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节
  唐珷这趟回京,明面上是为了担任武举的主考官。而在暗地里,唐琛却另下了一道密令,挑明着说,欲借此机会除去公孙弘毅这个心头大患。
  唐珷双手枕在脑后,仰躺在太师椅上,语带揶揄地道:“说起来,公孙家那死ㄚ头这几日倒是安生许多。早知道吓唬有用,也不至于白白被她纠缠了这么些年。”
  唐琛不置可否。
  唐珷又接续着道:“那几具死尸,用来唬一唬小姑娘尚可。对公孙弘毅那般奸诈油滑的老头来说,可就不管用了。”
  唐琛正欲回话,一抬眼,却见身着宫女服的夏青缓步近前。
  他不禁皱眉,“你如今在皇后跟前贴身伺候,难免惹眼。若是没有什么要紧事儿,便少往朕跟前来罢。”
  夏青听后,仍旧气定神闲地走到御案前,向龙椅上的帝王屈膝一福。 “奴婢是奉皇后娘娘之命,前来给陛下和燕王爷送些乌梅汤的。”
  唐珷立马笑逐颜开,“多谢皇嫂体恤。”
  唐琛素来食得少,且口味偏淡。因此蒋琬琰偶尔送吃食,送的都是开胃健脾的良品。
  包括这两碗乌梅汤,亦是蒋琬琰前一晚特意嘱咐厨子,需在半夜里提前熬煮好,并储放在白地青花的瓷缸里,以冰块镇着。
  到今日中午时,才有这冰凉振齿的汁水可饮。
  无事献殷勤。
  偏偏唐琛还真受用了,百试百灵。
  他略一停顿,接着薄唇微启:“外男进宫不易,待殿试过后朕会留蒋兆洲下来用膳。届时,让皇后一道儿吧。”
  作者有话要说:
  无事献殷勤,若非奸盗,就是喜欢。
  第15章 心病
  前朝创设的科举制度,在当世已是最为公正的竞争管道。
  可即便如此,经过层层筛选,最终得以站在皇帝面前的三名考生,却仍旧出自世家。
  由左至右孙振华,蒋兆洲,以及钱禹辰,分别是摄政王的党羽,世袭武将的后裔,和钱太后母家的侄子。
  从外貌看来,三人皆生得躯干雄伟,相好庄严,堪为国之将帅。
  唐琛在召见他们以前,心里便有了底数。
  因此,并未犹豫过长的时间,就将名次依序定下——
  孙振华为状元,蒋兆洲为探花,而钱禹辰则为榜眼,留待兵部发配职务。
  不远的凤栖宫中,蒋琬琰正由著夏青帮忙梳妆。
  夏青虽不善使粗活儿,但在伺候主子方面,手脚却格外的伶俐,很快便梳好了一头凌虚髻。
  蒋琬琰左看右瞧,又拿了几朵不同样式的珠花,往头上来回比对。 “夏青,依你看怎么摆更好?”
  夏青含笑答道:“娘娘肤白如雪,正红的显气色佳。”
  蒋琬琰听后也觉得有理,便在鬓边别上大红宝石珠花做点缀。顿时衬得她满面红光,媚意横生。
  夏青微微颔首,“轿子已经备妥,娘娘随时能够移步。”
  蒋琬琰本就生得貌美,今日再一经打扮,便让所见之人皆挪不开眼。
  于是,当唐琛顺着发呆的小太监的目光看去时,就见他家晏晏身穿一袭曳地的凤尾裙装,姗姗而来。
  裙摆上绣的蝶戏牡丹图样,在琉璃宫灯淡淡光芒的映照下,闪烁出点点璀璨,端的是明丽动人。
  蒋兆洲登时站起身迎上前去,面露几分喜色,“臣拜见皇后娘娘。愿娘娘凤体安康,吉祥如意。”
  “二哥......”
  蒋琬琰虽长着一副娇弱模样,却并不爱哭。
  难得这回不仅眼眶泛红,蓄满泪水,连声音都软了几分,“二哥不必多礼。”
  “都坐吧。”唐琛说着,又向张汜清使个眼色,示意他端上菜肴。
  今儿个的膳食为配合蒋兆洲的喜好,添了几道重口味的荤菜。
  蒋兆洲心底清楚,陛下的重视并不是因为他的才干,而是看在自家小妹这层关系上。
  因此,他时时谨守臣子身份,不敢逾越。每道菜都是等着唐琛用过两口,才伸筷子。
  宫廷用膳讲究食不言,所以一顿饭吃下来,将近半个时辰中几乎无人开**谈。
  唐琛撩起眼皮,瞥向坐在下首的蒋琬琰。她虽紧闭着双唇,可话儿都藏在眼底的。
  想来他们兄妹二人难得见一回面,定少不得有些许体己话要说。
  “皇后,”他轻启薄唇,低沉浑厚的声音在殿内弥漫开来,“朕回头还有不少奏章要批,你同蒋爱卿一道儿先离开吧。”
  “是,那陛下注意休息,臣妾先告退了。”蒋琬琰应着声,语气里带了小小的雀跃。
  直到,与蒋兆洲肩并着肩步出乾元宫后,她才忍不住开口唤道:“二哥。”
  “晏晏想你了。”
  话音落地的同时,欢喜的眼泪混合着思愁,不断从蒋琬琰清莹的眼瞳中滚滚流下。
  蒋兆洲堂堂八尺男儿,眼瞅着自己心肝肉似的么妹,紧咬红唇,哭得一颤一颤,仿佛是那被风霜摧残的花骨朵般。竟心疼得五脏六腑都纠结成一团麻花,每每喘息皆是剧痛。
  他不再拘泥于规矩,伸手替她抹去如小雨似的泪水。
  蒋兆洲没有太多安慰女人的经验,只得一味地劝道:“莫哭了,莫哭了……二哥可有好些事准备问你呢。”
  蒋琬琰重重点头,“你问。”
  蒋兆洲为人爽利,素来是有话直说的性子。可这时,却难免片刻的踟蹰。 “二哥瞧着,陛下待你应是极好的?”
