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节
  直到救护车将哼哼唧唧的尹白抬走,涂诚都再没跟他说过一句话。
  汪司年认为这反应太过激,这事儿干好了就能帮他立功,干不好也至多是个无痛无痒的玩笑,犯不上冲自己摆臭脸。他跟在涂诚身后进了门,终于按捺不住开了口:“我就跟你开个玩笑么……”
  话音还未落地,涂诚将一身昂贵西服脱下来,奋力摔在地上。
  显然,这样的玩笑令他忍无可忍,真的动怒了。
  涂诚转过脸,冷冷看着汪司年:“我不是你的保镖。”
  汪司年被这样的目光看得发怵,眼珠左右乱转,就是不敢直视涂诚的眼睛:“我……我也没说你是我的保镖啊……我说了就是个玩笑么……”
  涂诚强忍怒火,低沉嗓音透着森森寒意:“万幸只是尾椎骨折,如果刚才我再多用两分力气,尹白就会摔断脊椎,甚至全身瘫痪。这就是一个大明星闲来无事的玩笑?”
  “你……我……”这才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一向伶牙俐齿的汪司年竟也结巴了,好一会儿,他才委委屈屈地替自己辩解,“我只是想帮你,你自己说这样你可以受表彰的……”
  “我不需要。”如同卸下重负一般,总算脱下这身恼人的西服,涂诚又更痛快地扯松了领带,转身就走,“我明天就向张副局打报告,这工作我干不了。”
  “涂诚你站住!”眼见喊不住对方,汪司年急了,急得口不择言,“狗咬吕洞宾,你领导让你二十四小时贴身保护我,你要是今晚敢跨出这道门,我……我就投诉你!你难道还想再被一位明星投诉,再遭一次处分?”
  话一出口他就悔了。涂诚站住了,也转过了头,以极为寂静的目光死死盯着他。
  “去吧,你去投诉吧!”目光交接数秒钟后,涂诚彻底爆发了,他额角、脖子青筋尽凸,冲他愤怒嘶吼,“我应该在市局参加比武,而不是陪你这样的大明星玩过家家!我应该为缉毒事业奋战,而不是在这里保护你这种无事生非的废物!”
  这话听得太刺耳了,以汪司年的脾气,绝不可能白白挨骂,然而当他对视上涂诚的眼睛,忽地又不想还击了。这个男人眼泛水光,眼眶血红似火,这种水火共存的奇异状态,令他的眼神充满一种令人心碎的魅力。
  涂诚比任何人都更贴合“流血不流泪”这句话,汪司年判断了好一会儿,才恍然大悟。
  这个男人真的在流泪。
  他说,我应该牺牲在缉毒一线,哪怕被炸得残缺不全、尸骨无存,也不该浑浑噩噩,苟且偷生。
  很快,涂诚就意识到自己不过是在对牛弹琴。道不同不相为谋,汪司年不与他同处一个世界,这人的困惑是如何利用热搜提升人气、打击对手,这人的痛苦是“你是风儿我是沙”般缠绵悱恻的爱情。
  “明天我会提申请,让张副局另派一个人来保护你。”涂诚恢复平静,将西装从地上拾起来,像承担一份责任般又套在了身上。他淡淡对汪司年说,“人到之前,我会一直留在这里,人到之后,我就马上离开。”
  第十三章 牙还牙,眼还眼
  骨折愈合少说三个月,特别是伤在尾椎这么尴尬的地方,期间不宜平躺,至少得在床上趴一两个月。汪司年心怀歉疚,涂诚回市局述职,他自己开车去医院看尹白。
