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节
  待到六月的时候,沈晚扬州城一小巷中买了一进的宅子,宅子不大,可却是沈晚喜欢的样式。买下房子之后她就去城里又买来了花草种子,屋前屋后都给种满了心爱的花草,屋里屋外也精心打理,宅子便焕然一新,看起来既温馨又温暖。
  十月份左右的时候,她托人牙子打听的落户籍一事终于有眉目了。使了重金后,她手上的那纸汉中郡的户籍终于换成了扬州户籍。
  拿到户籍那一日,沈晚一宿没睡,她在灯下反反复复抚摸着户籍那两个陌生的名字,唇瓣翕动,一遍又一遍的呢喃着。
  过去的,终于过去了……
  此刻起,她不再是汴京城的沈晚,而是扬州城的郁绣。
  寒冬腊月,汴京城的雪来的比往年急,比往年大。
  霍殷披着黑色鹤氅立于檐下,双手拢于宽大的袖中,眸色沉沉的看着庭外纷纷扬扬的大雪。
  身旁秦九低着头秉道:“侯爷,顾家那厢一切照常,没有可疑之处。”
  霍殷眸色沉沉的看着雪景,半晌都未置一词。
  秦九愈发垂低了头。
  霍殷莫名嗤笑了下:“是死了吧?”
  秦九呼吸一滞,却没敢回应半个字。即便阖府上下都是这般揣测的。
  “可有一年了?”
  “回侯爷,整整一年了。”
  “都一年了……甚好。是个心狠的。”霍殷深吸口深冬的凉气,沉声道:“本候早就当她死了,无甚在意。”语罢,冷冷一甩袖,抬脚便走入漫天的雪幕中。
  秦九赶紧撑过伞快步上去打上。感到他们侯爷身上隐约传来的冷怒之意,秦九心下苦笑,若真如先前所说般不在意,又何必让人在顾家人周围日夜盯梢,隔三两天便来汇报?说到底,还是没彻底放下罢。
  顾家阖府携老抱幼,一家子顶着寒风大雪,端着碗盆沿着汴京城大街小巷讨饭,足足讨够一个时辰后才端着今日讨来的食物,哆嗦着冻僵的身体相互携着回了家。
  兵部主事刘琦裕家的娘子看着他们一家走远的身影,不知什么滋味的叹了口气。刚欲阖上门转身回屋,不成想见她相公此刻正立于她身后,看向门外的方向也是目光复杂。
  “相公,咱周济顾家,会不会开罪霍相?”
  “这倒不会。霍相未曾说过不让人周济,其他周济了的人家不也没有获罪?娘子放心便是。”说罢,又是一叹。
  自打顾侍郎那夜进宫后,霍相便以顾侍郎诽谤朝廷命官等罪名罢了他的官职,又抄了他家不说,还勒令他们顾府上下每日必须外出讨饭一个时辰,以此来赎顾侍郎当日犯下的过错。
  而圣上,又岂会为了一个没多大价值的深宫公公,去开罪如今权倾朝野的霍相?
  刘琦裕想着他们顾家又是老又是幼的,每日要冒着风雪出来讨饭,再想那厢顾立轩当时何等辉煌,众星拱月般耀眼,诸位同僚哪个不羡慕他青云直上前途无量,谁又能想到他竟是一夜之间被人打入谷底。
  当真是世事无常,人生际遇难侧。
  回了顾家后,刘细娘拍打赶紧怀里襁褓上落的残雪,转身进了房便将孩子抱进了炕头上,打开襁褓后见孩子还算精神,除了小脸凉了些,其他的似没什么,这才微微放了心。
  “吴妈,你去烧点米汤拿过来。”
  听到吩咐,正搓着通红的双手,还未来得及喘口气的吴妈只能讪讪的去厨房烧汤。现在顾家不比从前,自打那日之后,阖府上下的奴才奴婢便只剩下她跟钱叔,府里各种脏活累活也只能他们两个来做了。
  蹲着身子往灶膛里添着柴火的时候,吴妈看着自己已经开始冻疮的手,心下悔的肠子都青了。何苦来哉,何苦来哉?早知道来顾府是这般的结果,当初她又何必争破脑袋的向秦嬷嬷请命,领了这份差事?
