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11章 归根结底,应该是一个真相
  他抬眼望着我,那双苍老的,饱尝风霜的眼睛都有些微微的发红:“我们不知道,可若不是他,又还能有谁?”
  我的眉头拧得更紧了。
  高皇帝为什么杀那个道士,现在想来是很不寻常,但也可能是有很多原因,毕竟宫闱当中,什么事情都可能发生——也许是那道士侍奉高皇帝出了差错而被杀;又或者,他没有完成高皇帝期望的东西被杀;更有可能,一些难以言喻的问题,比如男女之事,都有可能的。
  可是,我想得天花乱坠的那些可能,都只是杀他而已,杀了他,就没有必要再杀这些道士,但是高皇帝却派出了许多人追杀他们,直到他们被母亲救下,藏匿在西川,这么多年都不敢冒头。
  这,就觉得不会是一个普通的错误造成的结果。
  我看了那住持一会儿,说道:“那你们到底知不知道,高皇帝为什么要这么做?高皇帝将他留在宫中,到底是为了什么?”
  那住持苦笑了一声,眼中竟也闪过了一点泪光:“若真的知道就好了。”
  “……”
  “偏偏我们什么都不知道,才落得这样悲惨的下场。”
  “……”
  “大小姐,如今那个皇帝又来了这里,他到底想要做什么,会如何对待我们,大小姐你——”
  我知道他一定一直都在担心着这件事,从裴元灏跟我出现在这里开始,所以从早上我就发现这个道观里几乎没有人出现,连那个小道童在外面走动,他都责备了两句,就是怕露出一点蛛丝马迹就被裴元灏发现,到那个时候,可能就是灭顶之灾了。
  我说道:“在母亲将你们安顿在这里之后,还有过人来刺杀你们吗?”
  他摇头道:“倒是没有,刚刚开始我们也很害怕,可是说是夜不能寐,但过了两年,这里都风平浪静。深山里也只有那些来开矿打铁的人,我们确信这里是安全的,才会这么多年都躲在这里不出山。”
  我说道:“那你们应该可以放心了。”
  “哦?”
  “高皇帝没有继续派人追杀你们,应该就是将这件事放下了;太上皇在年初的时候也已经驾崩,我想,不管当年发生了什么,还记得这件事的人,恐怕都不多,也许,就只有你们了。”
  “……”
  “只要你们不乱说话,就没有人会知道你们的来历,更没有人来杀你们。”
  他睁大眼睛看着我:“真的吗?那,皇帝为什么会来这里?”
  我说道:“他来这里是来找查林世伯的,跟你们完全没有关系,昨夜见到这座道观出现在这里,连他都很意外。你只要约束好你的门人,不要再提起当年的事,更不要再去想,你们实际上早就已经再世为人了。”
  再世为人。
  这四个字我说出来的时候,自己都有一种奇怪的感觉,这位住持听见这四个字,目光也微微的闪烁了一下,过了好一会儿,才轻轻的重复着:“再世为人……再世为人……”
  他说着,抬起头来看着我:“大夫人对我们,有再造之恩啊。”
  我微笑了一下,说道:“那你们多念念她的好,就好了。”
  他说道:“我们观里的确供奉着大夫人的长生牌位,日夜为她诵祷。”
  “哦?这里有她的长生牌位?”