  别人探病送花送水果,汪司年深知尹白的基佬秉性,将自己私藏的一支小众沙龙香藏品带给了他。这还是出席一个品牌品香活动,对方请来的调香大师亲自赠送给他的。不比尹白对这类实验田似的香水痴迷万分,汪司年对此一窍不通,觉得都好,香就行。
  “算了,看在这支black jack的份上,原谅你了。”尹白撅腚朝天趴在那里,嘴里哼哼唧唧,模样分外搞笑,他贪婪地嗅着香水外盒,发出一阵阵高潮来临时才有的哼哼声。
  汪司年往病床边一坐,显得心事重重。
  “怎么了?涂诚冲你发火了?”这事搁谁谁发火,干得确实不地道。做戏就要做足功夫,不能假模假样,所以汪司年一早就对尹白托出了涂诚的身份。这会儿病床上的尹白扭头看着他,劝他说,“天涯何处无芳草么,你俩根本就不是一路人。”
  “不是你想的这样。”汪司年还是一脸迷离忧郁的模样,他无意识地微拧着眉头,微噘着嘴,那点与生俱来的空灵与无辜全从眼睛里溢出来,很招人。
  “‘人鬼殊途’说的就是你们,你看你泡个汉子,把你多年的兄弟都给坑进去了,但人家死活不领情啊……”尹白对汪司年的处境表示理解,娱乐圈遍地飘零,大多是纤瘦清秀挂的,难得遇上这么个身材性感、面庞冷峻的,还一来就上演“情人保镖、制服诱惑”的热辣戏码,搁谁都顶不住。
  汪司年被劝烦了:“真不是你想的这样,我没看上他。”
  “既然不是看上他了,那你干嘛整这一出?”尹白表示不信,“爱情易使人失智,你送他几十万的手表,还想出这么馊的主意,不是想睡他,就是杀人全家、毁人前程了,除此之外,没第三个解释。”
  汪司年轻轻叹了口气,不说话。
  “怎么?我猜中了?”尹白一下激动起来,才动一下屁股,就“嗷”地喊了声疼,他重新乖乖趴好,但急切地问,“你这表情不对劲,你……你真的……”
  汪司年欲言又止,犹豫了半分钟,终于点了点头。
  尹白猜得没错,他不是被爱情冲昏头脑,只是因愧疚乱了章法。
  他说,当年那个偷拍了涂诚跟柳粟拉扯照片的,不是狗仔,是我。
  嗓子坏了之后,汪司年去了香港,在最好的医院最出名的医生那里治了一年,最后得到一个残酷的结果,他的嗓子永远不可能恢复了。
  他从香港绝望归来,正对周遭一切充满不甘不忿的恶意,偏偏就让他在那个时候撞见了在停车场里谈分手的柳粟与涂诚。
  那天尹白约了一些狐朋狗友一起吃饭,自己先到了,又打个电话让汪司年开他的车过来。其实就是想给他散散心,但汪司年心情忧悒已极,一会儿一个主意,到了地方又不想去了。他抱头静坐在尹白的小破车里,忽然间,外头忽忽悠悠飘来一阵争吵声。
  停车场太静了,一点点动静都瞒不住,汪司年下了车,循声摸了过去。
  他看见一对年轻男女起了争执,从他的角度没能看清男人的长相,但一眼就看见了女方。
  柳粟。
  徐森新签的女星,正着意力捧。
  汪司年归国之后,除了后续治疗,就是牢牢紧盯徐森的动向。他太恨他了,恨不能跟他同归于尽,刚得知嗓子被毁的时候想自杀,待不想自杀了,就只剩一个报复徐森的念头。
  这位徐老板男女通吃,家有娇妻贵子,在外依然拈花惹草,不改风流本性。圈里人都知道徐森目前的枕边人就是柳粟,他对这不屙不食的仙女儿很动情很上心,于是不惜昭告天下,自己就是要捧她。
