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节
  太后身为上位者,不就是处罚几个奴婢出出气,谁赶在她气头上撩虎须,小事也要变大事。
  “行了,别绕弯子,那汤媛有没有喝糖水?”贺纶问。
  冯鑫笑眯眯道,“汤宫人滑不留手,对着太后正殿的方向磕了三个头,曰奴婢不察,致乡君贵体欠安,累及太后凤体违和,实乃不敬不义,太后凤颜一日不展,奴婢便一日粗茶淡饭,委实不敢享用乡君一番心意,恨不能替乡君受苦,换得太后宽心。”
  贺纶哈哈大笑起来。
  这个汤媛,有意思。
  可馨宁就有意思不起来了,压低声音问喜鹊,“汤宫人果真这么说?”
  喜鹊点点头。
  先前真是小看她了,怎能让这般蛇蝎心肠之人做奕表哥的掌寝!馨宁按住起伏不定的胸.口。
  什么叫“太后凤颜一日不展,奴婢便一日粗茶淡饭”?这是说她不如一个宫婢懂事,在老人家气头上送糖水给罪奴!什么叫“恨不能替乡君受苦,换得太后宽心”?难道她是故意病的才令太后不宽心?这是要太后怀疑她装病!
  明晃晃的挑拨,用心何其险恶!
  馨宁尚不觉这回踢到了铁板,她只知汤媛是徐太嫔的心肝儿,靠着主子的青眼日子才比一般宫婢过的滋润,却不知她来自浣衣局。从那种地方完好无损出来的人,没一个简单的,要不然当年她凭的什么引起陆小六的注意?
  运气确实算很大一部分,但只靠运气她早就死了八百遍。
  这种送糖水的小伎俩真不够汤媛拆的。
  据说太后听得汤媛关于糖水的一番说辞后沉默了一会儿。
  倒不是因为一个奴婢会说话令她有多感动,而是由汤媛的懂事思及了徐太嫔。
  想当年,徐太嫔多多少少也帮过她,至少不像其他妃嫔那样使绊子,如今先帝已去,大家也没啥好争的,又有经常摸牌的情分……想到这里,太后不免也觉得对汤媛的处罚略有不当。
  但以她现在的位置,已经没有人能让她低头,包括皇上,所以上位者错了就错了,下面委屈的也就委屈罢。
  只是再想起馨宁,她的一腔怜爱多少有些微凉。
  翌日太后命尚功局的人重新做了一套崭新的衣裙赏给汤媛,理由是念在她伺候徐太嫔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的份上。
  这相当于给了汤媛极大的脸面,也算抹平她在馨宁乡君殿外跪了两个时辰丢的人。
  话说那日汤媛拖着疲惫的身躯回到寿安宫,香蕊迎面走来,告诉她三殿下正在太嫔的暖阁等她。
  他,在等她。
  汤媛不由犯怵,也知道自己闯了祸,贺缄定然要恨死她了!
  他一定是来问罪的!
  因为她……她在太后那儿给馨宁乡君上眼药。
  她不是有意反击的,只是被逼到绝路的一种自我保护的本能。
  太后只让她跪可没让她喝糖水,但若拒绝,就等于打了乡君的脸,她本就“对不起”乡君,还敢拒绝乡君不计前嫌的一番好意,不是找死是什么?
  那可是太后,就算把她打死了,事后最多觉得对不起徐太嫔,而她死也死了,再说什么都已晚!
  人在危急时刻,往往会做出只对自己有利的反应。汤媛当下便将拒绝的重点围绕对太后的一片敬爱,甚至暗示馨宁装病乃不孝!
  现在,她是保住了小命,而馨宁那边……这种伎俩不点则已,一旦点了,就凭太后那种千年老狐狸,什么看不透,汤媛不敢再想下去,她知道贺缄不会放过自己的。
  汤媛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再睁开时,对好心的香蕊笑了笑,“好姐姐,求求您再帮我跑个腿儿吧,您就跟殿下说我一回来累的沾了枕头便睡,谁喊也不醒。”
  寿安宫敢这么做的除了汤媛绝对找不到第二个,当然这里也没人真把她当普通宫女。香蕊心里惊诧不已,面上却和和气气笑道,“成,姐姐我这就帮你去三殿下跟前撒谎,你可别忘了我的好。”
  “姐姐大恩大德,妹妹牙齿掉光了也不敢忘。”
  贫嘴。香蕊含笑而去。汤媛脸上的笑意却渐渐消弭。
  其实躲避是非常愚蠢的行为,要知道再有二十几天,她就要以掌寝的身份搬去南三所,天天在贺缄眼皮底下活动,这笔账早晚要清算,但她生平头一回生出怯懦之心,能躲一天是一天。
  接下来的两日,她每天走长康门上下学。
  而上书房下学之后内廷也基本快落锁,只要她有意回避,贺缄是没有办法捉到她的。为此,徐太嫔费解不已,问汤媛最近缘何一直躲避贺缄?
