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节
  赵鹏掌刑。他立在殿门前,三挥木杖试着板风。那棍杖在空气里划出声来,带出的气流拂过朝臣的耳边。他们不由自主地低下头去,不忍再看。
  若论为朝廷鞠躬尽瘁,或许没有一个人敢站到顾仲濂前面去。在那个时代里,人们虽然为了各自的私利在相互倾轧,但是,清廉就是清廉,忠诚就是忠诚,这是一朝为官彼此内心公认的大道理。
  无论朝廷如何腐朽,如何风雨飘摇,只要为臣的死于君王,死于社稷,就是有资格名留青史的,诚然,顾仲濂就是史官笔下最疼惜的人物。他有他的大时代,有他的起落,有耀眼的功,莫须有的罪,一切惨烈都辉映成耀眼的背景,浓墨重彩,满足史官们的热情,也激荡着世人的豪情。
  是以,满朝不论忠奸都在此时垂眼敛心。
  不瞩目,不见其丑,是此时唯一能给予的尊重。
  赵鹏握紧了手上的刑杖,朝梁有善点了点头。
  梁有善看向一旁的唐幸。
  “去,伺候顾大人一碗酒。“
  唐幸应胜端着一碗乌得发黑的咎走到顾仲濂面去蹲下,“顾大人,这是万岁爷的恩典。”
  顾仲濂一笑:“怎么,这是怕我顾某人死不干净?”
  梁有善没有说话,唐幸却压低声音,低凑到他面前道:“酒奴才换过了,这是公主命奴才给大人的,大人最好喝下去。”
  顾仲濂一怔。
  转而当真闻到了一股浓厚的蛇胆味。
  这要放在平时,到真是个正大光明的恩典。赐受刑人蛇胆酒,是为了防止过程中毒火攻心,威胁性命。
  顾仲濂看了那内监一眼,他唯一不解的是,纪姜明明在宫外,如何会有梁有善身边的人替他行事。
  唐幸见他迟疑想得远,怕有破绽,便索性掐着他的脖子,粗暴地将酒灌了下去。而后起身退到梁有善后面去了。
  赵鹏与另外一个锦衣卫执杖走到顾仲濂身旁。
  梁有善道:“行刑。”
  停歇在文华殿檐顶上的鸟都在一声钝响中惊飞而起。窜入云霄中去了,顾仲濂咬死了牙关,只在喉咙里发出一声闷哼。
  赵鹏听过顾有悔传莱的话,手上是留了五分力的。锦衣卫的人在这种折磨人的法子上向来有心得,尤其是在廷杖成为一种制度之后,更是被这些人玩出了花样。
  因此赵鹏虽一杖一杖落得结结实实,却不至于伤筋动骨,然而,梁有善也是各中高手,他也不能全部放水。实几板又收几板子,行刑过四十杖,顾仲敛的臀腿处,仍旧免不了血肉模糊。
  疼痛如同万虫钻心一般,顾仲濂虽然不肯丢文人体面,却奈何疼痛不分贵贱,再高贵的心,在矜持的皮也会被摧毁,他两股乱颤,发出痛唤声的喉咙如同被火熏过一般嘶哑。一声低过一声。
  文华殿上的每一个人,都在这种声音注重毛骨悚然。有些人朝宋简看去。只见他抱着手臂靠在隔扇门前站立着。沉默地望着被绳索束缚,却仍因疼痛而僵硬扭曲的身体。
  他目光中没有快意,甚至有一丝若有似无的怀疑。事实上,他内心丝毫真的有所怀疑。复仇的过程,他有运筹帷幄,弄人于股掌之间的快感,然而即将迎来了断,这种快感却莫名其妙地在销隐,替二代之的是某种空洞。
  第八十杖落下,顾仲濂已经发不出一丝声音了,除了腿上偶尔一阵筋挛,他周身没有一处地方还能再动弹,手指在木质的刑床上抠抓得血肉模糊,右手拇指的指甲真实脱落下来,深深地欠在木缝里。
  “把人拖下去吧。”
  锦衣卫的人,一人拖住他的一条腿,把他从文华殿的长阶上一路拖下来。此时,阶下行过一驾凤纹步辇,锦衣卫便在阶前停住,跪让撵行。
  纪姜立在不远处,认出了那撵上的女人。她半仰着头,手上飞快地掐数着一串佛珠。至始至终,没有看文华殿一眼。
  两个人在文华殿前相错,一个几乎被踏成泥,一个坐在锦绣之中,却说不好究竟是谁更心碎。
