繁花倾尽又逢君_11
  赵顼神色如常,笑得云淡风轻,说出来的话却使贺纾满脸通红,恨不得立即消失在空气里。
  只见赵顼向站在旁边的宫人招了下手,“林公公,服侍贺相沐浴!”说完,也不等贺纾任何回应,转身走了出去。
  贺纾手足无措地站在原地,望着那一池池澄澈荡漾的碧波,连话都不会说了。
  林公公是个机灵的老奴,忙走过来,轻声道:贺相,时候不早了,还是快洗浴歇息吧!
  贺纾只好应了一声,却不知该怎么办。那林公公已经伸手想为他解下朝服。贺纾忙拒绝道:“林公公,我自己来就行,谢谢你!”
  林公公立即会意,忙道:“奴才不打扰大人了,大人洗好了唤奴才一声。”说完,退到一个远远的角落里。
  贺纾这才放下心来,自己脱掉朝服和中衣,仍穿着亵衣亵裤走进池中。池很大,水很热,也很深,像一个温暖的怀抱。贺纾在太湖边长大,谙熟水性,此刻与水的亲密接触使他恍如回到故乡的童年,于是兴致顿起,索性在池中当了一尾游鱼,潜游旋划,无拘无束,自由自在……
  直到惊觉自己到底身在何方,才窘迫无比地游回池边,唤林公公前来。
  林公公一边服侍他更衣,一边笑着说,“贺相真是好兴致,当年程相也这样喜欢戏水呢!”贺纾随口问道:“程相是谁?前朝的宰相吗?”
  林公公面色微变,仿佛意识到自己失言,忙掩饰道:“哪有什么程相啊,老奴老糊涂了,胡说八道,大人别记心上,啊?”
  贺纾走出浴室,看到赵顼正站在回廊下,轻摇折扇,举头望月,若有所思。
  贺纾忙上前拜谢。
  赵顼闻声回过身来,一看眼前之人,突然面色剧变,浑身血液冻结,手中折扇掉到地上。
  贺纾身穿一件冰蓝丝绸长衣,雪白云纹饰边,腰悬白玉带,没有束发,任由三千青丝柔柔漫漫地洒落,随风轻扬。
  眼前的身影与尘封在记忆深处的那一抹冰蓝的影子交叠起来,赵顼只觉得脑海中一片轰鸣,失声喊道:“青——”
  ☆、第十四章 流言蜚语 (2070字)
  第十四章蜚语
  “青——”一字出口,赵顼已经惊觉,硬生生把剩下一字吞回肚里。
  贺纾也是仓惶不已,他不知天子何故如此,但必然与自己有关。只好跪倒在地,低头不语。
  赵顼很快回过神来,见到跪伏于地的贺纾,幽幽轻叹,将他扶了起来,“繁衣不必如此,是朕失神了。”
  贺纾回道:“陛下定是国事操烦,疲惫所至,不如早些歇息?”
  赵顼摇摇头,“朕不是疲惫,而是心烦。陪朕说说话吧。”将贺纾领到莲池边的石凳坐下。
  “繁衣,朕与你君臣相处日久,绝少听你提及你家人。你天赋灵慧,才华绝世,必定幼承庭训,家学渊源甚深,朕却实在想不起到底是哪一门贺家?”
  繁衣淡淡一笑,“回陛下,臣自幼失诂,寄养在一贺姓人家中。虽是贫寒农家,我养父也是诗书持家。谁知臣十二岁那年,家中失火,养父母和兄姐皆葬身火海。从那时起,臣就独自飘零于尘世。直至到了适于科考之龄,中了乡试,乡亲们便凑了些路费,支助我赴京赶考。”
  赵顼听罢心内慨叹,实在想不到贺纾,清雅如月的风姿,云淡风轻的笑容背后竟是如此堪怜的身世。
  不觉心下释然,早就知道贺纾跟那人其实一点关系都没有,偏偏一件相似的衣裳也能使自己胡思乱想一番。赵顼啊赵顼,与其沉溺于无法挽回的过去,为什么就不能惜取眼前人?即使——即使眼前的也许永远也不会是自己的人。
  赵顼良久没有再说话,最后让贺纾回房歇息,便抽身而去。
  贺纾呆立原地,今日发生的事纷纷扰扰,心如一团乱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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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天,贺纾在早朝上见到久未在崇政殿露面的宁王,百官正围着他阿谀奉承,宁王左右逢源,笑得一脸清风霁月,一双晶黑的凤目却越过人群与空气,将两道冷厉的目光逼向贺纾。
  不能失了礼节,贺纾连忙忐忑不安地上前致敬。
  赵羽看着他迎着自己走来,那身深紫色锦缎朝服衬托下,更显得清逸端方,行止雍雅,愈发有百官宰辅的风仪,心中阵阵怨怒郁痛便愈发强烈。
  当他今天一大早看到贺纾从君皇寝宫走出来时,顿时觉得某种最珍视的东西裂成碎片,心里最柔软的地方瞬间已成冰川。
  望着眼前这张依旧冰雪般清妍的脸孔,赵羽唇边勾笑,眸寒如霜,语带讽刺地道:“贺相,弊王有一事求教!”
  贺纾垂眸低言,“下官不敢,请殿下尽管吩咐,下官定尽力效劳。”
  赵羽冷哼一声,道:“贺相客气了。弊王不过想问问贺相为臣之道。”
  贺纾心里一阵发紧,小心翼翼回道:“古训君为臣纲,然则臣事君以忠义,内外相依,上下相随……”
  “以我看,臣事君当以礼为先,为臣者必恪守礼训不越矩。否则谀媚惑君者,又与佞臣何异?今相位空悬,贺相为当朝宰辅,自当谨言慎行,为百官表率。”
  “殿下所训极是,下官定谨遵王爷教诲。”贺纾低头拜谢,只觉得宁王的话字字诛心。
  围观的众臣子也深觉诧异,面面相觑,继而浮想联翩,偷偷交头接耳起来。
  贺纾退回自己的位置上,浑身冰凉,额角却不住地冒汗,耳边一阵阵轰鸣。百官窃窃私语的话音,闪烁隐匿的目光,使他意识到,今日宁王一番话后,自己颜面已荡然无存。
  朝事正在进行,然而朝臣的启奏和皇帝的问话,他一个字也听不见,神宗的目光好几次落在他身上,他也浑然不觉。
  好不容易等到散朝,贺纾躲开了众人,几乎是逃回来延英殿。吕惠卿和林靖嘉半个月前被派去江南考察,此刻殿内空无一人。贺纾将自己隐藏在角落的阴影中,让黑暗将自己吞没。
  赵顼进入内殿的时候,一眼看到了呆坐一角的贺纾,蹙眉摇头。刚才在朝堂上看到贺纾一副神不守舍、失魂落魄的样子,隐约已经猜到了缘由,后来值殿的张公公又把今早朝堂上的流言跟他汇报了一遍,他不禁心下忧烦。
  峣峣者易折,皎皎者易污。以他对贺纾的了解,他知道贺纾这次一定饱受打击。
  他走到贺纾面前,幽幽叹息一声,贺纾惊愕地抬头,恍然才从梦中惊醒,面容苍白,澄澈的眼睛此刻却成了两片碎裂的玻璃。
  赵顼制止了他的跪拜,在他身边坐下,劝道:“繁衣,谁人背后无人说,谁人背后不说人。你身居高位,流言蜚语是难免的,你要想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