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四章
  周未也没想到自己那个刚离开一星期就被他忘到爪哇国的“女朋友”此时会在他异父异母的亲兄弟车上,还被他同父异母的亲兄弟撞了个正着,只能默不作声假装自己对此提前知晓、毫不奇怪。
  但黄栀子心虚得厉害,毕竟她坐男票哥们的车不稀罕,坐副驾驶就不大正经了。
  只是录完节目从机场回来,搭了老板的顺风车而已,要不要这么狗血啊,她在绿丁丁都写不出这么迷的情节来!
  后脑勺感觉到周耒狐疑的视线,黄栀子发挥急智:“那个,前排刚好有座椅加热,我姨妈痛……小耒你要换过来吗?”
  补完问句,黄栀子悔得咬舌头,对方是闲得蛋痛才会跟她换!
  周耒果然没理她,挪开眼神看向窗外的雪,像根本不屑同她这种抱大腿的小戏子说话。
  车里气氛诡异,有周耒在,裴钦不好同周未说什么,有黄栀子在,周耒也不好同周未说什么,居然相生相克地异常平静。
  lr的全称是lion rose(狮子玫瑰),一间坐落于二环老街的酒吧,常年驻扎着各种擅长downtempo的乐队,吸引了一群爱好沙发音乐的死忠粉。
  喻成都中二时期曾经迷过一阵轻摇滚,组了个小乐队每周两天跑来这里哼唧些成长烦恼和悲春伤秋,非但不要钱还投资给酒吧老板搞装修,一来二去把这里发展成了恶人谷的大本营之一。
  因为是熟客,两个穿校服的也能畅通无阻,周未一进离舞台最近最宽敞的卡座便将校服扯下来丢到旁边,周耒揣着手挨着他坐下。
  冰桶里镇着红棕黄绿各色洋酒,旁边堆着点心果碟,周未拽了盘松饼曲奇到弟弟面前,替他挡开左列斜过来的瓶口:“给他换柳橙汁!”
  周未自己是要喝酒的,大伙儿玩了会儿游戏暖场,等到乐队登台才逐渐停手。
  周未有阵子没玩了,手生,被连灌了几杯,脸上撑不住地晕上绯红,在迷眩的灯光里并不明显,只是觉得面皮发烫。
  他跟那种喝嗨了就兴奋异常或哭或笑的不太一样,反射弧拉长,整个人0.8倍速地缓和下来,不思考的时候显得倦怠慵懒,如果想事情就会木呆呆的十分蠢萌。
  喻成都撒了一圈烟,周未居然不计前嫌地点着抽起来,可见方圆一米开外已经是他的感官失能区域。
  宥莱看了看不时拿眼角扫周未的裴钦,再看看窝在角落抱着爪机狂点的黄栀子,摇头慨叹:“你们看未哥啧啧,一边儿是青梅竹马的童养媳,一边儿是荣宠正盛的小娇妾,他带了个皇后娘娘过来,现在全都不敢近身了。”
  “要是你小叔那个皇太后也来,可就更热闹了!”
  “热闹?坟头蹦迪吗?直接开追悼会集体默哀还差不多——”
  对角线哄起一阵爆笑,周未懒懒地抬了下眼皮。左列赶忙站起身救场:“未哥终于出关了,来来走一个!”他带头举杯。
  “走个屁!”裴钦老妈子似的捡兰花豆丢他,“让他吃点儿东西垫垫,雪梨汁和玫瑰饼怎么一样都没有?”
  黄栀子码得正嗨,操起手边一罐旺仔嘬得吸管嘶啦啦响,突然发现有人看自己,连忙往沙发深处缩了缩继续运指如飞地冲日万。
  周未刚举起酒杯,便给身边的周耒截过去:“我替我哥喝。”
  周未看着一杯底金黄液体顺着年轻的喉结滚下去,才慢半拍地抬手想拦,对面已经有人给周耒叫好。
  “小孩儿,喝什么酒。”周未轻飘飘地责怪,眼里盛着笑。
  他和裴钦十三岁就偷喝裴灏夫的私藏,醉在书房里被逮了现行,醒酒汤灌到吐。
  周耒十七了,除了姬卿会借题发挥说他带坏弟弟,喝一点又有什么关系。
  周耒用柳橙汁涮嘴,脸色酷酷的:“你少喝吧,家里今晚备了腊八粥,等会儿回去吃一点。”
  周未眼里的笑意似有玩味:“好。”
  他弟今晚对他好得有点而过,先是冒雪等他放学、陪他泡吧,又替他挡酒、哄他回家,这是想和解的节奏吗?