  自以为除他们外就再无别人的停车场里,从头到尾都是柳粟在嚷,涂诚沉默以对。
  外人多当汪司年是空有其表的傻白甜,但只有极其相熟他的人才知道,他是天使与魔鬼的共生体,有时单纯天真近乎一张白纸,有时又阴郁可怖到了极处。
  汪司年悄然躲在停车场的一根柱子后头,边旁观一切,边摩挲着自己腕上那些杂乱的疤痕,他想,真是得来全不费工夫;他想,我不痛快,你们谁也别想痛快。
  以牙还牙以眼还眼,那只存在于旗鼓相当的双方之间,像他这样的小人物,只能使这些下三滥的小手段,反正他就是要让徐森后院起火,头戴绿帽,颜面扫地;他就是要看看这些踏着他尸骸上位的人,一个个都是什么下场。
  这些人包括楚源,包括柳粟。
  汪司年完全知道这不过是一场寻常朋友间的争执,乍听之下好像还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女方一直会错了意。但他刻意挑选角度,以至于这些两人肢体接触的照片看上去暧昧又可疑。
  他悄然离开停车场,把照片发给了自己在选秀时认识的一位狗仔,还教对方怎么拟新闻标题、发散热度,然后就面带微笑地收了线。
  一石激起千层浪,由于涂诚身份特殊,媒体没敢深挖他的信息、泄露他的名字,只说是一名公安。汪司年也不关心后续,柳粟的死活跟他没干系,一个陌生人就更顾不上了。他只要知道事情闹得很大很不堪就好,他只要每天在网上刷刷徐森的新闻,就很开心。
  那阵子徐森去哪儿脸都很臭,他这么一个死要面子的大老板,这么掏心掏肺地捧一个女人结果反被这个女人嫖了。媒体们也是看热闹不嫌事大,徐森去哪儿都遭到长枪短炮地围堵,什么哗众取宠他们问什么。
  反正几张照片引发了血案,网友们往往需要一个事件才能“借题发挥”,由柳粟牵扯到徐森,一下又挖出不少他那个选秀节目的黑料来,重创了那一季的收视率。
  汪司年捧着手机吃瓜,常常乐得直拍大腿,乐着乐着,就撕心裂肺地哭一场。
  尹白担心他又要自杀,但汪司年表示,快乐这种东西果然得建立在别人的痛苦上才更显著,他此刻五体通畅,已经不想死了。
  他当时没有想到,那个强行被他以丑闻牵连的男人就是涂诚。
  他的恶意一念间,却几乎毁了这个男人的所有。
  第十四章 体温的慰藉
  涂诚不是半途而废的人,但这回表现得去意已决。回到市局,张大春联合汪海东一起给他做思想工作,然而张大春劝不住,汪海东也劝不住,两人说得口干舌燥,都快到下班的点儿了,涂诚那儿还是不为所动。
  不是每个警察都是特警,何况全省的特警里涂诚都是头挑的。公安队伍中,每天都在混吃与等死间殷勤斡旋的大有人在,一时半刻,张大春还找不出谁能接替涂诚去保护大明星。
  想了想,张大春让老汪先出去,跟新来市局不多久的刑警小贾打声招呼,小贾也是专业练散打的,就跟他说可能要派他执行一个任务。
  自己这边则继续给涂诚做工作。他说:“当初那件事情发生,省里是要严肃警纪的,如果不是隋厅相信你、力保你,你当时就被直接开除了,根本没机会还回到地方,你就打算这么辜负他?”
