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松动
  范文程并不算是后金那边资格最老的汉人官员,佟养性资格比他老呢,但是此人城府深沉,多谋善断,因而很快就成了皇太极的左膀右臂,但凡军国大事都要找他商量,给他的权力也越来越大。尤其是现在,大明对后金的包围网越收越紧,后金的处境日益艰难,范文程也就显得越来越重要了,毕竟多次危机都是他出谋划策化解的,贡献摆在那里,想忽视他那是万万不行。也正因为知道此人的重要性,看到他出现在锦州,祖大寿才大吃一惊,站起来盯着他,问:“你……你怎么来了!”
  范文程从容的笑笑,说:“祖帅,你我都是莫逆之交,有段时间没见了,实在是牵挂得很,过来看看你,你也用不着这么大反应吧?”
  祖大寿目光落向范文程身边那位:“你又是什么人?”
  那位一言不发,摘下斗笠,这次,不光是祖大寿,吴氏也跳了起来,颤声叫:“润儿!?”
  这位相貌堂堂,气宇轩扬,眉宇间英气逼人,不正是祖大寿的宝贝儿子祖泽润么!祖泽润在大凌河城和祖大寿一起降金,后来祖大寿诈称要做内应帮后金拿下锦州城,带着十几个心腹逃了回来,祖泽润则留在后金那边,皇太极并没有因为被祖大寿放了鸽子而加害他,相反还对他多加重用。这也是言官对祖大寿大加攻击的原因之一,你口口声声说要为大明镇守国门,却把自己宝贝儿子留在后金那边担任高官,你到底想怎么样?其实祖大寿的想法也不难揣摩,当时后金如日中天,八旗劲旅所向无敌,搞不好真的有横扫六合一统天下的可能,把祖泽润留在那边,万一将来后金真的得了天下,他就是开国功臣,祖家两百年富贵可保,而自己继续镇守锦州,万一将来后金失势,祖泽润也可以充当内应,在灭金之战中捞取大大一份战功,这叫两头下注,不管哪头输哪头赢,祖家都是赢家。本来这样安排也无可厚非,两千多年来,但凡乱世,那些世家士族不都是这样做的么?可他万万没有想到大凌河之战后,后金国势衰落得这么快,这种两头下注的做法也变成了臭棋,让他饱受攻击。
  对于祖大寿的安排,吴氏是理解的,这是世家门阀的生存之道,一切以整个家族的利益为先,亲情什么的必须为家族利益让路。但是母子亲情岂是那么容易割舍的?看到儿子回来,她眼泪当场就出来了。
  祖泽润一跪到地,含着眼泪叫:“爹,娘,孩儿回来了!”
  吴氏扑过去搂住儿子,连声说:“回来就好,回来就好!你在那边是不是受苦了?”
  祖大寿咕哝一声:“慈母多败儿!”目光利刀般射向范文程,沉声说:“范先生,你什么意思?”
  范文程回了他一个无懈可击的微笑:“老夫此次前来,是有一场天大的富贵要送给祖将军。”
  祖大寿愣了一下,不无嘲弄的说:“送一场天大的富贵给我?范大人,在送出这场天大的富贵之前,能不能先把买粮欠下的钱付清了?”
  ————过去几个月来,皇太极虽然想方设法大肆搜刮财物,但是粮价实在吓人,再怎么搜刮,筹到的钱还是不够买粮,不可避免的欠了关宁军一大笔钱。这可是个天文数字,除非后金能再像几年前那样破边而入劫掠京畿,获取大量财物和人口,否则想还清这笔债并不容易。所以听到范文程开口说要送自己一场大富贵,祖大寿的内心毫无波动,甚至有点儿想笑。
  范文程从容的说:“老夫要送给祖将军的,可是从龙之功!”
  祖大寿眉头一皱,吴氏悚然动容:“你是什么意思?”
  范文程得意的笑笑,说:“这些天发生在沈阳的天兆,相信两位都听说了吧?我大金汗王雄才伟略,足智多谋,英勇善战,有上皇之资。如今明廷晦暗,奸臣当道,君王昏庸无能,天灾频发,百姓民不聊生,可见天意已不在明!而我大金朝政清平,兵强马壮,猛将如云,谋臣似雨,国势蒸蒸日上,如今上天更是降下吉兆,帝王气象已成,举国上下无不翘首以待,盼着汗王登基然后顺应天命,起兵伐明!”
  祖大寿冷笑一声:“你们想用这套把戏糊弄谁啊?”
  范文程正色说:“祖将军此言差矣!我大金天命所归之兆早已显现,大凌河之战,有青光穿透浓雾将明军军营照得纤毫毕现,使我军不费吹灰之力便获得一场大胜;今年河套之战,在墨尔根戴青贝勒力不能支之际又突起风沙,让明军无法视物,使得我军全师而退,这不是天意又是什么?如今更有金鲤衔来玉玺,神石显灵,这一种种,一桩桩,无不说明天命在我大金而不在明!如今汗王准备顺应天命,登基伐明,明廷暗弱,岂能抵挡我十几万八旗劲旅?横扫六合,一统神州,等闲事耳!汗王爱惜将军之才,希望将军能顺应天命,助我大金完成伐明大业,得天下后,汗王愿以兄弟之礼相待!”
  祖大寿嗤地一笑:“一统神州?好大的口气!前年你们才刚在旅顺吃了一场大败仗吧,这么快就忘记了?大明拥有几十万精兵强将,岂是你们这帮化外蛮夷吞得下的?”