  腊八已经过了,周家的例俗是打正日子起每个星期都煮一次腊八粥,直到出了元宵。
  小时候周家的厨娘让家里人按各自喜好选择谷米煮在一起,周未想要放玫瑰和莲子,周耒选了红枣葡萄干。
  厨娘很懂搭配,掐着熬煮时间和主次分量分批下锅,煮出来的粥软糯馥郁、清甜适口,于是写了食谱形成惯例。
  两兄弟小的时候,有一次比赛喝腊八粥,拳头大的水晶碗连着吃掉十来碗,撑得大半夜睡不着溜到花园里堆雪人,直玩到下半夜湿透衣袖裤管冻得鼻涕横流才躲回屋里,并排挨在躺椅上烤着暖气睡过去。
  所以周耒这种时候提到腊八粥,是非常应景又煽情的暗示,那代表一种不为外人所知的其乐融融,周未根本无法拒绝他回家的邀约。
  周围的喧嚣如海潮般退落,灯光暗下来,一束蓝紫追光打在舞台正中猩红的吉他椅上,乐手随意弄弦,扫出倾颓寂寥的音符。
  一个高大的身影缓缓沿阶走上舞台,休闲西装衣襟敞开,露出里面解了三粒扣的精致暗纹衬衫。
  喻成都右手握一支喝掉大半的麦卡伦威士忌,灿金的酒液随着他略蹒跚的脚步轻轻晃动。他在迈上最后一级台阶前俯身,将瓶身郑重地顿在舞台边沿,贝斯手配合地给了一弦高亢的电音。
  起身时,喻成都扬手接过乐队成员递来的吉他,翘腿坐到椅子上,修长的指尖拨下去,尾戒上的钻石随着动作灿若寒星。
  黑暗中的我们都没有说话/你只想回家不想你回家/寂寞深的像海太让人害怕
  周围暴出疯狂的叫喊,女孩子尖细的嗓音和男孩子清越的口哨。
  裴钦直着两眼,一眨不眨地盯着喻成都手指上那一簇光点,那个是……只有他和喻成都才知道是什么的东西,那个东西如果不是因为喻成都,本该戴在周未的手上,或者葬身海底成为永远的秘密。
  他居然真的找到了!东西归我,送东西的人也要答应我一件事——
  不知是因为喻成都唱得实在太动人,还是他那张浪子不回头脸太吸睛,大堆人在左列的鼓动下疯狂呐喊,声嘶力竭,堪比天皇巨星亲临。
  弦音戛然而止,喻成都在唇边竖起一根手指,尾戒上的光直刺入眼,周遭瞬间宁静。
  下一秒,琴弦炸响,乐队的和声紧随,喻成都的目光直掠而来,声音发自肺腑。
  你爱我还是他/是不是真的他有比我好你为谁在挣扎……你爱我还是他/我为你找了一百个理由我就是那么傻
  他用力在问,声音里带着哽涩,发颤的尾音似乎又害怕那个答案,像柔肠百结的情种。
  如果不知道他睡过多少男男女女的话,周未嫌恶地想,这货装得真像,裴钦要不是有个念想哪里是他的对手,非被他嗑到骨头渣也不剩。
  喧嚣再起,只有他们这间卡座一片死寂,像煮在沸水里肚皮翻白的青蛙。
  裴钦彻底傻了,炫光扫过面颊时脸色愈发青白。周未叼着烟一声不响看着他,隔着缥缈的烟雾,他始终不敢回眸看过来。
  这一刻,周未不想再护着他替他做决定,也不想再痛殴喻成都一顿让他滚远点。
  心累,自己的河自己趟吧,真说不好他和喻成都两个谁更要裴钦的命。周未拉过大衣罩在肩上,对周耒说:“走了,回家。”
  裴钦嗫嚅几下没说出话来,周未若无其事地对他说:“记得帮我送栀子回去。”
  经过舞台前,喻成都正抱着酒瓶坐在台阶上喝酒,他和蒋孝期恰恰相反,是那种愈颓靡愈吸引人的气质,混着酒精的荷尔蒙让方圆十里的雌性腿软到站不稳,可能还包括一些弯曲的雄性。
  周未顺手托了下瓶底,最后一泼酒液涌过唇角,顺着喻成都衬衫领口浇进去:“cheers!”
