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6 章
  血水从四面八方涌来,将落入池中的钟翮紧紧包裹住,时间像是被人生生拉长,她看得到自己身上的白衣被血水一点一点染红,她看得到她的长发张牙舞爪漂浮在水中,像是背叛了主人本身的意志,成为了魔鬼的爪牙。在落下来之前,她恍惚听见陆嘉遇惊恐的喊声,要不是陆知春在一旁按着,估计也就跟着跳下来了。
  钟翮不必呼吸,微微低垂了眼睫,带下来一小串气泡。
  血池深处亮起了红光,在一片血海中央,有一道孤独的黑影,长发垂在身后,像是鲛人的尾巴。
  她一动不动瞧着那个大魔,与她想象大相径庭的是,它是个男子,身形纤细,眼尾修长,一颦一笑如同一道青烟一般。
  只一眨眼,她的衣袖像是受了水波一般向后飘去,属于另一个人的长发形容暧昧地与钟翮贴在一起。
  那道青烟咯咯地笑了,伸出素白的手指想要抚摸钟翮的脸,指尖染了猩红的蔻丹,倒是真如同人间男子一般艳丽,好看的唇形如同一枚菱角,琥珀般的瞳孔中竟半点血色都没有。
  那双手指探到钟翮眼前的时候,她皱了皱眉,转手便是一道鬼气如同无数刀刃一般顺着水波散出。大魔很少见到这样会反抗的猎物,片刻消失在原地。
  钟翮也不急,只飘在半空中顷刻耳后传来一道轻柔的男声。
  “你太凶了,”他似嗔似怒,在钟翮颈边轻轻嗅了一下,恍然大悟,“怪不得你这么主动就跳下来了……”
  两人对面的血水像是有意识一般形成了一面镜子,镜中两人长发纠缠,耳鬓相贴,缠绵地像一对恋人。
  钟翮偏头,冷眼看向那镜子中央的人影,“你明白什么了?”
  大魔探了探头,与她贴得更近,几乎下一刻就要吻上去,“我的祭品,在上面呢。”
  “错。”不知道是不是他产生了错觉,钟翮吐出这个字的时候,表情稍微柔和了些。
  下一刻,钟翮的身影像是一盘沙子一般,随着水波散去。
  大魔还未反应过来,便听得水中一声闷响,他愣愣地低头,瞧见一只骨节分明的手从自己的胸口穿透出来。霎时间大片黑色的魔血顺着伤口滚滚而出。
  钟翮轻轻笑了一声,“你才是我的猎物。”
  大魔透过对面的血镜,看到了贴在自己身后那双猩红的眼睛。他终于明白过来什么了,那双手利落地掏出了他的心脏,拎在手里,像是怕被血水污染一般骤然远离了他。
  大魔捂着胸口回了头,瞪着钟翮,“你我血脉同源,何苦至此,上面那个你若是想独占,好好说便是了,何苦这样为难我?!”
  钟翮笑了笑,却并未反驳,“我要杀你,要什么理由。”
  这样狂傲的话落在大魔的耳朵里,肉眼可见似乎他磨了磨牙,冷哼一声,可片刻他又像是想到了什么,“等一等,你叫钟翮?苍梧山的人?”
  钟翮直觉这东西没安好心,果不其然,他整好以暇,伸手在水中扯出一道黑雾,那团黑雾在不断翻滚中露出一张脸。
  下一刻,钟翮嘴角的笑便收敛了。
  那张脸与师寻雪太像了。
  师寻雪是苍梧山芝兰毓秀的首徒,可就算如此,年轻的时候也曾动过凡心,她差点为了那个他们连面都没见过的男子放弃苍梧山。
  她与凡人相爱,相守三年,复而归来。
  那天是钟翮十二岁的生辰,许久不见的师寻雪披着一身青色的大氅顺着苍梧山山崖缓缓而至,手中提着一盒绛云酥,笑着对她道,“师妹,生辰安康。”
  苍梧山的秋桐跌落在她肩头,溅起她眼中万顷柔光,“阿翮,我当娘亲了,是个男孩子,我为他起名也叫做阿鹤,希望你这个做小姨的,能多照顾他一些。”
  可是并非事事都能随人愿的。
  那孩子瞧着已经有七八岁了,与师寻雪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她的动作先于意识,几乎想都没想就扑向了那个孩子。
  可什么都没有,只扑了个空,血池像是一面镜子,真正的孩子竟然是在幽咽泉上方,睁着一双眼漠然无光,毫无生气。
  大魔讥笑道,“你已经是半个魔了,却偏偏还要做人,要吃苦头的。”
  钟翮能认出来的人,钟别意自然也能。大魔眨了眨那双凤眼,抬头望向泉眼上方,手中寒芒毕现,对着钟翮做了个口型。
  “我要杀人啦。”
  钟翮心中暗道不好,手中运气,整个人如同离弦之箭一般射出水面。