  “是的。”
  “在什么地方?我想去看看。”
  “在观中最深的那个房间,现在——”
  住持看了一眼窗外透进来的天色,已经漆黑一片,伸手不见五指了,这个时候出去走动也不好,更何况我刚刚才跟他说了,尽量约束自己的门人,我自己就更不应该这么大晚上的还要让他出去“游荡”。
  我立刻说道:“那好,等白天的时候再说吧。”
  他点点头:“大小姐要拜大夫人的长生牌位,也应该先熏香沐浴才是。贫道等都是如此。”
  看来,他们对母亲这个恩人是真的非常的看重感念,才会在这么多年以后,还如此虔诚,我点头答应,然后就起身离开了。
  等我心事重重的回到自己的房间,已经快到子时了,素素坐在桌边等我,脑袋也像小鸡啄米一样不断的往下点。我推醒了她,让她先下去睡了,她却不肯,一定要服侍我上床之后再离开。
  拿来了热水,好不容易清洗了一边,等躺上床的时候,我自己也疲惫不堪。
  可是脑子里却像是有什么东西,在一阵一阵的涌动,不断的撞击着我。
  我感觉到,自己离一些东西,越来越近了。
  藏书阁里的那张图纸……
  图纸上所画的那个巨大的,如同怪兽一般的机括……
  被杀的道士……
  还有这些毫不知情,却仍然被高皇帝追杀的道士们……
  这一件一件的事情,就像是一波一波的浪潮在我的脑海里涌动着,在这样万籁俱寂的夜晚,我突然模模糊糊的想起了过去的一些事情。母亲虽然身为颜家的大夫人,家中奴仆无数,可她有的时候还是会亲自下厨给我和父亲做吃的,并且手艺相当不错,我会做的那些糕点甜食,大多数都是从她那里学来的。
  而看她做事情,也很有趣。
  她会在头年秋天就去摘下最好的桂花,在天晴的时候晒干,然后制成桂花糖浆;每年头茬的新米送来,她会选出洁白的粳米洗干净,晒干磨成米浆,放在布袋里吊一晚上,第二天早上,得到干米粉后,她先用小火温热糖浆,然后揉捏米团,上屉锅蒸熟的同时,把玫瑰花瓣在石舂里捣成汁水,跟糖粉和好;这个时候水刚开花,米糕熟了,把玫瑰色的糖水点在米糕上,再将温热的桂花糖浆细细的刷一层在米糕上。
  每一次我吃到的,都是颜色最鲜艳,汁水最甜腻的糖糕。
  现在回想起来,她做事情很专注,有的时候看似在同时做好几件事,显得杂乱无章,但到最后我却很惊奇的发现,原来她在不同的时间做不同的事,是为了最后能做成一件事。
  这些线索,让我有了当初的感觉。
  所以我的心里,有一个很大胆的猜想——这些看起来杂乱无章的事情,归根结底,应该是一件事,或者说,一个真相。
  不知不觉睡着了,第二天醒来的时候,外面天色已经大亮。
  我梳洗了一番,走到门口,阳光正好照在脸上,暖融融的感觉让我忍不住伸了个懒腰。
  接连几天的阴雨让每个人的心里都感到一种不舒服的阴暗,太阳一出来,连同心里一些晦暗的情绪都被驱散了似得,素素拿了早饭回来,看见我站在门口一脸明媚的表情,笑着说道:“大小姐心情好像不错?”
  “好像是的。”
  虽然还有很多事情没有解决,母亲留给我的谜团到现在都还没有解开,但我有一种感觉,我离真相,真的已经很近,很近了。
  只是,如果真的要走进那个真相,我希望是和轻寒一起。
  可他现在,到底在哪里,在做什么呢?
  刘漓把我的话带给了他,他会回来找我吗?
  这样一想,心情不免又有些沉重了起来,素素小心的看着我蹙起的眉头,说道:“大小姐,有什么事都先过来吃了早饭再说吧,吃饱肚子要紧。”
  我回头看着她摆在桌上的简单的饭菜,笑了笑,然后走过去坐下,吃了两口才想起来,今天跟那位住持说好了要去看我娘的长生牌位,最好就是现在过去,所以我又接连的扒了几口饭,素素一看我这样子:“大小姐小心别噎着。”
  “我没事。”
  我匆匆的吃完了一碗饭便擦嘴起身往外走。
  不一会儿,就到了那位住持的居所外面。
  这一路上仍旧没有看到一个人,显然那住持还是很小心的,不让别的道士出门免得撞上裴元灏露了马脚,这两天我也习惯了这里的安静,不过今天却有些不同,还没走进去,就听见里面传来了一阵训斥的声音,走到门口一看,是那个小道童站在他面前,正低着头噘着嘴挨骂。
  “成日价就知道玩玩玩,正事不做,连一点东西都看不住。”
  “师傅,我知道错了。”
  “现在知道错了,东西丢之前怎么不知道错?”