  撵行远了,锦衣卫们站起身,“怎么这会儿遇上太后娘娘的仪仗了。”
  “你不知道?御苑的秋海棠今日新开,娘娘啊……要去看海棠。”
  那可不是艳极。
  第65章 旧话
  说秋海棠, 不疑悲苦尤自开。
  纪姜靠着隔扇门沉默地立在隔扇门前, 撵上母亲的容颜并不看不清楚。
  长阶很高,将纪姜与太后和顾仲濂的距离拉开了。完整目睹这一场交错, 时光好像一下子倒流回送宋简出城的那一日。纪姜要去刑部大牢,先帝不允准,但许太后却默许了。女人始终比男人要痴缠心软, 不能干干净净地杀伐。
  纪姜望着那一路延伸到长阶下的雪痕, 还有母亲渐行渐远仪仗。他们为彼此沉默,为彼此的信念咬牙坚守。
  风中散出海棠遥远的香气。
  此间皇家隐忍,但万物着实深情。
  秋雷惊开, 白日里划过一道淡青色的闪电。梁有善沉默地看赵鹏,又看了一眼站在身旁的唐幸。人没有死在大殿上,梁有善心并不安定,赵鹏是锦衣卫将领, 虽不全然受他的节制,但也没有理由再这件事情上放水,唐幸是跟了他很久的人, 虽不是每一件事都能做得毫无差池,却毕竟认了他为父, 除了李旭林之外,他也是亲信, 平日里恨毒了内阁那帮人,也不可能被那一帮老阁臣收买啊。
  梁有善在殿上凝眉沉思。
  此时文华殿中的人开始散出去,宋简站在阴影之中, 眉目间情绪不明。
  众人尽皆退走,宫人们过来的,覆灭殿中的灯火,将黄铜兽鼎香炉的豢香也浇灭,宋简方松开抱在胸前的手臂,抬起头朝梁有善开口道:“督主输给谁了?”
  梁有善皱眉:“你这么问,是你动过手脚?”
  说着,他虚眼续道:“不可能啊,你能为临川公主让到这份上。”
  宋简摊开手来:“我把人交给你,杀不杀得了,该怎么杀都由你来决定,如今人没有死在文华殿上,是你该给我交代。”
  一面说,他一面转过身,门的一角扬起她轻薄的裙纱的一缕。柔软俏丽地在风中招摇。
  “梁督主,你与宋简有共同的仇敌,我才肯与你同谋,有句话,不好听,但还是有必要对你说一说,你查归查,查不到就算了,若查到了什么……”
  门外的人身子似乎瑟缩的一下,那缕本来招摇在门侧的衣角也敛了回去。宋简笑了笑:“你下手之前,好好想清楚,有没有这个资格。”
  说完,跨门而去。
  朝臣已经退出去很远了。
  行在前面的几个阁臣都垂丧着头,看见眼前的血痕都远远地避开去。那日天地浑厚,风轻云淡,从长阶上看去,一排慢行的人们,有的弓腰,有的驼背,有的忍不住瑟缩起脖子,拢起手来,姿态龙钟,像一行受惊,又不敢疾行蝼蚁。
  纪姜敛着衣裙的一角,宋简从殿内行出来,走到他身旁站住。他在殿中说的话纪姜都一清二楚地听见了。
  “走。”
  两人一路并行往长阶下走去。几朵淡色的海棠滚来脚边。为鞋履所践,便与两道血色的痕迹混在一起。
  “你和你母亲一样无情,但是,你还是比她聪明。”
  纪姜垂着眼睛:“除了报仇之外,你真的想看到梁有善这个奸人把持整个朝廷吗?”
  宋简站住脚步,一把将她搂入怀中。“有我在,要把持也是我把持,你就这么不信我。”
  纪姜目光一软:“不是,你不是梁有善,他拿捏着我弟弟,朝廷现在轻易动不了他。而你不一样。王沛因青州而获罪,王正来不会支持你,陈鸿渐这些人,多年追随顾仲濂,你想入阁,你想替你父亲重回帝京政坛,你就一定要赦了顾仲濂。否则,帝京这一个旋涡里,只能是旁人得礼,而你我终究都会被吞噬掉。”
  她说的话,他不是没有想到。
  可是,他可以一次一次的放过纪姜,却也只能放过她。
  “你说得都对,可是,你们皇族的人,究竟知不知什么叫不共戴天?”