  她本就不喜欢馨宁,现在是不喜加恨,总有一日她会要馨宁偿还汤媛跪的那两个时辰,倘若挑这时候再得知贺缄可能会为了馨宁为难汤媛,不跳起来拼命才怪。
  汤媛了解徐太嫔的脾气,只好推说雎淇馆那边课业繁重,令人疲于应付,得空一定亲自去南三所向贺缄请罪。
  她都这么表态,徐太嫔还能说什么。
  再说回贺缄那边,汤媛一直躲他,馨宁倒是一反常态,主动前来相见。
  不管怎样都是“病”了三日,馨宁的脸色看上去略略苍白,妙目黯淡,似有淡淡哀愁与怯意,立在南三所的沐晖亭前,单薄裙摆于微风中摇摇曳曳,弱不胜衣。
  目光甫一接触到他,声音竟有些哽咽。她道,“奕表哥,不管你相信与否,我不是故意的,也没想到事情会那么严重。待太后娘娘消了火,我自会去慎刑司保下那四名无辜的宫人。至于汤宫人,是我对不起她,你怎么骂我都好。”
  贺缄看了她一会儿,徐徐道,“馨宁,你也知要等太后消火才去保那几个宫人,却为何选在风口浪尖派喜鹊告知我媛媛危在旦夕?”
  她这是害媛媛呢,还是害他?
  为什么重生以后很多事变得不一样?譬如馨宁,前世在嫁给他之前,甚少与媛媛起冲突。而有些事却依旧如故,譬如贺纶和媛媛,总是隔三差五的闹一出,前世也是这样,闹到最后,贺纶终于把她给办了。
  现在他望着馨宁,这个在他落魄时方显真心的童年玩伴,不免失望。
  馨宁睁大眼睛,樱唇微微颤抖,“奕表哥,你这是何意?难道让我看着汤宫人因我在冰冷的地砖上跪两个时辰吗?你也知道太后的脾气,万一她老人家不管不顾将人先拖下去打死,那时你确定不会怨我?”
  “太后娘娘连尚功局的几个宫人都未杖毙,又怎会杀媛媛?”贺缄问。
  按说那几个宫人的“罪过”比媛媛大多了。
  馨宁哑口无言,原来贺缄若是想与她理论,只需两句话便能堵死她。
  她强忍泪意,扬起下颌,摇摇欲坠道,“奕表哥只顾心疼汤宫人受了委屈,可有想过我?她一张嘴便能挑拨的太后娘娘疑心我装病,何其歹毒!哥哥,我此生的依仗唯有太后,她这样岂不是逼我去死?”
  “她不这样死的便是她,你不给她留余地,她又如何给你留余地?”
  馨宁眼泪一簇而下,哭道,“原来奕表哥已经定了我的罪,我无话可说,是要我给汤宫人下跪吗?其实也不是跪不起,不管怎样,她的身份起码比我阿娘高贵!”
  “馨宁!”贺缄音量陡然拔高,“我不准你这样说自己的母亲。”
  “我也不要你可怜!”
  馨宁推开左右,哭着冲下阶梯,却因为动作过大,一脚踩空,若非贺缄及时出手,此番她定要跌的不成样子。惊吓与羞恼之下,她反手抱着贺缄压抑痛哭。
  贺缄僵硬的立在原地,两手下垂,渐渐握成拳。
  此刻他依然念着小时候的情分,低声对她道,“馨宁,放开吧,让人看见了多不好。”
  真是怕什么来什么,这厢他正担心被人发现,那边就真有人发现了,好在发现的人是太嫔娘娘身边的香蕊。因着香柳身体不适,她便替其奉太嫔之命前来问安,陈小满说殿下不在,那么这个时辰多半是在沐晖亭,谁知还真是在沐晖亭!
