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4 章
  御书房里,晟玄宗脸色极为难看, 待到靖王走进来, 皇帝的眼神更添了几分复杂。
  “儿臣参加父皇。”
  靖王躬身给皇帝行礼,不动声色地收回适才逡巡过房内的目光。
  须臾之间, 他已经了解了眼前的情势。
  龙案上摊着几份奏折, 户部尚书承恩侯,也就是当今国舅穆祁立在下方, 与他站在一处的兵部侍郎是此次远征南陵的监军,其后还跪着几个人, 两个是随同靖王出征的远征军将领,还有一人却是俘虏来的叛王心腹郭桓。
  晟玄宗许久没有回应,靖王只能保持着躬身的姿态,他能够感觉到皇帝的目光探究而审视地落在他的身上, 修长挺拔的身形丝毫未颤, 镇定而沉稳。
  “平身吧,”皇帝声音低沉, 辨不出情绪, “户部今日上了几道折子, 你自己看看。”
  这话一出,下方的几人神色各异, 皇帝的语气就是表明了态度, 他是信任靖王的。
  靖王自然也心中有数, 他走上前双手接过奏折, 快速地阅览了一遍, 转眸看向承恩侯,当着皇帝的面毫不掩饰自己的嘲讽:
  “舅舅好大的手笔。”
  承恩侯一怔,他是靖王的亲舅舅,私底下的斗争是一回事,他怎么也没想到靖王会直接怼上来,他状似无奈道:
  “殿下严重,实是微臣职责所在,三十万大军回营,户部清算此次远征所耗银资,同兵部核对部将名册,发现众多数目难以对上……”
  靖王轻嗤一声:
  “所以清查之下,发现本王身为远征军主帅,虚报兵数,贪墨军饷?三十万大军,从点兵之日起,钱大人就随行监军,这兵员之数究竟几何,粮草所费几许,钱大人不是比本王更清楚?”
  钱大人便是那兵部侍郎随行监军,此刻出列对靖王拱手道:
  “殿下此言差矣,大军拔营之时确有三十万之数,然茹阳河一役我军折损众多,三路前锋军冲散,两月后方才汇合,彼时微臣正前往虞城筹措粮草,从那日起点兵簿便是由王爷麾下这两位将军负责,中间足有七月,微臣并不知我军实际兵员人数。”
  一场战役打下来,中间死伤无数,攻城之后再征兵,兵员来来去去,这个数字本就难以统计,有些将士甚至还未来得及登记造册就已经牺牲,军饷抚恤这一块的确是莫大的油水,为稳定人心,即使明知下属有猫腻,主帅也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从来将军还朝,皇帝要是想藏弓烹狗,从银钱这方面找麻烦准错不了。
  但靖王是皇子,你说他纵容属下假公济私徇私舞弊倒有可能,说他本人贪墨军饷当然站不住脚,监军这番话,却是为了引出茹阳河一役。
  这才是重头戏。
  远征军曾经两次将叛军围在茹阳河,靖王却下令围而不剿,以致叛王两次脱逃,而那位郭桓,却证明了靖王军中有人与南陵王私下来往,更向南陵王透露过远征军粮草运行路线和茹阳河的布兵图。
  靖王本人当然不会私/通叛王,但是能知道这两样重要军情的,在整个远征军中不超过五个人,个个都是靖王心腹,一旦彻查,必有人要背起这口锅。
  连同这两位负责军饷发配和兵员造册的将领在内,远征军高级将领势必要被清洗一番。
  刚刚大胜还朝就有将领获罪,远征军的将士们必然要心生不满,自己作为主帅保不住手下的将军,以后又该如何让部将继续效忠?
