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23 章
  裴莫骞和叶甜对视了一眼, 陆森的计划果然一如既往地周密, 他从头至尾都没有让郁天实际参与到案件中来, 哪怕最后提交到法院, 郁天最多也只是个妨碍公务的罪名,而且,依照郁天从一开始就掩饰得滴水不漏,他们压根儿就没有实际的证据, 所以估计法院那头也无从查起。
  “小天, 我曾经无数次的贬低过你,说你生命就像杂草, 哪怕是猪狗都可以践踏, 嘲笑你的梦想, 贬低你的斗志,甚至你的每一次成就,都能得到我无情的嘲笑,你曾经问过我,与我而言,我当时给你的答案不知你是否还记得,我说,你是能够帮助我报仇的人。所以,接下来我说的话你听清楚了,最好是刻在心里边, 一辈子都别忘了。”
  听到这儿, 郁天果然集中了全部注意力, 挺直了脊背。
  “你于我而言,是除了小林外最重要的人,像兄弟,像手足,更像另一个我,对不起,让你遭遇的所有一切的不幸,如果可以,我希望你可以选择性失忆,忘掉之前我对你所有的贬低与嘲弄,将它们连同自己所有的不幸统统抛到脑后,只需要时时刻刻地记得,郁天是一个很优秀,很努力,怀揣着梦想,不停与命运做斗争的斗士,他很勇敢,很顽强,哪怕是暴风骤雨袭击他也可以脊背挺直。”
  这一番话,陆森说得很慢,很诚恳,叶甜又止不住红了眼眶,裴莫骞揽过她的肩膀拍拍,给予她温暖与力量。
  反观郁天,却各位的淡定,一反先前的失落,定定的坐着。
  “小天啊。”陆森的声音还在继续:“我一直以为自己是这个世界上最不幸的人,可后来才知道,你比我更悲哀,我只用憎恶两个魔鬼,而你除了他们还多了我这个噩梦,正是因为我的逃离,才让你成为了我的替代品,还不停地打压着,催促着,刺激着让你做自己并不像做的事,成为自己不想变成的人,所以,我应该跟你说一声对不起。”
  “好了,该说的也说的差不多了,待会儿手机没电了,你估计也该嫌我烦了,这一次,我遵守了诺言,我想好好活着,可天不遂人愿,作为补偿和回报,你答应我下边的要求好不好?我知道你一直很乖,很听话,我安排的每一件事你都做的很好,这一次应该也不会例外。”
  “这段录音之后,你去把曾经的那个郁天找回来,不服输的,勇敢的,永远怀揣着爱和梦想的他还没有走远,或许就在某个地方等着你,把过去所有的不幸统统忘掉,你应该生活在四季如春的天堂里,而不是在这个冰冷刺骨的地狱徘徊,你还有大把的光辉岁月,所以,小天,大步的往前走吧,能走到哪里就走到哪里,能爬多高就爬多高,把所有的人,所有的世界狠狠踩在脚下,当你站在顶端的时候,你会发现,曾经的那些人,那些事,那些不幸,都渺小如蝼蚁,可以任你踩踏。”
  “最后,终于到了告别的时候了,小天啊,连同着我的那一份,林子的那一份,好好地活着吧,你那么优秀,一定可以将我们三个人的都活够本。对了,之前就给你准备了一份礼物,应该快到了,希望你喜欢。就不说再见了,太矫情,反正也没啥可见的了,最后做一个总结吧,希望你把它一辈子记在心上,再也没有人可以阻拦你的幸福,你可以遇见一个很爱你的人,将你视若生命般重要,所以忘掉陆耀宗,忘掉陆风,忘掉陆森和陆林,就当他们从来没有在你的生命力出现过,而我也会一个你不知道的地方为你祈祷,平安喜乐,幸福一生。”
  录音断了,病房里又恢复了最开始的静寂,只剩下仪器的声音,郁天把自己的头脸埋在了被子里,没有一点声音,只有那颤抖的身体泄露着情绪。
  叶甜的眼睛早已因为录音而红肿,如果不是因为身旁的裴莫骞,她肯定会崩溃大哭。
  就连自诩铁骨硬汉的裴莫骞此刻喉咙也有些发堵,良久才吐出一句。
  “你先好好休养,如果有需要我们会来找你的。”
  没有得到任何的回应,裴莫骞拥着叶甜走出了病房。
  “好了,所有的一切都结束了,你眼睛都哭肿了,待会儿小宇会笑话你的。”
  如今的叶甜哪儿听得进去,刚才在病房还能强忍的泪水大滴大滴往下落。
  “他们太可怜了,陆森,陆林,郁天都太可怜了,老天怎么这么对他们啊?”
