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节
  庙内,听到阿孛都日这般相问,吴七不由自主看向岳欣然:“我回头与徐家人往晋中去,六夫人您看……”
  岳欣然看向这身材高大的马夫,冷不丁道:“我陆府不用非契之人。”
  庙内,吴七与徐氏那两个仆从都不由睁大了眼睛,这小娘子好大的胆子,她言下之意,阿孛都日想当陆府的马夫,就必须要与陆府签契,成为陆府之人才成!眼前这马夫气势这般强横,她竟还敢提这般的要求!
  要知道,当初徐掌柜看中这阿孛都日也未敢提契约之事,只敢临时雇佣呢!盖因对方模样,实在不是那等愿意受契于一家一户之人,贸然提了,恐怕对方视为凌辱反倒引来不好。
  阿孛都日看着岳欣然,皱眉不语,气氛十分冷凝。
  岳欣然却淡笑如故,纹丝不动。
  看到这样不识好歹的马夫,阿田叉腰喝道:“我家娘子说得是!现在是什么时候,才出了那样的事!谁敢用一个府外之人来驾车!你要给我们陆府当马夫可以!必须要签契,哪怕不是仆从,也要成为陆府的部曲才行!”
  岳欣然笑道:“陆府行事,素来光明磊落,若你不愿,此事便不必再提。”
  阿孛都日盯着她,才缓缓吐气道:“好。”
  阿田果然是个十分利(狗)索(腿)的小助理,就着一旁的笔墨飞快写好契书递过来:“喏,在这里签字,画押。”
  阿孛都日再看了岳欣然一眼。
  岳欣然没签过这种十分封建社会的万恶契约,看到对方的眼神,她恍然道:“呃,是要我先签吗?”
  然后,她上前笔迹从容率先签下了自己的名字。
  阿田不满地朝阿孛都日催促道:“快些!娘子都签了,你还磨磨唧唧!”
  然后,她一把将笔塞到了阿孛都日手中,纸面上,阿孛都日的画划,力透纸背。
  庙外的墙头上,两个家伙震惊得看完这一幕,面面相觑。
  然后先前那吐槽的家伙忽然牢牢捂住自己的嘴巴,一边喘气一边爆笑,只将那疯狂的笔牢牢摁在喉咙里,十分痛苦,却又实在忍不住这顿爆笑。
  同伴瞪他一眼,可就这一眼,也绷不住嗤地笑了出来。
  那吐槽的家伙一边笑一边抽搐,好半晌,他一边擦着眼泪一边说:“将军哟……你也有今天……夫人威武!”
  不成不成,回头这事他一定要给弟兄们好好说说,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将军亲自签了契,乃是夫人的小仆从,将来一切都得听夫人拿捏,艾玛,白纸黑字签了契,将军的腰杆将来还能直起来吗……
  明明是一件这么悲伤的事情,为什么就他娘的越想越好笑呢哈哈哈哈哈哈
  阿田本来还想叫这阿孛都日摁个手印的,岳欣然却微微摇头,她心知肚明,这所谓契书,或许可以约束被这个时代律法规训的普通人,但对于非常之人,契书的约束力实在有限,她不过是想试探对方来陆府的意图罢了。
  吴七此去晋中,除了向徐庆春一家登门解释致祭,岳欣然还另有安排——虽说那死士自尽,看似线索已断,可岳欣然没有忘记,徐掌柜此行,乃是王登搭的线,直到现在,亦没有见到王登出现,要说其中没有猫腻,绝不可能。
  队伍中,如今多出一个阿孛都日,倒是可以补上吴七的位置,岳欣然亦想好好看一看,对方这般卑躬屈膝也要加入陆府车队,到底所图为何?
  送别徐氏灵车,岳欣然向乐肃平与吴敬苍道别,亦向北岭山林而去。吴敬苍还要留在此处,在乐肃平协助之下,将这些流民缓慢地疏解到各郡进行安置。
  一路上,阿田十分敬业,对于才加入陆府的马夫,她牢牢盯着,在阿田看来,这种心高气傲又来历不明的家伙,如果不是现在娘子手上缺人,是万万不会叫对方签契到陆府的,她自然要盯好了,如若对方有什么不轨之心,她也要第一时间发现禀告娘子!
  便是此人没有那些危险想法,但若是对方有什么做得不对的,她也要狠狠训诫,好叫对方长个记性,如此才能叫对方好好服侍娘子!
