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节
  魏赦从身后,慢慢抱住她的腰,想她或许不只是为了一只无辜的小兔这么难过,还有许多她压在心头不忍对他抱怨的话,譬如他们最终能不能活下来,譬如阿宣是否安全,譬如他们逃生以后,又该往何处去避难?她什么也不知道,她只是跟着自己,而自己却还有许多的事瞒着她。她害怕和伤心是理所当然的,一切都是他的不好。
  他当然会对她说的。
  不过要在他们安全了以后。
  他低低地道:“兰儿,我不会负你,永远不离开你。”
  他的掌心带着一股异常的灼热,烫得她两腰发软,目光也有几分朦胧。可这种感觉,却不像是惊悸或者害怕,而是一种稳定、心安的感觉。仿佛这个男人的承诺是真的,真的可以相信。
  虽然她已被这种承诺辜负过一次。可她还是很相信。
  “嗯。”
  魏赦胸腔微微一震,俯身,凑到竺兰的额头上,飞絮般轻盈的吻朝她落下。
  竺兰用魏赦给的短刀,将烤熟的兔肉分开,最好的两条前腿全给了他。魏赦又分了一只兔腿还给竺兰。
  条件虽然简陋,但她的手艺依旧毫不耽误,魏赦用得极是餍足。
  饱足后,魏赦便又睡了下去。
  一直到未时末,他们才慢吞吞地从岩洞之中出来。
  两人的想法一致,虽然这片岩洞暂时可以遮风避雨,但一旦那群刺客发现崖下的马车里头并没有人以后,难保他们不会折返重新搜山。到时候最安全的地方又变成了最危险的地方。当务之急是要寻找一条山路能够避过他们的追捕,成功逃离此地。然后,再依计行事,前往玄陵。
  竺兰今早上寻觅草药时,沿着山谷之中的泉流,寻到了一条隐蔽的下山之路,她扶着魏赦钻入了密林里头,沿着铺满冉冉绿叶的山路涉下。
  日落时分,终于回到了官道上。
  前后辽夐宽阔,不见人烟,竺兰四顾之下,没见到任何一缕炊烟,想或是要在野外打地铺过上一夜。她自然是不打紧,可魏赦伤势没有复原,更深露重,怕他又感染了风寒,没能扑灭的箭伤又反扑回来,茫然无比。
  魏赦一臂搭在竺兰的肩上,撑着她,微笑道:“也不打紧,再走一程,若还是没有人家,野外也不是不能睡。”
  说完又补了一句,“我从前倒也一直这么睡的,没出大事。”
  他满嘴里没一句实话,竺兰才不会尽信。
  正不知所措着,忽听到身后传来悠悠牛铃声,没想到这官道上这时候还有人!
  竺兰转身,只见一庄稼汉子拉着一架板车,正吭哧吭哧地往回赶路,板车上坐着一个布衣妇人,约莫三十上下年纪。但不知道为什么,这妇人的丈夫任由她如此使唤,本应也算是一件幸运之事了,她竟不停地抹泪,不停地哭,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
  竺兰动了心思,朝那庄稼汉和妇人靠了过去。
  “这位大哥……”
  竺兰起头,温柔热切地唤他,充满了示好的意味。
  但那庄稼汉一见了她,就立即停止了拉车,“你……是……”
  他夫人在他一停车之际,就破口大骂起来,骂声极其难听,但口音却极为熟悉。
  竺兰一愣之际,那庄稼汉放下了板车,转身扶住险些滑倒的婆娘,惊喜交集地道:“老婆!你快看一眼,这是谁!”
  竺兰更是惊愣,没想到这竟是认识的人?
  他老婆骂骂咧咧地推开了他搀扶的臂膀,一把将碍事的男人推开,心里也揣了念,倒要看看是何方神圣。没想到一见竺兰,顿时目光发直:“小牛?你怎在这!”
  “豆花嫂?”竺兰也怔住了。“是你?”
  豆花嫂的丈夫她没见过几次,眼生,但豆花嫂从前在村里最是帮助她们的了,十多年的交情,竺兰绝无可能离开了几年便不记得了。
  “唉……一言难尽……”
  豆花嫂说着又哭了出来,以手掩面。
  “我们家本就穷,穷得快过不下去了,这才和我男人两个做起了渔网的生意,还不是听说江宁那边有出海口,渔船也多,渔网的生意极好!我和我男人前前后后,忙活了几个月,手全磨破了,才编了那十车的渔网啊!我俩铁了心把所有的家当拿了出来,雇了车要前去江宁,谁料半道上遇上那群天杀的劫道!全给我抢了啊!没人性!恶贼!”
  她说得断断续续的,竺兰也大致听了明白。
  又看向庄稼汉,他满面愧色,抬不起头来。
  豆花嫂说着恶狠狠剜了他一眼扑了上去扭打起来,“都是你!都是你这个没用的窝囊废!你要是会点儿拳脚……”
  可她却突然想起来,会拳脚有什么用呢?还不是双拳难敌四手!
