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厉害的兰眉齐
  倪月面前立着一个四十开外的女人。
  瘦削的脸,工细眉。虽然有些年纪了,可柳叶似的眼里照旧一泓清水,看人的目光炯炯。顾盼之间,自有一份清雅高华。精致的鼻,嘴唇淡而薄。梳着家常髻,盘在脑后,别一只金丝攒珠彩凤细骨钗,垂一串细碎逶迤的白珠串。额顶分开的乌发左右对称,露出中间的一道青色的头皮痕。身上穿一件暗红织金蝶花中式旗袍,下摆处开着缝,露出修长的腿。脚上一双白色的高跟皮鞋,鞋前贴着白蝴蝶。
  她亭亭玉立的站在那里,昂首挺胸,嘴角微含笑。
  倪月定了定神,道:“二太太,您怎么下来了?伤风好些了没有?我已经把药煎上了,正在火上咕嘟着。大夫说了,那药必须得煎熟了,要多一些火候!”
  苏公馆的姨太太兰眉齐听到倪月的话,没有吭声,早已把客厅里坐着的客人们扫视了一圈。此时,她对倪月摆了摆手,便朝客人们走来了。
  文泉急忙起身,上前问候着眉齐。看得出,他和眉齐的关系很亲密,完全把她当成慈爱的长辈。
  文泉道:“爸,妈,这是二太太。”
  廖老先生和太太早就看见了眉齐。文泉结婚的时候,他们就见过眉齐了。这会儿,廖老先生起身对眉齐客套了几句。倒是廖太太和眉齐谈得来,俩人贴身坐在一起,一问一答。
  文彬对眉齐的印象不是太深。哥哥结婚的时候,这里乱糟糟的,哪里能盯下她呢?这会儿,他可以仔细的打量着她。文彬觉得,这兰眉齐看人的眼神总是带着一丝幽怨,好似和心境有关。也许,她并不是一个开心的女人。
  文彬的感觉很厉害。
  倒不是因为姨太太这个卑微的身份,而是因为苏老爷子的过世。
  苏老爷子在世的时候,对兰眉齐恩宠万分。妻妾争宠向来是大户人家的闹心事。苏公馆自然也不能免俗。苏老爷子周旋于大太太和姨太太之间,劳命伤财,于多年积攒的、连本带利的气恼中生出一场大病。
  病入膏肓之前,他打算为兰眉齐重新置办一所别墅,让她带着一双儿女焕铭和细烟远离大太太的祸害。可他还没来得及实现人生中最后的一个愿望,大太太就恩断义绝的让苏老爷子提前送了命。
  大太太是个泼辣人,泼辣了一辈子。眼瞅着和她只有夫妻名义却没有夫妻情分的男人快完蛋了,她跑到教会医院的病房里,和苏老爷子大闹一场,气的苏老爷子急火攻心,当场吐血身亡了。
  苏老爷子过世后,兰眉齐和儿女们照旧住在公馆里。大太太没有把一家三口赶出苏公馆,实在出乎苏公馆下人们的意料之外。本来,婆子丫头小厮们都准备看姨太太的笑话。众人意淫着兰眉齐跪地哀求、甚至撒泼胡闹时的种种凄惨。可弄到最后,众人却看到了大太太的忍气吞声。
  众人实在猜不到缘由,却都又好奇。
  说起来,眉齐的娘家父母也已经凋零了,兄弟又实在靠不住。所以,在苏老爷子过世后,她在千钧一发之际,靠自己修炼多年的手段成功的留在了苏公馆里,并且成功的辖制住了耀武扬威的大太太!
  在小时代里,她力挽狂澜,拯救了自己,也拯救了正在大学学堂里读书的一双儿女。
  因为,她牢牢的抓住了大太太的把柄!
  争斗过后,一切又都回归平静。寂寥的日子像白开水,冲淡了一切,当然也渐渐的冲淡了她心里的小胜利。
  在无聊中,她的心境变得有些拥堵。
  要是继续寂寥下去,她肯定会变成这座纪念馆里的一件摆设。假如苏公馆将来真的成了纪念馆,肯定有导游用红头旗子指着兰眉齐的蜡像,从历史的哲学角度评头论足道:“瞧!这就是大户人家的姨太太!繁华过后,凄苦终老。”
  所以,她不能继续在寂寥中沉寂。她不过才四十岁,应该迎来这辈子的第二春。
  恰好文泉做了苏公馆的上门女婿,和兰眉齐朝夕相处。眉齐的心里爱怜他。当然,不是长辈对小辈的那个光明正大的爱怜,而是自作多情的那个“喜欢”。
  她冷眼瞅着文泉被娇妻梦锦百般欺凌,便趁机利用长辈的身份爱怜着文泉,总是对他嘘寒问暖的。
  文泉毕竟年轻,又是个没有金钱资本的老实人,受宠若惊,把眉齐奉为长辈亲人,对她百般的尊敬!他压根没想到,兰眉齐其实把文泉当成活生生的玩偶!她对他的关怀备至,嘘寒问暖,甚至为他的抱打不平,哪里有真情?她为的是解闷,告别寂寥,向苏太太和苏梦锦挑衅,并借此寻觅到开心罢了。
  在黑夜里,兰眉齐的心里美滋滋的,蹲在地上点一炉沉香屑。细细的乐音里,沉香屑生出了蝇头大小的火苗,渐渐的旺了,渐渐的旺了。她的心里萦绕着细细的喜悦。
  现在,让我们再回到廖家探访时的情境吧。
  客厅里,文彬觉得无聊,便提议和父亲下象棋。
  廖老先生觉得这个提议很和他的心意。他要文泉快去拿象棋来。文泉兴致勃勃的去了。他拿来象棋,摆在茶几上,看着父亲和弟弟下棋。
  隔着一只高茶几。茶几上放着两盏茶,正缭绕着腾腾的热气。
  隔着缥缈的热气打量,兰眉齐像幻境里的美人,此时正对廖太太诉苦道:“哎!谁知道以后的事情呢!我眼巴巴的盼着焕铭和细烟从学堂毕业。俩个孩子一娶一嫁,这辈子的心事算彻底的完结了!”