  她打理茶园之时,对于那些刺头便是这般,牢牢盯住了,教训个几次自然就老实了,现下也是这般。
  但是,即使是眼光犀利如阿田,在盯了一整天,眼睛都盯得发酸之后,也不得不沮丧地缩回了车中:“娘子,这家伙好生厉害,驾车居然连颗石子都没碾过……”
  不然,她都有借口训斥对方驾车不平稳啦。
  岳欣然闲闲合上手中册子【益州-扼喉关-杂项】,打开另一本【益州-北岭-茶址】,才若有所思地看向车外,这样的车术,确实是非同寻常,到底是因何而来……是要好好思量。
  便在这时,阿田突然兴奋地一拍车厢:“喂!马夫,快停车!”
  岳欣然看了看车外,登时明白阿田的意图,不由觉得好笑,这小丫头可算抓着对方的小辫子了?
  可当车稳稳停下来之时,就是岳欣然也不得承认,这一手驾车之术……她确实没遇到过更出色的。
  阿田掀开车帘,一跃下车,看着神情冷然的阿孛都日,阿田昂了昂头,一指这个乡里一面白色石碑:“看到了吗?”
  阿孛都日听着呢。
  岳欣然下车时,陆府其余四个部曲也下了马,阿田抬着下巴,指点着阿孛都日这个陆府新人:“那石碑乃是烈士碑,过往车辆,特别是咱们陆府的车马,皆要停下来,或下马或下车,以示尊敬。”
  阿孛都日:“烈士碑?”
  阿田一脸骄傲钦佩地道:“这是我家娘子提议州牧所设。每个乡里,应征去北方战场、阵亡在那里的烈士,我们益州都会为他们在故乡设这样一面烈士碑,刻上他们的名字,好叫过往的所有人都记得,是他们为国捐躯,离开了他们的故乡亲人,才叫我们的日子有了太平。
  若遇烈士碑纵马而过,杖责三十!不只这些呢,若是他们的家人无以谋生,都可以到我们陆府茶园寻个生计……”
  随着越来越接近那面烈士碑,阿田的声音也不由自主低沉了下来,走到碑前,她默然肃立,也不敢再说话。
  因为益州境内的烈士碑旁,车马必下的规矩,在这些乡里,就是那些玩闹的蒙童都知道,不可以在此嬉戏打闹,更有乡邻,在碑旁遍植松柏。
  走得近了,才看清,这碑面上简单刻着一个个粗糙甚至到粗俗的名字,无非都是王三狗剩二娃子,勒石记功,这等素来只为帝王将相表彰功勋的神圣石碑,刻上这些字,看来无端有种荒谬。
  可不知为何,阿孛都日驾着牛车停在这石碑之旁,他下了车,高大的身影伫立在那里,久久仰望,好像要将每一个普通的名字看个清楚,好像要将每一个普通的名字牢牢记下。
  岳欣然亦然,只是,看着这一个个名字,她所想的,只是,不论哪一个时代,其实都有人在守护着百姓,而他们这些其他人所能做的,无非是叫那些鲜血不要白流,叫那些牺牲不要白费。
  半晌,岳欣然才道:“走吧。”
  转身上车之时,阿孛都日才低声道:“多谢。”
  岳欣然有些错愕一瞬间,然后才反应过来,阿孛都日乃是北人,或许在亭州,有更多的战乱,有更多的征兵,在更多的流血与牺牲,却连这样一面记得他们的石碑都没有。
  然后,岳欣然只摇头道:“其实不够。”
  那面碑刻的太简单,只有一个个姓名,受限于这个时代的生产力,每个乡的石匠能耐有限,那面碑刻的字迹浅而歪斜,相较于这一个个姓名背后,付出生命的那些人而言,他们这些生者所记得的远远不够。
  然后,岳欣然又微微一笑:“不过,会做得越来越好的。”
  仓廪实而知礼节。
  若英烈的家人都未能保证生存,又何谈记得住他们?若英烈守护的百姓都食难裹腹,又怎会记得住他们?
  她还有许多未尽之事,又岂能惧于一二强权便裹足不前?
  “出发吧!”
  看着那消失在车厢中的轻盈背影,阿孛都日竟久久驻足,难以回神。
  陆府的车队出发之后,两个身影自密林中出现,仰头看着这面石碑,没有一个人说话。
  他们之中一人狼狈地转过身去,好半晌才瓮声瓮气地道:“那上边儿写着狗娃的名字,你说这就是他家么?”
  另一人好半晌,才声音沙哑地道:“我没来得及问他家是不是在北岭……”
  然后,路过的蒙童忽然惊奇地道:“那两个郎君怎么在哭啦!”