  “师傅,那些人来的时候,大家都躲着保命,谁还顾得上观里的东西啊。再说了,也就是些地霜、石留黄,山里开矿的人有的是,若没了,再找就是了嘛。”
  “你——”
  那道长被气得脸都黄了,花白的胡须不断的颤抖,抬手就要打,可一抬手,又实在打不下去,一口气上不来差一点厥过去,倒是把那小道童给吓坏了,急忙扶着他坐到蒲团上,不断的给他抹胸抹背顺气,说道:“师傅,师傅你消消气。”
  揉搡了好半晌,那住持才缓过一口气来,恨恨道:“你就恨不得气死我,你就舒心了!”
  “师傅,徒儿不敢。”
  那道童说着,急忙跑到他面前去跪下了。
  我站在门口,就有些尴尬了,原本只是想要来找那道长带路,去拜一下我娘的长生牌位,谁知却碰上他训斥徒弟,看来,应该就是之前五叔公他们来这里搅乱了人家的清静,也弄丢了东西。
  这下,我是继续留在这里等着,还是——
  心里还犹豫着,就听见那住持苦口婆心的说道:“你也不小了,师傅跟你的师叔们年纪都大了,将来要是撒手丢下这臭皮囊一走,你这样瞻前不顾后的,该怎么办?”
  “师傅……”
  那小道童大概也听了不少这些话,皱着眉头,一脸不耐烦,却还不能不跪在他面前顶头听着,我一看这架势,大概还要念叨不少时间,便索性先退出去。
  等过一会儿,再来找他吧。
  回到房间里,素素才刚刚把碗筷都收拾了,刚刚吃得太急,胸口也有一点哽,我便自己去倒了杯茶,才喝了一口,查比兴就来了。
  “大小姐起得这么早?”
  “你怎么过来了?”
  他走到我对面坐下,看着我的眼睛,微笑着说道:“大小姐虽然睡得晚,不过精神还是不错的。”
  我知道,他肯定已经知道我昨晚去住持那里谈到半夜,对他倒也不必什么都隐瞒,我笑着说道:“也还好。”
  他说道:“皇上跟父亲说了,想要今天就离开这里,去铁家村。”
  “离开?他说的?”
  “是的。”
  “那,世伯怎么说?他还有伤在身呢。”
  “父亲倒是答应了,他的外伤已经好了不少,而且药老就在铁家村,如果能出去让他给父亲看看,对父亲的伤是有好处的。”
  看来,裴元灏已经说服了查林。
  虽然知道这件事必然是得到了轻尘的默许,裴元灏也一定是势在必得,但真正发生了,还是让我有些如鲠在喉,我捧着碗,看着里面只喝了两口的粥,慢慢的放下了碗筷。
  查比兴看着我:“大小姐是不是还有犹豫?”
  “……”
  我沉默了一会儿,才淡淡的笑道:“有犹豫也没用了。”
  “……”
  “也罢,出去的确对世伯的伤有好处。那我们什么时候启程?”
  “父亲的意思是要走的话就尽量早一点,因为山里的天气说不清楚,尤其最近快要到了大坝泄洪的时候,经常雨水是说下就下。”
  “这样啊……”
  我到底也是从小在西川长大,知道这里的天气,雨一下起来就麻烦了,而且那条山路原本就不太好走,若真的再碰上雨水,出去还是一件麻烦事呢。
  其实,裴元灏想要快一点离开倒是好,看他一出现就把这里的道士们吓得闭门不出的样子,也真是作孽,好好一个道观反倒成了鬼宅一般。他越是在这里停留,这些人越是惶恐不安,早一点离开,是放人家一条“生路”。
  于是我点头道:“我知道了,那我们都开始准备吧。”
  原本算着时间,可以中午再出发,这样走出去仍是傍晚,还能赶上吃晚饭的时间,而我还有时间可以去拜母亲的长生牌位,可是才刚过了巳时,外面就有人传消息进来,铁家村出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