  他行到前面去了,声音冰冷:”你让梁有善杀不了他,诬陷忠良之罪,刑部一样可以正正经经地判他的死罪。纪姜,看在顾有悔几次救你的分上,我可以放过他,但是顾仲濂,一定要偿还我宋家的血债。”
  纪姜不敢再往下说了。只能沉默下来跟着他往前走。
  其实他也说到了症结所在,对于其他人而言,杀亲之恨不共戴天,可是,对于皇族而言,亲人的生命,血液,都是可以用来供养皇权的。都是刻意用来护卫疆土和万民的。对于纪姜而言,家就是国,所以,要说到不共戴天的仇恨,也许只有灭国之恨吧。
  可是这些话,她终究是不能堂而皇之地在他面前坦白。
  两人已经快走到宫门口了,恰在正午,民间五谷的香气淡淡的飘散入宫门,平实恬淡。宋简喉咙有一丝隐隐的发甜,他突然想起,在来帝京的路上,他对楼鼎显说过的那句话:“到时候,若我下不了手,你就替我下手。”
  此时这句话回响在他脑海中,辛辣又讽刺。
  “有恃无恐啊,临川,你是不是赌我,真的不会杀了你。”
  怎么说呢,多少有一些吧。
  这样想起来,纪姜也是心碎的,他们有了孩子,时隔两年之后,他们终于又有了共同的牵绊,但是和解在彼岸,苦海又浩瀚无边。
  “先生。”
  楼鼎显在宫门前唤他,宋简松开纪姜,走至门前。“怎么?”
  楼鼎显在宋简耳边耳语几句,宋简回过头来看向纪姜,他的眼神里有些疑惑,却也莫名地有几分残酷的赞许。
  “你还做了什么?”
  宫门前候着的人都不敢上前去,纪姜一个人站在宋简对面,耳旁的碎发随着风养起来。
  “邓瞬宜回来了吗?”
  她轻声问出这一句话,宋简的手却猛地握紧,声音有些颤抖。
  她明明已经被贬为庶人,明明被他禁在园中,无论是朝中人还是宫中人,照理她都没有办法差遣,为什么关键时候,她还是能掣肘他,让他无法畅快的复仇,无法在帝京走一条顺畅的路呢。
  “楼鼎显!”
  “末将在”
  “把这个女人带到白水河去,锁在军营里,一旦她腹中的孩子落地,就按我在青州留给他的话做!”
  楼鼎显一怔,他在青州说过什么话呀,楼鼎显赶忙回忆。是那句字面上意思的话吗?
  “先生,您难道要我……这……我……”
  楼鼎显看着纪姜,有些语无伦次。
  宋简没有让他往下说,“记姜,我下不了手,刀却可以递给别的人,纪姜,我不看就是了,你一个女人而已。宋简不缺。”
  尾声有些颤,宋简的手指在战抖。
  她太聪慧,她太了解自己,也太了解帝京的局势。宋简原先以为,救邓瞬宜,在紫荆关替王沛解局,甚至在文华殿上保下顾仲濂的性命,都不会真正阻拦下他对朝廷复仇,然而,当他从楼鼎显耳中听到邓瞬宜所做之事的消息时,他才明白,棋差一遭。
  就如同过去的在公主府中一样的,对弈之时,他几乎赢不了她。不论是她真的行好棋,还是她陷入困局时,牵着他的袖口,俏声央他让棋。没有哪一盘,纪姜输过他。
  所以,还是自己轻看了她。真不该给她留一丝缝隙。
  “楼鼎显,带她走!”
  “宋简啊……”
  她含泪唤他。
  “你不要叫我的名字!”
  楼鼎显走到纪姜身边,“临川姑娘,有什么话,等先生完成他的大事以后再说。”
  宋简不再看她,甩袖蹬撵。
  又是一道白日的闪电划下来的,天阴下来。风狂妄地吹来大地,宋简的车撵行远,楼鼎显牵来马匹,“走吧。”