  妄她当初还满心欢喜的以为,毕竟是侯府的头个小主子,再怎么说也能得侯爷重视,而她这个小主子身边的一等奴才,将来指不定能占着点光呢。更 多 文 公 众 号:angel推文
  得了,还沾光呢,命留在身上就不错了。没见自打那作妖的小娘子跑了之后,他们侯爷就开始犯魔障了,她就眼见着他们对顾家一刀一刀下的这个狠呐,就跟不共戴天的仇敌似的。现今看来竟是连小主子都不放过了,寒冬腊月的也逼着他们抱着去讨饭,要不是她是从头到尾看着小主子出生,她还真怀疑这不是侯爷的种呢。
  此刻秦嬷嬷也在府里捶着胸口,又是心疼此刻在顾府里待着的小主子,又是悔恨自己当初草率的决定。
  秦嬷嬷又如何猜不到,他们侯爷如今这般苛待亲儿,是在逼那娘子现身啊。早知那娘子对他们侯爷的影响会这般深刻,当初她就不该撮合成了这厢事。
  悔啊悔,实在不该啊!
  昭阳宫内,陈贵妃斜靠在贵妃榻上,眼角微微上挑,似笑非笑的看着此刻正跪在榻边给她按腿的俊俏公公。
  “顾公公,瞧你手法这般熟稔,想来从前在家没少给夫人按过吧?”
  顾立轩低眉顺眼:“娘娘是奴才伺候的第一人。”
  陈贵妃满意的笑了。
  这时外头有奴婢来报,二皇子派人送来了一箱柑橘。
  陈贵妃招招手:“拿过来。”然后慵懒的抬手对着那柑橘指了指。
  顾立轩会意。净了手后,便拿起其中一个柑橘,仔细剥完皮后递给陈贵妃。
  陈贵妃没有接过,而是看了眼柑橘肉,笑问:“你可知对宫里的女人来说,什么是最重要的?”
  顾立轩低头回道:“自然是子嗣重要。”
  陈贵妃挑眉:“你倒是乖觉。那你说说,何等重要法?”
  顾立轩双手保持着呈递的姿势,恭谨道:“远的不提,就说那永信宫那位,之前受到圣上何等盛宠,靠的从来不是姿色,而是圣上对五皇子的重视。如今五皇子一去,她又如何?奴才说句大不敬的话,历来在这皇宫里,都是母以子贵的。”
  陈贵妃收了脸上的笑。接过那柑橘肉,她放一瓣在嘴里,直待咽下,方又看向他:“哦,那依你之见,二皇子贵否?”
  “二皇子居长,母位又尊,道理来说是贵的,只是……”
  陈贵妃坐直身体:“只是什么?”
  顾立轩叹道:“可惜二皇子胸有韬略,锋芒太盛,不像某些皇子易于把控手中,于是便碍了人眼了。”
  陈贵妃知他曾是霍党中坚,此番话必不是无的放矢,想来那霍相是已决定放弃他儿,转头支持三皇子了?
  三皇子是豫妃所生,而她与豫妃素来是不死不休的,若将来是三皇子登了大宝……
  陈贵妃还在胡思乱想之际,却听得那顾立轩又道:“朝中大多老臣还是支持二皇子的,可毕竟那厢党羽众多……”
  陈贵妃心凉了半截,二皇子上位没机会了?
  “倒也不是没有丝毫胜算……”察觉陈贵妃目光炯炯的看着他,顾立轩垂头掩下此刻眸里神色,慢慢开口道:“娘娘可曾听说过大明宫之变?”