  “挺好的。”蒋琬琰未经思索,即脱口说道。
  随后她又觉得短短三个字,不足以表达唐琛那份好,连忙补述:“陛下疼我、护我,从不让我受委屈。 ”
  “嗯,那你待他如何?”
  蒋兆洲轻飘飘的一句反问,便让她怔忡好半晌。
  当年,先帝下旨令蒋琬琰嫁入东宫时,他们父子三人是个顶个的不乐意。只觉得皇室中人心比天高,必然不懂得疼惜妻子。
  然而,日子一天一天过。
  这个以铁腕手段,在五子夺嫡中势压其他皇子,继而谋得帝位的男人,却独独在娇后面前放低姿态。
  不仅捧她在掌心,更甘愿让她在自己头顶撒野。
  唐琛肯做到这般程度,蒋兆洲自然也肯放下成见。
  他顿了顿,复又开口道:“每段感情皆需双方的苦心经营。饶是对方有取不尽的耐心、用不完的真情,夫妻关系也不该是这样。”
  “晏晏,你得再朝前跨出几步。”
  蒋琬琰低眉深思良久,方答道:“二哥说的事情,我心里有数。虽然长久以来的观念,就像陈年痼疾般难以立即根除,但我也明白——我不是姨母,陛下也不是红颜无数的宁安侯。”
  “两个人相守到白发苍苍的,是少之有少。”
  她说着话,眼里蕴满柔情,“以前我的确认为,那种过分美好的情爱只存在于话本儿上。可是遇见他,我觉得戏文其实也有机会成真。”
  蒋兆洲乍一听言,险些反应不过来,只讷讷说道:“你能想通是最好。”
  他这趟来前,辗转思索大半个晚上,想着该怎么助她打开心结。却不想,蒋琬琰自个儿就悟透了道理。
  蒋兆洲不禁感叹,果然还是姑娘家的心思细腻,脑筋也动得快,免叫人操心。
  他哪里想得到,蒋琬琰为着这事儿已经烦恼了数月。
  她敞开心胸,将姨母过去曾经教导过自己的话重新掏出,仔仔细细地回忆一遍。
  姨母尝言,夫妇之间相互敬重,却不该将整颗赤诚的心,连带着喜怒哀乐全交付给对方决定。
  蒋琬琰以为,姨母说得并没有错。
  但若要让她和唐琛当个表面夫妻,相敬如宾地过一辈子,她倒宁可错得彻彻底底,错得无可救药。
  孟静如姨代母职,把蒋琬琰拉扯长大,两人早已情同亲生母女。因此,她事事顺从,不曾违逆过姨母的意思。
  孟静如年少时是天之骄女,不仅出身权贵,且才貌俱全,想求娶她的男子从街头排到街尾不止。
  其中虽不乏青年才俊,可她左挑右拣,偏偏选中了老宁安侯府里备受冷待的庶子沈迟。
  沈迟甜言蜜语将孟静如哄骗到手后,便借着岳丈家的权势灭主母,欺嫡兄,少奋斗了十几年。
  然而,自打沈迟袭爵,他便开始本性毕露。
  不但经常为了小事对怀着身孕的孟静如动手动脚,更在她难产导致胎儿夭折后,一连抬了好几个美妾进门。
  最终,硬生生把曾对自己有恩的妻子气回娘家,简直与人渣无异。
  孟静如毫不保留地将自己所拥有的一切,以及整个人,托付给口口声声说会爱她如命的丈夫。
  结果,一颗滚烫的心被人踩在脚底,狠狠践踏了她仅存的尊严。
  孟静如并非刻意要让蒋琬琰也得不到幸福,而是她打从骨子里就不相信,连王侯家都难以觅得的真情,能在那冷血的帝皇身上获得。
  蒋琬琰不怪姨母对唐琛怀有偏见,但不代表她也认同这个看法。
  好比当年孟静如不顾世人眼光毅然下嫁沉迟,又在感情生变后,不畏闲言碎语与他分居,回到娘家长住。
  或许她们骨血里,都流淌着敢爱敢恨的因子。
  而此刻的蒋琬琰,选择了爱。
  兄妹俩走一路便到分岔路口,她向左,他向右,终究免不了道别的时刻。
  蒋兆洲自怀里掏出一件通体雪白,毛质柔软的狐皮围脖,递到她面前。 “这匹毛皮成色难得,爹从西北猎回后总记挂你怕寒,却没有进宫的门道儿,只好一直留着。”
  他语气微顿,“直到前几日得陛下召见,你二嫂才紧赶慢赶地缝制出来,待今年过冬正好可以用上。”
  其实,唐琛哪里会让她冻着?
  每逢严冬时节,凤栖宫内数以十斤的红箩炭焚烧不断,将内室熏得暖如春日。
  但这份亲情却是稀罕的。
  迂腐文人总以嫁出去的女儿,如同泼出去的水为由,刻意贬低女子。甚至不许出嫁的女儿回娘家扫墓祭祖,生怕会分去家中男丁的福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