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节
  养老院就在县城边上,环境不错,还有专人照顾。
  他隔三差五把他爸接出来看看孙子,他妈也能经常去看看他爸。他妈却说费用太高,负担不起。
  其实家里还有十几万,是当初他和周婷婷结婚时收的礼金。他爸直接就给他了,他一直没动过。
  周婷婷却不同意,他妈也说家里还是要放点钱,万一有个啥急事也不至于抓瞎。就提议把他爸送到他姐家,他姐家的楠楠都十岁了,大宝小宝却还小,她平时看两个孙子还要照顾他爸,忙不过来。
  王星辉当时被两个女人给说服了,现在再提起这事,他觉得自己确实是愧对他爸他姐的。
  王贤敏看他这吞吞吐吐地样子就知道了:“说得怪好听,这是动不了了,被撵出来了吧!好,既然撵到我这儿了,我断没有再把咱爸撵回去的理。但是该说好的,还是要先说好。”
  王贤敏打开手机:“我要把咱们商量的事录下来,省得以后打嘴皮子官司。”
  她把手机摆在自己面前:“今天商量的是我爸王国栋在我这儿住下的事,这件事是我王贤敏和我爸”她把手机递到王国栋面前:“爸,说你的名字”。
  王国栋木然的说:“我王国栋。”
  “好,和我弟”她又把手机递到王星辉面前,示意王星辉也说。
  “我王星辉。”王星辉无奈的开口。
  “好,是我们三人共同商量后的决定。”王贤敏把手机摆在中间。
  “以前说好的不用我养老,咱爸要是住我这儿,凡是去医院看病,或者平时买药,这些费用我都不出。如果咱爸需要用到这方面的支出,王星辉你要提前把钱打给我,我会把票据给你留下,我知道咱爸有保险,怎么报销都是你的事,我不插手。这一条你同意不?”
  “同意。”王星辉没意见,他姐也没个固定工作,手里也不宽裕。再说给他爸养老,本来也就是他的责任。
  “好,那来说第二条,咱爸这身体不好,你们都说是腰肌劳损,我就当他是腰肌劳损。但是老年人的身体谁也说不准。说点不好听的,万一要是哪天突然过去了,你王星辉,包括咱妈阮二妮,谁也不能来向我找后帐,对我横加指责。这一条,你也同意吧?”
  王星辉失笑,“姐你想的也太多了吧?”
  “想多想少先放一边,你就说你同意不同意吧!”
  “同意同意。”王星辉真心觉得他姐小题大做,他爸要真是有个三长两短,难道他还会跑来指责是她没把爸照顾好吗?
  王星辉觉得自己是没这个脸的,毕竟他姐是把他爸接受下来,而他却要把老爸送出去。
  “做的多了不怕,就怕做少了到时候扯皮。楼下刘奶奶家,她家老爷子去世时只有老二在身边,几兄妹嫌老爹过世老二没有及时通知,在葬礼上就打起来了。这叫有备无患,你还民警呢!保留证据懂不懂?”