  涂诚往嘴里扔了一颗薄荷糖。百度上把这种苏格兰薄荷称为“心灵补药”,说它能够抚平愤怒,纾解疲劳。涂诚不说话,任薄荷味道很快充溢口腔,专心品咂其味——
  没用。
  “你为你哥的死,自责,内疚,存着一身戾气要发泄,但发泄抵什么用?这些都是懦夫行径。隋厅亲自点名要你参与这个案子,就是希望你能解除心理负担——”
  “别拿隋队来压我,”涂诚打断张大春,“我没有心理负担。”
  张大春痛心疾首,索性彻底交了底:“省里那边又有案子的新进展,卢启文的羡世集团一直跟金三角的毒枭往来密切。所以隋厅亲自下的命令,说你只要破了这桩案子,就能重回蓝狐。”
  他今年二十八岁,这个年纪回到省里,还是大有可为的。然而涂诚的全部反应就是没有反应,他淡淡说:“麻烦转告隋队,我烂泥扶不上墙,别费心了。”
  八头牛都拉不回的犟脾气,张大春想骂的话都骂尽了,点着涂诚的鼻子手直打抖,半晌也没再多说一个字。
  “没别的事,我就去交接了。”不等张大春还下新命令,涂诚转身就出了门。
  门外头,刑警小贾正站在肖文武身边。他新来的,对局子里的前辈、尤其是能打两下的前辈特别尊敬。
  两人倚墙而站,手里拿着烟盒,看似烟瘾犯了,到办公室外抽根烟。
  肖文武一见涂诚就阴阳怪气:“哟,我说你两句你就不干啦?不干也轮不到你去比武,你这人出手没轻重,以前在别的局里把同事打得吐血的事情张局他们都知道呢。”
  涂诚压根就没对这事儿多上心,但这种能在省领导面前出风头的比赛,肖文武看得比天还大。
  刑警贾桐是新来的,对局里这点复杂的人际关系不了解,还挺天真地问涂诚:“诚哥,您有火么?借个火,成么?”
  涂诚是戒烟了,但打火机习惯性地带着,张副局总是忘带,常跟他借。
  见涂诚从兜里摸出打火机,肖文武知道他跟张大春走得近,冷笑一声:“马屁精!”仗着涂诚不敢在市局撒野,又举了举手里没点着的烟,说:“我也是领导,替我也点一个。”
  小贾不好意思让前辈替另一个前辈点烟,忙伸手要接涂诚手里的打火机,嘴里说着:“我来,我来。”
  涂诚抬手示意不用,自己拿着打火机递在了肖文武面前——忽然间,他拇指往上一顶,将打火机抛了起来,一掌就朝肖文武的喉咙拍过去。
  亏得肖文武也是练家子,及时反应,躲开了。
  刚刚他抵靠着的墙面上留下一个深深的凹痕,半嵌在里头的打火机都碎了。
  “你——”肖文武气得大变脸色,一旁的小贾都傻了。他也练过散打,当真是行家里手间最见真章,这个涂诚可比肖文武厉害多了。
  有一些人听见动静跑过来,一双双眼睛都像追光灯般盯着他,然而涂诚依旧面无表情,只对小贾说:“你跟我来。”
  涂诚开车,带着贾桐一起回汪宅。把人介绍给汪司年,他收拾完东西就算交接了。其实也没什么东西,他习惯了用度从简,所有行李一个双肩包就能装下。
  汪司年像是怵见涂诚,一直躲在房间里不出来,直到涂诚背上背包打算出门,才从楼梯上探出一个脑袋来,一眼不眨地盯着他看。
  他的眼神非常真挚,眼里的悔意朦胧可见。
  涂诚抬头看他一眼,又冲身旁小贾交待一句“上点心”,就头也不回地走了。
  涂诚离开之后,汪司年的目光才算正式落在小贾脸上。同是警察,天壤之别,小贾个头不高,身板也不强壮,面相倒算周正,但一笑就歪嘴,故意耍帅一般。
  小贾从沙发上站起来,见到大明星,立马局促一笑。他对汪司年说:“我是市局刑侦队的贾桐,我妹妹特别喜欢你——”
  不等对方作完这老套的开场白,汪司年扭头回屋,砰地摔上了门。
  他躺回大床,闭上眼睛,骂了一阵涂诚小题大做,莫名地又心有戚戚焉。他想,怪不得都说人是视觉动物呢,连个保镖都想找个顶帅的。
  夜间清风徐来,汪司年闭眼躺了一会儿,忽然听见楼下传来一声响,动静不小,像是重物倒地的声音。
  汪司年推门出屋,疑惑地喊:“小贾?”
  无人应答,贾桐方才坐的地方现在空无一人。
  “小贾?”汪司年又喊一声,踩着楼梯下去了。
  除了他的脚步声与呼吸声,屋子里再没一点声音,气氛静得古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