  承恩侯老谋深算,一旦出手后招连连,断掉秦殊几条臂膀,让他失信于部将,皇帝纵使不起半分疑心,一个驭下不严指挥失当贻误战机的罪名却是跑不了的。
  何况这罪名一旦成立,皇帝就算只做表面功夫,至少也要让靖王禁足思过,少则两月,多则半年,靖王刚领的监管刑兵二部的差事也成了个空差,还有他的婚期,当然也要延后了……
  靖王冷冷地看着承恩侯。
  御书房里陷入僵持,此时的御花园中,却是一派热闹。
  十一跟着秦殊进了宫,他当然不能也跟进御书房,秦殊把他安置在御花园里,想着这里有花有水风景好,小孩坐这里等他也不至于无聊。
  御花园的太液池边有一座小亭,十一就坐在小亭的石桌旁,桌上放满了瓜果糕点,他一边吃着零嘴一边捧着骊山昆仑镜看得津津有味。
  小川小彻站在他身后不远处努力憋着笑,在他们看来王妃这根本就是照镜子照得不亦乐乎,这得是多自恋的人儿才能对着自己的脸高兴成这个样子,不过他们转而一想也觉得难怪,王妃这张脸人见人爱,把他自个儿陶醉过去也不足为奇。
  十一当然不是在看他自己的脸。
  骊山昆仑镜已经点亮了四块琉璃,十一可以用他查看任何地方曾经发生过的任何事,如今他看的,正是秦殊幼时在这太液池边玩耍的情形。
  镜中的两个小童长得一般模样,四五岁大小,都是珠圆玉润可爱至极,骨溜溜的大眼,红通通的脸颊,只是一个身穿玄衣,一个身穿黄衣。
  玄衣的那个手里拿着把竹剑伸长身子在挑那莲蓬,黄衣的那个捧着片大荷叶顶在头上,正巴巴看着玄衣小童,等到玄衣小童把莲蓬抓在手里抠下一把莲子来,他对黄衣小童招了招手,然后把莲子分给黄衣小童吃。
  十一数得清楚,玄衣小童手心有六颗莲子,他给了黄衣小童五颗,自己只吃了一颗。
  玄衣小童是他哥哥秦殊,十一立刻就笃定了。
  那黄衣的便是如今的太子秦冕。
  十一看着小时候的哥哥自然是开心,还一下子见到了两个一模一样的,他觉得新鲜有趣,乐呵呵地看了好久,觉得他哥哥小时候长得真是玉雪可爱,自己恨不得把他从镜子里抱出来亲一亲。
  但是渐渐的,十一的大眼睛眯了起来,他高兴不起来了。
  那日头十分毒辣,小秦殊又在吃力地采莲子,额头上的汗珠一个个都有黄豆大,玄色的锦衣湿/漉/漉贴在小小的身体上,十一光看着都替他哥哥热。
  而那小秦冕顶着宽大的荷叶,连步子都不挪一下,小秦殊采完莲子跑过来,分给他,他就吃着,吃完了又催小秦殊接着采,小秦殊往远点的地方跑,脚下趔趄差点绊个跤,小秦冕还咧着嘴哈哈笑。
  这个小太子,蔫儿坏!
  十一鼓着嘴,气哼哼,心里又觉得他哥哥从小就那样会疼人,但是疼的不是自己,十一觉得嘴巴里的点心都酸溜溜的。
  这时镜中出现了一个女子,带着一群人走向太液池边,两个小童看见了皇后都立刻站直了身体,小秦冕把手里剩下的满把莲子全都扔进了池里,小秦殊呆呆看了下,悄悄把自己手心里唯一一颗莲子攥紧了。
  那女子十一认得,是先前见过的皇后,她那时比现在年轻许多,端庄高贵的气势却比今日更甚,眉宇间不怒自威。
  皇后走到两个孩子面前,威压的目光扫了下去,看到小秦殊脸上有一道脏污,衣服下摆也沾了许多湿泥,不由皱了皱眉。
  皇后的声音高亢而严厉:
  “你们两个偷跑出来,可知昭仁宫里所有人都在找你们?母后有没有跟你们说过,太液池边地湿易滑,没有人陪同不可以自己过来,殊儿,你怎的还把自己弄得这般模样?堂堂嫡子,污衣垢面,成何体统?”
  小秦殊抿着嘴唇,怯怯地往前走了几步,他轻轻扯住皇后的衣角,一只小手张开,掌心摊着颗白白的小小的莲子,用稚嫩的声音喊道:
  “母后,这是儿臣摘的莲子,给你吃!”
  皇后面上不为所动:“是谁要跑过来的?”
  小秦冕悄悄地伸出手指,指了指秦殊,小秦殊嘴唇抿得更紧了,大眼睛里含着一丝显而易见的委屈,他却没有说什么,微微低了头,竟是默认了。
  皇后拧起眉,上前一步,握着小秦殊的手高高一扬,那颗莲子就抛飞了出去,在半空中掠过一道清晰的弧线,落进了池中,也许跌进了哪片荷叶里,也许掉进了水中连声音都不能听见。
  “回昭仁宫去,殊儿跪一个时辰,冕儿跪半个时辰,跪完之后罚你们抄书,殊儿抄一百遍,冕儿抄五十遍,你们两个,服是不服?”