  叶甜委屈地抱怨让裴莫骞的心里也难受起来:“所以说。陆森的死未尝不是一种解脱。他活得太累了,一旦所有的事情尘埃落定,支撑他活着的仇恨就没了,他反而不知道怎么活了。”
  “都怪你!”叶甜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裴莫骞被她突然的责怪弄得一头雾水:“我又怎么了?”
  “以前你对他那么差干嘛!你还不让莫飞和他一起玩!还怀疑他!你就不能对他好一点吗?”叶甜的眼睛都已经通红了。
  “我!”裴莫骞百口莫辩,心说道,我又没开千里眼,而且一开始是你提醒我他有问题的好不好,不过这一切显然只能烂在肚子里:“行行行,是我错了不行吗?我以前对他态度太差了,我有罪。”
  叶甜的神色缓和了一些,抬眼看向病房门:“你说,郁天真的能如陆森所愿一样走出来吗?”
  “能!别忘了,陆森说过的,郁天可是打不死的小强。”裴莫骞一把拽过叶甜的胳膊:“走啦,别担心他们了,还得回队里写结案报告呢!”
  “啊?”哀嚎声在医院走廊里格外响亮:“能不能不写啊!或者交给斌子!那小子刚才说了,给我做牛做马都愿意!”
  “你怎么成天就想着偷懒啊?”
  “哪儿有,是他自己主动的嘛,再说!我不是担心莫飞的情况,想早点回去安慰安慰他吗?”
  “你成天担心这个,担心那个,就不能担心担心我?”
  “啊?你说什么?”
  “没什么!不写结案报告可以,去市场给我买菜去!”
  还不到时候,等叶甜的情绪缓和一些再说,反正人在这里,也跑不掉。
  “yessir!”
  一个月后,裴柯宇周末嚷嚷着去海边玩,两人便带着他再次去了那个海边,看着时而宁静时而汹涌的海面,叶甜不由得又想起了陆家两兄弟,想起了郁天。
  裴莫骞看出她的心思,拍拍她的肩膀以示安慰:“前天检察院那边的意见来了,郁天因为证据不足,不予起诉,不过他以后想要从政估计有些困难。”
  “裴队长,叶警官?”
  一道清亮的声音从背后传来,两人回头就看到了穿着一身白色风衣的郁天,他把头发剪短了,露出了好看的额头和干净的耳根,看起来青春了不少,脸上挂着微笑,冲着他们点头。
  “刚才看着背影就觉得像,没想到真是你们啊!”
  “咦?”旁边玩沙盘的小宇从两人腿间探出一个头来,好奇地打量着眼前的人:“这个大哥哥我看见过!”
  郁天弯下腰来,努力拉进与小宇的视线距离,脸上的笑更加温暖:“你就是小宇吧?真可爱!你在哪里见过我呀?”
  “唔!”小宇被他看得有些脸红:“我想起来了!我在电视上见过大哥哥!诶?不过哥哥怎么认识我?”
  “因为哥哥和你陆叔叔是好朋友啊?”
  “陆叔叔!”裴柯宇听到这熟悉的名字,瞬间放松了警惕:“我好久没看到陆叔叔了!小叔说陆叔叔出差去很远很远的地方了?他之前还答应我去水上乐园的!果然大人都是骗子!”
  说完,裴柯宇气嘟嘟地左右来回瞪了旁边的两个大人一眼,叶甜尴尬地摸摸鼻子,裴莫骞重重地拍拍裴柯宇的后脑勺。
  “小宇真聪明!”郁天笑弯了眼:“陆叔叔是出差去了,等下次有机会哥哥请小宇吃冰激凌吧。”
  “唔。”听到冰激凌三个字,裴柯宇的眼睛都闪闪发光,斜看了旁边的裴莫骞一眼,又蔫了下去闷闷地说:“爸爸说我长蛀牙了,不能吃甜食。”
  “那你就快快长大,以后哥哥带你去吃更好吃的东西?”
  “真的?”裴柯宇的眼睛又凉了:“那我们拉钩!你是陆叔叔的好朋友,也就是小宇的好朋友啦!”
  说完还真伸出指头一本真经地和郁天拉钩盖章。
  叶甜看着两人的互动,茫然地看着裴莫骞,放在以前,他们绝对不会相信郁天会做出如此幼稚的举动,眼前的他好像变了,不再是死气沉沉的,终于有了正常年轻人所有的朝气与活力。
  “够了!小宇!”裴莫骞拉住了裴柯宇的小手:“去玩沙盘去吧,我们和哥哥还有话说。”
  裴柯宇看看郁天,又回头看看自己的老爸,叹了口气:“又是秘密,为什么你们大人总有这么多不能让我们小孩儿知道的秘密?”