  廖太太宽慰道:“兰姨娘等着享儿女的福吧!一双儿女都在大学学堂里念书,等把书念出来,肯定能事业辉煌的!少爷自然不用说!小姐也肯定能干大事业的!在我们桂林城,有一个留洋回来的女孩办了纺织厂,精明能干,让人翘起大拇指!”
  兰眉齐道:“但愿焕铭和细烟兄妹能为我争一口气!”顿了顿,把小瘦脸别过去,眼圈微微的红了,道:“不知道我还能不能等到那一天?我的身子实在不争气!整日家受气!毕竟不是苏家明媒正娶的!”
  廖太太急忙道:“瞧你说的!不过是伤风着凉而已!哪有那么的严重。你的身子不舒服,心里自然跟着烦闷,所以会有那些乱糟糟的想法。”
  兰眉齐叹息一声,觉得廖太太像是傻子似的当真了,心里冷笑几声,可脸上照旧凄凄楚楚的。
  廖太太絮叨了好几句安慰的话才算罢休。
  这时候,廖老先生狠命的拍了一下手里的“車”,发出吧嗒一声响。
  都说旁观者清,当局者迷。廖太太旁观着眉齐的凄楚,却照旧糊涂油蒙着心。因为,她和眉齐总共没有见过几次面,岂能把这个厉害却佯装软弱的女人看清楚?
  此时,客厅的另一头,倪月正故意擦着景泰蓝花瓶。她觉得手里打滑,那只景泰蓝花瓶实在太滑了。兰眉齐就像那只花瓶!
  馆子里送来了饭菜。
  倪月麻利的布置好餐桌,笑盈盈的请客人们前去吃饭。
  廖老先生和文彬停歇了下棋。廖老先生洋洋得意的。文彬故意让着父亲,但又不能露出谦让的意思,所以很是费了一番脑子。刚才,文泉在一旁观战,抿着嘴笑,觉得弟弟实在为难。早年,廖老先生在香港的报社里做事多年,修炼成一幅孤标傲世的读书人的脾气,被小知识分子的清高束缚着。
  这会儿,他眼瞅着兰眉齐四平八稳的坐在了餐桌前,觉得她实在有些坏了规矩。她身为姨太太,怎能坐在大太太的位置上呢?岂有此理!
  文彬,文泉,廖太太都没注意。咳!反正就那么几个人,除了廖老先生,谁也没有看到和想到。
  兰眉齐天生一双尖眼,早已察觉到廖老先生嘴角的冷笑。她故意抬高嗓音对倪月吩咐起来,俨然苏家正房太太的架势。
  倪月盈盈的笑着,捧着冰凉的法国白葡萄酒瓶,殷勤的为客人们斟酒。
  兰眉齐故意道:“酒水是凉的,喝下去,心里冷!倪儿,去,把葡萄酒热一热!”
  倪月笑嘻嘻的应着。走到没开灯的厨房套间里,她便低声的骂道:“真下贱!什么玩意儿!”
  吃完晚饭,倪月收拾着碗碟,故意弄出了声响。
  兰眉齐岂能饶了倪月故意找茬?她对倪月呼来唤去,指使着她忙的团团乱转。倪月的心里窝着火,在心里咒骂了千万遍。
  “哼!等会儿在药碗里少加糖,苦死你!真把自己当成正经主子了?不过就是个二房罢了!没得让人恶心。”
  廖老先生觉得屋里阴气重,膝盖酸疼。他有老寒腿的毛病,一到冬天,必须屋里暖洋洋的。
  兰眉齐听见廖老先生的抱怨,立即接口道:“可不是!自从老爷子过世后,家里就变得阴沉沉的!我劝大太太换一所宅院,她却不知好歹!我看她也成天病哼哼的,压根不像能长寿的!”
  文泉道:“少不得将就一些吧!”
  兰眉齐道:“幸亏细烟和焕铭住校,否则要是沾上苏家宅院里的阴气,肯定会不好受的!”
  廖太太道:“当妈的都是心疼自己的儿女!姨太太实在太不容易了。”
  兰眉齐难得听见几句公道话,当即拉起廖太太的手,俩人又开始絮絮叨叨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