如果季培风的职业生涯没有在那天戛然而止,再不济,两件事情只发生了一件,一切都肯定不至于到现在这样糟糕的地步。可偏巧, 两个季培风人生最大的波折,就这样一起发生了。
  季培风这样将绅士风度刻进骨子里的人,自始至终没在夏图南面前说过前女友的半句不是,但随着时间的发展,夏图南对宁佳书认识的加深,他再傻也能猜到怎么回事。
  宁佳书没心没肺始乱终弃,回国立刻交了新男友,念念不忘的人只有他哥哥,整段恋情更像是他剃头挑子一头热。
  可是凭什么?
  对她来说无关痛痒的一段恋情,却成了季培风人中中最刻骨铭心的挫折,她把人从天上拉到低谷里,然后再也不肯扶他一把,她毁了他。
  直到从车上下来,夏图南终于叫住她,“宁佳书。”
  她应声回首。
  “我想告诉你一些关于季培风的事情。”
  他的眼睛不像刚认识那会儿,总含着似笑非笑,没有嘲讽,没有敌意,只有一片漆黑。
  酒店外随意找了条长椅,他开始讲季培风的过往,那些宁佳书从季培风口中也没听说过的东西。
  快上小学那年,两人的父母因为性格不合,久居两地正式离异,每边分到一个孩子,从此季培风改随母姓,跟着母亲远渡重洋到了加州,从那时起就几鲜少再回国内。
  季母是个说一不二的女强人,她将公司商场上的雷利风行原封不动带回家里,季培风就是在这样的环境中长大的。无论是学业还是生活,只有拿到全a,严苛冷峻的母亲才可能会有片刻温情。
  “我运气很好,跟着我爸长大,别的孩子有什么,我也一样不缺,但季培风跟我不一样,他除了别人看起来光鲜亮丽的那面,什么也没有,是你把他的镜子打碎了。”
  “季培风上次修复手术失败,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整整五天没开灯,没见人。他过得那么痛苦,你却跟新交往的男朋友恩爱甜蜜,我那天在申航的地下停车场看见你们之前,刚收到他脱水入院的消息,有人说双胞胎有心灵感应,可能那时候,我哥哥的痛苦,与我相通了,我真恨不得杀了你。你知道我做了什么吗?我踩着油门,直直朝你开过去。”
  他声音平静,宁佳书攥紧衣摆。
  “我记得。是霍钦把我拉开了,你也往旁边打了方向盘。”
  “我不是在吓你,说实话,那一瞬间,我不在乎会得到什么惩罚,我只是想到,如果你死了,季培风会更无可救药吧,他还没看清你的真面目,他会把你最好的地方一遍遍回忆,然后恨我,忘记你本身并不是一个好女人。”
  宁佳书没说话。
  夏图南的视线移向她,“我说这些目的不是指责你,或者用他钳制你,我只是希望,你能为之前的轻率,做出一些弥补,他是真的需要你。”
  宁佳书摇头,“你知道的,我现在有男朋友了。”
  夏图南抬手按下,“你听我说完,但凡有其他可能,我都不至于来开口跟你提这些话,我比任何人都希望他能远离你,自己好起来,可是快一年过去了,你也看见了,季培风的状态越来越混乱,没有丝毫好转,你能让他开心,这就够了。”
  “不,也许我频繁出现反而让他的病情更糟糕呢?我不可能永远陪在他身边,下一次离开,他依旧受不了,又该怎么办?”
  宁佳书努力组织词措,她从来不知道自己的语言表达能力是如此的笨拙,“夏图南,从前是我错了,所以我现在更不能一错再错,这对霍钦不公平。”
  男人恍若未闻,那黑沉眼睛里的急切和焦躁,几近化作实质的压力落在宁佳书身上。
  他紧紧盯着她:“算我求你,你帮他一次,现在只有你救得了他,你刚才也看见了,你一进门,他的情绪立刻不一样了,看在你们相识一场的份上,把他从这个死胡同里拽出来,只要他振作起来,状态稍微好一点,我再不来找你。”
  “那霍钦怎么办?我不可能因为别人再伤害他一次。我愿意用其他任何方式弥补,只有这个不可以!”
  “我没有要你们谈恋爱,也没有让你放弃工作,宁佳书,就算不能回到他身边,至少你应该陪他走出这次低谷,工作之外的时间每天探望他,给他打几通电话,对你来说,应该没那么难吧?如果你连这都做不到,我不知道你口中的对不起究竟还有什么意义。”
  千言万语涌到嘴边,宁佳书却不知道该拿哪一句来反驳,良久,她从长椅上起来。
  路灯下,她低下头,唇形动了动。
  “你让我好好想想。”
  返航已经办完了加机组手续,搭成申航别的航班返回国内,不需要执飞。
  留在洛杉矶的这一晚,宁佳书在酒店彻夜难眠。
  活到这么大,她终于花了一些时间反思自己过去的人生。
  那年宋博闻千里迢迢从北京到上海,在她家楼下一站一整天,而宁佳书始终没露面那时候。她忘记了巷子里是谁那么说过一句:小姑娘年纪轻轻不知事,早晚会叫她晓得,欠下的情债都是有报应的。
  可能这世上真的有因果报应这回事,她年少轻狂肆意妄为时所有伤害过的人,做过的错事,最终都变成了她情路上的阻碍,等她真正喜欢上一个人,这些报应便都冒出来,想要修成正果却困难重重,危机四伏。
  她是真的后悔了。
  第67章
  航班在浦东机场落地时候, 刚好是上午八点,霍钦执飞结束直接来廊桥接机。
  身上是未换的制服,他就挺拔站在那儿,臂弯里抱着檐帽, 什么都不需要做, 已经惹得下飞机的女乘客面若红霞, 蠢蠢欲动。
  宁佳书结束工作下来,刚好见有二十出头的漂亮女孩儿在问他要号码。
  她没有像往常一样依着性子上前示威, 只远远看着他微微颔首, 低声拒绝了别人。
  抬头瞧见她时,面上格式化的礼貌终于落下,冰雪初融般扬起唇角,朝她招了招手, “佳书!”
  霍钦真的是一个优秀极了的人, 他被许多人仰望着, 可是看见她的时候,眼睛里就只剩下她的存在。
  多么完美的男朋友,可是宁佳书却并不是一个完美的宁佳书。
  她按下心中说不出哪里冒出的酸楚, 挤出笑容迎上前去, 与他并肩朝前走。
  “航班还顺利吗?”
  “嗯, 回来时候天气很好,飞得很轻松。”
  “…那个人呢?他情况怎么样?”霍钦稍有迟疑,但还是问了出来。
  虽然没有提名字,但宁佳书怎么会不清楚他问的是谁。
  “不太好。”宁佳书犹豫很久,最终讲了实话。“他现在呆在洛杉矶一家疗养院,我见到他的时候,他的状态很颓丧, 好像对一切失去了兴趣,我没敢呆很久,只陪他聊了一会天。因为很内疚,也很害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