  第6章 变成鬼的王老头
  王星辉初八要上班,第二天一大早就走了,就这样王国栋算是在闺女家正式住下了。
  第三天闺女给他拿来一把夜壶:“我不在家的时候你就用夜壶。”
  “用夜壶太麻烦,还得洗。”王国栋呐呐地低语。
  “又不用你洗。”王贤敏硬梆梆地扔下一句转身走了。
  王国栋随时要咳痰,王贤敏给他找了个带盖的广口玻璃瓶,里面套上塑料袋,清理的时候把塑料袋一换就行,又把她卧室里的电视搬到王国栋的房间。
  自打过年闹了那一场之后,王国栋就没胃口吃饭,稍微硬一点的东西吃下去就觉得胃里顶得难受,还嗳气打嗝。
  他又不爱喝稀饭,王贤敏就一天三顿给他擀面条,把面擀地薄薄的,切地细细的,多煮一会,少油少盐的一碗烂糊面,王国栋吃的还顺口。
  又过了两天,王贤敏搬回来一把带靠背扶手的塑料椅放到了卫生间里,交代给他:“这个给你洗澡用,在椅子上坐着洗。”
  洗完澡王国栋靠坐在沙发上,王贤敏给他剪脚指甲。
  看着闺女头顶隐隐约约的白发,王国栋心里特别不是滋味,强忍住眼泪才算没下来。
  自打去年发病,他就洗过两回澡。
  一回是刚出院时阮二妮伺候他洗的,一回是过年前儿子伺候着洗的,平时也就是洗脸的时候拿毛巾在身上胡乱地擦两把罢了。
  他又不是完全动不了,还是对他不上心,闺女这一个椅子就解决了他洗澡的事。
  还有夜壶,他躺下起不来,想上厕所还非得人扶着坐起来,谁也没说给他买个夜壶。
  王国栋不愿意去想自己儿子对他是不是不够孝顺上心,他只能安慰自己:“要不说闺女是爹娘的小棉袄呢?儿子只是没有闺女那么细心罢了。”
  就这样王国栋在闺女家从年头住到了年尾。
  快过年了,王国栋心里不得劲的厉害。
  一闭上眼,就梦到他娘骂他:“一天到晚东跑西颠,咋还不回来!”
  又梦到他大伯娘二伯娘又吵起来了,拉着他娘让评理。
  还梦到王铁锤喊他一起去北河洗澡,去南洼出工干活割麦。
  他和一群半大小子在村里游荡,村里还是五十年前的老样子,可没有现在整齐气派的小二楼,都是泥土墙,麦草顶。
  他想着自己是快死了,他娘死了快三十年了,铁锤也死了二十多年了,他大伯娘二伯娘更是骨头渣都烂光了。
  总梦到往世的人喊他,那他也离死不远了。
  死也没什么可怕的,王国栋现在已经能很坦然地面对了。
  要说以前想起自己要死了,他第一个放不下的就是他儿子王星辉,儿子虽然成家立业了,但是能不能担起一个家庭的担子?
  都说养儿一百,长忧九十九。
  可不是么,在做父亲的心里,成家立业的儿子,也还是一个孩子,他不亲眼看着,咋能放得下心?
  再就是一对儿双胞胎大孙子,小孩儿可爱又活泼,不能看着他们长大成人,王国栋想想心都要疼死了。
  但自打他发病这一年多来的桩桩件件的事儿,直把王国栋这一颗火烫烫的慈父心肠,给放得凉凉的。
  他这辈子吃苦受累埋头苦干,他对得起家里所有的人,唯独亏欠了闺女王贤敏,他就想着在死前和闺女拉拉话,赔个不是。
  “敏啊!”王国栋拉着闺女的手,老泪纵横:“爸这一辈子,最对不起的就是你,从小咱家里就是你受屈,你妈心里没我,走得也早,我把这一腔气都往你身上撒,我愧呀!你姑说你是苦藤上的苦瓜,苦娘生的苦娃,这话一点也没说错。”
  王贤敏泣不成声,从小除了她奶,再没个人关心她,爱护她。
  他二叔虽亲她,但是她二叔家四个哥姐没一个省心的,王国梁整天焦头烂额,哪还有多余的时间关心她。
  她姑也亲她,但是她姑自打和她姑父结了婚就一直住在省城,生了三个孩子,底下孙男娣女一大堆,自己家还忙活不过来呢,对她的关爱也有限得很。
  她爸一看见她就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的。
  更别提她后妈阮二妮了,阮二妮除了喊她干活,再多余的话一句也不跟她说,哪有什么关心爱护。
