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6节
  波罗留支说过,有佛子之名的君主,只有罗伽一个。他自幼便隐忍克制,越是克制,将来爆发之时,越是浓烈磅礴。
  他没有动过情,以为动情只是刹那悸动,殊不知,动了情,怎么可能不动欲?
  动了欲,就会有种种求不得,种种怨憎会,种种生离死别……每一种,都可能导致罗伽失去理智。
  罗伽想度文昭公主出家……其实已经是动了贪欲,他想让她留下来。
  可是文昭公主不会留下来。
  毕娑不想看到罗伽为此惆怅难过。
  明知会失去,还要让他短暂地得到,何其残忍。
  毕娑低头看着腰间的佩刀,长叹一口气,平复思绪,踏入浓稠夜色之中。
  第121章 持珠
  瑶英醒来的时候, 案边的蜡烛只剩下短短的一截。
  石窟里一片浮动的黯淡烛光。
  身上的不适已经消失,她坐起身, 腕上微凉, 低头一看,一串佛珠笼在她腕上, 清凉明润,似月华流淌。
  这不是昙摩罗伽平时随身戴的持珠么?
  第一次在沙丘见他的时候,他手上就戴着这串持珠。
  怎么到她手上了?
  瑶英有些诧异, 小心翼翼地取下持珠,拿帕子擦了擦,托在掌心里,下榻起身,绕出屏风。
  昙摩罗伽背对着她坐在案前书写, 背影端正, 听她脚步声靠近, 抬眸细细端详她。
  “可有不适?”
  瑶英摇摇头,盘腿坐下,道:“没有不适, 不过脑袋还有点昏沉。”
  昙摩罗伽嗯一声,“服了药会如此。”示意她抬起手腕, 为她诊脉。
  瑶英递出手帕包着的持珠:“法师, 你的持珠。”
  昙摩罗伽收回手指,继续书写,温和地道:“此珠名叫雪莲花, 佩戴冰沁肌肤,安神镇定,公主时常梦魇,可佩戴此珠。”
  瑶英喔一声,刚才她好像真的没做噩梦,笑着道:“我记下了,回去让老齐帮我寻一串和这一样的……”
  昙摩罗伽手上的动作顿了一下,扫她一眼。
  瑶英被他看得愣住,和尚的意思是……要把这串持珠送给她吗?
  这可是他从小戴到大的,如此贵重,送给她这个不信佛的人,好像有点暴殄天物……
  她正要婉拒,昙摩罗伽道:“戴上。”
  语气清淡,又有种不容拒绝的意味。
  瑶英想了想,心中暖流涌过,一笑,不再和他客气,低头笼上持珠。她手腕纤细,持珠绕了几圈才戴稳,佛珠颗颗温润,戴在手上,仿佛真的有心安气定的作用。
  昙摩罗伽看着她一圈一圈笼上自己的持珠,挪开了视线,指指一碗汤药:“公主散过药了,再用一碗收敛的汤药。”
  瑶英一口气喝了药,等着他写完脉案,问:“法师,我没什么不适,可以回去了吗?”
  昙摩罗伽搁下笔,起身,袈裟拂过书案。
  “随我来。”
  瑶英忙起身跟上他,到了门口,巴米尔奉上两盏鎏金长柄提灯,昙摩罗伽接了,递了一盏灯给瑶英。
  她提着灯,跟在他身后,夜色深沉,甬道前廊黑魆魆的,两人穿过静寂无声的夹道和长廊,爬上石阶,一级一级往上走,也不知道到底走了多少级,石阶越来越陡。
  昙摩罗伽走一会儿,停下来等着瑶英,夜风吹动他的袈裟,他立在石窟崖壁之间,垂眸看她,面容庄严,好像一尊从崖壁上的壁画里走出来的佛像。
  瑶英气喘吁吁,紧紧跟着他。
  静夜里飘来一阵阵旷远的钟声,两人总算爬到了一处高台上。昙摩罗伽停在一处佛塔前,合十跪拜,将手里的灯放进佛龛里。
  他示意瑶英:“把灯放进去。”
  瑶英学着他的样子双手合十,拜了几拜,把提灯供进佛龛,和他的提灯并排放在一起。
  气氛肃穆,她不敢高声说话,回头,小声问:“法师在为我祈福?”