  说完这话,裴柯宇便撒欢跑远了,郁天温柔的视线一直追着他的背影跑远了,才重新看向裴莫骞。
  “裴队长真是好福气,身边有佳人相伴,还有个这么可爱的儿子。”
  一边说一边意味深长地看向旁边的叶甜,正好与她的视线对上,就看到她心虚地仓皇移开。
  裴莫骞对二人的互动有些不满:“你的身体好了?今天来这里是?”
  “哦,劳烦裴队长关心,我身体已经没有大碍了。”郁天看向此刻有些汹涌的海平面:“陆森之前跟我交待过,如果有一天他死了,就把他的骨灰撒在大海里陪小林,所以今天是为这事来的。”
  叶甜心里无语,这两人也算是一对奇葩,一个想要以山林为穴,一个想要葬身大海。
  “事情忙完了?”裴莫骞轻声问道,对陆森,他的情绪很是纠结复杂。
  “嗯。”郁天点点头,把双手插进了风衣口袋里:“今天也算是一个告别吧,从明天开始就要准备出国的手续了。”
  “你要出国?”叶甜惊讶道:“怎么这么突然?什么时候走?”
  “手续顺利的话就这个月底,慢的话就下月初。”海风有些凉,郁天拢了拢自己的衣服:“也是临时决定的,或者说是他替我决定的,早在两个月前还没开始行动的时候,他就自作主张给我申请了一所法国的大学进修园林设计,正好是我几年前推掉的学校,你看,从始至终,我都没有什么发言权和决定权,一直是他任意独行。”
  “可你这一次还是选择听他的话?”
  叶甜再一次想起陆森那张脸,冷漠的,疯狂的,痛苦的,还有最后交待自己时那一脸的温柔。
  郁天未置可否,反而看向旁边的裴莫骞征询道:“裴队长?可以把叶警官借给我几分钟吗?有一些悄悄话想告诉她?”
  “你和她有什么悄悄话好说?”裴莫骞自然是一万个不答应,对于叶甜他肯定是信任的!再说他才没有吃醋!只不过是叶甜还没有从他和陆森的阴影里走出来,现在时不时想起还是会唏嘘难过,此次来海边也是为了让她散心,好不容易开心点,这人怎么又来添堵。
  “骞哥!”叶甜的手攥攥裴莫骞的衣角:“你去看看小宇呗,浪太大,我不放心。”
  裴莫骞挑眉看了眼不远处玩得忘乎所以的小团子,满不在乎道:“看着呢,不是好好地玩着嘛。”
  “骞……哥……”
  拉长的声音让裴莫骞彻底投降,仿佛看到了那甜蜜的波浪线。
  不过队长的威严不能丢,于是板着脸说道:“好!就给你们十分钟的时间!”
  说完,一步三回头地朝着裴柯宇走去。
  “呵,裴队长还真是担心你呢。”郁天调笑道。
  “哪儿有!”叶甜努力压下自己上翘的嘴角,转移话题:“你要跟我说什么?”
  “在临走之前,我想问叶警官一个问题,我心底疑惑好久了。”
  “什么问题?”
  郁天看看周围,压低声音说道:“叶警官你是有什么特异功能吗?”
  “啊?”叶甜懵了。
  “比如说未卜先知啊?千里眼顺风耳啊?”
  “咳咳咳!”叶甜吓得被自己的口水呛到了,剧烈咳嗽起来。
  旁边的郁天笑容更大:“我开玩笑的,毕竟好像在隐秘的事都瞒不过你。”
  “嘿嘿。”叶甜用轻笑掩饰自己的尴尬心虚:“或许是我运气比较好吧。”
  “叶警官。”郁天突然正经起来,脸上的笑也渐渐消退:“你还记得我曾经跟你说过的关于浮萍的事吗?”
  叶甜了然地点头:“你说你想要抓住他,当时我以为是陆风,实际上是陆森对吗?”
  “叶警官真的很聪明,什么都瞒不过你。”郁天的眼睛里一片清明,却又有些荒芜:“你上次质问我的时候,我一时间慌了,我和他平日里见面很少,而且在外人看来就是相看两厌的仇人,你居然可以猜出来。”
  “人的眼睛是骗不了人的,你谈起陆风时的眼神和听到陆森的时候是不一样的。”
  是么?郁天低声说道,似乎也在想究竟哪里不一样。
  “好了,别想这么多了,像他最后的请求一样,好好地活,精彩地活,活得谁也企及不了。”
  这是叶甜情真意切的希望,悲剧早就应该结束,也不至于现在付出这么大的代价。
  郁天却没有回应叶甜的话,反而又看向了海平面:“叶警官,你知道斯德哥尔摩综合症吗?”