  他家阿娘牵着他的手,拉走了孩子,叹气道:“大概他们也是亲人战死在北边吧……”
  这一天,当阿田再向阿孛都日絮絮叨叨他们陆府的规矩,茶园里那些人识字的考核啦要求时,气势凌人的阿孛都日居然破天荒没用冷冷的视线逼退这个小丫头。
  茶园选址,其实是一个十分辛苦的活儿。
  实在是茶树生长的环境多在深山之中,地势、降雨俱有相应的要求,纵然原来可能划定了一个大致合适的范围,但具体到这范围之内,从密林中的植被到土质、气候都要仔细勘测,细细记录,最后才能决定茶园如何规划,开垦计划如何执行,因此免不了要攀上爬下。
  阿孛都日与陆府四个部曲自然还好,岳欣然全赖这许多年的晨跑锻炼,换了木屐也可翻山越岭,但阿田便太勉强了,她小时候或许亦在山林间游荡,但这许多年在陆府不过做些活计,哪里还有过这般的运动,她便与其中一个部曲留在道旁看车。
  到得山林间,岳欣然才发现阿孛都日果然是天赋型选手,她还需要借着日头辨认东西南北之时,这阿孛都日不过只看了一眼茶址之图,便能准确指明他们的位置与方向。
  岳欣然一看天色,她收起茶址册子,索性对阿孛都日道:“你同阿方一道,把南边看一圈,我领着阿余、阿辛从北边看过来。”
  阿孛都日却挑了挑眉毛,看向阿余阿辛,人却不动。
  岳欣然:?
  阿孛都日语气平静:“他们二人加起来身手亦不及我。”
  岳欣然:…………………………………………
  阿余和阿辛虽然是陆府在益州新招募的部曲,可也是久经陆府操练,日日流汗吃苦,表现十分拔卓优异,否则也不会被吴七选中护送岳欣然,听闻阿孛都日这样狂妄之语,佛也不能忍,何况两个血气方刚的青年!
  如果不是岳欣然还在一旁,此时他们已经冲上去与这该死的阿孛都日打起来了!
  阿孛都日却神情自若,一个眼神亦未施舍给阿余阿辛,这淡然不变的反应,就像在说:我方才并未带任何情绪,亦未想挑衅任何人,只是在陈述一个事实而已。
  没有比更这拉仇恨的挑衅了好吗?!
  就算是阿余阿辛额头见汗,你阿孛都日神色不变,你体能确实要好上一些,但这么说话,也太欠揍了……
  一时间,不只是被阿孛都日点名的阿余阿辛,就连一旁的阿方都看着阿孛都日十分不顺眼,如果不是岳欣然还未发话,这会儿,只怕三人已经朝阿孛都日扑上去,要狠狠给他一个教训了!
  岳欣然扶了扶额头,她还有许多茶址要看,如今丰岭道上流民源源不绝,还不知什么时候就需要启动陆府开垦茶园的计划,这才是第一个茶址。
  外边有人在觊觎茶砖,如果她手底下内部还生出什么龃龉内斗来,那可真是搞笑了。
  岳欣然深吸一口气:“那你想如何?”
  阿孛都日口气依旧平静客观:“先前那落石之人不知还有什么谋划,对方显然是冲着你来,你身旁应有足够水平的护卫。”
  言下之意,就是阿余阿辛的护卫“水平”不够咯。
  岳欣然抬了抬手,否则阿余阿辛两人要拔刀证明自己够不够护卫的资格了。
  岳欣然没时间浪费在这种事情上:“既然我的命最大,那还是我说了算,原计划不变,各自分开,在山脚汇合。”
  阿余阿辛瞥了阿孛都日一眼,冷哼了一声,六夫人心中自有公道!
  阿孛都日沉吟片刻道:“既然这般,那你把他也带上。”
  然后,他一指阿方。
  阿方:???
  岳欣然:……………………
  大哥你的意思是说阿余阿辛阿方三个人加起来才勉强算是水平足够的护卫,你一个人至少可以抵他们三个喽?
  还是说你觉得阿方在你身边就是拖累,你根本不需要他一起……
  阿方只觉得一口气憋在胸膛,上不去下不来,方才看到阿余阿辛与这马夫争执还没有这么深切的憋屈,问题是阿孛都日这建议,就是阿余阿辛也觉得憋屈啊!他们二人这不是又被对方踩了一脚吗!
  眼见再讨论下去,今日这茶址就不必看了,岳欣然当机立断:“行,就这么办。”
  既然这位阿孛都日如此艺高人胆大,她也不必再嘱咐什么注意安全和具体事项了,大家分头干活提升效率吧。
  岳欣然朝阿孛都日递过一支炭笔和茶址图:“会写字吧?记录方才那些参数,地势水流没有问题吧?”
  反正陆府部曲是全部通过考核的,这位马夫她不太确定,看模样对方应该识字,但写字又是另一回事。
  谁知阿孛都日根本没有伸手接纸笔:“回去再默。”
  岳欣然:…………………………
  岳欣然收了纸笔,很好,这下连她都想揍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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