  喻成都抹了把下颌,刚想用空酒瓶帮手欠癌晚期患者开个颅,就给周耒抽走凶器放到侍应生的空托盘里:“丢垃圾,谢谢。”
  两兄弟走出酒吧,给凛冽的空气扑了满脸,笑得像恶作剧得逞的坏小孩。
  雪依然在下,地上积了厚厚一层。
  周耒穿得少,看见等在路边的那群便快步朝车子跑过去。刚要掀开车门,嘭!一朵雪弹在肩头炸开。
  周未在他身后哈哈大笑。
  周耒刮了一把车顶的雪连忙还击。
  小空场上被他俩奔来跑去踏出纷乱的脚印,那些印记相伴、叠加、分离,像成长中无法复制的脉络;雪弹乱飞,呼啸着在对方身体上相继炸开、飘散、融化,是不痛不痒不落痕迹的磕碰。
  手足间是血缘的浓浓羁绊,所有的龃龉不过如一场碎雪,天晴了也就化解了。
  周未体力不如周耒,也就在一开始偷袭时占些先机,打来打去明显落败下风,被周耒狂轰滥炸追得狼狈。
  周耒蹲身攒了个实心大雪团,刚一抬头寻找目标,噗!被一颗雪弹正中额心,糊得两眼全是,什么也看不清,融化的雪水顺着两颊淌进衣领。
  周未没力气逃跑,刚要转头认怂却看到如此神转折的一幕,狐疑地瞟了一眼那群。
  那群袖手叼着根烟,冻得靠在车边搓脚,眯眼无辜地看过来,悄悄将湿手在袖管里擦了擦。
  周未跑过去帮周耒擦脸,憋不住想笑:“没事吧?眼睛,给哥看看……”
  “没!”周耒寒着脸,似乎有点不高兴,忽地发力将周未掀了个屁墩儿,风一样跑走钻进车里。
  周未吸了吸冻得泛红的鼻尖,拍着屁股上的雪也坐进车里。那群帮他开了副驾的车门,周未一沾座椅就知道他提前开了加热,暖烘烘的。
  车子驶上环路高架,周未远远朝丹大的方向看了一眼,迷蒙雪雾中根本分不清哪个是般工楼,也不知蒋孝期今晚是不是还熬通宵。
  他窝在座椅里摆弄腕上那只半透明的电子表,细腻的手工痕迹比不上现代工业的精致,单弦起床铃也惊悚刺耳,但他总觉得这是自己收到最好的礼物,甚至开始期待明年蒋小叔的全新力作。
  蒋孝期并没有周未想象得回家那么晚,不是因为不忙,而是他在学校处理完所有需要沟通协调的工作,剩下可以单兵作战的部分直接打包带回来。
  壁炉没开,22度的室温也略显冷清,蒋孝期不见跃动的炉火就知道周未今晚没回来。
  他大衣也没脱,提着个见方包装盒独自在沙发上坐了一会儿,少见地感觉出一点寂寞沙洲冷来。
  小七最近新掌握了立定跳高的技能,屡试不爽,优雅地蹿上沙发,一屁股坐在被它撞倒的包装盒上咔啦咔啦挠了几下。
  朋友圈里很热闹,都是蒋家那几个熊孩子在刷。
  宥莱发了在lr的九宫格,正中是喻成都低头弹吉他,一圈还有别人的特写糊照,左下角一张拍摄角度稍远,纳了好些人进来,但聚焦无疑是在周未身上。
  周未蜷起一条腿支着手肘,正在吸烟,袅袅烟雾遮住他的眼神,烟尖火光炽烈,像是隔着屏幕烫穿他胸口一般。
  蒋孝期霍然起身,扫掉盒子上的猫,提着那只见方的包装盒大步朝门口走去,换鞋的同时在导航里输入了狮子玫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