  前朝第二代皇帝发动了大明宫之变,弑兄杀弟,逼父退位,这才荣登的大宝。可那又如何呢?世人大抵记得他开创的景琰盛世,哪里会对他当初的狠辣多加指责?若有人提起,怕也只会赞他的刚毅果决,心性坚韧,赞他一句不愧为一代明君。
  陈贵妃的心乱了。
  顾家奉令讨饭的事到底传到了扬州。
  扬州城百姓茶余饭后无限唏嘘的议论着顾家如何如何悲惨,沈晚却躺在家里的床榻上默默流着泪。
  她恨,恨霍殷的无情,恨他的狠毒,恨他如此诛她的心!
  她恨的浑身都在发颤。那是她十月怀胎自腹中掉下的一块骨血,她这个当娘的如何能无动于衷?只要一闭眼,阿虿在寒风冷雪中哀声哭泣的画面就疯狂想她涌来。她深知汴京城的风有多大多凛冽,雪有多冷多刺骨,这风雪无情的打在她儿身上,日复一日,她几乎都等清晰看见她儿的脸冻得有多红,瘦小的身子冻得有多颤……霍殷!!
  位于扬州城最繁华地段坐落着一间书坊,墨香斋。
  此刻正值晌午时分,来墨香斋买书看书的客人极少,几排书架前零零散散的分布着寥寥几个看客。
  竹帘一动,柜台后正手握书卷的少年便下意识的抬眼看去,只见打外头冷不丁闯进来的,是一个全身上下都被深灰色斗笠斗篷盖住的女人。她脚步急而怒,仿佛挟裹了外面风霜的冷意,进来后环顾一周,便径直奔着他所在的方向而来。
  沈晚透过深灰色斗笠打量柜台后的少年,一袭宝蓝色绸缎锦袍,头发整齐的用紫金冠竖起,唇红齿白的,瞧着是个富贵人家的公子哥。只是年纪不大,看着倒像是十五六岁左右。
  沈晚迟疑:“你是掌柜的?”
  那少年指指外头:“掌柜的有事去了。不过有什么事与我说也是一样的。”说话间看见了沈晚手里拿着的一叠纸,不由眼睛一亮:“可是来卖稿子的?此事我便可以做主的。”
  说着便伸手将沈晚手里的稿子夺了过来。
  沈晚没料到这少年如此无礼,不由分说的就夺她稿件,当下有些不悦,探身便要去夺回来。
  少年刚草草看了一行,见沈晚要夺回去,不由捏紧了稿件往后退了几步,嘴里嚷嚷着:“哎呀反正你不也是来卖稿子的嘛?小爷我看看又怎么了?还能赖你帐不成?你说要多少钱,小爷出得起!”
  沈晚厌恶极了他那副理所应当的嘴脸,当下气急:“我不卖了!把稿子还我!”
  沈晚探手去夺,那柜台后少年不肯让她夺,两人一来二回,只听刺啦一声,一摞稿件撕成了两半,而沈晚也在拉扯过程中头上戴的斗笠被碰掉落在了柜台上。
  少年握着半摞稿件,无措的抬头间,触及的就是那双清清泠泠仿佛挟裹着滔天不屈之意的湛黑眸子。
  沈晚看了手里的半摞书稿,咬了咬牙,而后抬手将手里残稿尽数甩到那少年脸色:“无赖!”