  从小王贤敏就觉得自己在家里是多余的,在这个世上也是多余的,没一个人亲她爱她,也没有人需要她。
  王国栋这番贴心话好像把王贤敏的心给补齐了,把她从小缺的那份关爱给圆上了。
  “女婿的脾气太大,你少和他争强,该软乎的时候就软乎点,气大伤肝。你妈就是肝上得病走的,你可要保重你的身体啊!”王国栋对着闺女敦敦教诲,他怕闺女不听他的,这几句话是说得语重心长。
  王贤敏哭着连连点头,她在外打工认识了女婿乔华杰,贪图乔华杰的温柔体贴,成熟稳重,谈了两年恋爱,两个人就结婚了。
  婚后乔华杰就跟变了个人一样原形毕露,温柔体贴没影了,成熟稳重也飞了。整个人就活似一个中二病晚期患者,干什么都想跟她顶着来,动辄就爱大发雷霆。
  王贤敏则是从小挨她爸的斥骂,最烦人朝她发火。
  对上乔华杰那是寸步不让,两个人经常为了一点鸡毛蒜皮的小事就非打即骂,日子过得是鸡飞狗跳。
  要不是为了女儿乔楠楠不像自己一样缺爹少妈,王贤敏早离婚了。
  看到闺女答应了,说完话的王国栋放下了心头的包袱,松了一大口气。
  他劳累了一辈子,没成想临老了还享了闺女的福。
  住在闺女家的这一年来,竟是这辈子最轻松的时候。不用操心干活,也不用操心挣钱,衣来伸手饭来张口。
  虽说闺女平时不爱搭理他,但对他的照顾却是认真细致的,无一处不妥帖,无一处不周到。
  向闺女认过错,赔过不是,就是现在去了,也没什么遗憾了!
  第二天王贤敏起床去给她爸倒夜壶,发现她爸不会动了,吓得赶紧打120。
  王老头就剩出的气了,挣扎着给闺女交代:“不去医院,回村里,回村里。”
  “好好好,回村里。”王贤敏哆哆嗦嗦打完电话就应承他。
  120来了,急救人员上来先给王国栋检查,王国栋抓住医生的手不停的喃喃低语:“回村里……,回村里……” 检查完了医生说没抢救的必要了,尊重病人的意愿吧!
  救护车直接把王国栋拉回了老家。
  进了村子,王国栋才闭上眼。
  王国栋躺在堂屋临时搭建的灵床上,身体都僵硬了。
  王贤敏,王星辉,阮二妮,周婷婷,乔楠楠还有他二弟家的几个侄孙,在底下跪了一地。
  王贤敏趴跪在地上团成一团哀哀地哭。
  王星辉跪得笔直,垂着头默默掉眼泪。
  阮二妮偏着腿坐在地上,她一改自己平日里哭唧唧风格,唱着哭:“我哩~~个~亲人呐~~~,你走了~~我~可咋办呐~~~,我哩~~个~狠心哩~~人呐~~~”
  诸位看官别笑,这个唱不是随便地唱,哭也不是随便地哭。
  在当地农村,这个唱哭是丧事上专用的。
  以前有专门从事这一行业的人,白事的时候主家把人请来,在灵前边唱边哭。
  把逝者的功绩,对家庭的贡献赞扬一番。再把孝子贤孙们,对往生者的思念与不舍表白一番。
  能力高强着能暗含唢呐节奏,唱哭出来让人闻者落泪,听者心酸。引领家属情绪,在灵前哭的更悲痛,更凄切。
  阮二妮功夫是显然不到家的,合不合唢呐节奏没人知道,情绪她肯定是没引导好。
  张婷婷就在她旁边,跪坐在自己小腿上拿孝布盖着头一动不动。
  后面被人抱着的双胞胎太小了,懵懵懂懂地还玩着呢。
  几个侄孙平时住的远,也没太多交往,不过是红了红眼眶罢了。
  只乔楠楠,这一年来小姑娘和姥爷朝夕相处,培养出了深厚感情。
  王国栋平时爱使唤她给自己端个茶倒个水,她也爱跟姥爷说话。吐槽自己爸妈,老师同学,被爸妈批评了,还喜欢去找姥爷寻安慰。
  爷俩相处地是分外相得,现在姥爷凉了,十一二的孩子已经能明白死亡的含义,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惹得跪坐在前面的周婷婷暗自嘀咕,这小丫头人不大比俺婆婆还会装相!
  王国栋只觉得自己被困在一个极狭小的地方,他左冲右突也不能移动分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