  十一看着小秦殊抹了抹红通通的眼睛,稚嫩的嗓音带着一点哭腔,说道:“儿臣服……”
  ……
  “十一郎?”
  不远处响起男子温润清朗的声音,十一还没回神,小川小彻已经跪了下去:“参见太子殿下!”
  十一抬起头,眯起眼睛看过去,太子秦冕正站在亭外,噙着温和的笑容看着他,“本宫原想出宫去探望你,却不想你进宫来了!”
  太子边说边往亭子里走,也不等十一开口,自己在挨着十一的石凳上坐了下来,笑道,“怎的见了本宫连话都不会说了?昨日本宫身有不适,竟是没能陪你看完球赛,你可是恼了本宫?”
  小川小彻仍然跪在地上,听了这话不由交换了一个眼神,太子这话透着似有若无的亲昵,王妃纵然是男子,也是太子的皇嫂,太子这般言行实在失礼!
  十一鼓起了面颊,他心里气哼哼的,恨不得喷出口火来烧一烧这个没良心的太子,但是他现在也晓得,这里是皇宫,眼前的人是未来的皇帝,自己整治一顿这人不难,但是他哥哥未免要受到为难,他纵然是个神仙,在人间却也有规矩要守。
  想到此,十一站起了身,对着太子深深一拜:“参见太子殿下!”
  太子原本单手撑着石桌正笑看十一起身,却在此时一阵天旋地转袭来,他胳膊肘一歪,差点跌下石凳。
  十一差点笑出声来,他赶紧努力把自己上扬的嘴角往下压,大眼睛滴溜溜转了一圈,生怕别人看见他如此高兴。
  他把腰身又往下弯了弯,正琢磨着要不要给这太子跪一跪,可转而一想,自己要是跪下去,只怕太子又要被抬走,他可还没玩儿够呢!
  随侍在太子旁边的徐公公吓了一跳,慌忙去扶太子:“殿下?”
  这感觉同昨天一样,晕眩恶心得几乎要昏厥,太子想到昨天回宫之后几个太医都诊不出病症来,都以为是中了暑,此刻心里倒是淡定许多,他摆了摆手:
  “无妨,十一郎,你莫要行礼,快起身坐下。”
  十一撇了撇嘴,在石凳上不情不愿地坐了,太子歪打正着,居然神清气爽不难受了,他推开徐公公想给他抹清凉油的手,再不想错过今天这次机会。
  太子和皇后自然是一个意思。
  只要凤十一自己想嫁给太子,便是皇帝也不能阻止,凤十一的命格越是贵重,皇帝越是看重,那他本身的意愿就尤为重要,皇家要的是这个“凤游九天四海朝凰”的媳妇,嫁给太子还是嫁给靖王对皇帝来说并不是最重要的。
  舅舅连出几张底牌,就是为了推迟靖王的婚期,有了这个时间,圣旨可以改,玉牒可以换,如今欠缺的,就是凤十一的点头。
  然而在太子看来,这十一郎先前如斯爱慕他,这必然是最简单的一件事,他只需要捅破那层窗户纸,再好言相哄,这命有飞凤的少年自然是他的掌中之物。
  娶到了凤十一,他的储君地位就再也无人能动摇。
  太子给徐公公递了个眼色。
  徐公公对十一笑道:“太子殿下知道十一少爷喜欢吃甜点,吩咐了东宫厨娘做了许多点心,原想带出宫去送给少爷,却不想少爷也在宫里,奴才去为少爷取来可好?”
  说完他不等十一回答便兀自看着小川小彻,“劳烦这两位侍卫陪杂家去一趟,东西有些多,杂家一双手,却是拢不过来。”
  小川小彻立得跟两根柱子似的,徐公公要调走两人的目的也太明显了,他二人怎可能离开半步?
  太子沉了脸,半笑不笑道:
  “三哥的随侍好大的架子,徐公公竟使唤不动你们?那本宫来使唤如何?”
  小川和小彻都跪了下来,但是依然不肯离开。
  太子终于被激怒:“来人……”
  “我不吃点心,”十一突然出声截断太子的话,他从石桌上拿了片西瓜吭哧吭哧啃着,“天气这么热,我憋得慌,还是水果好吃!”
  太子被噎了一噎,脸色有点没缓过来,徐公公只得赔笑道:
  “那奴才去为少爷取……”
  十一三两下啃完一片西瓜,嘴角还粘着一粒西瓜籽,他拍了拍手,指向太液池,笑嘻嘻地说:
  “你们看那莲蓬,又大又绿,我想吃莲子,太子殿下,我们去采莲子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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