  豆花搜哭天抹泪儿地哀嚎起来:“要让我见了他们的匪头儿,我一定活扒了他的皮!”
  “阿嚏——”匪头子打了个喷嚏,并觉得胸口的伤震得有点痛。
  这件事或许是有误会?
  魏赦走了过来。
  豆花嫂没想到还有一个人,且是个男人,不好意思在别的男人跟前哭了,拿了双手下来。她眼神儿不好使,看了半日才看清魏赦的脸,登时面如土色,一屁股跌回板车,板车发出了剧烈而沉闷的咚的一声。
  “妈呀!诈尸了!”
  庄稼汉更是一惊,与老婆抱作了一团,瑟瑟发抖。
  “大白日见鬼啦!”
  作者有话要说:  魏赦:受惊的是我吧?
  兰儿赶紧摸摸狗毛。
  第61章
  魏赦短暂地懵了一瞬, 但他毕竟不傻, 何况又一直将这件事耿耿于怀, 寄放在心上,立马会意他们说的那只阴魂不散的“鬼”,是谁。
  当下, 他折了长眉露出一丝不悦的神色。
  大抵是宣卿一直与人为善, 豆花嫂心目中那便是个慈眉善目的神仙似的男人, 被魏赦这么一看, 只觉阴郁, 令人如坠梦魇之中愈发害怕。竺兰这时站了出来,遮在了魏赦前边,“他姓魏。”
  姓魏。豆花嫂琢磨了一下, 不敢再招惹魏赦, 勉力支起笑容,对竺兰道:“不好意思,他实在是……太像了, 我兴许是老眼昏花看差了也说不定。”
  说着,又忙对魏赦道歉。
  倒是她跟前的庄稼汉,默默地嘀咕着, 不是她眼神不好啊,他眼神可好了,这明明就是一样的!
  竺兰从背后伸出一只手,握住了魏赦的手,拇指擦过他的手背, 在他的手背上轻轻按了一下,力道不轻不重,有些警告的意味。魏赦虽还不满,却也闭口了。
  竺兰于是温柔一笑,对豆花嫂道:“他受了伤,不便行路,所以能不能借用豆花嫂的板车带我们一程?”
  豆花嫂犹豫了片刻,见竺兰掏出腰包取了银子要给,忙说不必,他们心甘情愿捎一程魏赦。但竺兰因知道他们费了几个月心力的渔网让人洗劫一空,存了心思要补贴,何况天下没免费的脚力车夫,她塞了银子过去且态度坚决,庄稼汉夫妇俩拗不过,便也只好收下了。
  魏赦再度当了一回咸鱼,躺上了硬邦邦的板车。
  竺兰借了豆花嫂的一只包袱让他枕在头下,以免磕碰了受伤,又看了一眼他被包扎得已有些松垮的伤口,将她的那件纱裳复系紧了不少,凑过去,柔声地哄他:“委屈魏公子一下了,这里已没有华丽的马车做你的代步,但是咱们走快一点,今晚或许还是能够找到一处落脚的地方的。”
  魏赦不说话,俊容静静地撇向一旁,也不知在别扭着什么。
  竺兰对豆花嫂露出愧色,豆花嫂直说不必。
  走动了起来,庄稼汉拉着板车,竺兰与豆花嫂俩人步行跟在后头。
  此际天色已黑,身后的山头隐露出一角银色的月光。豆花嫂瞥眸看了几眼魏赦,他仰卧在板车上,身姿沉凝一动不动,举动之间自有一股从容不羁的高华矜贵之气,倒不像是寻常之人,又见他闭目,似乎睡去,心中便稍安了些,对默默赶路垂着螓首似在思索着的竺兰压低了声音道:“小牛,你会不会真是因为宣卿没了,便又找了一个同他差不多的?”
  豆花嫂心直口快,话问得毫不拐弯抹角。竺兰明白,连她自己也这般地问过自己,是不是,因为夫君死了,所以见到一个与他长得极其相似,甚至可以说便是一副容颜的魏赦,便移情到了他的身上,对他忍不住关注,忍不住揪心,对他给予的好视作理所当然应该接受,从他身上获取夫君逝去之后无边孤独的慰藉。
  不过那都被自己一一地否决了。魏赦就是魏赦,他是独立的人,也骄傲无比,如果告诉他,他只是一个类似替身的存在,以他的傲气,只怕早就已经离去,不会给她追上的一丝机会。在她的心中,夫君固然好,但魏赦亦是无可替代。
  她或许是因为宣卿对他多分出了一些关注,但却不是因为宣卿,才决心与他在一处,更不是因为宣卿,这一次这才这么不计后果地追出来。
  北斗阑干,夜色昏漠。
  山角的一处月光幽幽照过原野上起伏隆丘的暗线,撕扯出半明半昧宛若渲染的光影。
  官道上,板车依旧走得不疾不徐。
  魏赦闭着眼,眉头却忍不住暗暗揪起。尤其在豆花嫂问了这么一句话以后。
  她们当他没听见?那不能。
  于是他迫切而焦急地等待着竺兰的回答,结果等到快睡着了,依旧没有一丝声音。
  他不能睁眼,又看不到,只是豆花嫂很快又笑了起来,声音朗朗,落在耳中有些聒噪:“我知道了,放心!要说宣卿也走了有几年了,一晃眼你孩子应该也大了,想当初阿宣那娃还是我给接生的呢!你一人吃了许多的苦,这我看在眼底,若是真能再找一个对你好的,有什么不行的?不过小牛,你这一趟离家也太久了,漠河村的不少人还是想你的,我们正也要回村去,不妨你也回去一趟?”