  范文程摆摆手,说:“将军熟读兵书史记,应当知道,兵贵精,不贵多!明廷号称拥有百万雄师,其实能入汗王法眼的,无非也就河洛、天雄两支新军,五六万人而已,这两支新军一去,剩下的不过是土鸡瓦狗。项霸王才八千江东子弟,孙策仅七千人马,结果一个破釜沉舟攻灭大秦,一个虎据江东,三分天下!我大金拥有十几万八旗劲旅,亲附的蒙古部落不计其数,动员三十万大军等闲事耳,暗弱明廷,在我大军面前不过是一堆朽木,一推即倒!汗王所忌者,不过是关宁军所据守的山海雄关,山海雄关一开,我大金铁骑纵横天下,再无抗手!天意如此,相信将军这么聪明,应该不会做逆天而行的蠢事吧?”
  祖大寿心头微震,以往跟后金交手的经历又浮上脑海。说起来也邪门,后金的运气还真是出奇的好,比如说努尔哈赤打宁远,撞得头破血流都没拿下来,只好扑向觉华岛碰碰运气,结果觉华岛的海面结了厚厚的冰,后金大军踏着坚兵轻易上岛,将几千守军杀得一干二净,储存在那里的粮秣军械也被掠夺一空;到了皇太极就更邪门了,大凌河之战明军第二次增援大凌河城,来到鸡鸣驿,当时天下着大雾,无法视物,明军和后金都不敢轻举妄动,结果一道青光从天而降,正好照在明军大营里,把明军的位置暴露出来,后金铁骑乘机咆哮而来,明军大败;长山之战,明军乘风纵火,把后金大军烧得焦头烂额,乱作一团,眼看就要败了,然而风向突然一变,朝明军这边吹了过来,浓烟大火涌来,反而把明军弄得大乱,几万大军就此溃败,全军尽墨!今年多尔衮率领两白旗远征河套,跟明军大战,被明军打得节节败退,眼看就要被围歼了,突然又刮起了大风,滚滚沙尘卷向明军,让明军难以视物,后金乘机后撤,逃出了生天……这一次两次可以称为巧合,但次次都是这样,就让人不得不怀疑后金是不是真的天命所归了。
  祖大寿一时之间说不出话来,吴氏冷然说:“我夫君身受皇恩,自当为大明尽忠,怎会为虎作豺,助纣为虐?范先生,你还是死了这条心吧!”
  范文程也不生气,只是阴恻恻的一笑,说:“夫人,难道到了这一步,你们祖家还想当大明的忠臣么?”
  吴夫人面色微变:“你什么意思?”
  范文程悠然说:“汗王是一个账目分明的人,每次与关宁军交易,银两粮秣交易的数量,经手人的名字,都会巨细无遗的记下来,每次作战歼敌的数字,毁坏的工事,同样也要记清楚,这些年来,已经积累了厚厚一大本了,夫人,将军,你们说,如果汗王将这本账本送给朱由检小儿,让他知道他费尽心血,不惜逼反天下,逼死众多地方官吏征收上来的军粮最终至少有六成是进了沈阳的粮库,他会怎么看你们?”
  吴氏、祖大寿、祖大成无不骇然变色!这些年辽西将门实在是做了太多见不得人的事,排斥异己、贪墨、资敌、吃空饷、虚报战功……这一桩桩,一条条,通通都是死罪!尤其是在西北大饥、人相食的时候把军粮卖给后金,这更是罪无可恕,一旦这些丑闻被公开,先不说崇祯怎么看他们,全天下的百姓就先一人一口口水淹死他们!更别提崇祯出了名的刻薄寡恩,暴躁急切,有了这个借口,他岂能容得下关宁军!
  范文程声音并不高,但一字字都如同雷霆霹雳,震得祖大寿和祖大成浑身战栗:“祖将军,你没有退路了!如果河洛、天雄这两支新军还没有崛起,朱由检小儿就算知道了这些事情,恐怕也只能装聋作哑,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然而现在这两支新军已经成为大明镇国柱石,随便一支拎出来都比关宁军强出百倍!有这两支强军在手,朱由检不会再容忍你们了!就算他现在不会动你们,一旦大金被击败,也会秋后算账,嘿嘿,到时候只怕将军就算想放下权柄,告老还乡当个富家翁也不可得了!”
  祖大寿的手微微发抖,勉强稳住心神,盯着范文程,一字字问:“你就不怕我杀了你?”
  范文程说:“杀了我,你会死得更快,更惨!实话告诉你,将军,你府上就有锦衣卫,布那锦衣卫刚好又对这场从龙之功感兴趣,如果我死了,他马上会将你我会面的消息送回京师,同时将他所知道的一切,或许还有一些他原本不知道的,都通通上报上去,将军,你真的做好身败名裂的准备了吗?”
  祖大寿的手抖得更厉害了……他没有,他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自己的荣华富贵,都是为了祖氏一门的荣耀!一旦风声走漏,别的不说,光是往报纸上一登,他马上就会身败名裂,整个家族都会跟着完蛋,永世不得翻身!
  两头下注,有时候只会两头亏个清光!
  没得选了,不想身败名裂,不想被那个刻薄寡恩的天子诛连九族的话,只能跟后金合作……而且以后金八旗劲旅那恐怖的战斗力,再加上十几万关宁军,没准真的能攻下北京,席卷华北呢?万一不能成事,退回辽东,有关宁防线在,明军想奈何他们也没那么容易,不管怎么说,祖家都是可以保全的……
  这个危险的念头如同管涌,甫一出现,整个心理防线全垮了,再也不受控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