  “当然知道,又称为人质综合征,是指被害者因为某种原因对加害者产生了感情,甚至会反过来帮助加害者的情节,是人在求生欲和自我保护作用下的本能反应。”
  “不愧是叶警官。”似乎是对于她一字不落的名词解释有些诧异,郁天的眼睛闪了闪:“他说,自己是我的噩梦,我曾经的确恨过他,他的确很勇敢,拿发生在陆林身上的事威胁陆耀宗,成功地逃离了那个家,而我却进入了魔窟,他说我就是一根野外的杂草,任何生物都可以践踏,永无出头之日,他总是用尽各种办法打击我,一开始我还会辩驳,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竟然开始承认了,认同了,啊这就是我的命啊,本来就很卑贱,所以放弃梦想吧,放弃努力吧,浮萍本来就没有根,只能随波逐流而已,所以放弃吧……是不是很可笑?”
  叶甜看着他一脸的云淡风轻,心里却是万分纠结,千言万语在喉头转了一圈后又缩了回去。
  “渐渐地,我的世界里开始只有他,向光一般指引着我,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甚至到最后我发现,我并不想报仇,并不想陆风和陆耀宗死,只是因为他想,所以我会竭尽全力的帮他……他说对不起我,他是我的噩梦,可是他不知道,这几年我有点幸福透支的感觉,哪怕是卑微的幸福。我知道自己只不过是他的一颗棋子罢了,但还是不自觉地陷了进去。”
  叶甜深呼吸一口,把所有的情绪压在心头:“既然决定了,就别再犹豫了,过去的就让它们过去吧,如他所愿的,忘掉这一切。”
  “好,就听叶警官的,最后帮他这一次。”说完,郁天像是终于放下了什么,双手拢在嘴边,朝着大海的方向嚷道:“陆森!再见了!从今天开始我学着忘记你了!答应你,不回头了!这次绝对不回头了!”
  最后冲着大海长长地呐喊,引得裴莫骞和裴柯宇都看了过来。
  “呼!”郁天放下手,深呼吸一口,温和的笑重新浮现在脸上:“谢谢你叶警官,我现在已经好多了,真可惜,咱们还是没来得及朋友。”
  叶甜也释然地笑笑:“没关系,来日方长嘛,等着你荣归故里的那天。”
  “好,如果有一天,我放下所有了会回来的。”
  说完,冲着裴莫骞的方向挥挥手,转身大步离开,真如他所说的一样,这次再也没有犹豫,没有回头。
  叶甜看着他的背影,越来越远,也越来越模糊,甚至连不远处的裴莫骞父子也看不见了,抬手拂了拂,一手的湿润。
  陆森,一切如你所愿,陆风死了,陆耀宗死了,你和陆林的仇报了,也没有人可以阻拦那个人的幸福了,所以,你是不是可以放下这一切,在另一个世界活得和陆林一起活得轻松幸福。
  “为什么不把最后一句话也录进去?”叶甜不解地问道。
  陆森的眼神看着自己的手机,一脸的温柔,这也是叶甜第一次见到。
  陆森没有抬眼看他,眼中的柔情让她的心酸涩起来:“我只是想把曾经从他那里夺走的都还给他,如果告诉他的话,那小子又该钻牛角尖,原地踏步了。”
  还好,你的柔情没有辜负,郁天也没有再原地踏步。
  “甜甜阿姨,你怎么哭了?”奶声奶气地呼唤打断了叶甜的回忆,裴柯宇还沾染着细沙的温热手掌让她的心也跟着热乎起来。
  叶甜揉揉他汗湿的小脑袋:“阿姨没有哭,只是因为朋友要离开了,有些难过。”
  “朋友?是刚才那个好看的大哥哥吗?他要去哪里?是不是也像陆叔叔一样去了很远的地方?”裴柯宇的眼神有些失落,大哥哥还说好带他去吃好吃的,大人果然都不靠谱,不过靠谱的裴柯宇还是担当起了安慰叶甜的责任:“甜甜阿姨,你别难过了,我带你去玩沙盘吧,小宇会一辈子不离开甜甜阿姨的!”
  叶甜像是被泡进了蜜罐里,这小家伙真是越来越会甜言蜜语了,一边想着,一边怨怪的看向旁边的人。
  裴莫骞没能理解她的眼神,还在为郁天惹哭了叶甜耿耿于怀:“早就说过了,别搭理他!”
  “好了好了!”叶甜一手拉着裴柯宇,一手推着裴莫骞:“待会儿时间晚了就该涨潮了,小宇的沙盘就毁了,待会儿哭了你哄?”
  浪一阵阵的往上涌,像极了大海诉说自己奔流千年的孤独旅途,其中夹杂着陆森那具未被录下的最后的话。
  “我是将你笼罩在黑夜里的噩梦,而你是我地狱里仅有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