  语罢,便带上斗笠,头也不回的离开了书斋。
  好半晌才听得墨香斋一声怒骂声:“这个疯婆子!!”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也木有二更……
  第73章
  双手捧着《悟空传》, 少年近乎是膜拜的一字一字默念。念一字他眼睛就亮一分, 神色便激动一分, 当念到‘要那诸佛, 都烟消云散烟消’时, 顿时激动的脸色涨红, 只觉得胸膛燃起一股力量要突破苍穹,便再也控制不住内心的狂热, 猛地抬手连连击打案面, 连声狂喊几个好字。此时此刻他已经完全代入角色中, 只觉得自己已经化身为话本中的主角, 独立天地间,凭着一腔孤勇单枪匹马对抗那漫天神佛,那种浓浓的不屈之意简直要透破苍穹,当下激的他热血沸腾。
  “昱奕, 怎么了这是?”这时从外头走进一位中年男人,穿着一身青褐色绸缎袍子, 中等身材, 四方脸庞,瞧着甚是和气。
  此人姓冯名茂, 正是此间书斋的东家, 柜台后的少年是他夫人的本家侄子, 孟昱奕。他们夫妇二人没有子嗣,素来将他侄儿当亲儿看待的,此刻见那孟昱奕又是瞪眼咬牙又是直拍案子的, 不由担心的赶紧上前查看。
  冯茂的出声打断了孟昱奕的漫天臆想,不得不从角色中脱离了出来。
  回了神,见到来人,孟昱奕将手里残破的一摞稿子悄悄往背后藏了藏,然后堆着满脸笑道:“哎呀没事,姑丈还不知道我嘛,身体壮的能打死头牛,能有啥事?对了姑丈,我突然想起我有点急事,对,我有急事要出去一下!今个我就不再回墨香斋了啊,等办完事我就直接归家找姑母去,姑丈就不必等我了啊——”话刚说完,人便已经如疾风般窜了出去。
  冯茂焦急的在他身后直跺脚:“你能有什么急事你!哎,慢着点别摔着!你可千万出去惹事哈……”不等他说完,那厢早没了影了。
  冯茂摇头叹气。他这侄儿秉性是好的,但是就是被家里头人娇生惯养的厉害,这才养成了这无法无天的顽劣性子。这不,前两日之所以连夜从金陵来到扬州,还不是因为这小子又在金陵惹是生非,这才被他爹拧了这来避祸几天。
  不等走至家门前的那条轻烟长巷,沈晚的情绪就慢慢平复了下来。停了脚步稍微歇息片刻,然后毅然拧身,快步往回走去。
  她要去那墨香斋拿回她的书稿。
  沈晚暗叹,自己心性到底不够坚韧,思绪纷繁激愤之下竟挥笔写下了那篇《悟空传》。前世她深深的被字里行间的文字魅力所折服,而今世,在被权贵步步紧逼直至逼她至悬崖峭壁时,她却蓦的懂了这篇文章真正令人折服的从来不是华丽的词藻,而是里面人物那不屈的意志,那不随波逐流亦不向权贵妥协的一腔孤勇,以及那为了自由而战的无所畏惧!
  如此,方是悟空真正的魅力所在。
  沈晚深吸口气,往墨香斋走去的脚步加快了些。到底是她糊涂了。纵使《悟空传》能拓印成册,纵使此书能广为流传,又能对那位高权重的霍殷产生什么影响呢?指不定到头来自己还要受一番牢狱之灾。毕竟,虽说本朝不似前朝般大兴文字狱,可到底言论也不是完全自由的,这般含沙射影的话本拓印发表终究是不妥当的。
  当务之急还是将其先拿回来。
  此刻的孟昱奕正拿着话本满大街的找人,他一定要找到那个女人,要问清楚能写出此番慷慨激昂文字的高人是哪个。定要结识一番,歃血为盟结为兄弟,才不负他少年之热血!
  也合该让他碰上,他在瘦西湖的五亭桥上,恰好碰上了正一脚踏上石桥的沈晚。
  孟昱奕先反应过来,眼睛一亮,当即一个高窜过去,激动的满脸红色:“疯……哦不,这位娘子,在下可算找着你了!”
  沈晚也回了神。抬眼上下将他一扫,眼神便直直定在他手上的书稿上,心下便暗松了口气。她也可算找着他了!
  半刻钟后,孟昱奕趴在五亭桥的石栏上,手里拿着一根长长的柳条,使劲朝下佝偻着身子,勾着飘荡在湖面上的书稿欲哭无泪。
  不告诉他高人是哪个那就不告诉便是,做什么要抢过书稿一把扔进湖里呢?作孽啊,这么精彩的稿子他还没看完呢!作孽啊!!
  从那之后,沈晚便深居简出,拒绝去听汴京城传来的一切消息。她告诉自己棋落无悔,从义无反顾踏出汴京城的那刻起,汴京城内那个任人摆布命不由己的沈晚便彻底消散在这世间,从前的所有一切也一概烟消云散,重新活过来的,只是扬州城内的郁绣。
  只能是郁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