  当年家园被冲毁了以后,竺兰又不忍对着断壁残垣睹物思人,举家搬到了豆花嫂已无人的娘家,生下阿宣以后,身子渐渐恢复了,便又搬走了。此际听豆花嫂又说起从前那个家,不禁一阵沉默,说实在的,时至如今,她还有几分抵触。
  豆花嫂握住了她柔软的玉臂,边走着,边轻声地道:“你那个屋子,我后来又看了,其实地基还在那儿,只缺了一角的瓦,要是补上,也还能住,真不回去看一眼么?其实村里人都想你,好几个婆婆,还一直问我,当初你们孤儿寡母,怎就放心让你一人去了镇上。后来的事我不知,但想必你们母子也没少吃苦头。我这心里一想起来,便揪得难受。”
  竺兰仍有一些犹豫,忍不住看向板车上的魏赦。
  她也不知能不能拿这个主意。
  这时,魏赦微微侧过了脑袋,似苏醒了般,打了个哈欠,慢慢睁开了眼。
  他歪头看向竺兰,露出纵容的笑意:“那就去吧。”
  脸上挂着春风桃李般的笑,心里暗暗地鄙薄宣卿那厮,倒要看看是什么人间圣地!
  想着眼色便少不得携了几分淬了月色般的冷和嘲意。他那对她而言可以说是毫不掩饰的醋味竺兰瞧得分明,便也只好纵容他,无奈莞尔。
  过了一站,还未到市镇,庄稼汉也累了,竺兰不欲继续为难人,一行人便都同意绕着一棵大树停了下来,庄稼汉累瘫了一头倒在树边上睡着了。
  竺兰怕魏赦冷,正巧板车上还有一条薄毯,豆花嫂匀了出来给魏赦,自己与竺兰两人在一旁生火,烤着篝火,身上暖意充沛,豆花嫂又忍不住哭天抹泪,长吁短叹起来。
  “那杀千刀的贼人啊,我辛辛苦苦编了三个多月的渔网,用十条车装着的啊,他是一张也没给我留!要不是他们还有一点人性和良知,就连我的板车都要给我拖走了……”
  豆花嫂边哭边骂,骂得难听,毫不嘴软。
  就连她近旁的竺兰,也插不进话。只是忽又想起魏赦与莽山的人有些交情,或许他能够出面呢?她忍不住望向魏赦,对方却背过身朝里睡着,纹丝不动,一副事不关己的做派。竺兰于是也没辙,心道莽山毕竟千里之远,这里的土匪应也不归他说了算,倒是自己有点强人所难了。于是也没把这话说出来,继续聆听豆花嫂在耳边喋喋不休的抱怨。
  一夜过去,天色放亮。
  竺兰意外地发觉,此去漠河村的路,她竟识得!毕竟是从前生活了十多年的地方,寸土草木,都是别样的依恋情感,这条延伸入远处碧蓝天穹之下的官道,渐渐狭窄,分出一支小路,沿小路北上二十里路,便是辖管漠河村的彭镇地界。
  这个发现令竺兰大喜过望,待到了镇上,有了医者,能够为魏赦处理伤口,一切便会好多了。她眼底的兴奋,令她的美眸闪烁着湿润的宛如明珠般的润泽,魏赦本也不觉有什么,竟也渐渐地被她所感染似的,露出了些微笑意。她能高兴,当然怎样都是好的。
  不过甫抵达镇关,还没入门,豆花嫂和庄稼汉先让罗列得整整齐齐的十辆大马车惊呆了,瞠目结舌。
  那不是他们丢失的那十辆大车么!
  咣当——庄稼汉握着的板车扶手摔了。
  噗通——魏赦整个人虽板车砸在了地上,脑瓜子沉闷一痛,几乎眼冒金星。
  竺兰赶紧瞧他的头,扶他起身。
  这时,庄稼汉与豆花嫂两人已雀跃朝那大马车奔了过去,“哎呀!是我的渔网!我的马车!我的东西回来了!”
  “唉老婆,你说这是谁那么好心,又给咱分文不动地送了回来?”两口子前前后后检查一番,确定没有一张网遗落以后,庄稼汉满眼闪着兴奋的光芒,激动地问豆花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