  昙摩罗伽微微颔首,俯身,在佛龛前的蒲团上盘坐,闭目念诵经文。
  瑶英退回他身边,和他一样坐下,双手合十,仰望佛龛里的神像。
  空阔沉寂的佛塔神龛间,这处小小的角落里,两人,两盏灯,夜风习习拂入,天地间似乎只剩下他们二人独对。
  昙摩罗伽一直在诵经,瑶英不想打扰他,坐了一会儿,眼皮发沉,打起瞌睡。
  灯烛燃烧,发出一声清脆爆响,瑶英一个激灵,清醒过来,以为在平时上早课的大殿上,下意识挺起腰杆,大声念了句阿弥陀佛,以示自己没有走神。
  一道目光落到了她身上。
  瑶英看过去,昙摩罗伽转头看着她,神色淡然,朦胧的烛火中,唇角似乎微微弯了一下。
  昙花夜放,刹那芳华。
  瑶英一时呆住,心跳陡然加快了几分,等她回过神时,昙摩罗伽已经转过头去了。
  刚才他那一笑,仿佛只是她的错觉。
  昙摩罗伽念完了经,起身,道:“巴米尔会送公主回去。”
  瑶英还有些恍惚,跟着起身,出了佛塔,余光扫到一片辉煌的灯火,脚步顿住。
  对面崖壁上开凿的石窟密密麻麻,如蜂窝密集,白天看去不觉得如何,此时夜深人静,从山脚到山上,每一间石窟都点起了供佛的灯火,层层叠叠,点亮了整座山崖。
  远远望去,夜空下一片耀眼圣洁的金辉,宛如灿烂星河,璀璨夺目,蔚为壮观,有种震撼人心的力量。
  瑶英看到美景,下意识就去看昙摩罗伽。
  “法师,你看,从这里看,石窟真美。”
  她立在石阶旁,回头朝他微笑,脚下是连绵成一整片的金黄灯火,夜风吹起她束发的彩绦,衣袂翻飞,身姿曼妙,似天衣飞扬,绰约多姿的飞天神女。
  昙摩罗伽目光移开,点点头。
  是啊,真美。
  巴米尔提着一只灯笼走过来,送瑶英回去。
  昙摩罗伽站在高台前,负手而立,目送她的背影融入沉沉夜色。
  他在这片山崖下的石窟住了几年,这片灯火盛景,他看过无数次。
  少年时的他曾跪在佛塔前,接受师尊波罗留支的质问。
  “罗伽,苏丹古的身份一旦暴露,你将被万人唾骂。你怕吗?”
  他坚定地道:“不怕。”
  “你会后悔吗?”
  “弟子不后悔。”
  波罗留支垂眸看他良久,神色凝重,叹口气,道:“罗伽,王庭历代君主,只有你从一出生就背负起佛子之名和振兴王庭的重任……这条路,你注定要一个人走……假如将来你能遇到一个理解你的人,带他来这里。”
  “为师希望,他能一直伴在你身边,在你彷徨的时候,有个人陪伴你,你才能更加坚定。”
  他答应了。
  灯笼放出的一点微光消失在无边夜色中。
  昙摩罗伽望着李瑶英离开的方向,默念经文。
  她不是沙门中人,不会像信众或弟子那样追随在他身边,他今天带她过来,为她诵经,完成少年时的承诺,告诉师尊,修行之路上,他遇到了这么一个人。
  只是过客。
  等巴米尔折返时,昙摩罗伽还立在长阶高台前。
  夜风鼓满他宽大的僧衣,他沐浴在清冷月华之中,俯视脚下巍峨的王寺和远处沉睡的圣城大小里坊。
  “明天把阿狸从兽园接回来。”
  他该闭关了。
  巴米尔应是。
  ……
  第二天,缘觉给瑶英送来其他丸药和药材。
  “医者看过脉案了,添了些安神的药,下次服用不会再像昨天那样不适。公主收好了,记得按时服用。”
  瑶英请他代自己向昙摩罗伽道谢,接了药。
  她刚刚在写信,袖子挽起,露出手腕上的浅色持珠,缘觉视线扫过,睁大了眼睛。
  瑶英赶紧放下袖子,凌晨回来后她就睡下了,忘了取下持珠。
  “我时常梦魇,法师仁心,赠了这串佛珠给我。”
  缘觉呆了一呆,盯着她看了好一会儿,道:“这串持珠法器不是寻常菩提,是一种叫雪莲花的菩提子打磨的,每一颗都很珍贵,能够集齐这么多颗,十分稀罕。公主务必要随身携带,才能有安神的效用。”
  说完,他皱了皱眉,王把贴身之物送给文昭公主,是不是不太妥当?
  瑶英听他说得郑重,出了一会儿神,收起持珠。
  既然这么贵重,想必所有人都能认出来,那还是别让其他人看见为好,她可以只在夜里睡觉的时候戴。
  缘觉走之前告诉瑶英:“王过两天就要闭关,公主若有什么事情要请示王,记得来找我,我帮公主转告,再迟几天就没机会了。”
  瑶英谢过他。
  不一会儿,亲兵过来禀报:“毗罗摩罗的曼达公主让人送了帖子过来,请公主去驿馆一叙。”
  瑶英接了帖子细看。
  曼达公主在帖子上说,典礼那天亲眼见她踏入火坛,深受震动,真心实意想帮她达成俘获昙摩罗伽的心愿,还暗示可以传授她几招秘法。
  瑶英挑挑眉,放下帖子,道:“我没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