  钟别意比她想的更疯,当她一见到那孩子的那张脸的时候,她就疯了。甚至顾不得还在怀里的鲸鱼,水下大魔手中的寒芒如同刀剑一般对准了那个孩子的脖颈,就像是将刀架在了躺在苍梧山里不省人事的师寻雪身上一般。
  她是师寻雪捡来养大的孩子,是母亲一般,苍梧山出事那年,她还太小,被师寻雪拎起来塞进大阵中躲过一劫。在那之后,便再没人这样护着她了,那年她才八岁。小门小派中尚且争权夺利,一脉与一脉争相抢夺资源,更何况苍梧山这样的大门派。可没了师尊庇佑,她们这一脉在山中便无立足之地,师祖仙逝,过得越发捉襟见肘。她又是最大的一个,生生靠着打架耍赖年纪小的优势,给师弟师妹们找来片刻安稳。
  无数无法入眠的夜里,她就会去菡萏台后的玉台上看像是永远不会再醒来的师尊,她多后悔八岁那年阵法学得没有再精妙些,哪怕替师尊去死也是好事啊。
  那样深重而不可言说的愧疚,在看到这张脸的时候,终于有了归宿之地。
  水下的寒芒已经破空而出,她微薄的灵力已经在之前耗费地所剩无几,连护体都做不到。钟别意咬了咬牙,伸手便将那孩子抱在怀里,用后背形成了一堵坚实的墙,她咬紧了牙关干脆闭上了眼睛。
  寒芒破空入肉的声音清晰课可闻,可预料中的痛感却并未到来。她被人一扯,背后覆盖上了一个一个冰冷的怀抱。
  钟别意战战兢兢睁开了眼,便看到面色惨白的钟翮,她的下颚角轮廓分明,下巴上还渐上了一些血迹。
  钟别意的头嗡地一声,她连手脚都不知道往什么地方放,一副想扶又不敢动手的样子,“师叔!”
  这样不经意的称呼,让钟翮的瞳孔缩了缩,片刻放松下来,“别怕,放开他,这是假的。”
  钟别意心神大乱,怀中的小孩竟然化作一滩血水,然后像是雾气一般散去,她不可置信地看着自己满手的鲜血,语无伦次道,“他……”
  钟翮像是能看穿钟别意的崩溃,“假的,魔族的把戏,我也着了道,别自责。”
  说着,她放开钟别意,背过身,果然那个大魔已经跑了,她偏过头,“他定然见过阿鹤,放心,我会去查,若是能找到,我便送他去苍梧山。”
  钟别意的心思却不在这上面,脸色惨白道:“……你,你背上两个血窟窿。”
  行,这会儿晃过神来,就不叫师叔了,钟翮心里有些小小的遗憾,伸手擦了一下自己下巴上的血迹,竟然还是热的。她浑不在意摆了摆手,“无妨。”
  钟别意还想说什么,不知道钟翮看到了什么,脸色一变,快步向陆知春走去。
  陆嘉遇从钟翮跳下去那一刻开始就疯了一般挣扎,陆知春一个剑修女子竟险些脱手,无法,情急之下画地为牢,将陆嘉遇困在了剑阵中,任他缠斗绝不还手。
  方才受钟翮了那么一击,血迹斑斑,陆嘉遇被困在剑阵中片步难行,几乎是被迫目睹了全程,心头火烧得他红了眼睛。
  钟翮与钟别意交代完之后才恍然察觉到背后那两处伤的痛意,大魔倒也不是什么等闲之辈,她也不过借着楼冥他们的封印趁火打劫罢了。她一回头却见到平地满是漂浮的剑,剑光的缝隙中露出一双落了血泪的眼睛。
  一时间她也顾不得身后了,疾步走过去震袖一挥,剑林纷纷落地。困在中央的陆嘉遇像是一头失亲的小狼,竟在阵中撞得满是伤痕,眼中的鬼火将眼眶灼伤,落下满脸血迹来。
  阵法一撤,陆嘉遇便扑了出来,拽着钟翮的袖子二话不说就要看她的伤口,“你有没有事……”
  “没事,嘉遇……听话。”钟翮不想让他瞧见身后的血洞,于是半哄半骗将人扣在了怀里,单手覆盖在他的眼睛上,“听话,你不能这么激动,想想你的眼睛,嘉遇。”
  那双灼灼鬼火的眼睛,被钟翮强行拿走了。陆嘉遇眼前一片漆黑,不由得更加心慌。钟翮伸手将陆嘉遇抱紧了些,像是抱孩子那样托着他的腿,容许他伸臂勾住她的脖子。钟翮没有心跳,他什么也听不见,只能收紧胳膊试图将这个人抱在怀里。
  很奇怪,所有人都觉得钟翮是那样强大的存在,只有陆嘉遇觉得她易碎,她像是一个晶莹剔透的琉璃瓶子,一不留神摔在地上就四分五裂了。
  钟翮很明显心情不大好,伸手安抚着伏在自己身上战栗的陆嘉遇,偏头目光冷淡对上不知所措的陆知春,“最好没有下次了。”
  一时间四人噤若寒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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