  却说贺缄心口一突,这香蕊平素与媛媛最是交好,无话不说!
  馨宁的反应也还算快,慌忙后退,任由宫人围着整理一番,垂眸匆匆而去。
  撞见这一幕的香蕊心中亦是七上八下,进退两难。
  直到陈三有喊她上前答话。
  她战战兢兢的用眼角瞄了下,三殿下正偏着头看她,眼底迸射出一抹阴沉,似透骨的冷霜,令人不寒而栗。
  “你,最好管住自己的嘴。”贺缄低声道。
  那日香蕊狼狈的逃回寿安宫,忍了半天,果然是没敢告诉汤媛。
  俗话说躲得了一时躲不了一世。三月十七,刘小回满头大汗入内廷找到汤媛,说陆掌司忽然晕迷不醒。
  这已不是第一次,干爹前年就晕过一回,情况十分凶险。汤媛闻言哪里还有心思听讲,慌忙向盛司闱告假,盛司闱正巴不得呢,最好以后都别来了!
  宝钞司与花鸟苑也就一墙之隔,当上气不接下气的汤媛几欲跨进宝钞司的大门,就被人一把拽住,径直拖去了花鸟苑。
  拖她的不是旁人,正是陈三有,而刘小回笼着袖子缩在旁边,怯怯的瞅着汤媛,“媛姐姐,对……对不住了……”
  “刘小回,你个吃里扒外的王八蛋,我对你那么好,你竟伙同外人坑我!今天我要是死了,做鬼……”汤媛破口大骂,被陈三有堵住嘴一个闪身隐入花鸟苑深处。
  贺缄,怎能这样!
  汤媛趴在陈三有肩上呜呜哭泣,无力的挣扎。
  陈三有脚下如飞,熟练的绕过宫人耳目,来到花鸟苑相对僻静的一处小轩前,将她丢给贺缄。
  惊慌失措的女孩压根就不给贺缄开口的机会,脚一沾地便跳起来逃跑,没跑两步即被他拦腰抱住。
  汤媛吓坏了,在他怀里胡乱扑腾,哭道:
  “我不是故意伤害馨宁的,我也不知她为何突然给我送糖水!”
  “我为了你们都没敢跟太嫔娘娘说实话,您凭什么拿我兴师问罪?”
  “那天……那天我就是穿了尚功局送来的新衣服,皇后娘娘让换的,大家都这么穿,为什么轮到我就出事啊?”
  “我已经给她跪了两个时辰,你还想怎样?”
  贺缄没想到她这么能扑腾,又不敢真用力箍紧,望着又惊又怕的她片刻,倾身噙住那温软小嘴。
  汤媛一双美眸赫然睁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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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4章 违心
  贺缄只是想吓吓汤媛,让她安静一些,这个方法似乎很奏效,她果然变得硬邦邦,一动也不敢动。
  “现在可以听我说话吗?”他一手环住她腰窝,一手掌住她后脑勺。
  汤媛点点头,下意识的挣开他,后退两步,粉红的香腮微微发白。
  这么做似乎有些不妥,来得急了点。贺缄暗自思忖,面上不显,仿佛刚才亲她的人不是他,比失忆还干净。
  他正色道,“我知道那日你跪了两个时辰,膝盖还痛不痛?我不是故意不闻不问的,你明白吗?”
  汤媛好不容易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奴婢明白,膝盖也不痛。”不痛才怪。但是告诉他痛又如何,还能抱起来吹吹么?他这么问也就是出于礼节。
  “那为何还要躲着我?”贺缄反问,却更怀疑另一点,“你是不是……怕我责怪你?”
  “不,不怕。”
  不怕才怪!在长春宫那会子就听老宫人说老大您曾因为馨宁打断了某内侍的两条腿,当然那内侍确实不地道,算是活该,不过从这一点她多少也琢磨出贺缄绝不姑息给主子上眼药的奴婢。
  贺缄却笑了,“错的又不是你,我为何要怪你?”
  “可那不是你喜欢的女孩子吗,万一太后真对她心存芥蒂,你不恨我吗?”汤媛垂着眼皮。她看起来软绵绵,但骨子里还保留着在浣衣局时的残酷习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